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扶誰的貧

鐘愛文

臘月二十八，小郭和妻子正在家里吃午飯，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小郭開門一看，門外站著桃源莊的老胡，左手拎著一只大鵝、右手提著一只甲魚，笑嘻嘻地看著他。

老胡曾經是小郭的扶貧對象，一年前小郭結婚返城，局里就另外安排人去了桃源莊駐點，算起來，他已經一年多沒見過老胡了，現在對方突然上門，怕是別有目的。于是，他便堵在門口不讓老胡進門。

可這老胡，不由分說地用提著甲魚的手扒拉開小郭，硬擠進了門。

小郭的妻子懷孕八個月了，身子不方便，跟老胡打過招呼后，就去了里屋。

小郭問道：“胡大哥，你找我有事？”老胡放下東西，說：“沒事兒，就是來看你。另外還想問問，明年你還回不回我們村扶貧了？你可一定要回去，大伙兒可想你了。”邊說，邊盯著桌子上的飯菜。小郭客氣道：“老胡，要是不嫌棄，一起吃點兒？”

老胡立刻拿起筷子，點著桌上的一盤炒雞蛋，一盤炒青菜，問道：“就這倆菜？連肉都沒有，這怎么行？我去把大鵝宰了。”說著，起身就要去廚房，小郭忙攔阻，“鵝不能殺，你還要帶回去。”

老胡叫起來：“我大老遠拿來了，怎么能再拿回去？”

小郭忙將老胡按到椅子上，說：“胡大哥，如果我收了你的禮，那就犯錯誤了！”

老胡樂了：“你還真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了？”

小郭心想，我知道你老胡今天的目的了，便直接挑明了說：“你不就是為了想繼續得到明年的幫扶嗎？”

老胡又叫起來：“誰說我是為這來的？郭科長，你可不能拿老眼光看人。我承認，前幾年我是每年都要爭你們的扶貧名額，但今年不是，現在這名額你給我，我都不要！”

“你不要？這些年哪年你不搶名額？不給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你說你不要，誰信啊？”

老胡有些尷尬地說：“我那是人窮志短，白給的錢，我也顧不上這張老臉了。”

小郭哼了一聲：“白給？扶貧資金是給你用來創業脫貧致富的，可你拿去干什么了？賭博！喝酒！”

老胡一聽臉都急紅了，“郭科長，我是來……”說到這里，他忽然從兜里掏出一個挺厚的紅包，拍到餐桌上，“郭科長，你老婆生孩子可要花不少錢，這點錢算是我隨禮，祝賀你喜得貴子！”

小郭伸手拿起紅包，掂了掂，還挺沉的，嘲諷道：“我說老胡，你倒挺舍得下本錢啊！拿走！我告訴你，你既然有錢了，再想要幫扶，你想都甭想！”

老胡委屈地說，“我也沒想啊。你以為貧困戶的帽子那么光榮嗎？我還戴上癮了？”

小郭冷笑道：“要不是為了幫扶，你又是大鵝又是甲魚，又是紅包的，下這么大的本錢，為的是什么？”

老胡遲疑了一下，說：“我……我是為了扶貧。”

小郭哼了一聲，“你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扶貧。”

老胡擺擺手說：“不一樣！我是來扶你的貧！”

小郭愣了。

老胡接著說：“郭科長，我聽人說你也挺難的，本來工資就不高，剛結了婚，還要買房子，這又要生小孩……”

小郭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斷他說：“你想多了，我不困難。有困難也能克服。”

老胡認真地說：“別人有沒有困難我管不了，但你困難了，我就一定要幫一把。郭科長，你前幾年到我家扶貧，除了公家的扶貧款，你個人在我身上也沒少貼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買鵝苗的錢就是你自掏腰包幫我……”

小郭怕被妻子聽到，慌忙沖老胡擺手示意別說了，小聲叮囑道：“這事別再提了。幫你脫貧致富，是我的責任。”

老胡會意，小聲說：“私房錢啊？好，我不提了。但這錢你必須得收下。”

小郭說：“真不能要，要就是犯錯誤了。”

老胡道：“當初你下鄉扶貧，可以自己掏錢幫我們，現在我們日子好了，進城來扶你的貧，就是犯錯誤啊？”

小郭聽了心里有些感動，但還是不太敢相信，卻見老胡一挺胸脯，“郭科長，我現在不但脫了貧，我還是村里的致富標兵呢。”

小郭好奇地問：“你是怎么致富的？賭贏了？還是買彩票了？”老胡道：“什么話！都是托你的福，前年，你不是沒直接給我扶貧款么？”

小郭點點頭，說：“當時是精準扶貧，不搞‘一刀切，要根據貧困戶的不同條件采取不同的扶貧方法。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扶貧資金是扶持貧困戶搞項目的，但有些人，錢一到手，不是拿來吃喝就是去賭博，結果越扶越貧了。”

老胡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說的就是我。精準扶貧政策真是好啊。前年，你用扶貧資金幫我承包了一片水塘，養魚養蟹，還買來鵝苗在水塘邊放養。人心都是肉長的，看到你自己掏錢幫我買鵝苗，我再不好好爭口氣，也枉為一個男人了。”

小郭笑道：“跟你說實話，當初，我還真怕你把鵝苗拿來當下酒菜給吃了。”

“嗨！我再糊涂，也不會糊涂到把你的臉也丟盡了。我知道你們扶貧都有考核，我一戶不脫貧，你就過不了關，所以，沖著你真心實意幫我的份上，我也不再犯渾了。我養的鵝是純綠色有機鵝，城里的飯店都爭著搶著買呢。”老胡喘了口氣，繼續說，“我嘗到了甜頭，又把錢投進去買更多的鵝苗。就這樣，我的養殖業越干越大，終于脫貧致富奔小康了。以前我是小醉天天有，大醉三六九，喝多了就睡懶覺裝病，后來才清醒！郭科長，我能有今天，多虧你啊，我必須要重謝你！”

看來，老胡真的是變了，小郭打心里為老胡感到高興，說：“別，你千萬別感謝我，要謝黨和政府的好政策。”

“那是，但你這個好干部也要謝。我現在不窮了，吃水不忘挖井人，看你現在比我窮多了，我就想跟前幾年你幫我一樣，也來幫你一把。”

小郭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原來，老胡還真是來扶自己的貧的。他想了想，說：“胡大哥，謝謝你了。但錢我真的不能要，你明年用它再加大投入吧。”

老胡卻一擺手，財大氣粗地說：“我現在不差錢。”

小郭把紅包塞到他手里，認真地說：“錢我肯定不能要，胡大哥，如果你真心想幫我，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別來扶我了，你用這錢去扶持你周圍那些還不富裕的鄉親，帶領他們一起走上富裕路。這才是真正的扶貧！你說呢？”

老胡見他執意不收，只好點頭說：“好吧，這錢我就不給了。再見。”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小郭一把拖住他，說：“看到你真的富起來了，我打心眼里為你高興。你不是還沒吃飯么，把這大鵝、甲魚宰了，燉上，咱們喝上幾杯。”

“這？你說的是真話？”老胡有點吃不準小郭到底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話，我啥時候騙過你！來，還是你動手，我不會弄這些東西。”

老胡高興地答應了，麻利地宰殺好大鵝、甲魚，小郭當即燉上了，很快，香味兒飄滿了屋子。兩人就著美食，推杯換盞喝了起來。

等到酒足飯飽，老胡心滿意足地回到家里，心里那個高興啊。可他脫下外衣，突然發現口袋里有兩個紅包，一個是他要送小郭被拒絕的，另外一個是哪里來的呢？

他打開一看，里面是五張百元大鈔。

這肯定是在喝酒時，小郭偷偷塞進他口袋里的。這一瞬間，淚花糊住了他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