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永斌
近年來,海洋史研究和文明交流互鑒研究成為中國學術研究的熱點問題。2018年度中國歷史學研究十大熱點就包括“海洋史研究的新拓展與新特征”;2019年5月,以“亞洲文明交流互鑒與命運共同體”為主題的亞洲文明對話大會在北京召開。在這兩個學術熱點的基礎上,還存在不少可以進一步深入挖掘的研究領域。在海洋史研究的新拓展中,地中海史成為一個新的學術熱點,但是對于古代地中海史,大多數人還了解不多,學術界也缺少相應的討論。在文明交流互鑒的研究熱潮中,學術界主要關注的還是絲綢之路東段的文明交流,對前絲綢之路時期亞歐大陸西段的文明交流關注不多,對地中海文明交流的研究則更少。本文嘗試將地中海史研究與文明交流互鑒研究結合起來,考察作為古代文明交流研究新范式的“地中海共同體”的相關問題。
在經歷了晚期青銅時代文明的普遍崩潰以后,公元前10世紀—前8世紀,地中海地區的幾個主要文明區域又逐漸恢復了生機,各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也變得日益頻繁。20世紀以來,學術界對這一時期地中海地區文明交流的研究興趣日增。通過對相關學術史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到,相關的研究大致經歷了“比較研究—地中海共同體—網絡理論”的范式轉變。
比較研究是第一種研究范式,也是一種傳統的研究范式。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有學者關注到希臘與近東地區神話和文學作品中的相似性。到了20世紀60年代,隨著線形文字B的破譯,比較研究的領域被進一步拓寬。研究的集大成者是瑞士蘇黎世大學的德國籍古典學家瓦爾特·伯克特,他于1984年在《海德堡科學院會刊》發表了德文著作《希臘宗教與文學中的東方化時期》。他以翔實的史料為基礎,對諸多具體的文化事項進行了細致考證和比較研究。比較研究領域中另一位成就卓著但也備受爭議的學者是美國康奈爾大學的馬丁·伯納爾。1987年,馬丁·伯納爾出版《黑色雅典娜:古典文明的東方之根》第一卷,隨后20年間,又相繼出版了該書的第二卷和第三卷。盡管馬丁·伯納爾的激進觀點引起了學術界的激烈爭論,但也激發了學界對早期希臘文明與東方文明比較研究的熱情。
第二種研究范式可概括為“地中海共同體”。早在1949年,費爾南·布羅代爾就在《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這部名著中將16世紀后半期的地中海世界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考察,這一做法實際上已經隱含了“地中海共同體”的觀念。他的這種研究方法也逐漸為后來的古代史學者所接受和借鑒。明確提出“地中海共同體”(Mediterranean Koine)這一概念的是德國學者斯波爾德和斯登伯格,他們在1993年的一篇論文《阿莫斯與赫西俄德:比較研究的幾個方面》中提出了這個概念。美國布朗大學的德國籍學者科特·拉夫勞伯于1998年在芬蘭舉行的“亞述的遺產”學術研討會上再次提出這個概念。盡管他們沒有深入論述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但都有一個基本的觀點,即認為古風時代的地中海世界是一個文化上相互交匯的共同體。除了斯波爾德、斯登伯格和拉夫勞伯等少數幾位學者,其他學者談及這一問題時,通常是說“一個關于地中海的共同體”(a community of Mediterranean),他們并不認為這個共同體是一個特定的實體存在,只不過是借用“共同體”這樣一個術語來表達地中海地區從青銅時代開始就存在的密切聯系和交往。
2003年,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歷史學家伊萊德·馬爾金提出了“網絡理論”這樣一種新的解釋模式,可以算是古代地中海地區文明交流研究的第三種研究范式。網絡概念是后現代和后殖民理論中的一個標志性概念,這一概念取代了“中心—邊緣”分層結構的構想,提供了一種新的地域和人類空間的研究視角?;诹_斯托夫采夫和亨利·皮朗將地中海視為一個“商路交織而形成的網絡”的觀點,馬爾金借鑒網絡概念進一步闡述了這一問題。他認為,古代地中海在古風時代(約公元前8世紀—前5世紀)第一次形成了“地中海文明”,這個文明主要由各個獨立的政治和商業共同體組成,并沿著地中海的海岸線散布。在這個由各個沿岸城市和海島組成的海洋文明的整體網絡中,希臘人、埃及人、埃特魯里亞人和腓尼基人是主要的活躍者。在這些族群所形成的各種文明之間,并沒有非常嚴格的文化邊界,整個地中海區域形成了一個文明交互的共同體。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馬爾金沒有明確使用“地中海共同體”這個概念,但是他所說的“文明交互的共同體”顯然受到了相關學術潮流的影響。
當然,上述三種研究范式之間并沒有非常明確的分界線,本文所說的范式轉變,主要還是為了研究的方便,基本按研究成果出現的時間順序,歸納出來三種有比較明確特點的研究方法和理論。其中,比較研究當然是基礎,也是基石。只有對基本的、具體的史料進行詳細而深入的研究和比較,才能夠在此基礎上進行相關的宏觀理論研究。但是,比較研究側重于對具體材料的分析,目的在于提供證據,而材料本身并不能提供文明交流的絕對可靠的證據,并且比較研究還缺乏在較為宏觀的歷史背景下的解釋框架,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交流中的變化和差異性。因此,比較研究在分析材料的基礎上所提供的證據也未必準確。馬爾金的“網絡理論”實際上是“地中海共同體”觀念的某種延伸,并在延伸的基礎上有所反思,但是總體上來說,并沒有超越“地中海共同體”這一概念所探討的范疇。筆者認為,要從歷史學的角度來探討古代地中海世界的文明交流互鑒,“地中海共同體”或許是可資借鑒的最佳理論范式。
英國倫敦大學的佩里格林·霍登和牛津大學的尼古拉斯·珀塞爾于2000年出版了地中海史研究的扛鼎之作《墮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他們力圖從微觀生態的視角,從人與環境互動的角度來重構地中海的形象。盡管霍登和珀塞爾強調地中海地區存在多種多樣的微觀生態,但也強調地中海的連通性。地中海復雜的海岸線和數不盡的島嶼、環環相扣的低地、能夠頻頻通行的灘涂與河流,這些地理條件使得密切交流成為可能。他們強調不同微觀生態之間的人們因便利的海上聯系而發生互動,這樣就抓住了歷史“區域”因聯系而形成的這一根本屬性。不過,書中關于古風時代地中海的討論并不多,僅僅是將這一時期作為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小點順便提及。因此,關于這一時期地中海世界文明交流互動的研究,還有進一步深入研究的空間。
英國劍橋大學的大衛·阿布拉菲亞在他的名作《偉大的?!分袑⒐?000年—公元前600年的地中海稱之為“五個地中?!敝械摹暗诙€地中?!薄KJ為,在公元前8世紀—前7世紀的地中海,出現了一些新的貿易網絡,東方文化此時被傳至西方,最遠到了埃特魯里亞和南西班牙。阿布拉菲亞對這一時期地中海世界的描述,主要是基于腓尼基等族群的商貿活動而勾勒出一幅整體圖景。在這幅圖景中,主要的活躍者還包括希臘人和埃特魯里亞人。盡管阿布拉菲亞沒有提供更多文明交流的細節證據,但是他道出了古風時代“地中海共同體”的核心,那就是基于商貿活動而進行的文明交流。這也為我們在“地中海共同體”視野下研究文明交流及互鑒提供了一個宏觀層面的指南。
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地中海研究中心主任威廉·哈里斯主編的《重新思考地中海》一書中,也有幾位學者探討了古代地中海世界的統一性和流通性。其中,阿蘭·布萊松在《生態學及其他:地中海范式》一文中指出,《墮落之海》所討論的關鍵主題——高水平的經濟和文化聯系,是由地中海獨特的生態環境所決定的。布萊松認為,海運在成本和速度方面具有相當的優勢,尤其是在重型貨物的運輸方面具有特殊的優勢。從這個意義上講,人們認識到地中??赡芴峁┝艘粋€特殊的連通空間。這一特點適用于地中海的每一個海岸,尤其是希臘和意大利的半島,因為它們的海岸線特別長。應當補充的是,地中海中的島嶼也為潛在的連通性提供了額外的補充。在愛琴海空間集中體現了這一特點,因為這里存在著一系列較小的島嶼,并組成了群島,這些群島內部的交流為整個地中海區域內的連通空間提供了樣本。布萊松指出,地中海地區的流通性大大加快了歷史發展的進程。在公元前1000年,地中海地區財富的集中程度以及思想文化所達到的水平和多樣化形式,對于地球上任何其他地區的人群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
盡管《墮落之?!贰秱ゴ蟮暮!泛汀吨匦滤伎嫉刂泻!愤@幾部著作并沒有直接論及“地中海共同體”,但討論的核心問題實際上是一致的,即如何處理地中海世界的碎片化與統一性,實際上也就是在討論“地中海共同體”作為一個整體研究單元的合法性問題。當然,對這個核心問題的回答是不相一致的,這也反映了地中海史研究長期以來形成的兩種不同的傳統。
第一種傳統是研究“在地中海的歷史”,始自羅斯托夫采夫。他強調人的經濟活動的主體性,強調地中海范圍內的宏觀互動,將地中海視為商路交織而形成的網絡,而這一網絡中的商貿活動非常顯著地受到了希臘殖民活動的影響。羅斯托夫采夫關于地中海是一個統一體的觀點得到了亨利·皮朗和阿布拉菲亞的繼承。后來的“地中海共同體”概念和馬爾金的網絡理論,實際上是這一傳統的進一步延續。這種傳統的突出特點是強調文明交流互動的主體是人以及人的活動。
第二種傳統來自布羅代爾。布羅代爾雖然也將地中海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但是更強調地中海的多樣性和差異性,力圖在整合差異性的基礎上來探尋地中海的統一性。這種傳統在《墮落之?!分械玫搅死^承,《墮落之?!返难芯糠椒ǖ牡湫吞卣魇菑牡刂泻5木唧w場景出發,研究人與環境的互動關系及微觀生態的形成,進而關注因“連通性”而形成的地中海歷史的整體性?!吨匦滤伎嫉刂泻!穼τ诘刂泻Q芯康摹爸匦滤伎肌?,很大程度上是對布羅代爾模式的“重新思考”,以及對這些“重新思考”的再思考。但是,這些重新思考基本上還是延續了布羅代爾開創的“屬于地中海的歷史”的研究范式。
通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從公元前8世紀前后地中海地區社會歷史發展的基本情況來看,完全可以用“地中海共同體”這樣一個概念來研究這一時期文明交流互動的情況。盡管很多學者沒有直接論及這個概念,但他們所討論的核心問題與“地中海共同體”關注的核心問題是一致的,那就是地中海的整體性問題。在論及“地中海共同體”的學者中,有人認為地中海是一個“政治和貿易共同體”,有人認為它是一個“文化共同體”。盡管他們的側重點各有不同,我們還是能夠從中歸納出“地中海共同體”的幾個一般特點:第一,基于商貿活動而進行的文明交流;第二,因聯系而形成的“區域”;第三,統一性與獨特性緊密聯系;第四,獨特的生態環境所決定的高水平的經濟和文化聯系。在這幾個一般性的特點中,最突出也是最基本的特征是基于商貿活動而進行的文明交流。
我們在研究地中海地區的古代文明交流之時,可以將“地中海共同體”作為一種研究范式,但是還需要注意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地中海共同體”這一概念不僅適用公元前8世紀這一時期,也適用于后來更長時段、更大空間范圍內地中海的文明交流與互動。雖然最初提出“地中海共同體”這一概念的學者們所指稱的時間范圍是公元前8世紀左右,但是地中海世界的商貿和文明交流卻一直延續,并且隨著航海技術的改進和周邊一些國家實力的增強而進一步加強。因此,公元前8世紀—前6世紀應該視為地中海共同體的形成階段。隨著地中海共同體的進一步發展,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地中海共同體所涉及的地理范圍也有所變化,甚至可以說一直在變化。直接論及“地中海共同體”的學者們所關注的公元前8世紀—前6世紀地中海共同體的文明交流,主要還集中在東部地中海。到了羅馬帝國時期,文明交流互動的范圍就真正擴大到了整個地中海世界,甚至超出了地中海的范圍,包括西亞地區和不列顛地區都受到地中海地區商貿活動的影響。羅馬帝國時期的地中海共同體,不僅是文明交流的共同體,更是政治發展意義上的共同體。羅馬帝國的形成,可以看作是地中海世界被成功整合為一個政治共同體的過程,而這種以帝國為組織形式的政治共同體,又為地中海世界經濟、社會、商貿、文化等多方面的一體化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和安全保障。
第二,公元前8世紀—前6世紀,地中海沿岸大多數地區仍以本地農業為主要的經濟活動形式,商貿活動和文明交流在這一時期的歷史發展中并不占主導地位。古代希臘的工商業和航海業比較發達,但本地農業仍然是主要的社會與經濟基礎。希臘城邦的社會與政治力量的主體是自由農民,而不是手工業者和商人。在古代埃及社會,農業的地位和重要性也遠遠高于商業活動。由于尼羅河三角洲是適于耕作的寶地,只要尼羅河保持正常的水位,整個國家的供給就不成問題。埃及人雖然很早就與周邊的民族有交往,但這種交往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獲取原料和一些貴重物品,如金屬、寶石、油料、酒料等。早期階段的地中海共同體主要是一種文明交流意義上的共同體,并沒有改變當時社會發展的基本形態,也沒有改變牽涉其中的各個文明所獨具的基本特征。不過,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從公元前8世紀開始的希臘殖民運動,已經開始有了政治組織朝向更緊密的共同體發展的趨勢。這種趨勢的緩慢發展,最終在羅馬帝國時期達到頂峰。
第三,就公元前8世紀—前6世紀的地中海世界來說,各文明之間的獨立性和差異性仍然遠遠大于共性,局部的交流遠遠多于整體性的交流。“共同體”是一個學術名詞,表達的是某些方面的聯系和共性,這些聯系和共性與網絡理論所探討的聯系和共性有著同樣的對象。但是,這一時期的地中海共同體,并不是一個渾然一體的整體。正如前文所述,地中海范圍內存在著諸多貿易網絡,這些貿易網絡共同構成了以商貿和文明交流為基本特征的地中海共同體。在這些貿易網絡中,其中的主要參與者各有不同,有的以希臘為中心,有的以埃及為中心,有的是以希臘—埃及為主要交流路線,有的是以希臘—小亞細亞為主要交流路線。從整體上來說,這一時期地中海世界各文明之間的交流仍然處在早期階段,更多的還是局部的、相對短途的交流,大范圍的長途貿易和文明交流主要是由這些局部的交流銜接和交織而成的,而未形成一個緊密的整體。因此,以“地中海共同體”為范式的古代文明交流研究,還是要強化對各個文明區域的具體研究,才能在此基礎上對文明交流作出更具體、更細致的探討。本文即是在這方面的初步嘗試,期待學者們在相關問題上有更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