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共樂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教授;摘自《史學史研究》2021年第3期)
史學是民族文化之魂,是構建民族文化認同的重要基礎。史學的有無直接決定著一個民族文明的發達程度。在地中海周圍的眾多文明中,唯有希臘人和羅馬人創建的文明進入了有史學的文明這一行列。而希羅多德與修昔底德顯然是這一精神家園建設的先行者。那么,他們所開創的史學是同源一流,還是兩源兩流?其發展的方向和目標又在哪兒?如果搞不清楚這些問題,我們就很難理解古典史學在西方史學乃至歷史發展中的地位。本文力圖從古典史著的撰寫特征入手,以學術溯源的方法來辨析西方古代史學之源流,以求對上述問題有一個新的解釋。
為了搞清西方古代史學之源,我們有必要對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行文原則、撰寫風格作一系統考察,以便更好地確定希羅多德《歷史》和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兩者之間的關系。
希羅多德,哈利卡納蘇斯人,出生于古希臘文明與波斯文明的交接地區——小亞細亞的卡里亞。卡里亞屬于波斯帝國。據拜占庭學者蘇伊達斯載,希羅多德曾在薩摩斯鉆研愛奧尼亞方言,撰寫了一部九卷本的歷史。很顯然,希羅多德在撰寫《歷史》時所使用的是愛奧尼亞方言。而修昔底德,雅典人,在撰寫《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時所使用的則是雅典人所用的阿提卡方言。愛奧尼亞方言和阿提卡方言雖同為希臘語,但它們屬于兩大完全不同的方言體系。
就史著的撰寫類型而言,希羅多德在《歷史》中使用的是“στορ?α”,意為“探研究詰”,即通過調查、考察等方法來揭示真實。早在公元前5世紀前葉,小亞細亞的希臘人就用“στορ?α”來認識地理、民俗及相關的自然科學。他們已經意識到,通過“στορ?α”,能夠探究事物的真相。希羅多德是第一位把這種方法應用于人類事務研究的人。“親聞”“親歷”是成就希羅多德《歷史》的前提;口頭證據是希羅多德立論考證的基本史料。希羅多德探究的既有波斯的擴張過程,也有被波斯征服地區居民的居住環境與民情民俗。他展示的顯然是“親聞”之真和“親歷”之真。
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使用的則為“συγγρ?φω”,屬于“整理、搜集和撰寫”這一類型。“親見”是修昔底德敘事的重要前提。修昔底德一再強調:“我所記載的,一部分是根據我親身的經歷,一部分是根據其他目睹其事者向我提供的材料。這些材料的確鑿性,我總是盡可能用最嚴格、最仔細的方法檢驗過的。”古典學者琉善認為:修昔底德是史家崇高的典范,琉善所依靠的根據和理由也就是修昔底德所贊同的目擊材料之真與他所追求的“親見”之真。
就史著的寫作目的而言,希羅多德是保存記憶,讓人類的頭腦記憶變成文字傳播記憶,從而“不使過去業已發生的事情隨時光的流逝而遺忘人間,不使某些由希臘人、某些由異族人創造的豐功偉績失去光澤”。正是希羅多德把史學家從舞臺的背后推向了前臺,使之成為豐功偉績的保存者和評判者。
修昔底德撰史的目的是想充分反映人的行為,把歷史的真實展示給大眾。修昔底德坦承:“我這部沒有奇聞異事的史著,讀起來恐怕難以引人入勝。但是,如果那些渴望了解過去業已發生的事情的人,那些渴望了解過去業已發生的事情——按照人類的常理——將來某一時期會以相同或類似的方式再次出現的人,認為我的作品是有用的,我就心滿意足了。”隨著傳說和神喻退出《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求真也就成了修昔底德史著的最大底色。
就時間意識而言,希羅多德的《歷史》主要以波斯擴張的次序為敘事主線,時間概念相對清晰但不具體。在整部《歷史》里幾乎看不出時間連續性方面的自覺和意識。在敘事過程中,希羅多德常常以故事的邏輯來展示時間的先后。只是到米利都暴動后,希羅多德的時間線索才變得更為系統。
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則把時間主要鎖定在當代史,而且嚴格按照夏、冬季計時述事,基本上立足于自己的時間框架。時間的連續性和敘事的統一性相互結合,相得益彰。在修昔底德看來,“‘現在’則是了解過去的基礎。了解‘現在’就能夠了解人性的作用,‘現在’的經驗可以為將來所用(盡管還不能肯定具體如何使用),或者是開啟過去的鑰匙。……‘現在’是人們可以獲取相可靠信息的唯一時間”。時間概念的確定是歷史學成為獨立之學的重要標志,但從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各自的時間設定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內在的聯系。
就對演說的關注程度而言,希羅多德的《歷史》很少使用演說;修昔底德的作品則使用演說極多,代人立言的痕跡非常明顯。修昔底德自己也承認,他援引的演說詞,有些是在戰爭開始之前發表的,有些是在戰爭期間發表的,有些是他親耳聽到的,有些是通過各種渠道搜集到的。演說詞大大地增加了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篇幅,同時也遭到了后世學者的不斷批判與詬病。
就探因和求果的關系而言,希羅多德的《歷史》是先對事實求真,后根據事實探尋原因。希羅多德在《歷史》一開頭就聲明,“這里展現的是哈里卡納蘇斯人希羅多德探研究詰的成果”,“除此以外,還特別涉獵了雙方之間發動戰爭的原因”。這種先求真后探因的模式,也符合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切合自然的考察方法。
修昔底德撰史的手法是先述原因后從原因的解釋中導出具體的事實。在修昔底德看來,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真正原因存在于當時政治局勢的結構中,存在于斯巴達和雅典利益的根本沖突里,是“雅典人勢力的壯大,引起拉西第夢人的恐懼,從而導致了戰爭”。很顯然,在修昔底德眼里,導致戰爭的主因是“μεγ?λου?”和“φ?βον”,而不是某個單一因素。為突出雅典與斯巴達的權力之爭,修昔底德首先把他認為的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真正原因陳述于序言之中,然后再用大量的篇幅來補證他所述原因的合理性。這種編纂手法,很容易給人產生一種印象,即:修昔底德在正文中所述的許多史實,都是為其真實原因服務的。而這一點恰恰是與“στορ?α”的撰寫原則相矛盾的。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發現,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無論在撰史風格方面,還是在學術特征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刻意把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放在同一傳承系統內思考問題是不合適的。
為什么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之間會有這么多不同?除了個人天賦和撰寫習慣以外,顯然還與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學術淵源以及他們承傳的學術道路有密切的關系。
莫米利阿諾認為:“希羅多德之前沒有希羅多德。”這話的意思是說:希羅多德沒有學術傳統。實際上,這一判斷是值得商榷的。
希羅多德所使用的“στορ?α”,并非希羅多德所創,而是在希羅多德以前就已存在。“στορ?α”的傳統是探真相、尋本源。最先從事這一工作的主要是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赫拉克里特、畢達哥拉斯等是使用“στορ?α”來解決問題的佼佼者。他們都是希羅多德的前輩。希羅多德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把這種原先只應用于自然科學探究的方法,首先應用于人類事務的探究之中,應用于具體的波斯擴張史的探索之中,從而開創了人類歷史研究的新紀元。
修昔底德使用的“συγγρ?φω”也非修昔底德所創。據哈利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研究,早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前,薩摩斯島的歐戈昂、普羅克尼蘇的戴奧庫斯、帕羅斯島的歐德摩斯、凡吉勒的達摩克勒斯、米利都的赫卡塔愛烏斯、阿爾戈斯的阿庫西拉烏斯、藍普薩庫斯的卡戎和卡爾凱敦的梅勒薩戈拉斯等就用“συγγρ?φω”的方法從事過史著的撰述。這些都是修昔底德的前輩學者。在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之前出生又活到修昔底德時代的學者中,有萊斯博斯島的赫拉尼庫斯、席格烏姆的達瑪斯特斯、開俄斯島的色諾麥德斯、呂底亞的克薩努斯等,也是用“συγγρ?φω”的方法來從事歷史撰述的。
在史學家狄奧尼修斯看來,這些學者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的撰史風格皆為“συγγρ?φω”,而不是“στορ?α”;他們有類似的選題原則,能力也差不多。其中有些寫希臘人的歷史,有些寫獨立的、互不相屬的異域城市史。他們有相同的目標,記錄包括一些年代久遠的故事,以及一些在今天看來很愚蠢的戲劇性傳說;同時也有相同的修辭方法:清晰、通俗、純粹和簡潔,既合乎事件的有序發展又不矯揉造作。
修昔底德晚于這些人,是他們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一開頭,修昔底德就指出,他用的是“συγγρ?φω”的撰史方法。他不但承繼了這種方法,而且還對原先的“συγγρ?φω”方法有了新的超越。這些超越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敘事對象過程完整;二是盡量采用“親見”的方法,確保整體性敘事的真實性。
事實表明,從事“στορ?α”的希羅多德與從事“συγγρ?φω”的修昔底德不屬于同一學術淵源。他們有不同的目標、不同的方法,屬于兩個不同的流派。修昔底德不可能是希羅多德的承繼者。古希臘人的史學是多元發展,而不是單線演進的。
19世紀以來,也有學者意識到希羅多德與修昔底德兩者之間的不同,提出,修昔底德在史學思想上并不是希羅多德的繼承人。更有學者在否定修昔底德是希羅多德繼承人的同時,斷言:希羅多德沒有任何后繼者。對于前一種觀點,我們認為有它的合理性。但對于后一種觀點,我們有不同的看法。因為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么西塞羅所說的關于希羅多德是“歷史學之父”的論斷就沒有了價值。沒有“歷史學之子”的“歷史學之父”是不存在的。其實,不是希羅多德開創的歷史學無子,而是后人找錯了地方,沒有找到傳承的線路,沒有找到傳承的對象。希羅多德的“στορ?α”分別在兩條線上傳承:
第一是在對自然現象的考察上傳承。主要的代表人物和作品有:亞里士多德的《對動物的探研究詰》、特奧弗拉斯圖斯的《對植物的探研究詰》和普林尼的《對自然的探研究詰》等。“στορ?α”一直在對自然的探研究詰上擴大范圍,豐富內涵。
第二是在對人類過去事務的探研上傳承。希羅多德是把“στορ?α”應用于人類事務上的重要開拓者。在希羅多德時期“στορ?α”雖然還沒有“歷史學”的涵義,但它已具有歷史學的相關特征。到公元前4世紀下半葉,亞里士多德又把學者對人類事務進行“στορ?α”的學問,賦予了“歷史學”的內涵,并且將它與詩學加以比較,認為:“詩學”比“στορ?α”更富有哲理、更富有嚴肅性;“στορ?α”意在敘述“個別事實”,“個別事實”不具備普遍的意義。不過,亞里士多德所說的“στορ?α”主要是指希羅多德這一類作品。
至于修昔底德的傳播線路,則比希羅多德更清晰。色諾芬的《關于希臘人的歷史》顯然是對修昔底德的傳承。至羅馬時期,薩魯斯特的《卡提林陰謀》、塔西佗的《歷史》以及阿米阿努斯的《羅馬史》等都是當代人撰寫當代史,帶有明顯的修昔底德特色。當然,羅馬的這些史學家也有其獨特的一面,就是更重視道德評判,更重視對因果關系的探求。
公元前2世紀,羅馬基本上完成了對地中海地區的征服。站在城邦與帝國、希臘人與羅馬人交匯點上的波利比烏斯,有機會對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的史學進行深入的集大成式的研究。確實,在現存的《歷史》中,波利比烏斯沒有提到過希羅多德,修昔底德也只提到過一次,但他對這兩位前輩所創建的史學傳統的繼承還是非常明顯的。波利比烏斯繼承了希羅多德選擇的有關戰爭的主題,繼承并改進了希羅多德先定事實后析原因的思考方式,繼承并發展了希羅多德的政治和軍事理念,關注地理學在歷史學中的作用。同時,波利比烏斯也“接受了所有修昔底德方法的基本要素,他接受了修昔底德關于歷史真實的觀點以及他對深層和表面原因的區分,尤其是修昔底德關于政治和同時代歷史的觀念。波利比烏斯或許并不欣賞修昔底德,但卻從他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并使撰寫歷史遵循修昔底德指出的方向”。
在波利比烏斯等的努力下,“στορ?α”逐漸成了包括希羅多德“στορ?α”和修昔底德“συγγρ?φω”在內的所有歷史學的代名字。波利比烏斯旗幟鮮明地贊頌歷史學:“如果說在我以前那些早期編年史家忽略了對歷史的贊美,那么由我來力薦讓人們選擇這項研究、歡迎這類專題研究的作品,或許很有必要。因為沒有比過去的知識能為人類的行為帶來更好的指導了。”
波利比烏斯在高度評價歷史學的同時,還對歷史工作者提出了許多嚴格的要求。在波利比烏斯看來,歷史工作者應有個人的從政經驗或從軍經歷,這樣更有利于正確觀察事件的發展經過;應充分利用文獻檔案材料;應到戰爭發生的地點做細致的考察;應直接或間接聽取目擊者的講述。到波利比烏斯時代,從事歷史工作的人更多,但要求也更高。
波利比烏斯在他的《歷史》中,還特別強調歷史學的致用作用。他認為:“歷史的特殊功能首先是發現人們真正說過的話,無論是什么話;其次是搞清楚人們的言行為什么會導致失敗或成功。單純陳述一件事實可能會引起我們興趣,但對我們毫無益處。然而,當我們加上事件的起因,那么歷史研究就會變得富有成效。”波利比烏斯非常強調歷史學是有借鑒價值的,但歷史學的借鑒作用是有限度的,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必須找到歷史事件的起因。起因相同,結果可斷,人類可以利用相同的起因來避免災禍或獲取成就。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在西方古代史學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波利比烏斯否定了亞里士多德的史學個案論,找到了史學“何以能鑒”的重要理由,從而把古代西方史學的致用功能提升到了全新的高度。
波利比烏斯之后,羅馬史學在“歷史學”的統領下又有了大的發展,出現了許多新的史學體例。其中著名的有:由西西里狄奧多魯斯撰寫的,屬于普遍世界史范疇的《歷史集成》;由李維撰寫的,屬于羅馬民族史范疇的《建城以來》;由塔西佗撰寫的,屬于當代史范疇的《歷史》;由阿庇安撰寫的,屬于紀事本末體范疇的《內戰史》;由哈利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撰寫的,屬于希臘人筆下的羅馬民族史《羅馬古事紀》;由尤西比烏斯撰寫的,屬于有前設目的的猶太史《猶太古事紀》。除了帶有前設目的的猶太史以外,其他的史學體例都或多或少受到希臘人史學的影響,為西方古代史學流之范圍。
綜上,我們可以發現,西方古代史學并非同源一流,而是多源并存。代表西方早期史學傳統的希羅多德與修昔底德并沒有相應的承繼關系。他們各自有獨立的傳承特點和學術線路。進入羅馬共和國晚期以后,西方早期的史學傳統有了更為廣闊的傳承空間,史學間的交融也更趨密切,出現了多部標志性的史著。多元的史學終于在羅馬結出了豐厚的成果。而抽象意義上“歷史學”概念的出現以及對史學自身理論探究的加深本身就是西方古代史學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