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峰,趙 歌
自人類社會以來,權力對于身體的改造一直沒有間斷,身體一直是權力實踐的對象。可以說,人類的歷史是一部身體被規訓、操縱以及塑造的歷史,在不同的社會歷史階段存在不同的規訓、操縱以及塑造身體的方式。總之,身體成為被“文化”的對象。文明程度越高,社會對身體的掌控就更加全面,通過行為準則和道德規范等向個體灌輸管束身體的法則,使其舉止得當,掌握控制身體的能力。因此,為了在社會環境中更好地生存,每個人不得不接受當代文化的洗禮,逐漸擺脫作為人的自然屬性,獲得社會認可,體面地成為文明社會中的一員。一方面,因為文化對于身體操控的方式方法更為多樣;另一方面,身體不得不接受文化變遷,使重新改變、塑造和設計自身成為可能。
總體來說,不同的文化賦予身體不同的意義,且由于身體具有可塑性,能夠適應不同的社會形態,才成為可供開發利用的最佳對象。消費文化正是看中身體的可塑性與可馴服性,不斷地通過宣傳消費意識,激發人們用另一種方式來看待身體,讓其獲得超越表象的意義。在消費時代,消費文化是一種世俗文化,一部分人以縱欲主義和享樂主義作為自身最高的價值標準,另一部分人卻在體育健身的消費中發現了正取向的內涵與價值。
在消費社會,由于身體外觀的重要作用,每個人似乎都是自我形象的宣傳者。自我形象必須通過精心建構和設計,才不會因不重視身體外觀而遭受社會“懲罰”。這樣的思維會激勵人們時刻完善自我形象,使身體愈來愈成為被社會塑造和規劃的對象。消費文化也制定了相應的身體標準模式,通過各種媒介廣為宣傳,讓人們通過各種“軟、硬”技術建構美的外觀形象。客觀地講,綜觀歷史,迄今為止未見文化會超越消費文化,把身體放在如此醒目的位置。恰恰是由于每個人都有一個身體,消費市場就將身體列為最佳的潛在消費品。為了盡可能成就商品利潤最大化的目標,身體的保養和維護就成為實現其目標的有效手段。因此,對身體的關注必然成為消費文化的基本策略,理所當然地被開發成最佳消費品。這就使得當代社會開始對身體產生消費主義態度,消費文化則通過這種理念將自身推向極致。
人們普遍對身體成為商品的消費主義態度以及對完美身體的渴望,使健身房、瑜伽館、游泳館以及各種體育場館成為受人喜歡的重要場所。“雖然美容手術和化妝能夠遮掩年齡的痕跡和外表,但是要想獲得真正健康美麗的身體卻離不開有規律的體育運動和有節制的飲食”(約翰·奧尼爾,1999)。
鑒于此,本文主要探討:1)消費時代身體形象構建的哲學基礎;2)消費時代體育健身對身體形象構建的哲學思考;3)消費時代身體形象構建的社會學意義。
20世紀初,美國的福特主義生產方式極大地提高了生產效率,極大地提升了社會的消費潛力。催生出全新的大眾消費模式,也使西方社會在基本結構上發生重大變化,即從以生產為主導的社會轉向以消費為主導的社會。武慧俊(2013)指出,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70年代的日本和西歐都先后進入消費社會,以供給大于需求為經濟特征,生產力遠超社會有效需求。在我國,盡管還未徹底實現工業現代化,但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這種結構性的過剩經濟就出現了。如今,我國也在走向消費社會,開始逐漸步入消費時代。
一般而言,消費時代具有以下3個基本特征。
從20世紀初福特主義向20世紀80年代后福特主義的轉變,意味著以消費(服務)為中心取代了以生產(制造)為中心的傳統經濟模式。在后福特主義的熱潮涌動下,消費范圍進一步擴大,消費模式更為多樣,商品正在成為一種表示生活質量的物質和文化的復合物。社會物質不再是貧乏而是過剩的,刺激消費、鼓勵消費已成為消費社會中商品生產的重要動力與目標。如何賦予商品更新奇、更豐富的符號與概念,成為消費社會面對的關鍵問題。
傳統的消費觀念主要強調商品的使用價值,而在消費社會中,符號價值越來越成為衡量商品價值的重要組成。與此相對應,人們在購買商品時,更多的是考慮其對人的身份以及地位的象征意義,商品的實用功能有所淡化。赫伯特·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提出虛假需要與真實需要的差別。真實需要是指維系人們生存的吃、穿、住、行等必備生活條件,虛假需要則明顯超出這種范疇,且愈演愈烈。這種愈演愈烈的虛假需要正是傳播媒介經常呈現出的生活場景。消費由單純的經濟行為轉變為一種文化形態和社會行為。
消費文化從來沒有缺席過。但對于大眾來說,由于20世紀福特主義大生產之前的物質生產水平相對不足,消費品匱乏,再加上社會普遍提倡節儉與禁欲的理念,大眾的消費只能維系在基本生存和再生產層面,消費文化對于生產、生活方式的影響有限。20世紀初,生產效率的大幅度提高、生產成本的持續降低以及技術不斷地改造與革新,使西方的生產供應逐漸大于消費者的需求,產品由飽和到過剩。此時,生產和消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生產和產量由市場決定取代了生產者決定生產的產業模式。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后福特主義階段,西方大眾的生活水平得到空前提高,消費與文化的聯系開始凸顯。人們不僅滿足于消費品的自然屬性,進而轉向消費品的文化屬性。尤其是進入21世紀,消費品的文化屬性越來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消費文化從邊緣走向中心,突飛猛進成為流行文化,變成構筑日常生活、凸顯生活方式的重要載體。
由于在消費時代,身體能夠最大可能地凸顯其文化價值(消費時代以張揚欲望為主旨),因此,這個時代格外重視對身體的開發與利用。消費文化對身體進行消費性的符碼整理之后,重新將其納入消費目的和計劃。不置可否的是,對于身體的開發與利用,極其漫長。從資本主義早期階段來看,宗教觀念、禁欲主義、紀律以及節制等身體話語長期占據主導地位。隨著這些禁錮身體的因素逐漸衰落,人們開始用開放的眼光與觀念來看待身體,身體也逐漸擺脫理性的束縛,首先是感性的身體開始覺醒,而后又進入消費主義時代。
歷史在某種意義上只能是身體的歷史,將它的痕跡紛紛銘刻在身體上(米歇爾·福柯,2007)。福柯如同尼采一樣,他的哲學思想中心也定位于身體。不過,他與尼采截然相反。尼采將身體視為權力意志本身,作為一種自我反復擴充升騰的能量,因此,尼采的身體是主動、積極的。福柯眼中的身體是馴服和被動的,身體不斷地受到權力的規訓與塑造,儼然成為權力改造的對象和目標。“世間的各種權力技術、各種歷史悲喜劇,都圍繞著身體而展開角逐,將身體作為一個焦點,對身體進行精心的規劃、設計和表現。身體成為各種權力追逐的目標,權力在試探它、控制它、生產它。正是在對身體所作的各種各樣的規劃過程中,權力的秘密、社會的秘密和歷史的秘密昭然若揭”(米歇爾·福柯,2007)。
福柯敏銳地感覺到身體和權力之間的關系,深刻地意識到權力的巨大能量,認為肉體是可以被改造、改變、駕馭、馴服和支配的。因此,出現了一整套方法、方案、技術、知識、數據以及描述等,最終使身體服務于新的意識和社會形態。
在消費社會,身體日益與消費意識形態聯系在一起。社會權力對身體的改造悄悄發生變化。“福柯關注的歷史,是身體遭受懲罰的歷史,是身體被納入生產計劃和生產目的中的歷史,是權力將身體作為一個馴服的生產工具進行改造的歷史;那是個生產主義的歷史。而今天的歷史,是身體處在消費主義中的歷史,是身體被納入消費計劃和消費目的中的歷史,是權力讓身體成為消費對象的歷史,是身體受到贊美、欣賞和把玩的歷史。身體從它的生產主義牢籠中解放出來,但是,今天,它不可自制地陷入了消費主義的陷阱。一成不變地貫穿著這兩個時刻的,就是權力(它隱藏在政治、經濟和文化實踐中)對身體精心而巧妙地改造”(汪民安,2004)。
“最美的消費品”是讓·波德里亞身體消費思想的主旨內容,因此,自我崇拜的第一對象聚焦在“符號化的身體”。“在經歷了一千年的清教傳統之后,對它作為身體和性解放符號的‘重新發現’……今天的一切都證明身體變成救贖物品。在這一心理和意識形態功能中,它徹底取代了靈魂”(讓·波德里亞,2000)。
馬克思認為,商品僅具有交換和使用價值,讓·波德里亞敏銳感覺到身體除了上述兩種價值之外還具有符號價值,且在消費社會意義更為凸顯。他甚至認為,“為了構成消費的對象,物必須成為符號”(讓·波德里亞,2001)。商品主要是作為一種符號來消費和顯現的,商品的符號價值將逐漸代替其使用價值。在消費社會,消費目的不僅是獲得物的使用價值,物的符號價值也得到凸顯,消費超越對功能的消費而進入對符號的消費;審美的需要替代了物質化的單純需求,商品自由地發揮代用品的功能或層級的使用價值。按照讓·波德里亞的身體思想,身體在消費社會不僅承載著傳統價值,更成為符號。在符號的社會里,對于身體的本真追求已經不再具有意義。讓·波德里亞認為,正是通過符號編碼或符號邏輯的作用,商品被賦予意義。商品的意義既不能理解為與其固有的性質或用途有關,也不能根據經濟交換價值來理解,而應該通過其在符號制作和再制作過程中的位置來決定,并稱此為“符號價值”。
由于消費的文化屬性慢慢替代了經濟學屬性,身體的符號價值逐漸替代了其實際使用價值,身體的符號意義便成為人們身份認同與自我表達的主要通路。在消費社會,美麗的身體被“圣化”為無往不利的符號,價值越來越高,甚至可以用金錢來衡量。
如今,各種媒體反復出現的讓人眼花繚亂的身體符號形象,使身體(尤其是完美的身體)成為一種符號性的消費品。這些無一不刺激著人們消費的欲望。在消費社會,每個人都是自我銷售者,時刻注意完善自我形象,對身體的忽視則會受到某種意義上的“懲罰”。消費文化中的身體,不再是生產工作中的勞動力,不再是生理學和醫學相關的具體實體,而變成一種“美麗的資本”。它具有符號的交換性,承載著功用主義的美學特點。因此,在消費社會,商品化成為身體的主要特征,人們對身體進行經濟投資并在市場體系中交換,進一步推動消費社會走向頂峰。
邁克·費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關注消費社會中的身體由來已久,認為身體是快樂的載體,弘揚著青春與活力,越來越多的現代人傾向于將身體是否快樂作為自我認同的核心。因此,身體已經發展成為消費文化的一面旗幟。
費瑟斯通將身體分為外部和內部,認為身體形象的重要性日漸突出。在消費文化中,身體形象越完美,就越趨近完美的生活。費瑟斯通創見性地看到完美身體在消費社會中的重要意義,創造性地提出消費社會身體衰老的意義和表現,以及消費社會對待衰老的策略。理論家一直忽略和漠視身體衰老在消費文化中的表現,但在費瑟斯通的研究中,身體的自然衰老與伴隨衰老的種種征兆被理解為道德渙散的明證(Hepworth et al.,1982)。這種不成功加劇了人們的恐慌心理,對于身體衰老的恐懼也加劇了對于消費市場的開發。因此,個體要通過積極的手段對身體進行維護與保養。由于消費社會將身體衰老歸結為問題,這樣就催生出中老年人的身體危機意識,進而通過重新構建中老年人的身體形象開拓消費市場。
身體共通性的學術譜系關系是身體的文化屬性,身體與權力和知識有著極為密切的三角關系。身體不是簡單的生物學意義上的軀體,而是可以被文化構建的對象。因為凡是文化,總是要對身體進行改造和約束,以適應道德、社會、經濟以及文化的要求。不同的環境造就與此相適應的身體,格格不入的必將被淘汰。身體雖然屬于我們,但又外在于我們,每個人的成長都需要學習控制身體的能力,以便符合社會對身體的要求。身體就如同硬幣的兩個面,一面是自然的生物屬性,另一面是文化規訓的產物,其構建受到社會和文化的影響。因此,身體體現著文化,又是解讀文化最重要的窗口。
根據讓·波德里亞(2000)的觀點,在當今社會,消費文化與身體合謀,時刻都在規范我們。“這種身體消費透過時裝工業對我們的衣著作出要求,規范我們的身形”(謝有順,2003)。
丹尼爾·貝爾(1989)認為當代文化正在變成視覺文化,而不是印刷文化。通俗地解釋視覺問題,就是“看”與“被看”,即問題如何在眼中呈現。在視覺世界,除了身外的繽紛世界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人的身體。我們不僅從鏡像,還從別人挑剔的目光中不斷地與自己的身體遭遇,也在日常生活中用同樣的方式考量、評判著別人的身體。身體既是“看”的主體,還是“被看”的對象(莫里斯·梅洛-龐蒂,2001)。當今,人們比以往更加關注身體,尤其是身體外觀,即身體呈現的視覺效果,看它能否最大限度地展現出自己的風采。從這個意義上說,消費時代的視覺文化使身體公共化,使每個人成為公共場合的表演者(謝有順,2003)。人們不再以身體的快樂與舒適為目的修飾(有時甚至背道而馳),而是為了更好地在別人面前展示自己,從而體現自己的身份。
毋庸置疑,在視覺文化時代,圖像霸權從文化符號中迅速脫穎而出成為不爭的現象。無論是當今盛行的大眾廣告、電視電影、海報圖片等,還是傳統的文字印刷物,從以視覺因素為主導的圖像比重不斷增加就可見一斑。視覺方式也在人們理解世界和自身中彰顯出極為重要的一面。馬丁·海德格爾(2004)多年前就預言了“世界圖像時代來臨”。“世界圖像時代并非意指一幅關于世界的圖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為圖像了”,也就是說,“視覺文化并不依賴于圖像本身,而是依賴于將存在加以圖像化或視覺化的現代發展趨向。這種視覺化使現代全然有別于古代和中世紀社會。這樣的視覺化在整個現代時期是顯而易見的,而它現在幾乎變成強迫性的了”(Mirzoeff,2000)。
現代媒介確立的身體視覺效果和理想的身體模式緊密相連。這些理想的身體模式通過多種活動如影視節目、廣告形象、體育比賽、時尚雜志、選美活動等,逐漸滲入大眾思想,以影視藝人、健身達人等的身體形象作為視覺規范和標桿。大眾正是在對身體形象的不斷觀看中,觀察自己與理想身體的差距,即在別人的眼光中界定和評判自己。現實身體與理想身體差距越大,人的心理焦慮感越強。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身體曾經遭受多種因素的禁錮,其欲望被摒棄在理性和精神之外。但在消費社會,身體不再僅是改造自然和社會的工具與手段,而是成為消費的主體。因此,從這個角度理解,消費社會身體與欲望的盡情釋放帶有明顯的個性解放和身體解放的意義。
身體成為肉身性和享受性的存在,充分彰顯了身體的本能欲望有了存在的合法性,不必隱藏為精神的附屬品。從物質富足到感官愉悅,從內部健康到外部美麗,從購物消費到健身健美,從追求舒適到自由支配身體,身體的滿足已經成為個體最關心的主題。總而言之,消費的初級層面是滿足身體外觀的主要手段,消費的高級層面則成為自我尊嚴實現與身份認同的重要途徑。更重要的是,身體成為他人的消費對象,也會成為他人的欲望主體。因此,身體承載著無盡的欲望,又不斷地通過消費制造新的欲望,很多被欲望控制的身體出現新的“異化”。
當今,身體毫無疑問地成為消費社會人們最關注的目標之一,并竭盡所能對身體進行全方位的投入。對于身體的投入,“依據的并不僅僅是主體的自主目標,而更多的是一種娛樂以及享樂主義效益的標準化原則,一種直接與一個生產及指導性消費的社會編碼規則及標準相聯系的工具約束”(讓·波德里亞,2000)。為身體投入,其目的是能夠產出果實。個體的魅力指數以及社會地位等,都可通過身體表達和體現。某種程度上,身體沒有同人們想要消費和擁有的其他物品有著本質區別,它“只是心里所擁有的、操縱的、消費的那些物品中最美麗的一個”(讓·波德里亞,2000)。換言之,在消費社會,身體被商品化或者物化了,被物化實質上是人的異化的重要形式之一。
與一般的商品相比較,作為商品使用價值表現形式的身體顯然存在明顯區別。身體的表現形式有靜態、動態以及抽象之分,但其本身沒有固定形態。靜態的身體外觀,如體型、身材與外貌比較具體;身體姿勢與行為是身體動態的表現形式;健康、青春與活力是抽象的身體形態。
在消費社會形態,身體的商品化還意味著它作為“消費者和被消費者的身份是游弋、互換與變動的,雙方同時身兼兩職”(葛紅兵等,2005)。身兼兩職的身體主要表現為消費者和被消費物身份在某種意義上是同一的。身體作為消費者需要不斷地提升消費能力,作為被消費物需要不斷地提升可消費性。只有首先成為合格的消費者,才具備成為別人消費對象的先決條件,因為身體只有通過消費活動(體育健身、美容美體等)或者消費品(化妝品、衣服等)不斷提升自己,才能持續地保持它的可消費性。
消費文化下,電影、電視、廣告以及大眾刊物等使得時尚的身體形象廣為流傳,人們被各種身體印象包圍,完美的身體形象完全充斥于大眾的頭腦中,主宰了人們對于身體的理解。
媒體宣傳的不是一般的身體形象,而是完美的身體形象。人們把對完美身體形象的追求作為身體消費的終極目標,消費者不會容忍身體的任何地方出現瑕疵。Featherstone(1982)指出,消費文化正是利用這一點,在媒體宣傳下使消費者認為身體是可以塑造和改變的,完美的身體形象可以通過各種消費活動獲得。而且,廣告宣傳對于節儉、忍耐、堅定、克制以及節欲等價值觀念逐漸進行了瓦解與否定。個人不得不聽從勸導并對身體、自我和生活方式持有批評的態度。
完美的身體形象不再局限于面部輪廓,而是擴展到整個身體。媒體暗示消費者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可以提升。消費社會中,對于身體的宣傳,實質是身體審美的哲學,個人的生活方式、個體的認同都與身體美等同。消費社會不僅讓人們意識到外表的重要性,也讓大眾進一步認識到外表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衰老,但是通過積極的健身運動、有營養的飲食等能延緩這一過程。
在費瑟斯通看來,形象不同就會帶來比較,并時刻提醒我們注意什么,可能會變成怎樣。由于消費社會中媒體的宣傳——任何人都可以變得更美,美的形象就在消費者心中樹立起美的模式。實際上,它只是少數人才能達到的身體美學標準。這種將理想的身體模式轉化為自己內心需求的過程,就是巨大消費市場存在的緣由。大部分消費者對于身體的追求注定是失望和沮喪的,并對身體產生懷疑,為“在自己的身體里生活感到不安”(Ewen,1984)。
消費社會雖然給了身體完美的模式和標準,但是“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潛藏著不完美”(Ewen,1984)。因此,理想完美的身體和現實缺陷的身體存在巨大的鴻溝。消費者在消費文化——不能擁有完美的身體就不能有完美的生活的暗示下,身體的焦慮感與日俱增。
隨著消費時代的到來,我們對于身體的態度發生著潛移默化的轉變。對于身體的關注,人們已經逐漸從維護健康轉向既要維護健康又要形象建構兩個層面,而且形象建構層面似乎已經超越了維護健康層面。在進入消費時代以前,社會成員作為社會主體的存在,理所當然地將重點放在對于身體(肉體)的養護上,即重點在維護健康。到了消費時代,人們更加注重身體的外觀,除了重視身體的內部功能外,也更加重視身體的存在,主要是為了滿足人們的視覺需要,即人們更多關心視覺表象下的身體。
布萊恩·特納(2003)指出:“20世紀增長的消費文化和時尚產業特別重視身體的表象。消費社會重視強健/美麗的身體,在這個消費社會的成長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西方的價值觀念發生了重大的歷史變化。西方價值先是因為一些酷刑強調內心控制,現在則因為審美目的而強調對身體表面的操控,這種身體的變化代表了西方價值的世俗化傾向。”與消費社會密切相關的是,人們對身體的審美性質越來越重視對身體的外在調控。因此,在當代生活中,人們對于身體外觀的期望與關切被稱為身體的“審美化”。這種“審美化”的標準一定是符合當代時尚潮流的。對于男性來說,其關鍵詞是健美與活力;對于女性則是苗條與美麗。換言之,“把自然的身體當作社會的身體來使用,從對身體的擁有轉向社會性的炫耀展示,從過去的對身體的遮蔽到現代的對身體的暴露”(汪民安,2004)。人們關注的中心一旦轉向身體,對它的需求就發生了根本變化。身體必須經得起人們挑剔的眼光,對其形象建構采用的身體技術應運而生。
從實踐來說,身體的審美化包含兩個方面:一是身體審美標準的確立;二是達到這個標準采取的手段——身體技術。這種審美標準是“通過各種媒介和展示,通過運動員、時裝模特等視覺規范的人物形象確立而形成的,又要通過體育運動、健美比賽、選美比賽、演藝節目、廣告形象等媒介方式塑造并向大眾灌輸的”(汪民安,2004)。某種程度上,當今的身體審美標準由廣告產業、時尚產業、體育產業以及保健產業等共同促成。
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莫斯(2010)認為,“所謂‘身體技術’就是教人如何改造自己的身體以使其符合身體的理想標準或最大限度地接近這個標準,并如何在特定的社會境遇中使用自己的身體”。身體技術包括:1)通過體育健身塑造身體;2)通過飲食控制身體;3)通過外在媒介(美容手術或者是化妝等)改變和修飾身體;4)通過行為舉止的禮儀化規訓身體等。可以看出,所有的身體技術都是消費社會基于對身體進行改變和改造而產生的,又共同促進消費社會身體工業的蓬勃發展,并在媒體對身體審美標準普遍化的宣傳下進一步形成前景廣泛的消費市場。
近10年,體育健身從最初人們不愿有任何花費的行為逐漸地變成一種消費活動——通過付費而參與的體育活動,體育帶來的支出也被納入大眾的消費預算。盡管目前在體育上消費的人比例不高,但從側面反映了人們觀念的改變。某種意義上,越來越流行的體育健身現象暗示著人們渴望構建自我的身體形象,體育健身本質上是某種身體技術。
可以看出,正是消費文化使得健身房、游泳池(館)和各種鍛煉肌肉的健身器械成為注重身體形象愛好者生活中的一部分,無法掩蓋必須通過艱苦訓練而獲得的事實。因此,消費社會推崇的“你也一樣可以擁有美麗的身體”的身體觀念已經印刻在每一位躍躍欲試并企圖改變形象的消費者心里。費瑟斯通(2000)認為,消費社會創造了一個新的完美世界,使身處其中的消費者感情脆弱,不再視身體的不完美為天生,而將其看成不自然的,急切地審視自己的身體,力圖通過改變身體的不完美來改變自己。當今,身體的美不再局限于面部輪廓,而是越來越具有它的全面特征,告訴消費者全身都存在提升的空間。這種對身體的狂熱追求,一方面體現在參與人數的逐漸增多,另一方面還體現在越來越新奇、形式翻新的訓練手段上。
相對于其他的身體技術,在消費社會,體育健身又具有怎樣正取向的價值和內涵呢?費瑟斯通(2000)指出,在消費社會,維護健康已經成為一個耳熟能詳的詞,經常見諸網絡、報紙、電視廣告以及養生節目,時刻都在提醒警示消費者要重視身體健康,懂得保持身體健康的手段與方法。相對于其他的身體技術,體育健身不僅可以維護健康,提高人的身體機能,同時對于人的外觀塑造更是有著一種美化效果。這是因為,其他的身體技術如整容手術或者化妝等,要么對健康無益,要么暗含著某種風險。“雖然美容手術和化妝能夠遮掩年齡的痕跡和外表,但是要想獲得真正‘健康又美麗’的身體卻離不開有規律的體育運動和有節制的飲食”(約翰·奧尼爾,1999)。
在消費社會,與其說體育健身成為人們獲取健康的重要手段,不如說人們試圖通過體育健身達到形象建構的最終目的,即體育健身已經成為人們身體形象建構安全可靠的身體技術。因此,健康與美麗的完美結合促成身體健康美的理想狀態。隨著媒介對于身體健康美的廣為宣傳,體育健身現象迅速在我國發展,受到大眾的喜愛與狂熱。
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很多人對于完美形體的追求建立在辛苦的體力付出之上,而且付出程度越高,收獲越大。恰如約翰·奧尼爾(1999)所描述:“身體是民主社會里商業美學所利用的一種資源,最引人注意的例子莫過于那些滿頭大汗、做著彎腰壓腿運動、希望擁有一副健美身體的男男女女。”一方面是體力辛苦地付出,另一方面收獲到了完美的身體,體育健身就這樣將身體規訓與身體享樂聯系在一起。
在消費社會,要達到理想的形體與完美的身材,應對身體施加規訓。這是一個艱苦和痛苦的過程,并且要伴隨長時間、堅持不懈的努力,最終使消費者獲得最大限度上的享樂。消費社會的人們通過身體在規訓與享樂之間進行著精確的換算,這種換算被費瑟斯通稱為“精明的享樂主義者”(Hepworth et al.,1982)。Featherstone(1982)指出:“在文化層面,消費文化的享樂主義并不能完全取代苦行主義。事實上,一個人在追逐快樂的同時要具有冷靜思考與規劃的能力。”
以往觀念認為,對于身體的規訓與享樂必定存在矛盾。在消費社會,理想的外在形象可以通過對于身體的維護和改造而達到,人們對于身體的塑造不再認為是痛苦和強制性的,越來越多的人從這種塑造中體會到快樂、愉悅,滿足內心的需求。與傳統社會道德規訓身體不同的是,消費社會倡導享樂主義,對于身體的規訓更加隱蔽,讓其成為許多消費者心甘情愿的事情。
綜上,體育健身對于身體的規訓與享樂具有哲學意義上的辯證關系。這種身體規訓是關注自我、鍛造自我、創造自我的手段,意在讓自我獲得一種雕琢的、獨特的、風格化的審美形態。體育健身對身體的規訓不是被動、服從、萎縮、單調以及他律的,而是主動培養的過程。這種主動培養的過程就是福柯后期對身體的研究從權力技術轉向自我技術最直觀的體現,而自我實踐具有譜系學特征。體育健身對身體施加更多的規訓,同樣身體也會得到更多的享樂,身體的規訓與享樂完成了微妙逆轉。
在消費社會,人們不僅關心健康,更加關心外表,將身體作為自我表達的載體(Howson,2004)。這就意味著人們越來越想通過形象建構來尋求身體的意義和自我認同。通俗地講,人們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維護與塑造外表,是為了獲得他人的承認與贊賞。從某種意義上說,“自我,或者說我們認為自己是誰,是由我們通過特定的服務和產品所創造的一種外表所決定的,而這些服務和產品能促使我們積極地塑造和改變身體”(Howson,2004)。
費瑟斯通認為,消費社會里,身體無疑是最重要的,且不斷地被人們加以體驗與改造。當代社會中出現的許多工業文化都密不可分地與身體聯系在一起,形成諸多的身體工業群。它們強調身體作為自我認同的重要標志是需要不斷改變和修飾的,說明身體不再是一具軀殼,代表著生活態度和自我認同。他人依據“身體來判斷其生存價值和社會地位,身體更加是一種外顯的自我,其外在形象深刻地影響著人的自信心程度和自我的感覺”(趙歌,2017)。身體和認同從來都是不可分割的。在消費社會,身體形象與自我認同之間更是被外界所強化,鼓勵消費者通過身體形象建構強化自我認同。
當代社會對于身體的關注,使身體成為自我存在的主要居所。個人很難將身份與身體、外表分開,如同費瑟斯通(2000)所闡述的,身體的確代表自我,自我和身體的關系可以通過體育健身等身體技術得到重新審視。參加體育健身也暗含著一些積極的個性特點,包括力量、堅韌和耐力等。因此,經常體育健身的人構建了新的身體形象,傳達出的是積極的生活方式和自我認同。
傳統社會對于人的衰老可以做到視而不見。“衰老看起來是一個自然和不可避免的過程——就像命運一樣——是不能通過自我保持精力和試圖進行反抗來維持的”(Featherstone,1980)。因此,人們不會重視外表,認為變老是理所當然的生命進程,外表也被認為是逐漸衰老的,較少關注飲食、體重、身體形象以及時尚等。
但在當今社會,身體形象可能反過來影響我們與他人交往的能力,從而影響他人對我們的印象。所以,人們對于身體衰老帶來的變化充滿焦慮,維持身體的年輕成為每個人的義務和責任。因此,在消費社會,身體形象的改變具有非凡的意義。與內心相比,過老的外表隱藏了真實的自我。“如果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如此注重形象的社會,相信年齡帶來的變化不會引人關注”(Hepworth et al.,1982)。
消費社會極力宣揚健康、年輕、美麗、性感的身體是獲得快樂的根本保證和來源,失去則意味著喪失了獲得快樂的可能性。所以,對于身體衰老秉持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1)能夠延緩衰老的進程,保持年輕外表被認為是消費時代的標桿;2)衰老的身體是個體失敗的標志。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安心接受衰老已經變得不合時宜與消極,消費者都試圖延緩即將衰老和已經衰老的身體,體育健身恰好滿足了人的身體形象建構。身體形象的改變,直接導致人的自我認同的增強,最終緩解了消費社會里人們普遍存在的焦慮心理。
在消費社會,身體不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軀體,而是成為當今文化所支配的對象。正是由于身體已經不再是自然意義上的身體,它必然受到文化的塑造與規訓。從消費文化哲學觀去透視身體,發現我們正面臨視覺文化的時代,身體理所當然地成為自己和他人眼中的觀賞品。與此同時,身體作為消費主體又成為他人的消費對象,成為他人的欲望主體。
體育健身作為塑造和改造身體的身體技術之一,其重要的正取向價值不容小覷。與其他的身體技術相比,體育健身不僅使人獲得健康,更使人獲得身體形象上的改變。身體形象上的改變,則能增強人們的自我認同,緩解人們普遍存在的心理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