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志菲
一顆赤心許黨報國,一雙圣手濟世蒼生。2021年5月22日13時02分,被譽為“中國肝膽外科之父”的吳孟超院士因病醫治無效,在上海逝世,享年99歲。
15年前,吳孟超獲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那一年,吳孟超從事肝膽外科研究剛好整整50年、入黨50年。老人從國家主席手中接過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證書時,不免有些激動。那一刻,人民大會堂掌聲如潮,為這位耄耋的蒼生大醫響起。
刀除膽疾百年,杏林稱妙手;愛灑人間一世,赤縣哭吳公。5月22日,肝臟外科的“一把手”吳孟超走了,留下了一顆與日月同輝的星星在星河之上,這便是編號為17606號的小行星——“吳孟超星”。
因長年套手術剪鉗,右手拇指和食指長有老繭,并和中指一起相向彎曲靠攏,像鷹爪,是一輩子用力捏手術鉗所致。這雙手曾挽救過無數肝癌患者的生命。說來也怪,吳孟超寫字時手會微微顫抖,可一旦拿起手術刀,便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他下刀穩、準、狠,兼有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精細——這雙手被時任副總理的朱镕基稱為“國寶”!
有驚心動魄的時候。大血管不慎破了,滿視野涌出的鮮血,觸目驚心。向老爺子求救,吳孟超上去了。一雙手伸進腹腔,眼睛看著無影燈,一按、一壓、一捏,大彎針縫合創面,氣定神閑的幾下子:好了。
有水磨功夫的時候。剝離瘤體,一根根小血管依次縫合,重復的動作簡單卻枯燥。1小時、2小時……年輕醫生站酸了腿,看花了眼;吳孟超依然目不轉睛,一雙手不緊不慢,對生命精雕細琢。
吳孟超說:“外科醫生就是一雙手一把刀。在外科大夫眼里,手是刀的支點,刀是手的延伸。外科醫生的手既要有藝術性,又要有科學性。”
護士長程月娥是吳孟超的“黃金搭檔”,跟著吳孟超做過很多大手術。她說:“吳院長那雙手的手感很特別,就好像是他的‘第三只眼睛’。手術中碰到大的血管出血,滿眼都是紅色,所有人都緊張得不知所措。可他雙手伸進去摸摸就能找到破裂的血管,然后再那么一掐,血就止住了!”她還說:“一次手術后,吳老靠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胸前的手術衣都濕透了,兩只胳膊支在扶手上,輕輕地嘆氣道:如果哪一天我真在手術室倒下了,記得給我擦干凈,不要讓別人看到我一臉汗水的樣子。”
這雙手,還招來了一個日本攝制組,專門要拍吳孟超的肝葉切除術。吳孟超很大方:可以。攝制組駐扎進手術室,一個上午,鏡頭緊盯著那雙手。
“不怕把吳教授的手技學了去?”有人嘀咕。還是吳孟超的學生道破天機:“老爺子那手感能印到膠片上去?大家都在那個小窟窿里做手術,但其中奧妙并不相同,不要說日本人,我們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手伸進去是如何感覺!”
吳孟超似乎是為事業而生的,他把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在事業上。他發現寫字時手指握筆的用力方向和拿手術刀的用力方向不一致,就在人到中年時改用毛筆的握筆方法。為了做好手術,他還自創了一套健身操——先活動十指以保持手指的靈活性,接下來是肩頸,再彎腰后仰鍛煉腰力,然后蹲起幾次,最后是百步走。吳孟超生前說:“這些部位都是手術中用力最多的地方,鍛煉好了,才能在手術中做得好、挺得直、站得住。”
醫生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吳孟超說,敢于承擔風險和責任,是衡量一個醫生是否具備醫生資格的基本標準。“醫生只有敢于承擔風險,才能在救助病人時不瞻前顧后、顧慮重重。”
肝膽春秋65年,吳孟超的手改寫了肝臟外科史上一項又一項紀錄。這雙手,還讓多少人重燃對生命的希望。
1975年,一位來自安徽的農民陸本海千里迢迢找到吳孟超求治,遠遠看去患者像一個懷胎十月的孕婦。見了面,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一句“吳教授”沒出口,涔涔淚水奪眶而出。
吳孟超收下了陸本海,同時,也擔下了風險。肝海綿狀血管瘤從來就是捅不得的馬蜂窩。同事們竊竊私語,國外文獻中收治的最大一病例是45厘米×25厘米×25厘米,而眼前這名病人,站立時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腳尖。
要對這么大的血管瘤動刀,險。吳孟超決定走這步險棋。如果一名醫生在風險面前過多考慮自己的名利得失,那禁區永遠是禁區。
摸清情況,準備充分。一切就緒,吳孟超切下驚世一刀。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胸腹聯合切口完全打開,一個巨大的藍紫色瘤體讓所有人毛骨悚然:上端頂入胸腔,下端侵入盆腔,瘤體像一頭猙獰異獸,隨著病人的呼吸一起一伏。吳孟超鎮定自若,切斷一根小血管,縫合;再切斷一根,再縫合……瘤體在他刀下慢慢與人體分離。
整整12個小時。手術接近尾聲,吳孟超請一位身高馬大的年輕醫生,從病人腹底捧好瘤子。最后一刀,龐然大物順利落下。吳孟超事后笑言:那時候,我已經沒力氣把瘤子抱出去了。
巨型的血管瘤當場測量,體積63厘米×48.5厘米×40厘米,重量18公斤。至今,它仍是世界上成功切除的最大的肝海綿狀血管瘤;至今,陸本海仍然健康地生活著。同行們說,別說是40多年前,就是現在,這個手術的難度也是大得可怕。
有一次,一位華僑患者專程前來找吳孟超看病,可他出差了。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吳孟超突然出現在病房里,為那名華僑看病,繼而為病人做了手術。事后這名病人才知道,吳孟超得知病人等他后,出差回來一下飛機就直接奔往醫院。
吳孟超曾為一名僅4個月的女嬰切除了肝母細胞瘤,創下了世界肝母細胞瘤切除年齡最小的紀錄;他還跟學生一起成功進行了世界首例腹腔鏡下肝瘤切除手術……
2005年1月7日,就在進京領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前一天,83歲的吳孟超還為一個病人切除了癌腫。吳孟超從1956年進肝膽外科以來,用手術刀為16000多個肝病患者主過刀,創造了世界醫學界的無數個奇跡。這個精力充沛的老人,一直奮戰在手術臺上,保持著每年200臺以上手術量的神奇紀錄。
只要不出差,吳孟超基本上每天做手術。有時一臺,有時兩臺,最多時三臺,老人一口氣站到下午3點才出手術室吃午飯是“家常便飯”。手術安排少了,熟悉他的護士都能看出來:老人家不高興了,臉耷拉著。
1922年8月,吳孟超出生于福建省閩清縣云龍鄉后壟村一個貧寒的家庭。
吳孟超的堂表弟許健傳介紹說,吳孟超自幼家庭貧困,出生后不久,他的父親就不得不背井離鄉到南洋打工賺錢。“可能是營養不良,我3歲才學會走路,個子也沒長起來。”吳孟超曾半是自嘲地說。
5歲時,母親帶著吳孟超和小弟弟坐船來到馬來西亞。一家人團聚了,但生活并沒有多大改觀,依然貧困。其后幾年里,母親又生下了兩個弟弟三個妹妹。作為老大,為生活吳孟超開始夜以繼日地勞作。同來馬來西亞的有很多福建人。福建人愛吃米粉,于是,家里做起了米粉小生意。半夜開始做,一直要做到天亮。將米舂成粉是一項苦差,吳孟超想方設法用身體當動力“加力”。后來,父親買下了幾畝橡膠園。七八歲的吳孟超便開始割膠,半夜起來割膠,天亮后回家吃飯,太陽出來前再去收膠。幾年下來,他的雙手磨出了厚厚的老繭,而一把割膠刀卻被他玩得很嫻熟。許健傳說,也許正是這種操刀練習,讓吳孟超打下了用手術刀如神的基礎。
父親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再窮也要培養孩子念書。9歲時,吳孟超來到離家很近的光華學校讀書。但只能是上午勞作,下午上學。小學5年,初中3年,一直如此。然而,愛學習的他,成績始終很好。當時所學課程是國語、數學、英語、歷史、地理。讓吳孟超氣憤而又不能忘的是:歷史只講歐洲史,卻沒有中國史,直到現在想起來,他心里還不是滋味。
初中還沒有畢業時,國內的抗日戰爭開始了。一個很愛國的華僑老師講國內的形勢,教育、引導他們。當年,年輕的吳孟超深深懂得“國家不強盛,咱們華僑的腰桿就不硬”。初中畢業前夕,按照以往的慣例,由校方和家長雙方出資讓畢業生聚餐一次。當錢全部收齊之后,身為班長的吳孟超卻建議,把聚餐的錢捐給前方浴血奮戰的抗日將士。這個建議立即得到全班同學的擁護,于是一筆以“北婆羅洲薩拉瓦國第二省詩巫光華初級中學39屆全體畢業生”名義的抗日捐款,通過海外愛國人士陳嘉庚的傳遞,送往抗日根據地延安。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們舉行畢業典禮時,學校收到了八路軍總部以朱德、毛澤東的名義發來的感謝電。校長和老師激動萬分,立即把電文抄成大字報貼在公告欄上,這件事引起了全校的轟動。就在那時,吳孟超的心靈深處已經萌生了一個堅定的信念:祖國是偉大的,今后一定要為祖國作貢獻!
初中畢業時,父親希望他去新加坡學習英語。但是師兄們回國抗戰的消息,也讓吳孟超心有所動。從安全的角度考慮,父親不大同意他的想法,但又拗不過他歸國求學之說,也就勉強同意了,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注意安全,好好讀書。

吳孟超,
中國科學院院士。著名肝臟外科專家,中國肝膽外科事業的開拓者和奠基人,被譽為“中國肝膽外科之父”和“破解肝臟‘密碼’的人”。1922年8月出生于福建閩清,1949年畢業于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歷任上海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長海醫院外科教研室副主任,普通外科副主任、主任,肝膽外科主任,第二軍醫大學副校長,第二軍醫大學附屬東方肝膽外科醫院院長,中國人民解放軍肝膽外科研究所所長等職;曾任解放軍醫學科學技術委員會副主任、中華醫學會副會長、總后勤部專家副組長;當選過中共十四大代表,第七、八、九、十、十一屆上海市人大代表。17歲的吳孟超,離開了生活了12年的馬來西亞,重新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他在晚年還清晰地記得離別時祖母顫巍著愛撫他用衣襟拭淚,記得母親抱著小妹追著大船哭送,記得父親這條硬漢也仰面流淚的情景。“祖母、父親、母親,孩兒不會辜負你們的厚望,我一定要發憤學習,學有所成,報效祖國。”吳孟超心底的誓言,在他的一生中踐行著、實現著。
因為從馬來西亞不能直接到達上海,吳孟超和他的幾個同學只好到新加坡辦完手續后,轉經越南回到國內。在越南海關的經歷,在他的心底深埋下要為民族爭氣的種子:當他向驗關的法國人詢問,為什么中國人必須在護照上按手印,而外國人卻只需簽名就可過關?那個法國人大聲吼道:“黃種人簽什么名?你們是東亞病夫!”
1940年1月的昆明,天氣特別冷。但小火車從越南開到昆明,還是讓車上的年輕人興奮不已,甚至激動得熱淚盈眶。苦,對一個人來說,是一種鍛煉。吳孟超他們在小火車上睡地板,好幾天沒有吃的,只能到站時喝點便宜的椰汁。但他們心中有著向往、有著希望,他們相信祖國懷抱的溫暖!
到昆明后不久,吳孟超就想去延安。有人勸他說,路途很遠,也沒人引領,就在當地讀書吧。一次,日本飛機轟炸后,吳孟超得了肺炎,住進同濟附屬醫院治療了兩周。于是他就想報考同濟附中的高一班,同時又報考了云大附中的高二班。結果兩所學校都錄取了他,他選擇了同濟。
同濟高中當時在一個農村的祠堂。吳孟超從不和同班的一幫公子哥來往,而是獨自刻苦學習。1941年年底,日本人南下,吳孟超沒有了家里的經濟支援,只能勤工儉學。抄寫、賣報、做家教、賣衣服,什么都做,什么辦法都想了,勉強過日。
1942年,同濟搬到了四川宜賓。吳孟超依然勤學不倦。
高中畢業會考時,他本想讀工科,和他關系很好的一個女同學勸他還是學醫。幾年里,這位女同學給了他不少幫助。他想了想,也好,憑本事,靠自己,“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奮發圖強,勇攀高峰”,這也成了他以后做人和做事的準則。結果,他順利地考上了同濟大學醫學院。而那位要好的女同學,后來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來也就成了他的妻子,與他攜手一生。
1945年抗戰勝利,吳孟超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和一片愛國熱情,和同學們一起走上了街頭游行、狂歡。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太興奮了,我喝醉了,酩酊大醉,第二天還睡在地板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醉。

吳孟超在手術中
1946年,同濟搬回了上海。很多人乘船順長江東去。吳孟超和云南同學一起回到了昆明。他在同時回去的女朋友家里住了兩個月。兩個月里,他拼命找事情干,代課、家教、抄寫,終于賺取了一張機票,他飛往了上海。
同年10月,學校還沒有開學。得知父親從馬來西亞回到了福建,吳孟超趕忙前去拜見。7年后的親人相見,情感上的激蕩自不必說。父親見到了成長的吳孟超,心里非常高興。他叮囑兒子的還是繼續學習,學有所成。
吳孟超身高只有1.62米,手術室特地放置了一個小凳子,他每次都站在上面做手術。誰曾想到,差一點,這雙手就和手術臺無緣。
他從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時,正值上海解放,實習的吳孟超參加了救治解放軍傷員的工作,三天三夜沒離開手術室,這時他覺得外科手起刀落,痛快,用不著隔著皮猜瓤。
大學畢業時想留校,吳孟超去找校教務主任。但教務主任的話給他潑了一瓢冷水:“不看看你的個兒,能干外科嗎?”吳孟超氣得要命,拔腿就跑。這時,恰好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醫院招聘,吳孟超被那里錄取了。1954年,在他工作的第5年,第二軍醫大學聘請被譽為“中國外科的一把寶刀”的裘法祖來做兼職教授。吳孟超終于有機會跟在這位“中國外科之父”身邊,學習裘法祖的裘氏刀法。
裘氏刀法以精準見長,手術時不多開一刀,不少縫一針,盡量減少病人的創傷。跟在裘法祖身邊學習了兩年之后,吳孟超的手術做得越來越像老師了。
1956年3月,吳孟超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他說:“加入中國共產黨,矢志不移跟黨走,更是我一生堅定的信仰。”
吳孟超的父親早年死于膽結石,這并不是一個可以奪去父親生命的疾病,但老天沒有給吳孟超盡孝的機會,這件事讓他遺憾終身。1956年吳孟超轉為主治醫生開始獨立工作,裘法祖指點他說,中國的肝膽外科還是一片空白,值得去研究。而當時,我國的肝癌患者占到了全世界的40%,是肝癌的高發國家,但國內的肝膽外科卻是一片空白,肝膽手術始終因為出血量大患者容易死亡而成為外科禁區。
從醫不久的吳孟超那時正站在選擇專科的十字路口,幾乎沒有多少猶豫,他把手術刀指向禁區:就是要到這個沒有路的地方闖一闖,為數以萬計的病人闖出一條新路來!
1958年,一位外國外科權威來上海考察后斷言:中國的肝外科要達到國際水平,起碼要二三十年!聽了外國專家的話,吳孟超當晚寫下“臥薪嘗膽,走向世界”8個字,壓在寫字臺上。
這一年,裘法祖去了武漢開始進行器官移植的試驗,在上海的吳孟超則繼續肝臟研究。在吳孟超的帶領下,我國肝膽外科事業經過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滾雪球般的快速發展。
起初,由于在學校并沒有學過相關的課程,吳孟超從最基礎的知識學起,逐漸邁進了肝膽外科的大門。為了使中國醫學界了解肝外科的基礎知識,吳孟超花了大量心血收集資料,完成了中國第一部肝外科譯著《肝臟解剖入門》。為尋找能注射入血管的灌注材料,他反復實驗,制作了中國第一具滿足科研需要的肝臟腐蝕標本。
怎么做出真正的肝臟血管模型?一天,吳孟超聽到了容國團在乒乓球錦標賽上獲得冠軍的消息,啟發了靈感。他把乒乓球剪碎了放入丙酮,等其溶解后,把這種溶液注射到肝臟血管中定型,居然成功了!然后,他們用鹽酸腐蝕肝表面組織,再用刻刀一點點鏤空,美麗的肝臟血管構架就像珊瑚一樣,呈現在面前!
以摸清肝臟基本結構為起點,吳孟超披荊斬棘,短短1年,解剖200余個人體肝臟、制作100多個肝臟構架標本。讓吳孟超沒有想到的是,沉寂的肝膽外科很快沸騰了。吳孟超在建立人體肝臟灌注腐蝕模型并進行詳盡觀察研究和外科實踐的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了“五葉四段”的解剖學理論。“五葉四段”的理論運用至今,指導了國際上數量最多的肝臟手術,被評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肝臟外科領域的首項重大成就。
禁區的大門終于向這個不服輸的突破者緩緩打開。可吳孟超心中清楚:比起白紙上繪圖,要在已有的研究基礎上創新更難。
不久,又一個挑戰迎面而來:肝臟手術中,止血技術遭遇難題。當時,針對術中止血,國際醫學界主要有三大方法:解剖肝門法、局部止血法、低溫阻斷法。“都不好。”吳孟超認為。“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評價。吳孟超不以為然,解剖肝門操作復雜,局部止血無法適用于大腫瘤切除,低溫阻斷對手術條件和病人耐受性要求過高。他要創建一套完善的方法:“能在萬無一失中救活最多的病人。”
思考、探索、反復試驗,創新的火花在吳孟超腦中迸發。他根據自來水閥門的原理,創建常溫下間歇肝門阻斷止血技術,給作為肝臟供血“總閘門”的第一肝門安上控制裝置。手術中,就通過這個閥門裝置,根據需要,阻斷血液運行。技術運用于臨床,為病人搶回了5個百分點的生存機會!
20世紀80年代,他和同事們研究出了一系列肝癌標記物:甲胎蛋白異質體、異常凝血酶原、α抗胰蛋白酶等,使肝癌的早期診斷率上升到98%以上;20世紀90年代,他帶領學生研制成功可使免疫系統識別并殺死肝癌細胞的新型疫苗,成果發表于美國《科學》雜志,國際醫學界評價為開啟了免疫系統防治癌癥的大門。
創新之路延伸到21世紀,吳孟超帶領學生開展的肝癌信號傳導、生物治療、基因治療等方法相繼投入臨床,并接連取得重大突破,我國肝癌術后的5年生存率,從50年前的16%,一舉飛躍到48.6%。國際肝膽胰協會授予他“杰出成就獎”。
“會開刀,只能證明他是一個好醫生。一個優秀的科研工作者,更應該耐住寂寞,在肝膽基礎領域作出成績,盡力去解決長期困擾醫學界的難題。”作為吳孟超的嫡傳弟子、中國工程院院士王紅陽談起自己的恩師時表示,吳孟超的最大貢獻,在于建立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科研與臨床”合一的肝臟外科醫學機構。并且,他培養了100多名碩士生、博士生和博士后,絕大多數成為目前我國肝臟外科隊伍中的中堅力量。
吳孟超曾寄語王紅陽,別看外科臨床挺“風光”,其實搞基礎研究比什么都重要。我國的肝炎、肝癌患者多,但目前還沒完美的治愈辦法。如果能把肝癌的發生、發展、轉移、復發的分子機制好好搞清楚,就是對人類的一大貢獻。
由吳孟超主持組建的肝臟外科專業研究所,牽頭指導了一系列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基礎研究工作,研制了細胞融合和雙特異性單抗修飾兩種腫瘤疫苗,發明了攜帶抗癌基因的增殖性病毒載體等。誰也沒有想到,這個馬來西亞華僑橡膠工人的兒子,后來竟然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肝膽外科大師之一。
如今,實施肝臟手術的方式源于吳孟超,被稱為“吳氏刀法”,直到現在,仍被廣泛使用。吳孟超平時沒有什么業余愛好,把一生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肝臟外科專業上。如果說什么是真正的愛好,那就是“玩刀(手術刀)”。吳孟超生前說:“只要能拿得動手術刀,我就會站在手術臺邊。如果真的有一天倒在手術臺上,那也許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吳孟超對手下醫生及同事極為嚴厲,對病人卻慈祥得像個笑瞇瞇的老爺爺。
初始診斷記錄、各種化驗結果、用藥情況跟蹤,甚至病人的年齡、職業和家庭住址,哪一樣寫得含糊不清,吳孟超決不放過。他的助手說:“老爺子的眼睛偏偏特別尖,掃一眼病歷,總能抓出錯來。”而吳孟超則說:“不是吹毛求疵,而是成才必須嚴格要求。對病人、對科學,容不得一點閃失,否則病人會留下終身遺憾。”
吳孟超后來不掛門診了,但依然會有慕名而來的患者。有時,半夜才做完手術的吳孟超在自家門前碰到求助的病人,他就不厭其煩地仔細詢問病情。有時,病人早早在醫院等候,等吳孟超的車剛停就拿出片子來,吳孟超來者不拒,就站在路邊看片子,和病人一說就是十幾分鐘。
吳孟超常說,病人沒有高低貴賤,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作為醫生,沒有挑選和應付病人的權利,只有為他們解除病痛的義務。幾十年來,冬天查房時,吳孟超總是先把手在口袋里焐熱,然后再去接觸病人的身體。每次為病人做完檢查之后,他都順手為他們拉好衣服、掖好被角,并彎腰把鞋子放到他們最容易穿的地方。吳孟超說,這對醫生而言僅是舉手之勞,卻能帶給病人很大的溫暖。
例行查房時,吳孟超進門先跟病人打招呼,哪兒的人啊?家里幾口人啊?家里條件如何啊?他拉住了病人的手,脈搏就搭上去了。然后,他摸摸病人的腦門,按按病人的肚皮,叩擊聽一聽。隨后,他撳撳病人的指甲,擼起褲腿看看病人的腿腫不腫……
一次查房后,回到醫生辦公室,吳孟超的臉色難看了:“病人昨晚7點發燒到39℃,你居然7點半敢下班?你回家能睡得著?”吳孟超平時很平易近人,但從不允許有醫生敷衍了事。很多年輕的醫生既想跟著吳孟超查房,又最怕吳孟超查房。在手術室里,一旦發現某個細節沒有準備到位,吳孟超立即就會將那個醫生灰頭土臉訓一頓。罵完了以后,又手把手地開始耐心教他們開刀的技巧。
東方肝膽外科醫院的周偉平教授跟從吳孟超已30余年,他心里一直難忘一件事。當時一位病人在吳孟超手術后出現了黃疸,“一些病人肝功能不好,出現黃疸是正常的,但吳老卻專為這事召開了全院大會。”在場很多人是吳孟超的學生,大家面面相覷一陣后不得不發言,有說手術難度大的,也有說病人肝功能不好的。吳孟超沉默一陣,說了一句話:“你們說的都不對,我看膽管可能被封住了。”
一語既出,滿場皆驚。當時有100多人在場,承認自己手術中有錯誤,那吳老師的顏面何在?而以吳孟超的技術和名望,誰又會懷疑他?只不過按照治療肝功能不好的保守療法治下去,病人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會后,吳孟超馬上向病人家屬坦誠地說明了情況,獲得了理解。再次手術證明了吳孟超的判斷和“冤枉”:膽管的確出現了粘連,起因卻不是上次手術失誤,而是腫瘤恰好生在膽管附近,客觀上造成膽管口狹窄。
事后,周偉平曾經問過吳孟超。吳孟超對他這樣說:“我不怕手術失敗、‘晚節不保’,實事求是、想方設法為病人解決問題才是一個醫生的‘晚節’。”
收受病人“紅包”和拿藥品回扣,也是吳孟超一直深惡痛絕的事情。他手術時,用的麻醉藥和消炎藥都是最普通的,結扎都是用線而不用專門的器械。一次,他批評主刀的大夫:“你干嗎要用那個器械?只用一下,咔嚓一下幾十塊錢,你不會用手術線?那一根才多少錢?”平時,他要求醫生不用價錢貴的抗生素,做檢查時也盡量為病人省錢。如果做B超能解決問題,絕不讓病人去做CT或者磁共振檢查。“如果連醫生都患了‘富貴病’,那就是整個社會的悲哀。”
沈鋒是吳孟超的得意門生,他對老師的一次“發火”記憶猶新。有一次吳孟超把沈鋒叫到走廊里,拿著一份病歷說:“這個病人為啥要用先鋒6號,還是進口的?”沈鋒一看,這是一個浙江農婦的病歷。沈鋒只是按照常規給病人用藥,他很奇怪老師為什么會這么問。“作為常規術后感染,現在大家都用先鋒6號了。也就給這個病人用了。”沈鋒回答說。吳孟超沉下臉,嚴肅地說:“你知道醫療費用對這樣的病人和家庭會帶來多大的經濟負擔!這個病人沒有明顯的感染,術后又很穩定,為什么不用氨芐青霉素?過去我們也常用,效果不錯又便宜。你是個大夫,要多為病人考慮考慮才對!”
但是為了醫院的利益,吳孟超有時甚至有點霸道。他指點醫院的路燈:“關一半,都開著干嗎?敗家子!”無意間看到電梯工拿著一盒手術手套,他多問了一句,電梯工還在興高采烈:“給狗洗澡用!”老老爺子二話不說,讓電梯工走人。
吳孟超出神入化的“一把刀”,幾千次與死神搏斗,挽救生命。其實,一回回,面對癌癥患者渴望生命的眼神,他更希望將癌癥“防患于未然”。
吳孟超生前說,癌癥是當今威脅人類健康的大敵,是一類多因素導致、與人們生活方式及心理行為等息息相關的身心疾病。生活在一起的夫妻都患上癌癥,這在某種程度上與他們相同的生活方式有關。 因此,摒棄不良的生活習慣,有的放矢地培養科學的生活方式,十分重要。吳孟超現身說法:運動有利健康,他就時常散散步、打打拳,80歲高齡在手術臺前一站還是幾個小時;他一生和無數肝病患者打交道而不曾被傳染上,秘訣極其簡單,“洗手,飯前洗手”。千萬莫小覷這些小習慣。
人們究竟該如何將癌癥“防患于未然”,建立健康的生活方式呢?吳孟超細致入微地開出了十大防癌“處方”:一是建議不抽煙不喝酒。抽煙害人又害己,且易患肺癌,健康生活行為的建立首先在于必須戒煙。經常飲酒也會增加患口腔癌、咽喉癌、食道癌等的危險。二是鹽不能多吃。高鹽飲食會增加患胃病的危險。世界衛生組織建議每人每天鈉鹽攝入6克左右。腌制的、霉變的食物不吃。三是限制動物脂肪和甜食的攝入。四是少吃油炸、燒焦的東西。正確進行烹飪,最好多吃煮、炒、蒸的食物。五是注意食品添加劑。對食物中添加劑的亂用或使用不當會影響身體健康。六是多吃新鮮蔬菜和水果。堅持每天吃各種蔬菜、水果可使癌癥的危險性降低,尤其是口腔癌、肺癌、胃癌等等。七是生活要有規律有節奏,保證充足的睡眠很重要。像搓一天麻將、泡一天網吧的做法都是極不可取的。八是適量運動。九是養成健康衛生生活習慣。飯前洗手雖是小事,但一定要做到。十是講究心理衛生,做好自我心理調節。保持良好的心理狀態,就是很好的抗癌方式。
成果固然令吳孟超欣喜不已,更使他激動的,是親身感受到了國家地位的變化。他曾深有感觸地說:“過去,中國人在國際講壇上很少有發言權;現在我們已跨入國際肝外科的領先行列,在出席國際會議時,都被作為貴賓。”
吳孟超說這一生3次進人民大會堂最難忘。第一次是1963年,中國首次舉行醫學界的國際會議。他41歲,大尉軍銜,首次帶著肝膽外科開拓性研究的7篇文章上會。第二次是1978年,他在人民大會堂參加了對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有著深遠意義的科學盛會,戴著紅領章紅帽徽。那次會上他記住了三句話,一句是郭沫若報告中“科學的春天”,另兩句是鄧小平講話中“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科學是第一生產力”,知識分子多么高興啊,不當“臭老九”了,真正被重視了,從此有了用武之地!那次會后回到醫院他就放開手大干,一個個突破性重大科研成果接連問世。再一次就是2006年了,穿著嶄新的毛料軍裝,戴著帶松葉的文職肩章,接受國家主席給自己頒發科技大獎。生前,談到這次獲得國家科學技術獎,吳孟超說:“對個人來講,這是無上的光榮,但這個獎項包括很多人的共同努力,不只是我一個人的。”
吳孟超生前常說:“工作就是我的生命。”他每天堅持早上八點上班,晚上七點以前很少能回到家里。老伴曾有些抱怨地說:“家里就是旅館,回來歇歇罷了。”可吳孟超在家里也歇不著,看材料、理思路、寫心得,每天晚上都是12點以后才睡。
奮斗無止境,報國無盡時。對于創新,吳孟超有著深刻的認識。他認為,科學的發展就是一個不斷推陳出新的歷程,肝膽外科事業是靠創新贏得學術地位、贏得社會聲譽、贏得強力支持而發展起來的。創新是一個艱辛的探索,是別無他途的發展之道。肝膽外科事業正是靠國內第一部譯著、第一個肝臟解剖理論、第一個全新的手術方法這么一個又一個“第一”支撐發展起來的。沒有愛國奉獻的思想,就沒有創新的土壤;沒有心系事業的情懷,就沒有創新的基礎;沒有敢為人先的膽識,就沒有創新的氣魄;沒有永攀高峰的志氣,就沒有創新的動力。
正因為如此,他首創肝臟外科“五葉四段”解剖學理論和間歇性肝門阻斷切肝法,完成了以世界首例中肝葉腫瘤切除為代表的一系列標志性手術,創造切除腫瘤重量最大、肝臟手術年齡最小、肝癌術后存活時間最長等世界紀錄。他主編出版專著20余部,在國內外學術刊物發表論文1200多篇,先后獲國家、軍隊科技進步獎24項。他開辟肝癌基礎與臨床研究新領域,主持創建世界最大肝臟疾病研究診療中心,在肝癌信號轉導、免疫治療等方面取得重大突破性成果,帶領中國肝臟外科邁向世界領先地位。由他主持建成的國家肝癌科學中心早已屹立在上海安亭,成為亞洲最大的肝癌研究和防治基地。

吳孟超、吳佩煜夫婦(王建民 攝)
如今,對中國肝膽外科帶來巨大影響的吳孟超遠去了,他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將更加久遠地留在中國的醫學界。吳孟超病逝后,自發從全國各地前來送別的民眾絡繹不絕,把悼念大廳前面的通道擠得水泄不通,有八旬老者,也有兩歲半的幼兒。遺體告別儀式開始,循環播放的《國際歌》聲中,人群依次進入大廳,他們手持鮮花、鞠躬繞靈……許多送行的醫護人員表示:“我們失去了吳孟超,我們要成為吳孟超!”
披肝瀝膽傾仁愛,報國攻堅播惠聲。“一把手”攜刀乘鶴去,萬千人落淚感恩來。一代傳奇謝幕 ,愿天下再無肝癌。這一次,吳孟超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但他的事跡和精神將一直震撼著中華兒女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