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的初心

優洋

一

鹿城市婁江小學的閔校長，最近接到一封落款為“教育大使”的舉報信。信上說，他們學校三（2）班班主任文小鹿在家偷偷辦培訓班，每天下午放學或者雙休日，有很多學生背著書包去文老師家補課。信中說得有鼻子有眼，氣得閔校長胸口一陣刺痛，趕緊從口袋內掏出一粒麝香保心丸放到舌頭底下。

這個“教育大使”到底是誰，他為什么要寫信舉報小鹿老師？閔校長冷靜下來，重新拾起信箋看了起來，但反復看了幾遍也沒有找到什么蛛絲馬跡。

信中舉報的文小鹿是婁江小學的語文老師，平時工作認真，熱心公益，是個非常有愛心的年輕教師。去年入了黨，還被學校評為優秀班主任，像這樣積極進取的年輕教師，怎么可能做出違反校規的事兒呢？

文老師住在平莊佳苑，閔校長曾經去過她家。為了慎重起見，放學前，閔校長悄悄來到平莊佳苑門口，坐在隔壁的超市里，正好可以看到小區門口進出的行人。果然，放學不久，就有不少穿著校服的學生走進了小區。

閔校長發現，孩子們進門時，都和門衛一位滿頭白發的大爺打招呼，看樣子都是老熟人了。等孩子們的身影都消失后，閔校長才從超市出來，走到門衛室外，向那位大爺打聽道：“大爺，請問文老師是不是住在這里？”

白頭發大爺聽說找文老師，熱情地答道：“是的是的，小文老師就住在我們小區，你找她有啥事？”

“啊呀！終于被我找到了。”閔校長佯裝驚喜地說，“大爺，你不知道，我家的小孫子成績一直上不去，我聽說文老師書教得好，所以想找她幫我孫子補補課。”

聽說找文老師補課，白頭發大爺從屋里走出來，樂呵呵地介紹道：“大妹子，你可找對人了，文老師書教得好，人更好。你看見吧，剛才那些孩子，都是找她補課的……”

看來舉報信上說的并非空穴來風啊！閔校長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小區門口，剛走到馬路對過，卻被人叫住了。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女孩，她手里捧著一摞廣告傳單。經過了解，閔校長知道，這個女孩是“諾貝爾”培訓中心的推銷員，他們的培訓中心就在平莊佳苑馬路對面。剛才閔校長和白頭發大爺的對話她都聽見了，現在她攔住閔校長是想推薦業務的。女孩拿起一份廣告單向閔校長介紹道：“阿姨，我們鐘經理是名牌師范大學畢業的，那個文老師根本和我們不是一個等級，你們要給孩子抓學習成績，就得找我們這種正規的培訓中心。”

對于現在市面上那些培訓機構的亂象閔校長早有耳聞，但沒想到今天竟會撞個正著。見女孩誤會了，閔校長只得無奈地搖搖頭，長嘆一聲說：“諾貝爾培訓中心，我記住了。”隨即，騎著電瓶車揚長而去。

二

夜深人靜，閔校長獨自坐在書房內思緒萬千，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又像放電影似的浮現在眼前。閔校長出生在貴州的一個貧困山區，那里山多，交通不便，父輩們常年靠種植煙草、土豆為生，辛辛苦苦一年也攢不了幾個錢。小時候上學，村里沒有學校，每天要翻過幾座山，才能到鎮上讀書，所以閔校長是村里唯一一個靠讀書走出山區的女孩。

師范學校畢業后，閔校長被分配到縣城的一所小學教書，幾年后，她嫁到了江南鹿城，才在婁江小學扎了根。二十多年來，她從沒離開過學校，從一個普通的語文教師到班主任，再到教導主任，直到副校長……雖然，不到一年自己就要光榮退休了，但對于學校的工作她依然不敢有絲毫松懈。

文小鹿是閔校長一手培養出來的，介紹她入黨，推薦她做班主任。可閔校長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后起之秀”竟然會犯這種錯誤。文小鹿的家庭條件并不差，爸爸是街道辦主任，媽媽是社區衛生院的醫生，令閔校長想不通的是，生長在這么幸福的家庭里，文小鹿為啥還要為了幾個培訓費去觸犯校規呢？第二天剛上班，閔校長就把文小鹿叫到了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責問道：“小鹿，有人舉報你在家偷偷輔導學生，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文小鹿是個要強的女孩，她見閔校長說話如此嚴厲，心里頓覺挺委屈的，紅著臉回了一句：“校長，我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在家輔導學生，又不影響上班，有什么不可以的？”

一聽這話，閔校長更來氣了，她指著文小鹿怒道：“文小鹿，你是無知還是裝傻？市教育局早就明文規定，不許老師在家搞培訓班，你如果不馬上收手，我就要處罰你了。”

“我沒錯，為什么要收手？”文小鹿的犟脾氣也上來了，說完，一扭頭走了，差點把閔校長給氣哭了。看來平時太慣著她了，要是這次不殺殺她的傲氣，以后肯定會走歪路的。閔校長拿定主意，就召集校領導班子開會，商量對文小鹿的處罰意見。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學校這邊還沒正式公布對文老師的處罰意見，學校門口卻來了不少為她打抱不平的家長。閔校長見狀覺得挺意外的，她剛向家長們亮明身份，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說道：“原來你就是閔校長，那天你來小區門口微服私訪，怪我有眼不識泰山。”說話的人就是平莊佳苑的白頭發大爺，閔校長剛要開口解釋，白頭發大爺又接著說：“閔校長，等聽完我的故事，你們再決定罰不罰文老師也不遲。”

一年前的一個星期六，文老師正在家里備課，忽聽窗外傳來一聲激烈的撞擊聲，她推開窗戶朝外張望，只見小區的拐角處圍了許多人。她趕緊放下課本，朝人群處奔去，等擠進人群，才看見地上躺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邊上還有不少血跡……事后，文老師了解到，小區里有不少雙職工家庭的孩子，平時父母忙于上班，孩子一個人在家里無人照顧，所以經常會發生一些意外事情。

這件事對文老師的觸動很大，她暗下決心，要為這些孩子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兒。經過幾天的規劃，她告訴爸媽，要在家里辦一個“三點半課堂”。每當學校放學或者雙休日，她就在家里為孩子們輔導功課，這樣既確保了孩子們的安全，又為父母解除了后顧之憂。在得到爸媽的同意后，文老師就把家里的客廳收拾干凈當作課堂，還為孩子們準備好開水和學習用品。消息傳出后，孩子們爭先恐后地來報名，有的甚至從培訓班里退出來，找文老師報名。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越說越起勁，可是邊上的閔校長卻擺擺手說：“文老師能為孩子們著想是值得贊揚的，但作為一名在職老師，她是不能在家開設‘小課堂的。”大家知道閔校長誤會了，便紛紛解釋道，文老師在家輔導孩子，都是免費的，從來沒向我們收過一分錢。

什么，是無償為孩子們輔導？閔校長疑惑地看著大家，仿佛在問，你們是不是在為文老師打馬虎眼？這時，白頭發大爺又站了出來，說了一件他親身經歷的事情……

三

白頭發大爺叫白大山，他有個兒子叫白俊良，是本地一個小有名氣的企業家。夫婦倆由于常年忙于生意，卻疏忽了對孩子的教育。去年，白大爺的孫子迷上了游戲機，成績一落千丈。后來，聽說文老師在家開了三點半課堂，白大爺就硬拉著孫子來報名。當文老師了解到白大爺孫子的情況后，便對他格外地嚴加管教。只要上課時間沒看到白大爺的孫子，文老師就會去游戲廳尋找，有一次竟然冒著高燒，去游戲廳把白大爺的孫子拉回來。文老師的誠心和行動感動了白大爺的孫子，現在他不僅戒掉了游戲，學習成績也提高了很多。白大爺的兒子知道后，拿了五萬元錢來感謝文老師，可說破了嘴皮文老師也不肯收。

閔校長正暗自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忽然人群中響起了一陣掌聲，她回頭一看，不知何時，文老師竟站在了她的身后，她一把拉住文老師的手，歉意地說：“小鹿，我錯怪你了！”

閔校長沒有想到，故事并沒有結束，她很快又收到了第二封舉報信。

信依然出自“教育大使”的手筆，這次信封里還夾著一張二十萬元匯款單的復印件，復印件上有文小鹿的親筆簽名。“教育大使”在信中寫道，他有個老鄉在白俊良公司做出納會計，這二十萬元是文小鹿親口向白俊良討要的……

閔校長不敢馬虎，立馬將文小鹿叫到辦公室，把舉報信往桌上一拍，讓文小鹿解釋清楚。看到那張簽名的匯款單，文小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承認這錢是她向白俊良要的，但又拒絕說出實情。

一個教師，竟敢明目張膽地向家長討要這么多錢，簡直是膽大包天。閔校長氣得渾身發顫，這次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你不說我就沒法查了嗎？閔校長忽然想起一個人，于是徑直來到了白俊良的公司。白俊良得知閔校長的來意后，顯得非常為難，經過閔校長再三說明，他才不得不說出了實情。

白俊良告訴閔校長，文老師是個非常有愛心的好老師，雖然她出生在江南，沒有吃過多少苦，但她心里卻一直牽掛著那些生活在山區里的孩子。那天，白俊良拿著五萬元錢去感謝她，文老師不肯收，而是向他提了個建議，希望他能為希望工程盡一份綿薄之力。

白俊良靈機一動，當即表態愿意捐出二十萬元建一所希望小學，但他提出，這個錢一定要以他們兩個人的名義一起捐獻。為了能夠早日實現心中的夢想，文老師只得勉強答應。不過，她要求這事得保密，不能對外公布。所以，在匯款時，會計也讓文老師在單據上留下了她的簽名。

真相大白，閔校長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她再次被文老師的善舉感動。為了留住這樣的年輕人才，閔校長給學校寫了份推薦書，希望她退休后，學校能夠好好培養文老師，讓她能夠早日進入學校的領導班子。

四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閔校長終于順利退休了。本來打算退休后好好休息一下，誰知一回到家，閔校長卻感覺渾身乏力，吃睡不香。去醫院一檢查，醫生說因為平時工作太緊張了，積勞成疾，得慢慢調理。閔校長在家足足靜養了一年多，這天她實在待不住了，就買了張高鐵票，說一定要回老家貴州看看。

春暖花開，家鄉的山坡上百花齊放，鮮艷奪目。這么多年沒回來，家鄉的景色更加迷人了。閔校長在村里劉主任的陪同下，走進了村口那所新建的雙鹿小學。劉主任指著校門口幾個大字向閔校長介紹，說：“這所小學是江南鹿城市紅十字會捐助的，其中，有位捐助者的名字中也有個鹿字，所以我們給它取名叫雙鹿小學。”

正說話間，從屋里走出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閔校長見了，差點驚得失聲喊出來。旁邊的劉主任并沒有察覺，仍自顧介紹道：“閔校長，這兩個年輕人是我們新來的教師，女的叫文小鹿，男的叫鐘成。”

這時，文老師也看見了閔校長，她驚喜得一下蹦了起來，跑過來抱住閔校長激動得直淌眼淚。看見小鹿瘦了不少，閔校長也難過得眼睛濕潤了，急著問：“小鹿，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一點不知道啊？”

文老師告訴閔校長，她從小心里就有個夢想，希望自己長大后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山村教師。文老師說，她雖然生長在江南的繁華城市，但內心最向往的卻是山村那種靜謐的生活。自從進了婁江小學，經常聽閔校長對家鄉的感懷，所以更加堅定了她去山村支教的信念。

幾個月前，當得知白俊良捐助的希望小學建好了，她便第一時間去市教育局報了名。雖然學校再三挽留，但她還是選擇了理想中的小山村。

閔校長被深深感動了，她激動地說：“年輕人就是要有理想有追求，以后有什么用得著我這個老太婆的，我會全力以赴的。”說著，閔校長轉身看著鐘成問：“鐘老師，你也是鹿城人嗎？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的。”

鐘成剛要開口，一旁的劉主任卻搶先開口道：“閔校長，鐘老師是土生土長的貴州小伙，不過他確實也是剛從鹿城回來。”

一聽這話，鐘成的臉一下紅了，他猶豫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說：“閔校長，這是我給您寫的信，我的秘密都在信里，您抽空慢慢看。”

閔校長從鐘成手里接過信，心想，我和你并不認識，你怎么會給我寫信呢？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閔校長要求在學校住一晚上。山村的夜晚特別寧靜，閔校長坐在臺燈前，拿出鐘成的信，仔細看了起來。

“閔校長：

您好！白天聽劉主任說，明天您要來學校，所以我連夜給您寫了這封信。其實，這是我給您寫的第三封信了……”

看著看著，閔校長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鐘成出生在山村，也是從小就夢想著做一名老師。師范大學畢業后，他懷揣著夢想來到鹿城，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可到了江南他才發現，鹿城學校多、教師多，想考進學校的畢業生不計其數。鐘成投了幾次簡歷都石沉大海，于是他就和幾個同學一起，在平莊佳苑對面租了房子，開了一個“諾貝爾”培訓中心。

鐘成想，雖然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教師，但好在培訓班也是在教書育人，何況培訓班的收入要遠遠高于學校的老師。一開始，來培訓中心報名的人挺多，讓鐘成覺得挺安心。可就在兩年前，報名的人突然減少了，一打聽，對面小區里也有人在招生。

讓鐘成驚訝的是，跟他搶生意的這個人竟然是婁江小學的一名在職老師，于是他就給閔校長寫了第一封舉報信。不承想，最后的結果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那天，他和老鄉吃飯，飯局上又提到了文老師，老鄉竟來了興趣，說前不久文老師還向他們老板索取了二十萬……就這樣，他又糊里糊涂給閔校長寫了第二封舉報信。

經過兩次舉報，鐘成才發現文老師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老師，不知不覺竟暗暗喜歡上了她。當鐘成聽說文老師放棄學校的優厚待遇，選擇去貴州支教的消息后，他義無反顧地退出了培訓班的股份，和文老師一起回到了自己家鄉。信的結尾，鐘成說：“經過幾次風波，我覺得我和文老師是有緣分的，所以，我想請閔校長做我們的月老……”

從這兩個年輕人身上，閔校長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身影。她會心地笑了，心說，鐘成啊鐘成，你想追人家姑娘，還弄出這么多花樣來，我看你不是什么教育大使，做個愛情大使還差不多。

晨曦微露，教室里傳來了熟悉的早讀聲。閔校長推開窗戶，一輪旭日正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