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驚魂

劉占奇

一

禮部郎中馬茂才生于窮苦人家，素有憐憫之心。那年，老家陜西一帶鬧饑荒，馬茂才不忍百姓受苦，就自薦去陜西巡視災(zāi)情。期間，馬茂才偶遇進(jìn)京述職回來的重慶知府，得知了一件大事———朝廷為減輕國庫負(fù)擔(dān)，要裁撤部分驛站。馬茂才聽后大驚，馬上撥馬回京。

回到京城，馬茂才立即面見崇禎皇帝奏明陜西饑民爭食樹皮蓬草青石的慘狀，懇請皇上停止裁驛，他說裁驛之舉如同剜肉醫(yī)瘡，不但會影響軍事情報傳遞，還會導(dǎo)致萬千驛卒失業(yè)，極易引發(fā)動亂。

常言道，射出的箭收不回，裁驛已經(jīng)大張旗鼓進(jìn)行，哪能說停就停。朝堂上，崇禎以擾亂朝政之罪將馬茂才革職。

卻說，馬茂才本已對朝廷有失望之意，現(xiàn)在又丟了烏紗帽，因而不再留戀，辭別京中好友，雇了輛馬車離京回鄉(xiāng)。

出京不久，馬茂才連續(xù)經(jīng)過兩所驛站，均是大門緊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開門的，卻進(jìn)不去。

馬茂才是被免回鄉(xiāng)，沒有勘合，不具備入住的資格。這可如何是好？荒郊野外連喂馬都成了問題，萬一碰到歹人或者猛獸，豈不丟了性命！

沒承想，馬茂才和馬夫二人行至太行山腳下，竟真遇到了幾只餓狼，餓狼張著血盆大口，口水一滴三尺長，馬茂才嗓子喊成了鑼鼓，馬夫的鞭子掄出了旋風(fēng)，也不能將狼趕跑。

萬分緊急之際，身后傳來一陣馬鳴，循聲望去，官道上來了幾個騎馬的大漢。當(dāng)頭的黑臉漢勒馬停僵，抱拳道：“前面可是禮部郎中馬茂才大人？”

“正是，正是，請壯士們救我二人性命。”

黑臉漢點頭道，可以救，但必須答應(yīng)他們幾個條件。馬茂才已經(jīng)被餓狼嚇得三魂七魄只剩下了一魂一魄，此刻別說幾個條件，幾十個他都得應(yīng)下來。

得到了馬茂才的保證，黑臉漢從背后抽出一把大刀，如閃電一般，拍馬直奔狼群。但見他手起刀落，眨眼間，連殺兩只餓狼，其余的哀嚎幾聲，夾著尾巴竄入山林。

餓狼已除，黑臉漢自作主張讓馬茂才乘車，打發(fā)了馬夫，而后，一口氣提出四個條件：第一，讓馬茂才把他們五人帶到安塞縣；第二，若有人問，馬茂才要說他們是自己的隨從；第三，回老家后，馬茂才不得隨便出門；第四，馬茂才要穿上官服，不能對任何人說官職已經(jīng)被免。

馬茂才皺起了眉頭，前三個好說一些，最后一個絕對行不通。首先，被免之人再穿官服，按律當(dāng)斬；其次，被革職那會兒，官服已被收繳。馬茂才思忖再三，回道：“要殺要剮請便，恕難從命！”

黑臉漢笑道：“馬大人是條漢子，只是你丟了性命，老母親誰來照顧？”

馬茂才驚出一身冷汗，他自幼喪父，是母親獨自把他養(yǎng)大，付出了多少艱辛！他為官以來，一直為朝廷奔走，對母親多有冷落，如今仕途已盡，正可侍奉母親安度晚年，如果母親有個三長兩短，他斷不會原諒自己。

“好！我全都答應(yīng)，不過，官服……”

“不勞馬大人費心，是偷是搶是借你別管，反正弄了一身。”黑臉漢邊說邊命人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官服官帽，給馬茂才穿戴上，然后，一行人騎馬駕車匆匆上路。

因為有五人“保護(hù)”，剩下的路程格外順利。然而，離家越近，馬茂才心里愈加不安，這伙人明顯是沖著自己來的。到了老家安塞縣，黑臉漢也不管馬茂才同意不同意，拉著他進(jìn)了縣衙附近的一個茶館。這不是明擺著要把他回家的事公之于眾么！

在茶館里耗了半個時辰，黑臉漢才招呼大家往城西南的馬家溝行去。到了家門口，馬茂才的母親聽到動靜迎了出來。娘倆一番噓寒問暖后，馬茂才猛然想起了黑臉漢的條件，連忙依照約定對幾人做了介紹。

母親轉(zhuǎn)身對黑臉漢說：“大鎖頭，渴壞了吧？大娘給你們兄弟燒水喝！真的要感謝你們幾個，要不是你們送糧食，大娘怕是得挨餓了。”

眼前的一幕是馬茂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被母親喚做“大鎖頭”的黑臉漢越發(fā)不可捉摸。馬茂才憂心如焚地陪母親進(jìn)了屋，水還沒燒開，安塞知縣就來訪了。馬茂才心里咯噔一下，雖說安塞縣遠(yuǎn)離京城，安塞知縣幾乎沒有進(jìn)京的機(jī)會，自己被免的事他一時半會兒不會知道，但紙里包不住火，時日一長，必被識破，后果不堪設(shè)想。

馬茂才整了一下官帽，強(qiáng)裝鎮(zhèn)定，問安塞知縣為何事而來。安塞知縣施禮回話：“大人一路舟車勞頓，安塞縣衙置辦了好酒好菜，為大人接風(fēng)洗塵。”說完，從衣袖里掏出幾錠白花花的馬蹄銀。

馬茂才只掃了一眼就火冒三丈，竟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不是官了，拍著桌子怒斥安塞知縣：“眼下老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城外幾個壕坑都填滿了死人，你身為一縣之主，不想辦法救助，還有心思到此來巴結(jié)奉承，簡直胡鬧！”

吃了一頓訓(xùn)斥，安塞知縣雙膝跪在地上，雙手托著銀子，大氣都不敢出了。眼看著場面萬分尷尬，黑臉漢一把扯起安塞知縣，笑著把銀子收進(jìn)衣袖：“知縣勿驚，大人動怒是因關(guān)心百姓疾苦……銀子留下，酒食免了，只要知縣勤政愛民，大人定會保你升官加爵。”

黑臉漢的話一入耳，安塞知縣如獲大赦，高高興興拱手告辭。來者為客，馬茂才雖說心中不快，但依舊要客氣地送知縣出門。

走到門口時，又有客來訪，這次來的是私塾里的老塾師。老塾師是當(dāng)?shù)赜忻拈L者，舌耕三十載，桃李滿天下，門生中不乏當(dāng)朝文臣武將，無論士農(nóng)工商，還是九流三教，無不對他恭敬有加。

馬茂才不敢怠慢，弓著身子把老塾師讓進(jìn)家中，老塾師一落座就詳述裁驛的事，他說，朝廷裁掉了安塞境內(nèi)的塞門、金明二驛，致使三百多名驛卒丟了差事。安塞縣本就因饑荒而人心惶惶，現(xiàn)在更是亂作一團(tuán)，他央求馬茂才趕緊上書皇上，恢復(fù)驛站，撥發(fā)賑災(zāi)銀。

看著老塾師一臉焦急，馬茂才有心把自己丟官的事兒說出來，卻被黑臉漢制止了。黑臉漢咳了一聲，開口道：“大人家人來人往，非議事之地，在下倒有一個良策，愿意和老先生找個地方從長計議。”

二

這次回家，住店少，露宿多，馬茂才患了風(fēng)寒，此時他又累又煩，黑臉漢不準(zhǔn)他出門，他干脆叮囑母親，再不見客，專心在家中養(yǎng)病。

不知不覺過了半個月，馬茂才身體剛剛轉(zhuǎn)好，煩心事又找上門來了。這一天，安塞知縣慌慌張張來到馬府，進(jìn)院就嚷“禍?zhǔn)隆薄ｑR茂才問什么禍?zhǔn)拢踩h說一幫惡匪撕下了封條，占據(jù)了城北的塞門驛，搶、奪、擄、嚇，無惡不作……

塞門驛地處要沖，宋元時期名為塞門寨，是屯兵御敵的地方，到了明朝，改建成了驛站。雖然名字功用變了，但它宏大的院落、堅固高聳的墻壁基本沒變。假如惡匪在這里安營扎寨，后患無窮！

“下官不敢擅作主張，特來向大人請示。”安塞知縣吞吞吐吐說，“那惡匪的頭頭是大人身邊的……名字叫‘大鎖頭。”

“大鎖頭”不是黑臉漢嗎？馬茂才一拍腦門全明白了，“混賬！居然敢壞我名聲！”馬茂才穿上官服，就和安塞知縣帶著兵馬去塞門驛剿匪。

驛站門外，黑臉漢等五人手持木棒與官兵對峙，安塞知縣大喝“拿下”，官兵不由分說一齊上，刀劍亂舞。不過，官兵們一沖上去便個個抱頭捂臉敗下陣來，如是攻了三次，次次如此。第四次進(jìn)攻，驛站里黑壓壓出來了一大堆人。馬茂才趕緊喝令官兵撤退，因為出來的這些人，不是從前的驛卒便是貧苦的百姓。

驛站久攻不下，安塞知縣提議上報州府。馬茂才說不可，一者，惡匪使用木棒而不用兵器，說明良心未泯；二者，請兵增援，難免傷及無辜。兩個人商量了半天，最終想出了一個辦法———解鈴還須系鈴人，惡匪是馬茂才帶到安塞縣的，該由他出面勸喻。

獨闖龍?zhí)痘⒀▋炊嗉伲R茂才想告知母親。他急急忙忙回了家，卻發(fā)現(xiàn)家中大門緊鎖。鄰居說，一個叫“大鎖頭”的把他母親接走了。馬茂才嘆了口氣，折身趕往塞門驛。

到了驛站，馬茂才剛報上姓名，把門的就帶他來到最里面院子的后罩房。推門進(jìn)屋，馬茂才吃了一驚，母親平日所穿的花色綢緞大對襟變成了紫色粗布小短衫。馬茂才問為什么換了這身衣服，可是，一連問了三遍，母親也不說明緣由。問急了，母親居然抹起了眼淚。

馬茂才心想，換衣之事一定是黑臉漢所為。他正要去找黑臉漢討說法時，進(jìn)來兩個大漢強(qiáng)行脫下了他身上的官服，給他換上了一件打著補(bǔ)丁的青布衣。換完，叮囑母子二人再不許離開后院半步。

三

虎落平陽被犬欺，馬茂才只能聽之任之。被黑臉漢“囚禁”期間，馬茂才無事可做，索性安心侍奉母親，心倒穩(wěn)了。

這天，馬茂才正陪母親聊天，忽然聽到驛站外面叫嚷聲不斷，出屋一看，院里也是鴉飛雀亂，有拿刀劍的，有握叉耙的……似乎在做打斗的準(zhǔn)備。馬茂才問守后院的漢子發(fā)生什么事了，漢子悄聲告訴他，安塞知縣帶著朝廷的人來攻驛，外面打起來了。

馬茂才納悶，近來朝廷外憂內(nèi)患，哪會為一個小小的驛站興師動眾？為他馬茂才而來顯然也說不通，他離京至今不過月余，私著官服、“隨從”作亂這些事，即便傳到朝廷，也不可能這么快派人來……

馬茂才想不明白，悶著頭在屋里踱起步來，踱到外面沒了聲音才和衣而臥。

當(dāng)晚五更時分，馬茂才恍惚聽到有人叫自己，他起身開門，竟是老塾師。老塾師說，情況緊急，必須送他們母子離開這里。

馬茂才巴不得出去呢，他來塞門驛已有兩天，沒見到黑臉漢，反失去了自由。他一直想出去，可后院里晝夜有人看守。想到這兒，馬茂才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院里居然一個人影都沒有，馬茂才慌里慌張地叫上母親跟老塾師一同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狂奔，到了城北門突然停了下來。馬夫道：“從此，天下再無馬茂才！”

聽了這句話，馬茂才的心里怦怦直跳，掀簾仔細(xì)一瞧，馬夫竟是黑臉漢，“再無馬茂才”，莫不是他要取自己的性命嗎？

馬茂才怒斥道：“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什么要聯(lián)起手來害我性命？”

“大人理解錯了，我們不是害你，是救你！不信你看看城門上是什么。”

馬茂才借著月光望向城門，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城門上掛著男女兩具無頭尸體，男的穿的是一身官服，女的著的正是他母親的寬袖對襟。

這時，城門開了，黑臉漢鞭子一揚，馬車穿城而過，奔城南而去。

馬茂才越想越迷糊，悄聲問老塾師：“趕車的黑臉究竟是好是壞？”

好人！老塾師說，馬茂才能活到現(xiàn)在全仗著黑臉漢等五人相助。其實，早在馬茂才結(jié)束巡狩返京那會兒就被五人“綴”上了，要不是幾人暗中保護(hù)，他興許已經(jīng)死在被他處理過的貪官惡霸之手。后來，馬茂才急于進(jìn)京，連家也沒回，黑臉漢怕馬母忍饑挨餓，順道送了點兒糧食，緊接著便快馬加鞭，尾隨馬茂才入京。再之后，馬茂才被免回鄉(xiāng)，幾人又出京護(hù)送。

“那他們?yōu)槭裁磸?qiáng)占塞門驛？”馬茂才又問。

老塾師哀嘆一聲，講道：黑臉漢這么做，一是要幫馬茂才救助饑民，他們搶掠的對象都是平日里欺壓百姓的貪官惡紳；二是為了安營扎寨，隨時準(zhǔn)備對抗朝廷與官府。原來，離京前，黑臉漢已打探到消息———崇禎免了馬茂才官職只是一時氣憤，第二天就后悔了，崇禎一后悔，被馬茂才彈劾過的奸臣佞臣都怕了，他們打算設(shè)計陷害馬茂才，讓馬茂才永世不得翻身。

前兩天，黑臉漢把馬家母子禁在驛站中，正是這個原因。他安排在官道上盯梢的人傳過話來，有京官奉命處斬馬茂才，理由是馬茂才禍國。因為，多名大臣報奏崇禎，西北流寇高迎祥部隊中有李自成等幾名猛將，均是陜西驛卒出身，他們造反，必定是受了主張停止裁驛的馬茂才的慫恿……

“這么說，后罩房換衣也在你們的計劃中？”

是的，老塾師繼續(xù)講道，只有找兩個替死鬼，才能讓歹人徹底死心。為了把戲演真實，他們先拼死抵抗，等安塞知縣準(zhǔn)備火攻時，再趁機(jī)假造了內(nèi)訌之相，由佯裝貪生怕死之輩交出兩具被剁爛腦袋的尸體……“犧牲無辜百姓，換我母子平安，罪孽啊，罪孽！”馬茂才痛哭流涕。

“不必難過，”老塾師解釋，“那二人是路上撿來的餓殍，如若他們?nèi)掠兄〞閹土舜笕硕吲d。”

幾人邊說邊走，不多時便出了安塞。馬茂才扶母親下了車，磕頭便拜：“多謝壯士對安塞百姓和我母子的救命之恩。”

黑臉漢扶起馬茂才，道：“大人是我兄弟五人的再生父母，不必感謝。”“壯士到底何人？”馬茂才驚問。

黑臉漢吁出一口氣：“大人可曾記得八匹蒙馬一事？”

這事，馬茂才當(dāng)然記得，當(dāng)時，馬茂才正在榆林巡視，無意間聽到一件怪事———延綏把總將軍鐵有信因八匹蒙馬入獄。馬茂才感到蹊蹺，幾經(jīng)打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天，一支蒙古騎兵擾邊，把總鐵有信帶著手下幾百個弟兄激戰(zhàn)了一天一夜，才打退蒙兵。為了犒賞將士們，鐵有信決定把擄獲的八匹蒙古戰(zhàn)馬與將士們分食。誰料，還沒想好怎么分，貪腐成性的延綏總兵吳自勉就來索馬。鐵有信仗義執(zhí)言，說朝廷欠餉嚴(yán)重，將士們天天饑腸轆轆，正好借戰(zhàn)馬充充饑。這么一來，吳自勉被觸怒了，他不僅帶走了蒙馬，還以企圖兵變之名抓捕了鐵有信等五個將領(lǐng)……馬茂才大感不妙，萬一真的因蒙馬引發(fā)兵變，將無法收拾。因而，馬茂才趕緊去了總兵府，仗著巡狩之權(quán)給吳自勉施加壓力，把鐵有信他們從牢獄里救了出來……“鎖頭，鎖頭……壯士難道是延綏把總鐵將軍？”

黑臉漢沒有回答，掉轉(zhuǎn)馬頭要往回走。馬茂才急忙上前阻攔，說塞門驛不是久留之地，沒了馬茂才，肯定保不住……黑臉漢笑道，征戰(zhàn)沙場多年，彪悍的蒙古騎兵他都不怕，地方官兵奈何不了他！他必須回去，協(xié)助老塾師盡快把驛站的銀糧分給饑民。

黑臉漢說完，快馬加鞭，絕塵而去。馬茂才目送馬車走遠(yuǎn)，才攙著母親緩緩前行。

“茂才啊！你官也沒了，家也回不去了，咱娘倆去哪兒啊？”“娘，你咋又忘了，馬茂才死了，兒子叫馬不明。”馬茂才轉(zhuǎn)過身子，看著越來越遠(yuǎn)的安塞城，說，“娘莫怕，這樣的朝廷遲早得滅亡，等天下太平了，還回咱的馬家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