文/任志江 趙德馨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先后領導制定實施了過渡時期經濟發展戰略、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經濟發展戰略、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戰略三個不同的經濟發展戰略,對當時和其后的經濟社會發展造成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新中國成立之初,隨著國民經濟恢復,中央對此前的設想進行了修改,制定并實施了我國第一個經濟發展戰略,具體內容如下:(1)在戰略時限上,由預計的恢復時期加3個五年計劃共約18年,變為實際上的7年時間;(2)在戰略思想上,過渡時期總路線發揮著指導作用;(3)在戰略目標上,努力使中國“由農業國變工業國”;(4)在戰略載體上,由預計的3個五年計劃變為實際僅“一五”計劃;(5)在理論依據上,以生產資料優先增長學說基礎上的“綜合平衡理論”為依據;(6)在戰略重點上,效仿蘇聯優先發展重工業的做法,比較注重重工業內部的平衡協調;(7)在戰略路徑上,學習蘇聯通過中央大中型企業擴張來實現工業化的做法;(8)在體制依托上,由新民主主義經濟體制向計劃經濟體制的集權模式——蘇聯式中央高度集權型體制——過渡;(9)在經濟成分上,由多種所有制并存向單一公有制過渡;(10)在資源配置上,由“市場經濟加計劃”向“計劃經濟加市場”過渡;(11)在戰略動力上,由“四面八方”變為“三大改造”;(12)在對外關系上,開始走上“一邊倒”的道路;(13)在資源特色上,得到了蘇聯的技術資金援助;(14)在推進方式上,總體呈現出外延粗放型特征;(15)在產業結構上,雖然農業、輕重工業等比例失衡的問題開始顯露,但保持了大體協調;(16)在區域發展上,實行了均衡發展政策;(17)在戰略增速上,實現了快速增長的意圖;(18)在經濟波動上,呈現出“高位/平緩”的特征;(19)在生活改善上,提升較快;(20)在實施質量上,效果較好、質量較高。
這一戰略包含兩個階段:第一,戰略準備階段——國民經濟恢復時期;第二,戰略實施階段——“一五”計劃時期。在此過程中,有幾點值得重視。
第一,對重工業優先發展型的蘇聯工業化道路的選擇,必然導致計劃經濟體制的集權模式的出現,以及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出臺。為解決重工業投資規模大、技術要求高、周轉時間長等問題,中央放棄了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轉而學習蘇聯模式,提出了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并使計劃經濟體制的集權模式——蘇聯式中央高度集權型的體制——逐步建立。
第二,過渡時期總路線所蘊含的一些內在矛盾對這一時期的經濟發展戰略產生了重大影響。首先,過渡時期的起點存在矛盾。一方面,根據權威表述,這一起點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這就意味著新中國是從此前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生產力水平上向社會主義社會進行過渡,但中國共產黨人過去長期認為“要想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廢墟上建立起社會主義社會來,那只是完全的空想”。這樣一來,中國革命分兩步走的理論就是有問題的。另一方面,黨中央多次提到“中國實現了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轉變”,這就意味著過渡時期的起點是資本主義。然而我國歷史上并沒有建立過資本主義社會。事實證明,這是造成總路線蘊含內在矛盾的深層原因。其次,“主體”與“兩翼”之間存在矛盾。毛澤東將總路線中的“一化三改”任務比喻為鳥的“主體”和“兩翼”,希望通過變革生產關系來推動生產力發展。其結果是造成“兩翼先飛、主體滯后”的錯位局面。再次,市場化與工業化之間存在矛盾。經濟現代化包括多個層次,其中主要是市場化和工業化,二者間有著密切的正相關關系。然而,總路線中“一化三改”的總任務恰恰造成市場化與工業化逆向而行的局面。這是造成這一時期經濟發展戰略實施效果在此后逐漸衰減的重要原因。
第三,對生產資料優先增長學說的錯誤理解,是造成這一時期“綜合平衡”理論勉力維持和經濟發展戰略問題不斷增多的根本原因。在馬克思社會再生產理論的基礎上,列寧提出制造生產資料的部門“必然比制造消費品的那個部門增長得快”的結論。斯大林進而將其發展為“生產資料的優先增長是擴大再生產的經濟規律”。這樣就會造成一種絕對化的認識,即生產資料生產的優先增長可以不受科技水平和兩大部類比例關系的制約。事實上,這是導致以蘇聯為代表的傳統社會主義陣營和1978年前的我國長期以重工業優先發展觀為指導的深層理論原因。雖然在“一五”計劃實施中“綜合平衡”理論也被視為直接理論依據,但由于其是建立在生產資料優先增長學說基礎上的,所以就注定了這種“綜合平衡”必定是勉強和脆弱的。
綜上所述,過渡時期經濟發展戰略實質上是一個兼具歷史局限性與客觀必然性的全面學習蘇聯工業化模式的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
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中央探索出蘇聯模式中國化的理論成果和總體思路——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并在其指導下形成初級階段的第一個經濟發展戰略——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經濟發展戰略。
這一戰略具有以下內容:(1)在戰略時限上,涵蓋了1957—1978年間的22年;(2)在戰略思想上,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核心要素始終發揮著指導作用;(3)在戰略目標上,由開始時的三個現代化逐步升級為四個現代化;(4)在戰略載體上,由“大躍進”先后變為備戰計劃、“洋躍進”;(5)在理論依據上,以生產資料優先增長學說基礎上的“積極平衡理論”為依據;(6)在戰略重點上,由“以鋼為綱”先后變為國防軍工、基礎工業;(7)在戰略路徑上,嘗試實行“兩條腿走路”方針;(8)在體制依托上,提出并兩次實踐了計劃經濟體制的分權模式——毛澤東的“虛君共和”經濟體制構想;(9)在經濟成分上,除調整時期外,總體堅持了單一公有制;(10)在資源配置上,總體堅持了“計劃經濟加市場”的方式;(11)在戰略動力上,總體延續了拔高生產關系和進行階級斗爭的方法;(12)在對外關系上,總體呈現出“反兩霸”的特征;(13)在資源特色上,試圖通過群眾運動進行勞動力替代;(14)在推進方式上,呈現出顯著的外延粗放型特征;(15)在產業結構上,總體呈現出嚴重不協調的特征;(16)在區域發展上,延續了此前均衡發展的方針;(17)在戰略增速上,在橫向和縱向對比中都屬相對慢速增長;(18)在經濟波動上,呈現出“低位/大起大落”的特征;(19)在生活改善上,提升很慢;(20)在實施質量上,效果較差、質量較低。
這一戰略的實施經歷了如下四個階段:第一,初始的極端化階段——“大躍進”時期;第二,被迫暫停與局部糾偏階段——調整時期;第三,特殊實施階段——備戰時期;第四,調試改進階段——“洋躍進”時期。在此過程中,有幾點值得重視。
第一,雖然這一時期經濟發展戰略的實施經歷了若干階段和不同載體,但除調整這個特殊階段外,都貫穿和體現了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內涵、結構、實質、靈魂、方法等核心要素的主旨特征。
第二,這一總路線內生的邏輯矛盾,深深地影響著這一時期經濟發展戰略在每一階段的實施效果。首先,主要矛盾與根本任務之間存在矛盾。毛澤東在黨的八屆三中全會上將八大確定的主要矛盾修改為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矛盾,同時又將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作為這一時期的根本任務。這就導致此后黨和國家的中心工作不斷受到階級斗爭的干擾,并最終從經濟建設轉移到階級斗爭上。其次,主觀意愿與客觀規律之間存在矛盾。這一總路線試圖在拔高生產關系和進行階級斗爭的推動下,通過群眾路線和“兩條腿走路”來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這就不僅違背了客觀經濟發展規律,也違背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再次,“多、快”與“好、省”之間存在矛盾。這幾個方面的地位和作用其實并不相同。這就是為什么“大躍進”、備戰和“洋躍進”中始終貫穿著急于求成問題的原因。
第三,為將總路線的原則和要求有效落實到這一戰略的具體實施中,毛澤東用“積極平衡”理論取代了此前的“綜合平衡”理論,試圖從“過剩”要素出發進行平衡,實現超越國情國力的躍進發展。為此,毛澤東主張以地方為單位來組織群眾,用我國豐富的勞動力替代稀缺的資本和技術,以期彌補短缺要素的缺口。這是造成“積極平衡”理論的根本錯誤和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存在嚴重問題的理論原因。
第四,時代和歷史的局限使調整時期探索出的以“三自一包”“吃穿用”計劃和“四化”目標等為代表的經濟發展成果,從一開始就因難以動搖以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為指導的既有經濟發展戰略,而注定了其不同的命運。
綜上所述,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經濟發展戰略試圖把過渡時期“拿來主義”的做法修改為將蘇聯工業化模式的核心和精髓與中國資源優勢和實際需要相結合的理想狀態,其實質是蘇聯工業化模式的中國化。
1978年以來,中央逐步形成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及其基本路線,在此基礎上不僅探索出現代化建設分“三步走”的經濟發展戰略,還先后順利完成了溫飽、總體小康和全面小康的建設任務。
這一戰略具有以下內容:(1)在戰略時限上,縱跨了1979—2020年間的42年;(2)在戰略思想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路線發揮著指導作用;(3)在戰略目標上,最終明確為現代化;(4)在戰略載體上,由溫飽先后升級為總體小康、全面小康;(5)在理論依據上,開始順應和符合資源稟賦比較優勢理論這一經濟發展一般規律的要求;(6)在戰略重點上,由勞動密集型先后升級為資本密集型、技術密集型產業;(7)在戰略路徑上,提出并踐行“兩個大局”的發展思路;(8)在體制依托上,逐步建立并不斷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9)在經濟成分上,確立了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10)在資源配置上,確立并保持了“市場經濟加計劃”的方式;(11)在戰略動力上,不斷深化市場化改革;(12)在對外關系上,由政策性開放走向制度性開放;(13)在資源特色上,由自力更生基礎上的引進吸收走向自主創新;(14)在推進方式上,由外延粗放型向內涵集約型轉變;(15)在產業結構上,逐步走向比較協調;(16)在區域發展上,由非均衡向均衡發展轉變;(17)在戰略增速上,呈現出快速增長的特征;(18)在經濟波動上,呈現出“高位/平緩”的特征;(19)在生活改善上,提升較快;(20)在實施質量上,效果較好、質量較高。
這一時期經濟發展戰略的實施已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三步走”戰略的第一步——解決溫飽問題時期;第二,“三步走”戰略的第二步——實現總體小康時期;第三,“三步走”戰略第三步的第一階段——實現全面小康時期。在此過程中,有幾點值得重視。
第一,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路線不僅規定了改革開放以來的總任務,而且貫穿和指導著“三步走”戰略實施的每一階段。
第二,新時期經濟發展戰略不僅在內涵上開始契合人類社會的共同價值,而且實施的幾個階段都呈現出歷史性與發展性的統一。
第三,總體順應了資源稟賦比較優勢理論的要求,是這一時期經濟發展戰略得以順利推進的理論原因。資源稟賦比較優勢理論指出,如果一國勞動力豐裕而資本、技術稀缺,就應著重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根據我國人多地少、一窮二白的基本國情,自然應重點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正因如此,1978年后“三步走”戰略的形成和解決溫飽問題的提出,顯然符合我國勞動力豐裕而資本、技術稀缺的資源稟賦特點。正是在此基礎上,我國不僅提前解決了溫飽問題,而且在解決總體小康和全面小康問題的過程中先后兩次實現資源稟賦優勢的升級。
第四,以各級官員的政績考核機制和權力監督制約機制為核心的相關改革長期不到位,是新時期經濟發展戰略實施中各種矛盾日漸增多和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等難以有效深入的深層原因。不難想見,外延式、粗放型的發展方式,最有利于在短期內實現經濟的快速增長和GDP的最大化,而通過科技進步等提高經濟增長質量效益和提高GDP的方式,既費力又費時。各級黨政官員自然就習慣于通過外延式、粗放型的方式來實現經濟的快速增長,從而使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任務難上加難。
綜上所述,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戰略的實質是,努力將我國現代化的實現過程與一般經濟發展規律和世界文明發展方向進行契合對接,從而確保在與人類共同價值目標融合的過程中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第一,這三個時期經濟發展戰略的實施,呈現出明顯的否定之否定和螺旋式上升的“之”字形變遷軌跡。形成諸多否定之否定和螺旋式上升的“之”字形變遷軌跡的根本原因在于,黨在每一時期的經濟工作指導思想也同樣經歷了正確—錯誤—正確的“之”字形變遷過程。
第二,能否從實際情況出發,按照經濟發展的一般規律發揮我國資源稟賦比較優勢,不僅是上述經濟發展戰略“之”字形變遷的理論原因,也直接關系到基本現代化、全面現代化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能否順利實現。
第三,在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基礎上,更好地發揮政府的作用,是正確處理政府與市場這一經濟體制變革核心問題的唯一正確選擇。市場機制的指示調節作用,會使政府獲得來自行政計劃之外的正確信息和參照,避免由于主觀意志和憑空設想而使行政計劃不切實際,同時還可以使企業因受到外部的制約機制而有效避免預算“軟約束”。當然,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市場也有其自發性、盲目性、滯后性等不足,需要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來及時彌補和糾偏,尤其是在教育、醫療、養老、權力等領域。
第四,前三十年兩個經濟發展戰略的實施為后四十余年及以后經濟發展戰略的實施,既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物質基礎,也提供了難得的正反兩方面經驗。
第五,生產關系、上層建筑等方面的變革效果,最終應以實踐標準、生產力標準和更為具體的“三個有利于”標準來衡量與檢驗。事實證明,實踐標準、生產力標準和“三個有利于”標準是比意識形態、階級關系、制度屬性等更為根本的判斷準則,是科學認識一切社會問題和歷史問題的根本視角。
第六,通過“頂層設計”,切實推進以各級官員的政績考核機制和權力監督制約機制為核心的相關改革,是化解當前經濟社會中諸多難題和順利實現基本現代化、全面現代化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深層樞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