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建舟
學界通常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發源于北京大學。“北大校格”被魯迅概括為“新的,改造運動的先鋒”。“北大精神”被概括為“科學的思想與方法”“民主與個體精神自由”“重新估定價值的懷疑主義精神”與“兼容并包的寬容精神”。北京大學“新青年派”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巨大貢獻,已被公認且成為共識。然而,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另一面、發出不同聲音的南高—東大(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與東南大學的合稱),學界卻至今認識不足。一個世紀以來,在論及“五四”新文化運動時,南高—東大幾被漠視,“學衡派”也只是作為“新青年派”批判的對象被提及,起點陪襯作用。
筆者并不主張僅僅把北大的“新青年派”視為新文化運動的唯一派別,而把南高—東大的“學衡派”排除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外,視其為這場運動的反對派。“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新青年派”所首倡,但該派只是其中的一股力量,一股激進的處于主導地位的力量,而“學衡派”則是另一股力量,一股保守的處于弱勢地位的力量,二者分別代表這場文化運動激進與保守的兩個方面,并形成該運動的有機整體。
如果說北大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本營,那么南高—東大可視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另一大本營,在這里產生了與北大“新青年派”觀念迥異的另一個文化、學術流派——“學衡派”。“學衡派”可視為一股文化保守主義勢力。該派的形成與南高—東大當時的校長郭秉文、副校長劉伯明以及教員柳詒徵、梅光迪、吳宓、胡先骕等人存在緊密的聯系。
郭秉文(1880—1969),字鴻聲,江蘇江浦人。191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先后任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以下簡稱“南高”)教務主任、校長和國立東南大學校長,中國現代大學的開創人之一。郭秉文主政南高期間,確立該校“三育并舉”的教育方針,即訓育、智育和體育。該教育方針的中庸思想十分突出,由此確定了不偏不激、穩中求進的基本方針。時任副校長的劉伯明(1887—1923)可謂“學衡派”領軍人物。他以《老子哲學》為博士論文獲得美國西北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具有開闊的學術視野。在南高,他不僅為“學衡派”同人提供了一個堅實的平臺,還使這群志同道合者獲得精神慰藉。劉伯明的文化理念是“以西補中”,取西方文化對于人生有永久之貢獻而又足以補吾之缺者。在激進主義文化浪潮中,在西化處于主導地位的境況下,這種追求與堅守難能可貴。在郭秉文、劉伯明的麾下,一員員文化大將紛紛登場,有柳詒徵、梅光迪、胡先骕、吳宓。
具有保守傾向的“學衡派”扎根南高—東大,是與這里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學術自由的傳統分不開的。早在1925年秋,胡先骕就對東大以及郭秉文校長給予高度評價:“東南大學與政黨素不發生關系,言論思想至為自由,教職員中亦無黨派地域之別。……統觀今日之大學校長,自蔡孑民以下能勝于郭氏者又有幾人乎?然郭氏任內一方請梁任公演講,一方學衡社同人即批評戊戌黨人;一方請江亢虎演講,一方楊杏佛即與之筆戰。大學言論自由,亦不過如此而已。……環顧國內,惟東南大學為不受政治影響專事研究學術之機關……”當我們弘揚北大的自由傳統時,南高—東大的自由傳統不應被忽視甚至漠視。在這種自由環境中,在校長郭秉文、副校長劉伯明的支持下,以柳詒徵為精神導師,以梅光迪、胡先骕、吳宓為主將,以《學衡》雜志的創辦為標志,“學衡派”正式登上歷史舞臺。堪與《新青年》媲美的《學衡》雜志,堪與“新青年派”媲美的“學衡派”,承擔了中國文化復興的另一重任。
南高—東大擁有良好的舊學傳統。這種學術傳統的建立經歷了一個關鍵時期,就是極力聘請舊學深厚的文人學者來校任教,使校園文化充滿舊學氛圍,使舊學傳統在此扎根。國學大師王伯沆與柳詒徵、戲劇名家吳梅先后被聘任教。在南高—東大,被“新青年派”批得體無完膚的林琴南,被“新青年派”所排斥的劉申叔、辜鴻銘等,雖然沒有被聘來校任教,卻得到應有的尊重。這種對傳統文化重視的精神、對舊學文人學士尊重的態度,至今使人欽敬。王伯沆與柳冀謀開創了南高—東大的學院派舊體詩傳統。他們對古文辭頗有造詣,提倡舊體詩,是對傳統詩歌的繼承和發展。柳詒徵特別注重中國文化研究,與北大疑古派分庭抗禮,另樹一幟,別創新宗,成為后世新儒家的學術濫觴。我們充分肯定“五四”新詩、極力抨擊舊體詩時,只看到新詩的優點、舊體詩的缺陷,而看不到新詩的缺陷、舊體詩的優點。我們發掘古史中的可疑之處時,是否應該肯定其可信之處?如何防止疑古思想泛化而殃及無辜?這些偏執何時能夠糾正?其實,“新青年派”提倡新詩,“學衡派”提倡舊體詩;顧頡剛提倡“古史辨”,柳詒徵發掘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二者不正是可以相互補充、相得益彰嗎?
對“學衡派”相對保守的文化態度,學界缺乏應有的充分肯定。激進主義十分看重“時代精神”,保守主義十分看重“民話精神”,在激進主義高歌猛進之際,文化保守主義能夠站穩腳跟是多么不易,也是多么可貴。“學衡派”最重要的文化意義就在于作為與激進主義相抗衡的另一脈,與激進主義密切互動,共同推進中國文化的發展。這正是南高—東大的文史學術傳統的核心所在。
“學衡派”與“新青年派”的論爭,早在《學衡》雜志創刊之前就已經發生。那時梅光迪與胡適是好友,均在美國留學,一直有書信往來。雙方對于復興古學、孔教、文學革命都有相當的探討,但彼此意見并不一致。最后二人分道揚鑣,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學衡派”同人志向高遠,胸懷大略,決定另起爐灶,轟轟烈烈地干一番事業,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助一臂之力。面對“新青年派”越來越高亢激烈的文學革命之聲,“學衡派”遵循“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的宗旨,對“新青年派”的激進主張予以回擊。梅光迪深知建設新文化之必要。他認為,我國燦爛偉大之文化,必有可發揚光大、久遠不可磨滅者在,歐西文化亦有可采者。他主張中西貫通,而非全盤西化。在《論今日吾國學術界之需要》一文中,發表了自己關于真正新文化建設的意見。他認為,“吾國現在實無學術之可言”,“標準未立,威權未著,不見通人大師,只見門外漢及浮滑妄庸之徒而已”。他呼喚真正學者,即為一國學術思想之領袖、文化之前驅,這樣的學者“除特異天材外,又須有嚴密之訓練、高潔之精神”,屬于少數優秀分子。訓練之要有師承與專長,精神之要有嚴格標準和惟真是求。因此,須先打破“野狐禪”及其“謬種流傳”,而后真正西洋學術乃可言也。他指責所謂的新文化者“無非陳陳相因,為新式之老生常談。以彼等而言提倡新文化,豈非羊蒙虎皮乎!”他批判“新青年派”“順應世界潮流”的觀念、“平民文學”的觀念、文言文學是死文學的觀點,他認為“學術是萬世之業”,提倡潛心向學,為宏道固本,并呼吁“今日吾國學術界之最大需要,為真正學者”,“宜喚起國中已有學者之責任心”,“振起其犧牲愿力,與其耿耿之義憤,以拯國家,以殉真理,則日月出而爝火將無光也”,“真正學者輩出,以養成深閎切實之學術界,而建設燦爛偉大之新文化也”。梅光迪注重文化標準,這顯然受白璧德的深刻影響。白璧德的人文主義秉承古典主義的一些傳統,講究規范,追求理性,與狂飆突進的浪漫主義南轅北轍。平正質樸是南高—東大的學術品格,也是“學衡派”的共同學術追求。1934年,胡先骕撰文稱:“南高東大在創辦之初,即受郭校長之領導,養成一種平正質樸之精神。自劉伯明、梅迪生、吳雨生、張歆海、樓光來、湯用彤諸先生聯翩來校講學,學生對于歐西之文化,益有明確之認識,同時對于本國之文化,亦能為公正之評價,既不守舊,亦不騖新,于北方各大學之風氣,迥然自異,加以學生皆不參加政治運動,咸能屹立于政潮之外,故校中學術空氣特濃。此種精神,自《學衡》刊布以后益加強化,流風遺韻尚存于今日焉。”與浪漫主義色彩濃厚的“新青年派”注重覺世不同,古典主義色彩濃厚的“學衡派”注重傳世,前者傾向“為生民立命”,后者傾向“為天地立心”,各異其趣。
為了上領全國新文化潮流,“新青年派”鋒芒畢露,大有他者莫與爭鋒的架勢,不免唯我獨尊。這種專橫的文化態度招致“學衡派”的不滿,他們紛紛出擊。“學衡派”拋出的《學閥之罪惡》一文是一記重拳,指責“新青年派”為“學閥”。這種批評雖言過其實,卻也不乏合理性。20世紀30年代初,胡適發表《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一文,主張一切公文法令改為白話,全國日報、新聞、論說一律改用白話,再次上發“學衡派”的批判。易峻在《評文學革命與文學專制》一文中直接批判胡適的“文學專制”態度,認為果真如胡適所愿,則文言文真“革了命了”。筆者認為,易峻的這篇文章針對胡適“文學專制”態度而發,所提問題非常重要,可惜該文被最具權威的資料集《文學運動史料選》(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有意遮蔽而不選。胡適試圖使用政治權力干預文學論爭與此前關于新舊文學的意氣之抨擊性質完全不同,這種文學專制必將帶來嚴重后果。在易氏看來,文學建設和文學革命不同,前者具有包容性,后者具有專制性,對文學的建設而言,包容性比專制性更加有益。“學衡派”不反對白話文學,但極力保護舊文學,發展舊文學,“昌明國粹,融化新知”是他們的文化追求。
“新青年派”的文化激進態度反映了他們鮮明的“覺世”思想,這種思想與其“實效至上的功利主義”思想密不可分。與當時頭腦過熱的“新青年派”不同,頭腦冷靜的“學衡派”則反其道而行之,不主張“覺世”而提倡“傳世”,不主張“西化”而提倡“中西融合”,以創造新的中華文化。
北大與《新青年》雜志是以陳獨秀、胡適為首的激進派所依托的“一校一刊”。蔡元培與《新青年》同人的集結,意味著“知識分子的目光由國家(廟堂)轉向民間,由強權政治家轉向知識分子自己,由依附權勢,轉向依靠知識(科學,理性)自身的力量,通過思想啟蒙,喚起國人的自覺,自下而上地進行中國的社會變革”。這為陳獨秀、胡適等人發動激進的新文化運動創造了良好的條件。南高—東大與《學衡》雜志是以梅光迪、胡先骕與吳宓為首的保守派所依托的“一校一刊”。郭秉文、劉伯明與《學衡》同人的結集,意味著知識分子繼續擔當起中國文化再創造的歷史重任,走中國文化繼續吸收外來文化優長的文化道路。這兩個“一校一刊”各自開創了教育、文學、思想、學術新局面,在現代中國教育史、文學史、思想史、學術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然而,趨時的激進派與逆時的保守派,各自的命運遭際迥然不同。
實際上,“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僅包括以陳獨秀、胡適為首的激進思潮,也包括以“學衡派”為首的保守思潮。前者的向路是從社會政治切入,從文化深入到思想,再反過來影響社會政治;后者的向路則為從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到以中學為主的中西文化之融合。然而,從戊戌變法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可謂“進化時代”,可謂“激進時代”,救亡圖存是當務之急,中國知識分子以此為己任。以陳獨秀、胡適為首的激進派順應時代的潮流,影響巨大且深遠,而以“學衡派”為首的保守派不顧外界環境的影響,潛心學術。盡管保守派不趨時,但對趨時的激進派的文化狂熱甚至政治狂熱具有清醒的認識,他們對激進派的一些激進的文學與文化主張有不同的意見,這在全社會一味趨時的大勢下顯得難能可貴。梅光迪、胡先骕、吳宓等保守派學貫中西,擁有濃厚的學術情懷和強烈的學術使命感,他們對激進派偏執的批評,他們自身關于文學與文化的諸多見解,不管在當時還是現在,都有不可忽視的價值與意義。
“五四”新文化運動有兩個層面,即話語層面與歷史層面,學界往往突出前者而忽視后者,突出前者又往往獨尊“新青年派”而貶低“學衡派”。面對這種偏向,我們要深入新文化運動的歷史層面,糾正其話語層面的偏失,使這兩個層面的新文化運動相對和諧而不至于嚴重失調。在歷史層面,“五四”新文化運動主要是由激進的“新青年派”與保守的“學衡派”所組成,二者均依托各自的“一校一刊”,并且各具特色。可是在話語層面,學界重視“新青年派”而漠視“學衡派”,甚至簡單地把新文化運動等同于“新青年派”發起的運動,將其他的不同聲音,如“學衡派”,視為這一運動之外的反對勢力。筆者認為,不管在歷史層面還是在話語層面,“五四”新文化運動都包括激進和保守兩個相互對立的方面,前者以“新青年派”為主導,后者以“學衡派”為代表,“新青年派”依托北大與《新青年》雜志,“學衡派”依托南高—東大與《學衡》雜志,這兩個“一校一刊”對新文化運動各自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各自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新青年派”注重覺世,在學界與社會上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并促進了“五四”愛國運動的爆發;“學衡派”注重傳世,在學界產生一定的影響,但在社會上卻默默無聞,遠離實際的社會運動。激進派與保守派的文學與文化主張大相徑庭,往往針鋒相對,且互不相讓。處于下風的“學衡派”,始終堅持自己的見解,其追求真理的態度和精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胡適曾把“新青年派”發起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譽為“中國的文藝復興”。他把中國的文藝復興概括出四重意義:其一,語言文字的改革,這是較早的、較重要的和比較更成功的一環;其二,輸入學理,也就是從海外輸入新理論、新觀念和新學說,以幫助解決所面臨的實際;其三,對待傳統學術思想的態度;其四,再造文明。胡適的觀點僅就激進主義思潮而言,基本沒有提及以“學衡派”為代表的保守主義思潮,這是有欠公允的,是需要矯正的。南高—東大“學衡派”與北大“新青年派”一樣對新文化運動作出了應有的貢獻,不能把前者僅僅作為后者的陪襯。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在許多時候、許多情況下都是互相依賴、不可區分的,各有利弊,各有優劣,只充分肯定前者或后者的利與優,而無視其弊與劣,這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學術態度,不利于我們對研究對象全面而正確的認識。南高—東大“學衡派”是一群文化保守主義者,他們發掘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成分,希望吸收西方文化資源并加以發揚光大。他們自身學貫中西,在西化大潮中不盲目西化,不人云亦云,堅持己見,銳意進取,力圖創新。這也是一種十分寶貴的精神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