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能為
從根本上說,啟蒙就是人的思想解放、人的自由意識和主體性確立的過程。現代社會是一個科學技術化時代,科學理性和技術幾乎統治著人類生活的一切方面,人們依賴于技術理性或工具理性而生活,失去了心靈的自由,荒疏了自己的判斷力,這種判斷力就是“從生活經驗中產生被人認為健全理智的東西”。正因此,啟蒙問題與判斷力相關,它指涉的不只是文化運動,而是一個與人類存在共始終的問題
對于什么是啟蒙,康德有過著名的回答:“啟蒙運動就是人類擺脫自己所加于自身的不成熟狀態。……要敢于認識!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康德認為,對于啟蒙來說,最為關鍵的就是自由。這種自由就表現在人的理性的公開使用之中。在伽達默爾看來,康德對啟蒙的理解揭示出了啟蒙的本質性意義,“啟蒙就在于有勇氣,具有怪僻的思想——敢于超越一切占統治地位的偏見”。這種啟蒙精神具有十分重要的現代意義,“它作為對我們的社會理性的號召,使我們從技術迷夢中警醒過來”。
伽達默爾認為,人類歷史上的啟蒙有三次。第一次啟蒙運動發生于古希臘,通過這次啟蒙,人類思想從荷馬、赫西俄德的那種古希臘神話的世界圖景中解放出來,轉向了對世界的科學認知。啟蒙的自由精神本質是在對宗教神話的批判中得以實現的。但是,這次啟蒙最終卻導致了對科學的反對,導致了一種新的宗教——基督教的出現。這是因為“當希臘科學擴展的同時,作為理性神學的形而上學也從這種科學中產生出來,并在兩千年中一直起著作用——這種啟蒙最終為一種新的宗教、基督教的世界宗教的接受作了準備”。
自近代開始,人類展開了第二次啟蒙運動。哥白尼以其“日心說”否定了《圣經》中造物主創造世界的觀點,為人類科學地認識世界開辟了道路,也為人類重新確立自己獨立的自由意識奠定了基礎。“如果人們想要認識真理,就必須具備一個自由的頭腦。”作為一場文化運動,第二次啟蒙主要是指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以反封建、反神學為旗幟,將一切置于理性的法庭上予以審判,人類思想由宗教教義轉向科學理性。“正是在18世紀,啟蒙才成為一種公開的力量。……產生了科學的組織形式,這種形式構成了科學的公眾意識。正是通過這種意識,啟蒙才成為社會的要素。”
第一次啟蒙破除的是宗教神話,樹立的是科學認識(科學思維);第二次啟蒙破除的是宗教教義,樹立的是科學理性(科技理性)。第一次啟蒙最終導致的是對科學的反對;而第二次啟蒙則完全造成了對科學(理論科學和技術科學)的依賴。第一次啟蒙帶來的是人的思想的全面解放,是對科學的全面理解;而第二次啟蒙帶來的是將從宗教教義中解放出來的思想重新完全置于科學理性的控制和支配之下,是對科學的片面的理解。
在伽達默爾看來,之所以造成兩次啟蒙的不同結果,是由古代、近代對科學理解的差異所造成的。希臘人強調科學的絕對性、普遍性和純粹性,科學根本不需要經驗的補充,一切被稱為科學的知識,都是因為其前提和結果之間存在著必然的關系。近代科學則強調了科學的經驗性,本質上表現的是“一種經驗科學”,它普遍使用的是歸納邏輯的方法。除了對科學性質的理解不同之外,近代科學概念與希臘科學概念的涵義也是不同的。在古希臘時期,科學知識是指人類所有方面的知識,既指理論科學知識、技術科學知識,也指實踐科學知識;但近代科學觀則基本上指的是理論知識、技術科學知識。在伽達默爾看來,在近代經驗科學基礎上,希臘古老的實踐哲學構成了與近代科學觀的對立,其完全被支配和控制于以求知為旨歸的理論哲學之中。實踐哲學的疑難在于,“它在18世紀由于康德而得到解決,然而到了20世紀則以災難性的方式變得尖銳起來”,“一種被理解為研究的科學(指近代科學——引者注)必須對實踐理性棄之不顧”。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近代科學所造成的這種對實踐理性和實踐哲學的忽視和不顧,導致了科學理性上的啟蒙和實踐理性上的非啟蒙的不平衡,并最終造成了科學理性對人的行為和實踐的新控制與新支配。
近代科學由于強調科學的經驗性、實用性,失去了希臘時期對科學之純粹性的追求,因而,第二次啟蒙在反封建、反神學的訴求下,盡管從根本上重新張揚了人的理性和科學,但這種科學實質上是一種經驗科學和實用科學,更多地與人們的利益與功用相關聯,所以,最終導致了人類思想文化陷入經驗科學和技術化控制之中。這是一個“信仰科學的技術時代”,它從根本上改變了一切自然關系。人類在對科學理性的依賴和科學方法論的控制下,荒疏了自己行為的理性判斷力,“技術的思想開始成為一種普遍的世界因素”。
正是在此背景下,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世界范圍內興起了一場必要且意義深遠的“第三次啟蒙”運動。這次啟蒙運動從根本上說是對第二次啟蒙以來的科學思想的批判性反思,關涉人類未來的發展命運。伽達默爾深刻地指出:“第三次啟蒙的科學信仰則來自對人類未來的苦惱懷疑。”自從人們的意識逐漸擺脫了康德自由思想的道德-宗教基礎之后,其自我意識就越來越單一地建筑在行動和能力的基礎之上。“于是我們重新提出康德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啟蒙意味著什么,并且能夠起什么作用。……人類自己招致的不成熟究竟在什么地方,以致人類今天仍然處于這種狀況之中并且必須進行啟蒙?”
在伽達默爾看來,人類的第三次啟蒙就是要從自己造成的困境中走出來,重新確立起真正的自由的自我意識,在實踐理性基礎上對人類的實踐行為和生活世界作出理性的反思。第三次啟蒙的意義就在于使人擺脫科技理性的統治,實現人的自由,克服技術統治和偏見,消除現代社會中的人的自我異化,促使社會重新步入理性的良好的發展軌道。這是一次更為深刻的啟蒙,“唯有對此進行反思,亦即勇于思維,才能把我們解放出來”。
在現代社會,“能做”的理想變成了“必須做”的強迫,技術的迷夢攫住了我們,于是在今天,“又是科學預告了啟蒙”。近代以來的科學發展表明:“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所具備的可能性是有限的。”伽達默爾指出,科學認識已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適合人類現實狀況的模式,那就是“生物學的模式”,貫穿在這種模式中的根本原則就是現代控制論的“循環圈原則”。也就是說,地球上的資源和生存條件是有限的,人類的生存必須使之得到有效的循環利用,“問題不在于可以做什么,而在于要做得不至于破壞存在著的事物”。
這與破除近代科學神話的新啟蒙是一致的。近代以來的科學觀倡導的是利用改造自然,支配操縱自然,人與自然處于對立兩極。科學技術化帶來的人類生存問題是極其嚴重的,要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改變思想觀念,也就需要進行一次現代新啟蒙。伽達默爾對人類第三次啟蒙意義的闡述催人警醒,一切科學的過分樂觀主義都是盲目的、也是有害的,最終導致的會是人類的悲觀與絕望。但要真正使人類通過第三次啟蒙擺脫掉科學的神話、技術的迷夢卻也是十分艱難的。
首先是要面對世界發展的不平衡性造成的困境。西方發達國家有著強烈的反科學技術統治意識并提出堅定的新啟蒙要求,而“在工業發展和文明發展尚且落后的國家里,人們很難相信對于技術完美能力的懷疑”。伽達默爾認為,在這些工業發展較為落后的國家,它們最大的任務仍然是運用科學技術來解決人類的生存問題,以及建筑社會發展的基礎,因而對工業化高度發展之后會出現的惡果是不能作出預測的,而且它們也往往是將發達國家出現的這種科學技術統治問題僅僅歸于一個國家的社會良心,并力求從政治上去加以解決。然而,這決不是某個國家和某種政治性問題,而是一個關系到人類存在和生活的普遍性哲學問題,即“要把一切人的意識作為一種共同意識進行呼吁”。
其次是時間問題。在工業文明較為落后的國家,新的啟蒙意識的形成是相當困難的,“建造一種共同意識”要花費很多時間。由此而言,時間又是緊迫的,時間因素有可能同我們作對。人類新的啟蒙意識的形成根本上是要人們真正認清理性能力的有限性。面對第二次啟蒙以來一切科學技術化的局面,人類已經到了十分嚴峻的關鍵時刻,再也不能“無所事事”,而是必須行動起來,加以改變,通過新的啟蒙重新回到人的理性思考上來。
再次是“能使人類迷惑的意識狀況”構成人類新啟蒙的障礙。現代社會文明中也有關于人自身的標準,如果人們能夠接受、歸順和適應科技社會文化規則,那么就會被社會的主流價值認同,也就實現了對自身價值的肯定。技術地管理世界的最高理想就是以自己的圖像塑造出技術的人、技術的管理者。正是現代社會這種關于人的觀念和價值的令人迷惑的意識狀況會構成人類新啟蒙的障礙;恰恰也是在這里,“比起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多地存在著我們文明的隘道,它更加要求啟蒙”。
近代理性啟蒙在現代引起了多層次、多維度的批判性反思。康德深受啟蒙運動思想影響,科學主義和理性主義成為其哲學的奠基性基礎,但康德本人也已經意識到歐洲啟蒙運動將理論理性和科學知識置于高于一切的地位所帶來的問題,認為理論理性是有其局限性的,并不能解決人類的一切問題,從根本上說,人的存在和行為問題就不是一種理論理性問題,而是實踐理性問題。黑格爾在其《精神現象學》中也對歐洲啟蒙問題進行了全面性的反思,認為啟蒙將一切置于科學和理性之上,追求一種絕對的科學主義和理性主義,實質上就構成了對傳統和信仰的簡單而絕對的否定;啟蒙絕對地強調了科學知識和科學思維,注重科學知識的經驗性和效用性,由此則將西方古希臘的那種純粹的絕對的科學引向了功利主義科學,也使西方文化陷入了強調實用而喪失自由獨立思想的文化傾向,工具理性興盛,價值理性和形而上學則逐漸喪落。
尼采同樣指出:“思想啟蒙運動……使人變得更無主見、更無意志……在‘進步’的幌子下,會使人變得更卑賤,使人變得更順從統治!”法蘭克福學派代表霍克海默爾和阿多爾諾認為,正是尼采深刻揭示了啟蒙理性的辯證本性,指出了啟蒙與統治之間的矛盾關系。他們認為,“就進步思想的最一般意義而言,啟蒙的根本目標就是要使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主。但是,被徹底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之中……”啟蒙的結果是對啟蒙本身的反對,啟蒙重新變成了事實的神話,技術的統治鞏固了自己的地位。人的存在和生活重新處于自然的束縛和奴役之中,社會的總體化導致對人的總體把握,人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和自由性。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領軍人物的哈貝馬斯則在霍克海默爾等人思想的基礎上,不再將啟蒙只是視為一場運動,而是回到理性的自由、獨立和批判精神的文化意義上來,重新肯定理性信仰的現代價值,啟蒙問題正式與現代性問題聯系起來。
對于啟蒙與現代性關系問題,當代法國哲學家福柯寫有《何為啟蒙》一文。在福柯看來,康德對于啟蒙特征的出路、出口的規定是含糊的,對理性的公開運用的保證是能夠被懷疑的。我們需要啟蒙,問題是需要什么樣的啟蒙?真理與理性是啟蒙運動和康德啟蒙的思想指向和歸宿。啟蒙在今日則意味著什么?雖然福柯肯定了康德啟蒙思想的哲學意義,“可以賦予康德在思考‘啟蒙’時對現時、對我們自身所提出的批判性質詢以某種意義”,但是,福柯不再將理性啟蒙視為關于自身的批判本體論的一種理論或學說,也不將它看作是一套不斷積累中的永恒的知識體系,而是理解為一種態度、一種精神氣質、一種哲學生活,“這種‘氣質’具有對我們的歷史存在作永久批判的特征”,并把這種哲學態度轉換為多種追問的任務。這種思想的追問意味著,“我不知道今天是否應該說批判的工作包含著對啟蒙的信念。我認為,這種批判工作必須對我們的界限作研究,即,它是一種賦予對自由的渴望以形式的耐心的勞作”。
顯然,近代歐洲啟蒙所帶來的“理性萬能、科學至上”問題,在現代哲學中已引發了深刻的反思。理性和科學并不能決定人類的真正存在和社會生活,理性不是萬能的,是有其自身的局限性的。實際上,近代歷史上的啟蒙不僅有發生于18世紀的法國啟蒙,同樣有產生于17世紀的蘇格蘭啟蒙。法國啟蒙高度強調理性,以理性主義來批判神學信仰和專制主義,倡導人的存在和社會生活的完全理性化;而蘇格蘭啟蒙的思想家們諸如亞當·斯密、休謨和佛格森等人對理性的解釋有很大不同,雖然他們也注重和強調理性,不反對理性,但其更早地預告和認識到了理性的局限性,指出“理性本身沒有能力創造出完全合乎理性的未來”。在他們看來,道德法則不是理性創造的,是經過演化而來的。理性本身從根本上說是沒有能力來設計出一套完美無缺的文明體系的,理性并不處于社會文明體系之外,其任何思考和規劃都不能不受到當下情形的影響和制約,因而,社會發展體現的是“漸進、多元和非整體性的進步原則”。
應該說,無論是蘇格蘭啟蒙還是法國啟蒙,本質上都是要通過啟蒙重新肯定人的理性的力量,并依靠自由理性使人從神學時代和神學世界觀中擺脫出來,這種神圣文化的世俗化過程也就是現代化過程,科學與理性則構成現代社會文明的基石和原則。但是,兩者對理性作用和意義的理解又是有所不同的。蘇格蘭啟蒙是從理性融入人的整個精神生活中來談論和理解其價值,與人的信仰甚至情感都不是毫無關系的。正是在此意義上,理性同樣有自身的局限性,人類的生活和社會文明并非理性能完全處理和解決的,還需要人的信仰、道德意志、法律規則和市場行為等要素的綜合作用。
這就帶來了對啟蒙意義和今日需要何種啟蒙的復雜性理解。不可否認,近代的啟蒙運動極大地改變了人類歷史文化,推動了現代社會的文明進程,正是在科學理性基礎上興起了現代科學和現代哲學。這次啟蒙被黑格爾稱為人類歷史上的一次“壯麗的日出”。但應該指出的是,法國啟蒙運動對理性和科學的過度強調促進了科學技術主義時代的到來,一切都被科學化、技術化,成為了這場啟蒙運動最值得人們重新反思的問題,并引發了這樣的追問:現時代究竟需要什么樣的啟蒙?
啟蒙的本質意義在于理性的覺醒和自由,在于人之存在和生活從神學文化中擺脫出來,確立起人的主體的自我意識。結合蘇格蘭啟蒙關于理性局限性的理解,現代意義的啟蒙就是要將人們從科學理性的絕對支配和控制中解脫出來,恢復和重建人的實踐理性,使人能夠自由獨立地對自身行為進行判斷。這種現代啟蒙要求和理性啟蒙精神在本質上是不矛盾的,自由主體意識是其精神實質,這種自由理性的實現在于擺脫科學理性的支配和壓制并從中解放出來。正因為如此,無視蘇格蘭啟蒙與法國啟蒙的區別,就將啟蒙完全理解為理性的高揚,把一切都絕對理性化的觀點是不恰當的;而另一種情況則相反,看到當代啟蒙意義更強調從理性的絕對統治中擺脫出來,由此而提出“啟蒙的再啟蒙”或者說“啟蒙的反啟蒙”之看法,同樣是錯誤的,因為此類說法實質上是對啟蒙理性的放棄與否定。
由此,當代新啟蒙的意義就呈現出復雜性、多重性和全面性,表現為:從作為一場反封建、反神學的思想文化啟蒙轉向關于人的判斷力和自我思維能力的啟蒙;從力求確立人的主體性、獨立自由理性再到反科學技術統治一切的啟蒙;從主張理性至上、科學萬能到認識理性局限性及批判地對待理性和擺脫現代性的啟蒙;從作為一種擺脫神學統治的理性批判到作為一種態度、精神氣質和哲學生活的啟蒙;從主張法國的理性主義批判的啟蒙到主張蘇格蘭啟蒙精神與法國啟蒙精神相結合的啟蒙。
正是置于當代新啟蒙的多重復雜性意義中,伽達默爾的“第三次啟蒙”思想就具有了十分重大的意義。其啟蒙思想蘊涵著豐富的全面性的內涵,既包含對第二次啟蒙的理性反思的批判精神的繼承,又是對此次啟蒙所帶來的問題的深刻反思,即要從由它造成的科學技術化控制中重新擺脫出來。從理論實質上說,伽達默爾的“第三次啟蒙”又不是完全獨立于第二次啟蒙的,而是對第二次啟蒙的繼承發展,“如果說這里必須提到18世紀的啟蒙和20世紀的啟蒙,這絕不是說存在著兩種相互獨立發展的啟蒙”。
伽達默爾充分肯定強調理性的啟蒙意義,在當今這樣一個實踐理性失落的時代,就要求重新認識和發揮理性的力量和作用,“對理性及其理性所具有無往不勝力量的信仰是所有啟蒙思想的基本信念。今天,世界各地都把哲學稱之為這種啟蒙的實現”。就此而言,伽達默爾提出的“第三次啟蒙”所闡述的啟蒙新思想是對康德啟蒙精神的繼承和發揚,但同時,伽達默爾作為一位現代哲學家,業已深刻認識到以理性為主導的歐洲近代啟蒙所帶來的問題,“19世紀在某些觀點上變得同啟蒙(這里指18世紀的近代啟蒙——引者注)的理想所建立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了”,因而,其“第三次啟蒙”思想無疑又是對作為一種啟蒙運動的那種狹義啟蒙的超越,在諸多方面具有多重的全面性意義。伽達默爾認為,“哲學就是一種啟蒙,但這是反對其自身獨斷論的一種啟蒙”,“有理智就在于自己意識到界限”。理性就是一種自我批判、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反思性意識和能力,理性化就在于認識自己觀點的界限。伽達默爾指出:“理性就在于,不要盲目地把理性作為真的舉止,而是要批判地對待理性。理性的行動總是一種啟蒙的運動。”
這樣一來,在伽達默爾這里,啟蒙成為了人類的判斷力和自我思維能力的問題,啟蒙就是人類的一種判斷力的形成、建立和使用,有什么樣的啟蒙和人類具有什么樣的判斷力密不可分,這種判斷力構成人類思維能力和文化文明的重要根基。伽達默爾指出:“判斷力這個詞指的是,從生活經驗中產生被人認為健全理智的東西。這種判斷力同樣影響著政治和社會判斷。”也正是將啟蒙真正作為一種判斷力的理解,伽達默爾宣稱:“啟蒙是與人類共始終的,它是對于判斷力、對于自我思維能力的關心。”
從哲學形態發展而言,伽達默爾關于啟蒙思想和意義的理解,既是對現時代人類科學技術化文明和日益顯現的危險與困境的哲學性反思和理論回應,更是從中闡述了解釋學的實踐哲學問題。哲學從根本上說不是某種探尋世界絕對知識的“自然科學式”學問,相反它是一種理論的反思,要求時時刻刻保持著同自己的距離,要求超越人類現存的一切東西,本質上要以“善本身”的思考為目的,要擁有一種對人類實踐行為或者說存在行為的實踐智慧。伽達默爾的“第三次啟蒙”理論是與其實踐哲學密不可分的,是現代科學化時代對實踐理性重新恢復、建設與復興的強烈呼喚。人們生活在科學技術時代,但決不能失落于此,而忘記了人之為人的根本存在和意義。
總之,伽達默爾的“第三次啟蒙”是人類前兩次啟蒙、也是蘇格蘭啟蒙與法國啟蒙之思想精神的辯證統一,具有一種大啟蒙觀的多重性和綜合性意義,并不是簡單地以否定歐洲近代啟蒙來表現其意義,而是一種對近代啟蒙理性的批判性繼承和發揚,既堅持和發揚了近代理性啟蒙的積極的自由、獨立和批判精神,又對這種啟蒙所遭致的不良惡果和消極性因素進行了深入的反思,并力圖通過這種新的反思的啟蒙來克服傳統啟蒙的弊端與局限,推進人類文明更為全面、更為合理地發展。也正因此,伽達默爾的啟蒙思想呈現出當代新啟蒙的全面性、復雜性和深刻性,豐富了理性啟蒙的結構、內容和多向度性,并賦予了啟蒙本身以永恒意義。人類就是在不斷啟蒙中漸進地確立和鞏固自由的主體自我意識,獨立地進行自由思考。人類需要啟蒙的也不僅僅是過去與現在,還與未來同在;人類需要的啟蒙不僅僅是一種從神學和封建文化中擺脫出來的啟蒙,也是一種從自身造成的科學技術化統治中、從科學萬能和理性至上中擺脫出來的新啟蒙。啟蒙的最根本意義便是不斷地確立起人的一種獨立的自由的判斷力,將人的存在和生活意義真正置于人本身的自主思考、判斷和創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