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逸蘭
2015年4月10日,做完心臟手術出院才3天的錢嗣杰,又一次站在了八寶山革命公墓的亞非會議烈士紀念碑前,深情悼念因“克什米爾公主號”爆炸而犧牲的同事與戰友:時任新華社對外部主任沈建圖、香港分社社長黃作梅、對外部記者李平。60年來,錢嗣杰幾乎每年都會來此看望他們。

其實當年錢嗣杰本該是與沈建圖、黃作梅、李平同行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讓他錯過了“克什米爾公主號”而死里逃生。當年錢嗣杰與譯電員劉茂儉率先抵達香港,一邊采購器材,一邊等待后續隊伍到達,然后按計劃一起乘坐“克什米爾公主號”飛赴雅加達。但當時兼任中共香港工作小組組長的黃作梅臨時決定,為了確保攜帶文件和重要物品的外交部信使的安全,由這兩名小伙子陪同信使提前出發,乘船前往萬隆。于是本想“在香港待幾天,逛一逛”的計劃,變成了“路過香港,幾乎沒有停留,下了車就上船”。錢嗣杰回憶說,當時他“還覺得有點不痛快,因為香港我沒去過,結果逛也沒逛就上船了,而且船走的時間比較長,7天7夜”。所以,當“克什米爾公主號”在臨近印尼海岸爆炸時,錢嗣杰正在雅加達的一所旅館中等待3名同事的到來。
一
沈建圖是印尼歸僑,與錢嗣杰一樣,曾在朝鮮工作3年左右。他在開城任志愿軍停戰談判代表團新聞處處長,“相當于談判代表團的發言人,發布談判最新消息、與各國記者打交道等都由他負責。”談及這位故去的同事,錢嗣杰的記憶是:“沈建圖業務能力很強,英文特別好,比中文好。他早年一直在國外,中文有時說得還比較笨。”沈建圖在1944年參與創建新華社英文廣播部,他那時的下屬彭迪、錢行夫婦曾這樣回憶:沈建圖“英文非常棒”,如果說到采寫英語新聞,“恐怕一般的美國人都寫不過他”。
1951年至1953年在朝鮮工作期間,沈建圖只回國兩三次。他的第一個孩子在此期間出生,很大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爸爸。“克什米爾公主號”失事時,沈建圖的妻子正懷著第二個孩子。
時任新華社社長的吳冷西后來在一篇悼念文章中回憶了與3位下屬臨別時的情景:“我問他(沈建圖),在短促的會議期間,是否可以寫一些像過去在日內瓦和開城寫的那樣的特派記者述評,他說沒有問題,‘至少可以寫3篇。’看看他那閃閃有光的眼睛,看看他那薄薄的微笑的嘴唇,我毫不懷疑任務會被出色地完成。”
二
錢嗣杰1 9 4 5年參軍后被送到東北大學文藝研究班、《東北畫報》等地學習攝影,他的老師齊觀山、陳正青、鄭景康、曹興華等都是攝影界前輩。
1 9 4 9年前的歲月里,他跟著東北民主聯軍第六縱隊進入戰場,親歷“三下江南”、遼沈戰役、平津戰役等。1950年錢嗣杰從云南前往朝鮮,在《東北人民解放軍三下江南》《圍困長春、吉林》《東北人民支援前線》《夏秋冬季攻勢》《遼沈戰役》《平津戰役》和《中央民族訪問團》這一系列作品后,又增添了《朝鮮停戰談判簽字》《美國被俘少將迪安生活在戰俘營》等。因為他的作品《迪安生活在戰俘營》,聯合國軍才確認這位25師師長還活著,一時轟動美國。若干年后,當錢嗣杰擔任中國駐聯合國首任攝影記者到達紐約時,記者群里有個人沖他大喊:“我認識你,你是板門店!”
1955年4月16日傍晚,周恩來率領中國政府代表團乘坐“空中霸王號”飛機抵達印尼雅加達瑪腰蘭機場。“周總理一走下飛機就被幾十個憲兵團團圍住。”無法靠近的錢嗣杰只能站在兩個大汽油桶上俯拍。照片沖洗出來一看,“一圈圈的憲兵,周總理就只露了個頭。”
在當時參加會議的29個國家中,只有6個國家同中國建立了外交關系。而“美國希望根本就不要召開萬隆會議”,攻擊中國要“奪取亞非世界的領導權。”錢嗣杰回憶說,大會第一天,伊拉克外交大臣賈馬利就直截了當地攻擊共產主義是“新式殖民主義”。
周恩來站上萬隆會議講臺,一共18分鐘,錢嗣杰的拍攝時間只有3分鐘。“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團結不是來吵架的……”周恩來張口后出現了一個少見的瞬間,“會場里頓時鴉雀無聲。”錢嗣杰回憶,“各國代表都想看看這個新誕生的大國的總理會說些什么。會場擠得滿滿的。總理一講話,很多人奮筆疾書。”對萬隆會議上的周恩來,有人這樣評價:“周恩來那準確選擇時機的外交才能幾乎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在會議幾乎已經陷入僵局的時刻脫穎而出,成為會議明星,成為排難解紛、平息爭端、帶來和平的人物。”發表了長篇反共演說的菲律賓外長羅慕洛也評價周恩來的講話是“出色的、和解的,表示了民主精神。”
在亞非會議開幕后的第二天,中國代表團收到一封“覺醒了的國民黨暗殺隊員”的信件。信中說:3月初國民黨駐雅加達支部奉命組織了28人敢死暗殺隊,成員都是國民黨逃亡在印尼的中下級軍官。他們每人已從美國駐印尼大使館領取一支無聲手槍和20萬元印尼盾。為了應對,一名印尼陸軍上尉成為周恩來的安全副官,中國總理還有5名警察作為隨衛。周恩來外出時也有兩輛摩托車開路、一至兩輛憲兵吉普車跟隨。他的衛士成元功等人手槍都是子彈上膛。
當時,印尼當局專門請印尼華人華僑社會知名領袖和愛國華商代表安排周恩來一行的住宿。這一建議立即得到華僑的熱烈響應,他們紛紛主動讓出自己的高級住宅,為中國代表團作了精心安排。他們還自動組織起來,為周恩來晝夜24小時站崗。每天都有各色各樣、剛剛從地里拔出的蔬菜送到中國代表團的駐地——達曼·沙里十號,那是華僑們從自己的菜圃里采摘的。
三
從1955年的4月18日到24日,周恩來在整個會議期間平均每天睡不到兩個小時。錢嗣杰回憶,他一共出席各種會議16次、接見其他國家代表15起、參加宴會15場、每天平均活動6起之多。有時候,一晚上安排兩場宴請,“6時一場,11時還有一場”。

雖然后來有兩名文字記者支援到萬隆,但跟拍“明星總理”的錢嗣杰仍然非常忙碌。“我上午參會、報道,中午總理會見各國代表團,我就拍照,吃點飯馬上去會場;散了會總理又要會見各個代表團,我回來差不多就是十一二點。”錢嗣杰回憶“連軸轉”的7天時說,“印尼潮濕,我們的攝影器材也落后,膠卷風干靠電扇,然后到‘暗房’——不透風、不透光的衛生間——放大、漂洗、烤干、寫圖說,再趕到郵局發報,基本天就亮了,再回會場繼續采訪。”周恩來得知這個年輕人已經5天沒有好好睡覺,就對他說:“你太辛苦了,一定要注意休息啊!”一句話讓27歲的錢嗣杰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激動地說:“有了總理這句話,累死我也心甘。其實,您更忙更辛苦。”
由于錢嗣杰在“克什米爾公主號”爆炸中失去了重要的攝影器材,他只好從當地買了許多閃光燈泡用于室內拍攝,拍一張換一個,一不小心就把手燙得起泡。在拍攝納賽爾和周恩來會面時,閃光燈卻不亮了,錢嗣杰連換3個燈泡都沒有改善,汗刷地流了下來。周恩來看他這么緊張,非常專業地提醒說:“你用慢速照。”
這次會議“最主要敵人”的美國,來了一個最大的“代表團”:由近70人組成的記者團,“其中許多人是在這兩天才忽然干起記者這一行的。”但不管情況多么復雜,卻阻止不了人們蜂擁到中國總理身邊請他簽字,周恩來則來者不拒,熱情簽名,有時還寫上“和平”“團結”或“友誼萬歲”等字。錢嗣杰則將這一幕幕以“萬隆花絮”的形式定格在黑白光影間。

為期7天的第一屆亞非會議結束后,周恩來說,“小錢和翻譯太辛苦”,便提議和國務院副總理陳毅一起與他們合影。總理讓兩名年輕人站中間,陳毅說,“要得,要得!”錢嗣杰和翻譯浦壽昌連忙推讓,但最終他倆還是成為了構圖中心,身著淺色中山裝的周恩來和陳毅分立左右,淺淡笑容定格在歷史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