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健
清代廣州的書院類型大致分為兩類:合祠書院與官辦書院。
合祠書院源于清初。當時的統治者出于對“結社”的擔憂,對興建合族宗祠嚴令禁止?!皬V州自清初兩王入粵屠城之后,城中已很少有五世以上的家族,無法建宗祠,只能由同姓族人建立合祠。但雍正十三年(1735),朝廷下令嚴禁民間聚眾結盟,凡寺、觀、神、祠,俱禁止興建……民間的合族祠不得不改為書院、試館。”[1]這些合族書院興盛的時候,在其聚集的西湖路流水井、大馬站、小馬站等地,竟有幾百家之多。它的出現,一方面是為了滿足族內情感維系、精神寄托的需要。在這些書院中,保存得較為完好的是位于流水井的廬江書院。它始建于清嘉慶十三年(1808),比同為合祠書院類型的陳家祠要早將近百年。它由廣肇兩府六十多個何氏家族建立,曾于道光、光緒年間兩度重修。記錄廬江書院建立的相關文字顯示:“嘉慶十五年,何氏之后賢始卜地于流水井之陽,地故世家宅,輾轉質于官,值事佐鏞健翎等力購之……由本達支,旁及百世之親,所以敬宗也。歲時祭祀,子姓咸集,藹然相親,秩然有序,于流湊會聚意,良有合焉,而睦族之道得矣。”[2]另一方面,也給需要參加科舉考試的省內各地同宗學子提供居住落腳、聯誼及共同接受教化的場所:“祠之左有園一區,為齋十楹,俾族之就試者弦誦其中,藏修息游,其毋惰窳,且后之人思今茲立祠之意,型仁、講讓、崇信、修睦,遠匪僻之,行而敦孝弟,力田之風,上繩祖武,下貽孫謀,科名簪紱,彌盛于昔。”[3]因此,在使用功能上,此類書院兼祭祀與居住的作用,非授課講學之所。
此類書院得以在經濟上維持,離不開清中葉逐漸走向繁榮的商業經濟。廬江書院的收入主要來自宗族的捐獻、其名下的物業租金及店鋪的收入等。這些收入主要用于房屋的修繕、祭祀設施的修筑等。如據其刻于清嘉慶十三年(1808)的《房份次序碑記》載:“六拾柒房:共收得房價銀伍仟叁百叁拾兩正。共收得入主并主銀貳千九百零貳兩六錢八分……共收得租銀壹佰九拾叁兩二錢一分三厘。大共收銀捌仟肆佰貳拾伍兩八錢九分三厘?!倍的恳还彩牵骸般y柒千八百九拾兩零三錢四分六厘”,用于支付“金殿屋價印契中人繳銀使費并以前支用”“建祠石磚灰瓦木料泥水木匠大小散工神樓神主板障,太祖進伙秋祭奠土沙泥釘油漆雜用伙食碎支族譜紙料刊碑拉碑”等。[4]清道光二十年(1840)的《重修廬江書院碑記》中,書院的收支項目類別大抵如前。可見合祠書院雖與商業運作有著密切的聯系,從中收取維持書院生存的資金,但也僅此而已。省內同族子弟參加科考需有落足之地;彼時考生也可聚集一處探討學問,通曉家國孝悌之義,這便是合祠書院所能提供的跟教育相關的所有福利。
能真正匯集雄厚的財力,用優質教學及較優厚的獎勵來促使學生成才的,是官方所辦的書院。
在清代官辦書院中,不能不提及學海堂。它的學制、“志在實學”的教育理念、管理方法等,在當時的南粵大地上具有領先的意味。其創始人阮元(1764—1849),是清乾隆、嘉慶、道光三朝重臣,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他學識淵博且又能學以致用,在浙江、廣東任學政、巡撫乃至兩廣總督期間,治海防,剿海盜,促經學,體恤愛民,在經學、金石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是一位文武雙全、有勇有謀的大臣。
阮元為官注重解決實際問題。道光元年(1821),時任兩廣總督的他“捐修”廣州貢院的號舍“為七千六百三間”,“舊舍寫、坐兩層,木版[板]上長下短,夜不能合并而臥,特將板改長合用?!盵5]此舉足見阮元對百姓的體恤。在創立學海堂時,他沿用自己在杭州辦書院“詁經精舍”的經驗,并彌補了之前的一些不足,如更為重視辦學經費的落實等問題。

阮元像

在辦學中,延請名師、鼓勵學生,都需要大量的金錢。阮元是個實干家,對此非常重視。學海堂學長、著名學者林伯桐撰《學海堂志》寫道:“物不備不足以集事,賞不昭不足以作人。然則勸學興化固宜謀及經費矣。”他指出學海堂的經費來源除來自“儀征公”阮元的捐獻,還有“田地租息”,目的是“勿失自足,經久而行遠也”。[6]這些資金被用以發放膏火(讀書的費用),并且每月為優秀學生發放獎金:“入學的舉人、貢生、秀才等每月均由阮元捐獻薪金,發放膏1兩;所答課卷被評為優秀的生徒,會多發數倍膏火以示獎勵,并將這些佳作及教師的詩文匯編為《學海堂集》刊印?!盵7]在他離開廣州、前往云貴任職時,還慮及書院的前途,“將南海、番禺等地的一些官田及官鋪的租金撥歸學海堂作經費之用;并捐出白銀4000兩,發商生息,每年一共可以收得白銀1500余兩,足夠學海堂日常開銷?!盵8]據史料記載,這些地產包括“南??h屬河清鎮涌鄉前土名海心坦”“省城雞欄白地建造鋪屋”“省城靖海門外官地建鋪”等。[9]而后因兵災,阮元的4000兩本銀被用作購買田地:“每年共收租銀二百七十二兩,較前收息銀短絀頗多,無可籌補”。幸而得到后任總督勞崇光的幫助,從官方義倉所收田租里撥款240兩給學海堂補充經費。[10]
從史料中看出,國家對學海堂并沒有直接撥款,所有的經費必須由開辦書院的當地官員來解決。官員對官租的使用有一定的決策權,他們可以利用官地或捐薪購買房產出租,這些承租人有相當一部分是商人,如“儀征公捐銀四千兩,發出文瀾書院董事四家生息,每月每兩息銀壹分二厘”;后來這筆錢又改發給“南海番禺佛山河南各典商生息,每月每兩息銀壹分,每年定期以五月初一日及十一月初一日送到學海堂查收支發”。[11]可見,阮元及其后任官員對學海堂資金的“可持續發展”非常重視,在捐出本金后,往往通過讓資金在商業運作中生息而“再造”新鮮血液。因此,商人及其商業運營結果也通過這樣的方式,對學海堂的存續發生著具有必然性的影響。
阮元對普通士子的資助,也與其青年時代生存困境有關,經歷過貧寒的他對仕途艱難的深深領悟。雖說他的曾祖曾入軍籍,祖父考中武進士,父親也在軍營中長大,但到父親這一輩家境已經不好。阮元一度要在印染店里打工,連進京趕考的路費都是“印染店店主資助的”。[12]也許阮元深知寒門士子讀書、考取功名不易,因此在開辦學海堂時,非常重視對經費的籌措。
當時的廣州,在經歷了清初被屠城的蕭條后,已漸漸恢復元氣,呈現出商業繁榮之勢。如作為城南東西向主干道之一的濠畔街,在清乾隆(1736—1795)、嘉慶(1796—1820)年間,已經成為廣州金融中心,“有阜康銀號、浙號銀莊、義善源、源豐潤等民間銀號;咸豐(1851—1861)、同治(1862—1874)年間,有申莊、津莊、金陵莊、徽州莊、川莊等外地商人開的商鋪,以前店后倉形式經營土產批發、中藥、文房四寶、綾羅綢緞、火腿、紹酒等。外省商業資本的凝聚,繁榮了廣州的商業?!盵13]這為阮元等的“錢生錢”的資金籌措機制創造了條件。
此外,前文提到的“發商生息”商人的主體——“文瀾書院董事四家”,指的便是以伍秉鑒為首的幾位行商。他們所創立的文瀾書院,最初是“專責為清理濠渠等籌集經費”,“雖有書院之名,卻沒有開設教館,其性質與‘舉人公會’相類似,是舉人聚會的場所,并承擔清濠與助學兩大慈善公益任務”[14]說到這些與學海堂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行商,不得不論及十三行。自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開始,清政府在廣州設立十三行,以此作為特許經營對外貿易的商行。由此為開端,當時清政府的對外貿易全部由行商經營,廣州也因此而成為全國對外貿易的中心。乾隆二十二年(1757)上諭稱:“向來洋船俱由廣東收口,經粵海關稽查征稅,其浙省之寧波不過偶然一至?!盵15]在對外貿易中,十三行的行商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財雄勢大。史稱:“咸豐以前,各口均為通商,外洋商販悉聚于廣州一口。當時操奇計贏,坐擁厚貲者比屋相望,如十三家洋行,獨操利權,豐亨豫大,尤天下所艷稱。遇有集捐之事,巨萬之款,咄嗟可辦?!盵16]這種對外貿易中的壟斷給廣州的行商帶來滾滾財富。廣州學者葉曙明說:“十三行商人伍秉鑒被《華爾街日報》列為上個一千年世界上最富有的50人之一”“伍秉鑒在其巔峰時,擁資超過2600萬銀元,相當于國庫年收入的一半”。[17]
在辦學經費籌措上,阮元必然會感到,僅僅憑借自己捐薪,實屬杯水車薪。因此,他需要富商的支持。而行商對于這位總督及海關監督(兼任),也必須恭敬對待。因此,雙方就能在資金運營生息方面的合作達成一致??傊?,不管大小商人出于怎樣的動機為辦學提供資助,從客觀上說,有了較為穩定而強大的資金保證,學海堂的正常教學得到保障。這也是合祠書院所不能及的。
無論是合祠書院還是官辦書院,在資金的使用上,都有明確的目的與嚴格的管理規定。廬江書院對賬目管理嚴格,對于重大項目的收支還會在其院內碑刻中體現出來,以示公正。而對于學海堂,取得了更大的自主后,更需要有嚴格的管理制度,用好資金,才能真正惠及寒門學子。這些資金一方面用以延請名師作為學海堂授課的“學長”,同時嚴格管理,禁止學長收取學生的禮金,如規定“每位學長除薪金外,每年的潤筆銀為36兩,不得收取學生的贄金”,[18]另一方面,除日常組織學術研究、刻印文集之外,最主要的錢被用作“獎學金”,以鼓勵學子上進;且在管理上嚴防拖欠與貪污:“每季度第一個月,由管課學長向官府具文申領此季度的經費;這個月的中旬,前一季度的考課等事宜都應完畢,前季度的管課學長便要約定日期(不能遲于第二個月初)向眾學長報告考課及經費使用的情況,并將各項款額登記在冊,存放在木箱之中;接管的學長要照冊查點,有不合之處,要立即問明上手學長,并登記在冊;每一年的收支賬目,都要記錄在經費總簿上,以方便日后查對?!盵19]這一卓有成效的助學養士的做法讓手頭拮據的讀書人獲得了更為寬松的生存環境。當時的優秀學生梁啟超便用這些獎勵的錢買了不少書:“月考有獎賞,名曰膏火,依等第以為厚薄,所以養寒士也。伯兄買書之費悉出于此。每屆年假輒捆載而歸……”[20]然而,這種獎勵并非是一勞永逸的,它也有懲罰機制:之前排名在前者,一旦到后面,“功課廢惰,無可列等者,即行扣除?!盵21]
在這種激勵機制下,學海堂通過獎罰分明的規章制度培養了一大批追求“志在實學”的飽學之士。據國家圖書館善本部所藏的翁心存《學海堂丁亥課士錄》(丁亥年,1827)記載,課試分為“經解史筆”“詩賦”兩大類,優秀學生均有相應的“課藝評語”,如春課位居經解史筆首位的鶴山生員吳俜的評語是:“考精核,記仿漢魏,甚古懋,通材也?!睂Σ蛔阒?,也言簡意賅指出。如評語:“考少見地?!盵22]可見學海堂在教學中引導、強調的是知識“致用”,而非為了科舉考試一味地模仿古文。這對于當時亟需變革的社會現實,是對讀書人很好的引導。
從課考的題目中,我們不難窺探其“志在實學”的良苦用心。
如清同治七年(1868)冬季課考題目:“《宋史·孫爽傳》書后:孫宣公在北宋稱為大儒,而《宋元學案》不載,宜讀其傳而論之?!薄皵M重修粵秀山文瀾閣碑記(駢體)。”[23]這些題目顯然要求考生將眼光落到現實中去,扎實地做好考據論證工作,特別要求要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在講究文采的同時還需務實,解決實際問題。這是符合阮元開辦學海堂的宗旨的:“多士或習經傳,尋疏義于宋齊;或解文字,考故訓于倉雅;或析道理,守晦庵之正傳;或討史志,求深寧之家法;或且規矩漢晉,熟精蕭選,師法唐宋,各得詩筆。雖性之所近,業有殊工,而力有可兼,事亦并擅?!盵24]顯然,阮元倡導的是百家爭鳴的學風、學以致用的目的。
學海堂在其存續期間,各級管理者禮賢下士,兼有足夠的捐助,得以延請名師,如當時廣東著名學者吳蘭修、趙均、林伯桐、曾釗等。因此,學海堂培養了大批學識過人的學術領袖,如首屆10名學生“后來成為廣東學壇的中堅力量……其中陳澧和朱次琦號稱‘嶺南兩大儒’,成就卓著,成為廣東學術的代表人物”;[25]朱次琦的學生之一便是有名的康有為。他們及其弟子對中國傳統文化典籍的闡發帶動了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發展,也促進了社會體制及經濟的變革。如此巨大的影響,恐怕是當時的商人也始料未及。
注釋:
[1][14] 葉曙明:《儒林芳草廣州書院史話》。廣東教育出版社,第188、14頁,2015。
[2][3][4] 高旭紅編:《越秀碑刻》。廣東人民出版社,第196—197、194頁,2017。
[5][16] 黃佛頤撰,鐘文點校:《廣州城坊志》。暨南大學出版社,第26、327頁,1994。
[6][9][11] 林伯桐:《學海堂志》。北京圖書館藏,清道光十八年(1838)。
[10][23] 容肇祖:《學海堂考》。《嶺南學報》,第3卷第4期,1933。
[7][8][18][19] 黃永添、楊麗君主編:《廣州越秀古書院概觀》。中山大學出版社,第95、96、96、97頁,2002。
[12][美]魏白蒂、朱以泰、朱茜等譯:《清中葉學者大臣阮元生平與時代》。廣陵書社,第11、16頁,2017。
[13][15] 溫斌、郭艷玲主編:《越秀史稿》第三卷。廣東經濟出版社,第31、243頁,2015。
[17] 葉曙明:《世界首富伍秉鑒的起落沉浮》[DB/OL]。https://mp.weixin.qq.com/s/_Ig75IxuNf33b70o3_st9A.
[20] 梁啟勛:《曼殊室戊辰筆記》。轉引自丁文江、趙豐田編:《梁任公先生年譜》(初編),中華書局,第11頁,2010。
[21] 梁思成:《致在君先生書》。轉引自丁文江、趙豐田編:《梁任公先生年譜》(初編),第12頁。
[22] 翁心存:《學海堂丁亥課士錄》。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藏書,清道光七年(1827)刊本。
[24] 阮元:《學海堂集·序》轉引自《廣州越秀古書院概觀》。中山大學出版社,第95頁,2002。
[25] 宋巧燕:《詁經精舍與學海堂兩書院的文學教育研究》。齊魯書社,第31頁,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