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碧琴
(福建省仙游縣現代中學,福建莆田 351200)
閱讀文本是語文教學的重要內容,也讓語文教師時常感到迷茫。許多經典文本在教師開展閱讀教學后漸漸失去了生命力和美感。因為在閱讀教學的大部分時間里,教師只是在教文本,而不是作為一個審美主體在閱讀文本[1]。孫紹振認為,閱讀就是指閱讀主體、文本主體和作者主體從表層到深層的同化和調節。我們不能放任閱讀主體恣意發揮,也不應限制學生探索文本的主動性。
在教學中,筆者最慶幸的事就是自己有了常教常新的體驗。鮮活的文本不可辜負,當審美主體意識到這點時,其收獲的滿足與快樂是無以言表的。《項脊軒志》是明代歸有光的代表作,筆者在幾次閱讀教學過程中都未識其妙。但是,在最近一次的教學中,筆者對文本有了全新的體驗,深受觸動。
許多讀者在閱讀完《項脊軒志》后,不謀而合的情感體驗是悲不自禁。在關注“多可悲”的生活細節時,讀者的代入感是很強的,作者歸有光擷取的生活細節讓人看到了生活中諸多“同款”的祖母、母親及妻子,讓人與之同悲[2]。這種悲情蓋過了作者隱伏其間的喜情,繼而成就了這篇至情之文。然而,這間軒室見證的是作者曾經的讀書、生活時光,這段“多可喜,亦多可悲”的舊時光是豐滿寫實的。文章伊始,作者就用全文最富詩意的文字呈現了可喜的生活:“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這段讀書生活讓筆者看到了一個怡然自得的書生,他享受在自己的精神家園中的醉讀時光,不負韶華,不負美景。這種醉讀之喜是現在許多學生缺失的體驗,若能使學生共情,想必他們就不會把讀書當作一件苦事。
這是文章最為外露的喜情了,細讀之下,讀者就會發現這種喜情并非在開篇戛然而止。“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這份慶幸之喜不只是為一間軒室的頑強慶幸,更多的是慶幸生活中總有許多劫外之喜,讓我們感激生活。生活常如波瀾起伏,安寧絕不是常態,但又鮮少一個浪頭把人拍死,這樣的慶幸之喜能為我們面對生活增添許多勇氣[3]。如果說這種慶幸之喜還能被作者輕輕掩藏起來,那后文的夫妻好合之喜簡直是藏也藏不住了。“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這是文人筆下的夫妻情趣,一個“時”字可見妻子的殷勤造訪,“我”并不惱,任其以問古事之名,向“我”表露仰慕之情,任其以寫字之由陪伴旁側,讓人不禁想象出夫婦和順的美好畫面。作者用寥寥數語道出夫妻二人情投意合、相知相伴的婚姻狀態。這段回憶應是全文最溫馨、美好的部分,得妻如此,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生活有些殘忍,但是作者并非只沉浸于悲傷的往事,還感懷生活中溫柔可喜的一面[4]。
這篇文章分兩個時期寫就,節選部分的前四段是作者18 歲時完成的,最后兩段回憶妻子的文字約是作者三十幾歲補寫的。學生了解這些內容,對理解作者表達悲傷之情的方式至關重要。一個18 歲的少年在回憶早逝母親的慈愛時用“泣”的方式,顯露哀傷,在懷念對自己關愛有加的祖母時“長號不自禁”。一個少年在悲痛時會哭,這完全符合一個少年的率真性情。可是到了寫妻子的去世時,作者似乎變得薄情了,無眼淚不說,甚至不言思念。可是,我們卻看到了“室壞不修”“久臥病無聊”,這里的“無聊”則是指精神上沒有憑借或依靠。因妻子的逝世無心打理生活,感到空虛寂寞,這恰恰寫盡了作者的心理創傷。這是一個歷經生活諸多變故、科場幾多失利的中年人的成熟表達。文章結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更是把這種思妻深情沉沉放下,言有盡而意無窮。蘇軾曾說,好的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文章何時行、何時止是無規矩法則可言的,只要情思所到之處,自肺腑而發,文章便有了如行云流水的美質[5]。
對不同文本進行比較閱讀,有助于讀者更深刻地領悟文章的思想內容和藝術風格[6]。在《項脊軒志》的閱讀教學中,我們若能進行聯想,就會發現本文與蘇軾的《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和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在題材上有相近之處。三篇文章都帶有悼亡性質。蘇軾睹物思人,悼念亡友;韓愈是愛侄新喪,痛訴哀情;而歸有光則是追憶往事,懷念已故的祖母、母親及妻子。一位“明文第一”,兩位唐宋大家,三篇文章的碰撞會有怎樣有趣的發現呢?歸有光的《項脊軒志》與蘇軾的《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顯然在取材上差異甚大,歸有光的文章在憶及亡人時多選擇一些令人傷懷的往事,母親憐愛子女,祖母的殷殷期待,觸動讀者感同身受的悲情,敘事與抒情融為一體,事細而情深。而蘇軾的文章開篇思緒蕩開,表面上在談“成竹于胸”的繪畫理論,實際上把自己與文與可相知的深意蘊藏其中。文章主體部分敘寫自己與文與可交往的若干趣事,讀來令人不禁失笑,文人高士之間的交往竟這般有趣。直到結尾的“廢卷而哭失聲”才讓人恍然大悟,思及前文,竟是痛至心扉。同是悼念亡人,歸有光的文章筆淡事悲,而蘇軾戲笑成文,讀來風格迥然。歸有光以儒雅見稱,文章樸實動人;蘇軾樂天豁達,文章真純無二。兩篇文章讀來雖興味不同,但都是性情之文。
韓愈的《祭十二郎文》與《項脊軒志》相比,更多的是給人以一脈相承之感。韓愈作為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反對駢文,主張文章要陳言務去,質樸自由,不受格式束縛,才能反映現實生活、表達思想。《祭十二郎文》作為韓愈抒情散文的代表,一改祭文的固有內容和浮華文風,文章結合家庭、身世和生活瑣事抒寫自己的喪侄之痛,語言酣暢,敘事與抒情自然轉切。這樣樸實無華的文風對后世影響頗大。明代歸有光崇尚唐宋古文,對韓愈極為推崇,《項脊軒志》《寒花葬志》《世美堂后記》等散文名篇專注于對家常瑣事的描寫,這種抒情寫法在《祭十二郎文》中已有體現[7]。可以說,歸有光繼承并將其發展至他人所不能達到的境界。兩篇文章在取材上有所承襲,但是在情感表達上有所不同,《祭十二郎文》的情感奔放,有酣暢之氣勢,而《項脊軒志》則顯得更為內斂含蓄,情到即止。歸有光對韓愈的繼承可謂沿其脈而并未沿其氣,而是形成了自己“淡筆抒致情”的一家之文。
重新閱讀《項脊軒志》緣于教學中的一次示范朗讀,為了把握好朗讀的情感,筆者認真琢磨文本,在親近文本的過程,筆者發現了文本潛在的脈絡,質樸文字的魅力,以及歸有光的寫作特色,最重要的是收獲了閱讀經典的快樂和愉悅。經典文本的光彩一直都在,只是我們常常視而不見,一旦我們駐足與主動探索文本,收獲的必將是一段奇妙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