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公共行政學范式變遷的演化邏輯和理性審思
——對西蒙與沃爾多學術論辯的回溯

盛中華，范柏乃

（浙江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任何一門學科的進步，都有賴于自身進行反思的能力，公共行政學當然也不例外。行政學的百年發展史是一部迂回曲折的演進史。英國著名學者史蒂芬·奧斯本將該學科發展脈絡劃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傳統公共行政、新公共管理、新公共治理。[1](p1-2)其中，傳統公共行政起源于1886年威爾遜的《行政學之研究》，最終以1937年古利克和厄威克合編的《行政科學論文集》為標志，象征該范式的發展迎來高峰。

但遺憾的是，物極必反、盛極而衰。傳統公共行政范式在一路高歌猛進的同時，似乎未能堅守最初的理論旨趣和價值信條。它過于強調非人格化的行政模式，與現實的發展狀況表現出很強的不適應性。最終在20世紀40～60年代，遭到大規模的質疑與批判，學科發展面臨“身份危機”和“憲法危機”。[2](p15-29)這場危機集中表現于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的張力，其范式嬗變的實質是行政與政治、功能與結構間的互斥與互補。[3](p45-53)不少學者就此探求公共行政的拯救之道，包括1946年西蒙的《管理行為》、1947 年達爾發表在《公共行政評論》（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上的文章、1948 年沃爾多的《行政國家》等。在紛亂嘈雜的探討聲中，學者們或結盟、或敵對、或中立。這表明，行政學的研究不僅僅是專家們的理性審思，更是一項充滿激情的自覺事業。[4](p9)這其中，以西蒙和沃爾多為代表的兩派學者開展了不同學術傾向的論辯，構成傳統公共行政學范式變遷的背景。西蒙代表管理主義路徑，主張引入邏輯實證主義構建一門科學，致力于追求效率和事實。沃爾多代表價值主義路徑，他主張通過規范方法將行政學改造成一門專業，追求民主價值和人文情懷。

本研究以西蒙和沃爾多兩人的辯論為分析案例，闡釋傳統范式變遷的演化邏輯，主要基于以下三點原因。第一，雖然公共行政學史上存在諸多學術論辯，但以西蒙和沃爾多的爭論最具代表性。兩人存在截然不同的哲學傾向和思維方式，其本質是技術理性和價值理性之爭。在此之后雖然也有特瑞與福蘭特之爭、達布尼克與PAT-Net 之爭，也都是西沃之間的派生和流變。第二，西沃之爭的爆發恰是傳統公共行政學范式變遷的空窗期。舊范式在解釋現實問題中存在偏差，出現解疑難的失靈；而悄然興起的新范式或許能提供補充性、競爭性、甚至是替代性的解釋，但仍處于萌芽階段。正是在這新老范式交替的關鍵期，西沃之間的辯論使得公共行政理論的內生局限得以暴露，推動學科發展邁向新階段。第三，與多案例研究相比，單案例更好展現案例內部蘊藏的內涵，有利于讀者更深刻地理解現象背后隱含的情境、過程、機制和成因。因此，基于西沃之爭的單案例研究有利于揭示傳統范式變遷的演化過程，挖掘因果關系和動態歷程。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西沃之爭爆發前后，公共行政學的發展面臨分庭抗禮的局面和搖擺不定的身份危機。但事實上，行政學的發展并非一直如此。早在19 世紀末20 世紀中葉，該學科就已成長壯大，但在20 世紀中后期突然陷入危機。那么，傳統公共行政學范式變遷的演化邏輯是怎樣的？這其中給現代公共行政學的發展帶來怎樣的啟示？基于此，我們有必要在考辨范式及范式變遷的基礎上，剖析傳統公共行政學范式困境和理論危機，從中揭示西沃之爭爆發的必然性，由此指出這場爭論對行政學未來發展帶來的啟示和借鑒。

一、范式概念和范式變遷

范式（paradigm）這一概念最早于1959 年由托馬斯·庫恩在《必要的張力》一書中提出。他認為，科學的革命性進步靠的是科學思維范式的轉換，而不是簡單的知識積累，其中范式是指技術科學領域解決某種問題的模式或路徑。[5](p40-48)但是，關于范式的內涵始終未能得到清晰界定。特別是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時而指代科學家的研究傳統，時而又被認為是某種模型和模式，時而是指一種信念網絡等等。參照英國學者馬斯特曼的研究，庫恩本人在這本書中至少給出了21 種不同的說法。現有研究對范式的含義大體可劃分為三類：一是科學家共同體的信念和價值觀；二是基本原理、命題和判斷；三是作為“方法中的方法”，代表著工具應用和研究方向的指南，具有解疑難的能力。[6](p87-100)范式一旦形成，并非固定不變，而是呈現演化的趨勢。那么，新老范式是如何演進的呢？庫恩提出，科學革命經歷“前科學—常規科學—反常和危機—科學革命—新常規科學”若干階段。[5](p1)在常規階段，范式發展迎來爆發式增長，各種新理論在既有框架內不斷誕生，帶來知識增量，促進范式演進或稱范式進步。但隨著現實社會的發展，舊范式面臨“增長的極限”，面對外部情境出現解疑難的失靈，致使模型偏移，促成范式變遷，由此進入反常和危機階段。在這一時期，舊范式陷入規則松弛和混亂的局面，其影響力日漸式微，無法回應各類“反常”現象。而新范式乘勢而起，具有挑戰既有理論的趨勢，它或是能提供補充性詮釋，或是競爭性說明，甚至是替代性解釋，但依然處于萌芽和蟄伏狀態，未能完全代替舊范式。[7](p263)反常和危機階段又大體可劃分為兩個子階段。一是反常階段，共同體通過改進原有范式，將反常現象吸納到既有范式內，從而擴展學科的邊界和內涵。二是危機階段，在該時期，共同體失去共同的信念而分裂。當這種分裂的趨勢達到一定程度后，新范式會取代舊范式，為范式革命做好準備。而在范式革命以前的階段，統稱為范式的變遷。

但是，范式變遷不會自然產生，只有當運行成本居高不下，難以為繼才會發生。參照制度經濟學家諾斯的觀點，制度變遷決定了人類歷史中的社會演化方式，因而是理解歷史變遷的關鍵。就此而論，范式變遷決定了學科發展中的演化方式，構成了學科發展的關鍵節點。學科內部一旦形成范式后，容易產生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和鎖住效應（lock-in effect）。現有范式傾向于維持既有地位，而新進入者面臨較高的壁壘，新老范式交替會產生較高的摩擦成本，這意味著范式變遷必然會帶來張力和矛盾。當這種張力帶來的離心力弱于向心力，易產生漸進式的范式變遷，促進學科共同體的平穩過渡，維系共同體內在的精神紐帶，促進學科進步和快速增長。反之，若是離心力強于向心力，易導致突變式的范式變遷，雖然能在較短時間內帶來學科變化，但會引起較大的動蕩，阻礙身份認同，滋生過強的張力和沖突，帶來倒退甚至是衰敗（如圖1所示）。

圖1 公共行政理論范式演進路徑

二、傳統公共行政學的范式困境和嬗變危機

公共行政學自誕生到形成范式之日起，時間并不長，常規期更短，更多是處于反常和危機。[6](p87-100)關于公共行政學范式的劃分，不同學者給出各自的觀點。亨利提出五種“重疊更替”的范式，分別是政治行政二分法、行政學的原則、作為政治學的公共行政學、作為管理學的公共行政學、作為公共行政學的公共行政學。[8](p7)休斯認為，傳統公共行政范式將被公共管理范式取代。[9](p4-9)陳振明表示，公共行政總共經歷了三次范式轉換和突破，包括從公共行政學到新公共行政學，再到（新）公共管理學。[10](p82-91)也有學者歸納出四種研究典范（如圖2所示）。由此可見，雖然各派學者對行政學的范式劃分存在分歧，但對傳統公共行政范式的合法性地位持有高度一致性。應該說，公共行政學發展中出現的系列新理論，本質仍屬于傳統公共行政范式內部的漸進性創新，而非革命性突破。傳統范式的前提、假設、內核、邊界盡管飽受質疑，但至今仍未被成功顛覆。[6](p87-100)

圖2 公共行政學的四種理論典范

但傳統范式為何會突然陷入危機？自20 世紀30年代以降，行政學的發展進入鼎盛時期，形成“正統論”思想。但在后續演進中，該范式面臨解釋失靈的困境，集中表現為科學化浪潮下的“身份危機”和行政國家背景下的美國“憲法危機”。[11](p33-87)自19世紀以來，數學、物理、化學被譽為真正的“硬科學”，成為各學科效仿的對象，由此掀起一股科學化大潮。在人文社科領域，心理學率先引入數據量化方法，推動學科發展走向實證主義。1879 年威廉·馮特創立第一所心理學實驗室，標志著心理科學的誕生。古典經濟學家李嘉圖、馬爾薩斯、薩伊等研究者也開始關注不涉及價值判斷的經濟現象，嘗試解釋、預測和控制人類的經濟行為，形成實證經濟學。[12](p107-116)在此背景下，公共行政的學者們思考著是否該有所作為。但事實上，行政學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在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徘徊。一方面，由于現代社會對技術、效率、科學等的追求，公共行政學不可能忽視工具理性；另一方面，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社會長期持有“反國家主義”和憲政主義的傳統，致使他們對價值理性懷有歷史淵源。因此，行政學的身份定位一直處在“鐘擺運動”之中，而科學化大潮加劇了定位危機，構成第一重范式困境。

行政國家背景下的美國憲法危機是構成范式困境的另一條邏輯主線。著名行政學家文森特·奧斯特羅姆在其代表作《美國公共行政的思想危機》一書中強調，公共行政危機的解決之道應回到美國國父們那里尋找答案。[13](p88-92)在國父們的文集中，我們看到兩種相互沖突的觀點——漢密爾頓和杰斐遜。以漢密爾頓為代表的管理主義者主張在美國建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和權力高度集中的地方行政機構。他對行政體制具有某種精英主義的傾向，他表示“美國聯邦主義者對行政制度的偏愛忠實地反映了對人民的不信任；在他們看來，合理與理智的公共政策只能出自受過良好教育、有廣泛經驗的行政精英們”。[14](p8)但以杰斐遜為代表的憲政主義者認為，行政問題應該和民主問題相互關聯，政府應分權讓利以調動市民參與日常事務，培育公民成為獨立且具有政治智慧的合作伙伴。[11](p37)歷史證明，直到19世紀中葉，杰斐遜主義者的民主論要比漢密爾頓的思想得到更多的追捧。典型的事例是1929 年時任美國總統杰克遜促成“政黨分肥”的制度化。在當時來看，似乎順應了美國人的價值偏好，但也必然導致美國聯邦政府的低效無能和權威分散。在這一背景下，威爾遜撰寫了《行政學之研究》，提出對公共行政的美國化改造，這條改造之路又被稱為威爾遜的“企業化”方式。在工業革命時代，企業作為市場主體表現出強勁的活力和效率，恰好能彌補“政黨分肥”制度下行政機構的低效與無能。因此，威爾遜主張將企業管理的最佳原則引入公共行政，追求盡可能高的效率。為了剔除政治對行政過程的影響，“政治行政二分法”應運而生。政治是國家意志的表達，行政是國家意志的執行，行政一般不受政治活動的干涉。在此之后，韋伯的科層制、泰勒的科學管理原理、法約爾的十四點原則不斷涌現。凡此種種，共同構成傳統公共行政的古典范式，也使得“正統論”的發展進入黃金期。然而，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將企業管理最佳實踐移植到公共行政領域，時常會出現“水土不服”，與自由、平等、民主等價值規范發生沖突。用沃爾多的話來說，“威爾遜認為，民主若要長久存在，就不能漠視集權、權威、紀律、秩序的重要性”。[15](p921-927)第二次世界大戰打斷公共行政學發展的腳步，也使得“正統論”的問題得到暫時性延緩。但與此同時，行政國家的規模也因戰爭爆發而得以壯大。人民為了獲得和平與獨立愿意放棄部分自由民主權利，造就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但是當二戰結束以后，國家干預的規模并未縮小，“行政國家”“利維坦”等概念再次充斥到當時學者們的著作之中。人們反對非人格化的官僚制度，認為它是“冷酷無情的家長作風”，期望從“理性鐵籠”之中重獲自由。行政權力的熾盛打破三權制衡的理想格局，導致司法缺位和立法缺失，具體表現為公共行政的“去法化”與行政法的“去行政學化”。[16](p6-12)在這一背景下，傳統公共行政范式遭受大規模質疑，美國憲法危機一觸即發。

三、范式變遷中的競逐和交鋒：西蒙路徑與沃爾多路徑

百年公共行政史是風雨飄搖的歷史。在傳統范式遭受質疑后，行政學該走向何方成為當時理論界的重要命題。以邏輯實證主義為代表的西蒙和以價值規范主義為代表的沃爾多雖為同時代的大師，卻繼承不同的思想衣缽，給出各自的答案。

西蒙路徑深受邏輯實證主義的影響，主張引入量化研究方法推動公共行政的研究科學化。在傳統公共行政范式主導下，人們期望行政學也能像自然科學一樣形成具有通識力的法則。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古利克和厄威克提出的POSDCORB 原則。雖然這些行政原則在當時被封為金科玉律，但在西蒙看來，這不過是所謂的“行政諺語”，既相互矛盾，又缺乏實證支撐，難以證偽。為解決傳統公共行政的局限，西蒙構建決策理論，相繼提出基于有限理性人假說的決策主體論、基于效率準則的決策目標論、基于滿意準則的決策標準論。[17](p2-6)他認為，行政組織的基礎是理性，而組織的建立能提高個體理性、規范人的行為。因此，行政的任務就是設計出一種讓個人在決策時能參照組織目標評判其行為理性程度的環境。現實生活中的決策都是在“給定前提”的假設中產生的，決策主體把這些“給定前提”視做決策所依據的條件和限度。由于信息不對稱和理性能力的桎梏，個體不完全是經濟學意義上精于計算的“理性人”或心理學中的“社會人”，而是“有限理性”（bounded rationality）。[17](p19)他據此提出“滿意人”決策模式。區別于傳統的追求決策最優化，“行政人”致力于獲得決策的滿意解而非最優解。

但相比之下，主張價值規范主義的沃爾多路徑強調超越古典“二分法”范式，認為政治與行政應是分離（separation）與整合（intermixture）相互共生的關系，而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18](p46-52)他創作《行政國家》等著作痛斥官僚制行政，創新性地提出“民主行政”這一概念。[19](p81-103)人們曾普遍認為，行政過程追求效率、政治過程講究民主，但未曾思考行政是否也需要民主。正如學者所言，“在美國，政治是希臘式的，但行政是羅馬式的”。[20](p36-45)沃爾多糾正這一偏差，“對民主理想而言，私人行政和公共行政都是錯誤的；因為他們都堅持認為，無論民主有多美好，它依然排除在行政事務之外”。[19](p81-103)西沃基于不同的理論旨趣提出各自論斷，共同推動傳統行政學的范式變遷，具體表現為三重演化邏輯。

演化一：學科定位邏輯。西沃之爭的第一個主戰場涉及學科定位的思辨問題，即“公共行政是一門科學還是一門學科”。西蒙對于科學的定義區別于以往學者，他認為科學應包括實踐科學和理論科學，而理論科學立足于事實方面的陳述，探尋事物的是非、對錯、真偽等“實然”層面，其價值導向更致力于“求真”。相比之下，沃爾多另辟蹊徑，他認為科學有嚴格和寬松、狹義與廣義之分，不能僅僅用數學公式衡量一門學科的科學化程度。[21](p2-8)科學也應具有人文關懷，關注社會發展、制度建構、政治安排等議題。他的研究立足于價值倫理方面的陳述，探求事物的好壞、善惡、利害等“應然”層面，價值導向更追求“至善”。[22](p494-503)

本文認為，學科定位問題是一項關鍵命題。定位如果不精準，會影響到學科發展和理論進步。事實上，由于公共行政學涉及的議題幾乎無所不包，既有偏向應用科學層面的管理、工程、技術，也有側重于規范科學層面的道德、法治、民主。所以在學科定位上，難以對其加以明晰。西蒙路徑保留了傳統行政學范式的色彩，但也致使其偏離學科的宗旨，遠離政治理論，弱化公共本質。沃爾多路徑強化美國本土化的憲政主義色彩，回歸政治學說，但拋棄管理主義視域下的邏輯實證主義，弱化行政本質。Roberts 系統梳理行政國家（administrative state）一詞的演進脈絡，[23](p391-401)應該是，行政國家自誕生之日起就內嵌于公共行政之中——公共規定學科的邊界和范疇，行政代表了學科的內核與信條。區別于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私人行政，公共行政更追求多元價值和服務精神；相比于傳統的政治學理論，公共行政研究的是管理問題而非選舉、法治等政治問題。應該說，政治學對公共行政學的發展指引方向，管理學則提供動力源泉。行政學內在的“政治—管理”雙元屬性，共同決定了學科定位，影響著專業發展。學科定位的確定既不是一蹴而就，也非一勞永逸的，需要不斷摸索和反復試錯。根據研究情境不斷調試領域邊界，綜合歷史發展與時代演進修正定位。

演化二：民主效率邏輯。價值取向問題是西沃之爭的核心，其本質探討的是“效率多一點還是民主多一點”。早在古典范式時期，古利克就揭示了“效率是行政科學大廈得以構建的基石”。他把效率視作一種價值觀，認為效率可能會與其他價值觀發生沖突，但仍應擺在優先位置。西蒙在價值取向問題上批判性繼承了古利克的觀點，堅守“效率準則”，認為效率是價值中立的。[24](p155-165)他通過引入邏輯實證主義將事實與價值區分開來，把效率視作公共行政學的合法性基石。他反對用具體數值衡量絕對效率，強調的是相對效率和排序。[25](p75-78)西蒙也強烈反對古利克的觀點，對其進行猛烈批判。[26](p1015-1034)沃爾多批判到，西蒙的“效率價值觀”既保守又激進，阻礙了公共行政理論的發展，其本質是一種“反民主主義”。在《民主行政理論的發展》一文中他講到，“效率是破壞美國社會的根基；由于我們‘信奉’民主，所以需要承擔某種程度的民主，這類觀點損壞了美國社會的根底；效率中立本質是虛無主義”。[19](p81-103)沃爾多認為，效率并不是價值中立，而是具有道德屬性。效率問題本質是由情境決定的，只有對效率使用所賴以產生的價值情境進行深入分析，才能走出投入產出或是成本收益的理性計算困境。他批判了把效率放在至高無上地位的觀點，提倡應花更多的精力思考工作的性質，只有確定工作目的才能追求效率。

我們認為，價值取向之爭是兩位學者之間最深刻的分歧。這兩種學術思想的本質是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間的辯論。應該說，脫離具體情境談效率是沒有實際意義的。事實上，無論是工具理性還是價值理性，都只能在適度范圍內發揮作用。超過這個邊界和范圍，其邊際激勵效應會遞減。在后期，兩位學者逐漸將辯論焦點聚集到價值情境問題上，這是一種走向成熟的表現。在正確的情境下實施價值理性或工具理性，才是真正的理性。西蒙給出了解釋，“效率問題是由情境決定的，不存在任何絕對標準，而那些不相關的則忽略不計”。[24](p155-165)

演化三：實證詮釋邏輯。西蒙與沃爾多爭辯的第三個議題涉及公共行政的研究方法，即“遵循詮釋主義還是實證主義”。西蒙深受邏輯實證以及行為主義政治科學的影響，把數理邏輯方法與傳統的實證主義、經驗主義相結合，旨在革除行政學中的“形而上學”元素。他引入數理統計、心理模型、人工智能等現代科學工具，利用圖形、仿真、模擬等手段解決管理問題。通過建立量化思維，公共行政學者能解決理論中由經驗證實的經驗科學命題和通過邏輯演算檢驗完成的形式科學命題。沃爾多對此持懷疑態度。他認為，實證主義并不能真正達到他們所宣稱的科學化程度。相反，這種方法反而會阻礙科學的進步。[27](p5-30)西蒙把復雜世界簡化成兩分模式，致使人們對美學、倫理、形而上的內容過早拋棄。但事實上，這種致思路徑對于同樣面臨“身份危機”的中國公共行政學具有極大的警醒。[28](p161-167)對此，沃爾多本人遵循傳統的詮釋規范主義路徑，繼承傳統政治學大師們的衣缽。

本文認為，實證主義與規范主義的哲學分歧在歷史上由來已久，而西蒙與沃爾多的爭辯也是其中的一個注腳。西蒙代表了演繹路徑，沃爾多追求歸納路徑。歸納法從特殊命題推理出一般命題，構成科學發現的邏輯起點。而演繹法是從大量的命題中推導出少數命題，只要大前提和推理規則準確，得出的論斷無疑是可靠的。但是，演繹的結論只是從已知命題中推導而來，所以演繹推理并不能產生新質，無法貢獻新知識。邏輯實證主義能做到持簡馭繁，通過提高理論的顆粒度和精細程度獲取對真實世界的經驗。而行政國家對當代的政府治理也愈發具有指導意義。[29](p581-590)但是，由于行政學牽涉公共事務治理中的方方面面，很難通過簡單的數理模型、概念測量、實驗設計、統計抽樣等加以界定。[30](p6-12)我們既需要實證量化的檢驗，也需要有案例的分析，也需要規范主義的詮釋。因此，參照沃爾多的觀點，公共行政的研究應更多地借鑒其他社科領域的成果，將自身建立在廣泛的政治、文化、歷史之上，使得行政學的研究更加開闊。可以說，西蒙的邏輯實證主義使得公共行政的研究走得快，而沃爾多路徑使得公共行政走得遠。

四、超越范式變遷：必要的張力和張力的必要？

百年公共行政史，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在“正統論”的發展進入愈進愈難、愈進愈險但又不進則退、非進不可的階段，西沃之爭的爆發恰逢其時地賦予了答案。西蒙的管理路徑認為，效率很重要，只有講效率才能真正實現組織目標。但沃爾多的價值路徑認為，效率不是太重要，反而是民主、自由等價值規范更重要。其實，他們講的是兩個不同的階段。本文認為，西蒙的管理路徑代表了公共行政學從0到1的演化過程，從不講效率轉向追求效率，這個階段的確需要效率驅動。而沃爾多的價值路徑代表了公共行政學從1 到N 到正無窮的過程，這個階段需要強調美好生活和民主行政，是對未來發展的美好構圖。所以兩人探討的是公共行政學未來發展的不同階段。

庫恩在提出“范式”一詞的同時，也談到另一個核心概念“張力”（tension）。他認為，張力對于科學研究的發展是有益的，甚至是有必要的。張力有利于平衡學科中的傳統性與創新性、收斂性與發散性。科學研究要想走向高峰，意味著維持這種看似難以維持的張力。庫恩強調，平衡不同范式之間的張力有利于強化各自存在的合法性和必要性，還有助于多元理論的誕生與構建。顯然，傳統公共行政范式的變遷既證實了庫恩的構想，但也完善了命題。一方面，公共行政學內部天生的張力促成該領域的百花齊放與百家爭鳴。管理主義路徑與價值主義路徑之間的競逐從“政治行政二分”就已展開。雖然也有學者提出調試的“第三條道路”——如羅森布魯姆的法律路徑、斯托克的治理理論等，但最終還是回到政治行政二分的張力之中。在此背景下，公共行政產生諸多流派，像黑堡學派、公共行政學派、新公共服務學派、新公共管理學派、公共治理學派等等。凡此種種，構成百花齊放的“管理叢林”，理論工具也不勝枚舉。也正像沃爾多所期望的，公共行政展現的是一種多元化的格局。政治與行政的張力推動行政學內部不斷創新，不斷走向新的理論高度。這是必要的張力，也是庫恩所預測的局面。

但另一方面，這種張力真的必要嗎？換言之，這種張力的強度是否過大了呢？任何張力都應該有限度、有邊界、有臨界點。當張力的強度超過一定的閾值后，會出現“過猶不及”。在學科共同體內部，若張力過強、離心力過大，反而會影響凝聚力，破壞聯結紐帶。當學科內部辯論的雙方張力擴大到一定的程度，甚至演化成辯證、矛盾、困境（如表1所示）。不同理論主張可以和而不同，但大家應該對基本的理論命題、方法、工具等達成一個基本的共識。我們也期望，公共行政學在不斷的論辯中邁向新的理論高度，促進該領域內部實現范式進步和范式轉型，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學科共同體。

表1 范式內不同形式的張力、表現和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