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琰

20世紀90年代以來,書法理論研究進入以史學研究為主導的時代,書法美學研究日漸式微,但是“書法史的研究需要書法美學作為理論支撐,當代書法創作和評論也需要書法美學提供理論資源”[1],對書法美的判斷與思辨更是書法發展走向的決定因素之一。因此,在中國書法現代性的發展進程中,重新反思與探究書法本體的審美構成、本質屬性和書法審美范疇的內涵外延、發展邏輯,從歷史與現代、哲學與文化、實證與思辨等方面展開多角度與多層次的書法美學研究,便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楊曉萍所著《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日前由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選取辯證思維這一中國書法審美的基本思維方式為研究對象,在其博士論文的基礎上經過9年的重新審思與修改完善而成,是近年來書法美學研究的有力補充。
隨著“辯證法”一詞應用場景的泛化,辯證理論的真實內涵被遮蔽。如何在中國書法這一具體語境中反觀辯證法,以之來繼承并發展中國傳統辯證思想的實踐智性成為楊曉萍《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的著眼點。該書在肯定辯證思想在書法藝術中的“根性”地位和對書法藝術實踐、理論中的辯證思想特征進行描述的基礎上展開,主體內容分為五大板塊:“書法本體論中的辯證思想”,重點從陰陽論、意象說兩個維度闡述了中國古人對書法本體的追尋,并通過與現代美學中的“表現”“再現”說的對比研究,深化了對書法本體的認識;“書法作品中的辯證思想”,通過對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大量書法經典的研究,概括出多種書法形式的對立統一表現和具體統一方法,同時詳細論述了書法何以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以及形式與內容化合的表現;“書法風格中的辯證思想”,列舉了眾多相對相待的書法風格類型,同時對書法“中和”的多重內涵和書法風格發展的“物極必反”規律及其復雜性進行了專題研討;“書法創作中的辯證思想”,主要闡釋了書法創作條件、創新理路、創作層次、時代精神與個性特征融合、創作意識、創作狀態中的辯證思想;“書法欣賞中的辯證思想”,則探討了書法欣賞的主觀性與客觀性、感性直觀與理性品評間的辯證關系,并從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嗅覺五個維度論述了通過意象思維所獲得的審美通感。《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不僅內容翔實、論據充分、論義深洽,而且充分展現了楊曉萍堅實的中國文學、美學基礎和深厚的理論素養。通覽此書,具有如下特點:
其一,以書法為媒介架構起中西美學對話的橋梁。
建立在不同文化尺度之上的中西美學之間的對話一直是當代美學研究的重要課題。“辯證法”本是來源于西方的哲學名詞,楊曉萍將辯證法作為一種人類認識世界的共同思想置于宏闊的宇宙觀之上,消解了“辯證法”一詞的西方屬性,并提出辯證方式是根植于中華傳統文化思想之中的書法藝術“對自身最深刻的把握與展示方式之一”[2]1,使中西美學以書法為媒介在認識論的層面上架構起對話的橋梁。《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雖以書法這一中國傳統藝術樣式為論說對象,但是楊曉萍的研究視野并未局限于中國美學中,而是在立足中國范式的基礎上不斷以西方美學的理論與方法來充實和拓展自己的研究內容,在中西美學相近審美范疇和審美方法的比較中提升對書法根性的理解,成為藝術研究領域內中西美學對話的示范之作。
其二,將難以言說的書法藝術辯證思想具體化。
雖然書法是一門視覺藝術,但是其話語方式并不具有絕對的直接性,反而是各種感覺經驗的集合,呈現出強烈的意象特征,加之書法實踐和時代審美的動態多變,在人們面對它時常常產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無力感。古代書法理論更是以極端概括的文字將書法美的要旨導向玄虛模糊之境,使得眾多博大精微的書法審美思想成為難于被人們正確并全面把握的神秘存在。書法藝術辯證思想便是其中的代表。楊曉萍所著《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以書法作品為根本立足點,在依據中國古代哲學理論和書法自身邏輯展開論證的基礎上,借鑒完形心理研究、形式主義研究、復雜系統理論、宗白華“意境”層深創構理論、“再現”“表現”說等現代藝術理論研究成果和西方哲學理論、方法,將書法藝術辯證思想中大量難以言說的內容變得具體化、實證化,使人們對這一重要書法美學思想的把握變得明晰、暢通并有據可查,并為其他抽象書法理論的研究做出表率。
其三,初步完成對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理論體系的構建。
雖然我們在浩繁的中國古代書論中未曾見到“辯證”字樣,但辯證思想實實在在地滲透到中國古代書法實踐和書法理論之中,“成為書法超越具體時空的‘根性”[2]1。然而,中國古代關于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的闡發多是分散的、片段式的、提綱性的、感悟型的。中國現當代對書法辯證思想的研究則多集中于對書法形式、實踐技法、創新方法等多個方面對立范疇的描述,缺少具體的、深入的、全面的、專題性的、系統化的闡釋和論證。《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的問世改變了這一現狀,該書也成為第一部對書法藝術的辯證思想展開深入、詳盡、專門研究的著作。楊曉萍通過從書法本體、書法作品、書法風格、書法創作、書法欣賞五個維度展開對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的深入論證與全面把握,構筑起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的理論體系,實現了對這一書法美學思想的系統化研究。
其四,實現古代書法辯證理論重要概念的補充與完善。
古代書法理論家對書法審美判斷、審美實踐、審美標準和審美關系的闡發中存在大量獨具中國特色的美學概念,如“陰陽”“意象”“韻外之致”“神采”“中和”等。這些概念無不閃耀著辯證思想的光輝,但是由于中國古代書論習慣采用物象化比喻而非邏輯論證的表述方式,追求以有限的物象寄寓無限的內涵,在留給讀者較大想象空間的同時也增加了這些概念的理解難度,由此產生諸多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認識。以“中和”為例,有的學者將其視作中國書法的最高審美標準,有的學者則認為它是阻礙中國書法發展的絆腳石。面對這些古代書法辯證理論中尚未得到有效解讀或存在較大爭議的重要概念,楊曉萍運用文本細讀的方式進行系統梳理,實現了對這些概念的補充與完善:提出“陰陽觀”并非哲學中陰陽思想的比附,而是在內化的同時又存在著豐富與發展;認為“意象”在中國藝術中的深厚傳統根基是其在20世紀發展成為無所不包的本體性概念的原因,而書法“意象”自身又具有統一與超越的復雜屬性;指出“韻外之致”理論可落實于書法作品之中并具體可感,得益于宋代書法理論解決了魏晉書論與唐代書論之間的內涵轉化理路問題;提出“神采”觀念在不同的相對關系中存在不同內涵;認為書法的“中和”具有多重內涵,存在狹隘化和寬泛化兩種理解,不同理解會造成其與書法風格的不同關系并影響其在書法審美中的地位。
其五,首次將實用理性引入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
實用理性立足于真理的現實意義,反對形而上學的抽象思辨,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基本特征與中國經濟、文化、藝術發展的積極推動因素,但是實用理性在當代書法藝術研究中并未受到足夠重視。楊曉萍《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的出版打破了這一局面,首次將實用理性引入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并強調“書法中的辯證思想是在具體實踐中對辯證哲學的感悟,是‘行動的辯證思想”[2]2。楊曉萍認為不能機械地將書法藝術的辯證思想理解為靜態的對立統一,而應該站在“行動”的立場上,依據書法內容、書法實踐環境的不同對其內涵進行動態及復雜性解讀。所以在《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對書法藝術辯證思想具體內容的動態發展情況的論證。例如在對“意境”進行探討時,楊曉萍將其劃分為“始境”“又境”“終境”三個漸次發展的階段,并指出書法的這三重境界之間存在著一個漸次澄明的過程。在對“書法創作”展開研究時,又以創作主體情意為指引將創作過程劃分為三個層次,同樣從辯證發展的角度進行把握。而關于書法藝術辯證思想具體內容的復雜性解讀,楊曉萍指出在實際書寫過程中,書法形式要素中所包含的多種相反因素并非只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而往往呈現出多層次的不同,以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從而形成三元,甚至多元的復雜性”[2]79。
《書法藝術辯證思想研究》是楊曉萍十余年書法美學研究的階段性成果,該書對于書法藝術辯證思想觀念的把握、表現的分析,始終未曾脫離具體書法作品,卻又能不囿于作品,而是站在囊括古今、兼及中西的宏闊美學視野下鉤深索隱,析精剖微,是對當代書法美學研究在審美思維方式領域的有益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