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理論對于弗洛伊德理論的接受不只是出于歷史唯物主義所面臨的危機,還基于批判理論開創性的理論策略,即:以“分科判教”的方式,將精神分析尤其是無意識理論,以及歷史哲學、社會理論和心理學,重新部署于一個辯證的張力場中,讓它們對其各自的同一性傾向相互校正,從而使各種理論在總體化的科學圖景中保持批判的激進性。精神分析在霍克海默這里開啟出了一種批判的病理學,它對社會歷史中介下的“人類力量”的病理性考察,有助于破除自由主義的個體人格理論并重新規定個體在社會中的歷史處境和推進歷史的潛能。對阿多諾來說,精神分析理論使得韋伯帕森斯式(以及后來的哈貝馬斯)的合理化社會理論構想始終會受到個體心理學尤其是無意識因素的挑戰,迫使理論家保留對個體身上無法還原的自然歷史因素的關注。這種自然歷史因素與真理性內涵的內在關聯,由阿多諾在《美學理論》中展開,并同樣借用了精神分析關于身體、創傷和恐懼的理論。
批判理論; 霍克海默; 弗洛伊德; 阿多諾; 精神分析; 無意識
B84065; B089.1 A 000110
一、 批判理論:對科學的“判教”
馬丁·杰在他那篇總結性的論文①中,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跟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理論之間的關系做了兼顧史實和義理的回顧。他歸納了促成這段“聯姻”(馬爾庫塞語)的四個主要動機:首先,霍克海默希望借助精神分析來回答,正統馬克思主義理論關于革命實踐的理論為何在西方會失敗,其工人階級為何沒有承擔起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為他們規定的任務;其次,是要解釋,為何德國工人階級反而被法西斯蠱惑,卷入馬克思完全沒有預見到的另一種政治運動;第三,以馬爾庫塞的文化批判理論(也受到阿多諾的影響)為代表,將晚期弗洛伊德的文明批判與早期馬克思的感性理論結合起來,尤其強調了烏托邦的因素;第四,援引精神分析對身體、欲望與無意識的闡發成果,用以幫助唯物主義對抗唯心主義哲學尤其是意識哲學,這個工作主要由阿多諾推動。這個總結大體到位,但還有值得深究和補充的地方。
這四個動機是有一種內在關系的。前兩個動機彼此之間是互補的,至少在20世紀上半葉的德國政治形勢中,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必定要連帶著回答第二個問題。而后兩個動機實際上也是相互關聯的。如果說馬爾庫塞更側重為社會運動給出一個預示性的理論方針,那么霍克海默和阿多諾關注的則是通過思想史的清理為批判的社會理論提供一個有效的哲學框架,以保證理論本身對社會總體性的批判立場,而不被這個看似封閉的合理化體系——晚期資本主義——鎖住。如果采用哈貝馬斯后來居上的眼光來總結,這四個動機可以再用一個核心線索來貫穿,這就是:如何在所謂的資本主義晚期重建歷史唯物主義。②
霍克海默在《社會研究雜志》第一期發表的《歷史和心理學》Max Horkheimer, ?Geschicht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3 (Schriften 19311936), hrsg. von Alfred Schmidt,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9, S.4869.一文中有過這樣的表述:馬克思所提出的基于生產力推動的社會進化論及其包含的革命預設,作為對世界歷史的一個“終結性的”(abschlieende)方案,當時受到了現實的“反駁”,作為理論,它就有陷入形而上學和教條性的危機。也就是說,它本身可能以一種悖謬的方式,同化于所處的封閉的合理化體系,而成為一種總體化的批判。在這個意義上,對于后來哈貝馬斯質疑他與阿多諾的問題,霍克海默其實一開始就是有反省的。“批判理論”的構想本身也是為了抵制理論的教條化和總體化的傾向。
這個傾向,正如筆者在拙文《理性的自祭》參見趙千帆:《理性的自祭——〈啟蒙辯證法〉在康德和黑格爾概念框架中的根源》,《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第1117頁。中所指出的,實際上可以用同時代邏輯經驗主義給出的“說謊者”悖論來描述。當理論從總體上斷言這是一個“錯誤的社會”(阿多諾語)時,它就不得不出讓自己的明見性。用哈貝馬斯的話說,就是無法為自己給出一個規范性的基礎。“而阿多諾卻始終反對直接以批判理論的基本概念規范內涵作解釋。”參見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郭官義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60頁。但是,從霍克海默和阿多諾這邊可以這樣來反駁:規范性基礎并非必然就是一切理論的先在條件;相反,提供這個基礎的欲力(Trieb)本身,作為非理性的社會結構和歷史慣性的思維定勢(阿多諾后來用“同一性”來指示之),可能對理論會有誤導。批判理論的一個基本目的是在一切理論領域對這一欲力的抵制。在這個意義上,正如霍克海默所明確承認的,批判理論當然是自我矛盾的,如果用心理學的術語來作隱喻的話,甚至可以說批判理論家是潛在地精神分裂的這對應于批判理論家的這種自我描述:他們既“認同這個社會總體并認為它就是意志和理性。這個總體是他們自己的世界”,“但同時,他們也感受到”這個社會及其文化形式“并不是一個統一的、自覺的意志創造物。這個世界不是他們的世界,而是資本的世界”。參見Max Horkheimer, ?Traditionelle und kritische Theor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 4 (Scriften 19361941), hrsg. von Alfred Schmidt und Gunzelin Noerr,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9, S.162216, hier S.208。中文版參見霍克海默:《傳統理論與批判理論》,曹衛東編選:《霍克海默集》,渠東、付德根等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第167212頁,此處見第182183頁。,他們無法一致性地處理自己跟這個世界的關系。理論必定不是自身明見的,而是只能托付給社會歷史本身的沖突。
這個沖突在理論內部的表現,就是各具體學科之間的錯落關系。對于這個關系,從黑格爾到胡塞爾的幾代哲學家都還想用哲學來整合或奠基,而霍克海默所提出的極具創意的、對后來影響深遠的方案則是:不是先行從統一性的根基出發來展開理論,而是基于對現實斗爭經驗的體認而對不同學科——尤其但并不僅限于社會科學——進行批判性的交叉和組織,使理論在調整其范疇和具體論斷的同時,順應與現存秩序作斗爭的需要,對內在于社會歷史的必然性作出新的綜合性判斷,從而“把這種必然性從盲目的意識轉變為有意識的斗爭”。在這個過程中,批判理論介入現實就是介入對現實的科學闡釋,也就是介入具體科學之間關系的調整:
批判性思想已經卷入其中的那個由諸種對立面構成的歷史發展,調整轉移思想的個別動因的重要性,強行推動差異化,并使專門科學的認識對于批判性的理論與實踐的意義發生了轉移。霍克海默:《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霍克海默集》,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第204頁。
這種對于“專門科學的認識”的差異化的重新部署可以看作一種“分科判教”此處筆者借用了佛教術語,最初是覺得用此可以表明:一切偉大學說,無論多么古典和原初,都幾乎必然包含自我批判的動因和對自身中的“他者”的意識。雖然“批判”一詞進入漢語(參看姚文放:《“批判”話語的國際旅途》,宣讀于“審美、社會與批判理論的旅行”國際學術研討會,2019年9月21日至22日,北京師范大學)時并沒有人將之與“判教”聯系起來,但從概念層面來說,“判教”思想與“批判理論”的親緣性,反過來倒可以表明:“判”一詞所包含的“在關鍵界限上‘剖析”的涵義,在漢語中是淵源有自,并在翻譯中通過與西文的遭遇又一次突顯出來。:它首先抬高了社會學的地位,心理學則緊隨其后,并與之互為犄角。后來,阿多諾將重心放在美學和文化批評上,哈貝馬斯在他的交往理論中對語言學和話語理論進行編整,霍內特則重新援引心理病理學范疇到“承認”理論里來,都可視為這種“判教”的繼續。那么,精神分析的哪些“理論動因”是相對重要的呢?對這個問題,本文依據對于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兩篇論文的解釋而試圖給出回答:精神分析幫助批判理論重新處理自身跟歷史和社會的關系,成為批判理論對自身、傳統以及同時代的歷史哲學、社會理論和美學思想進行批判性的再闡釋和重新部署的重要支點。
二、 精神分析與歷史:批判理論的極限和臨界姿態
霍克海默在《歷史與心理學》一文的開頭對當時的諸種歷史哲學流派進行了梳理。新康德學派基于認識論的自我批判的歷史科學,沒有能力從歷史中贏得與當下相關的批判性認識,所以只能以一種“辯護的”方式進行歷史描述,即為歷史事件尋找可解釋的原因。而海德格爾基于此在之發生方式(Geschehensweise)建構出的內在歷史性,則把作為此在的人與實在歷史過程的糾纏排除掉,對抽離掉一切外部規定、只在自身之內運動的此在的分析是空洞的。②③④Max Horkheimer, ?Geschicht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 3,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9, S.4850; S.53; S.58; S.57.
霍克海默注意到,上述兩種歷史學立場都以某種反心理主義的方式抵制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理解歷史。另一方面,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中,歷史上可見的心理學動力——大眾的欲力或偉人的激情——只是次生的,是自我發展的世界理念所蛻下的感性表皮。不過,隨著黑格爾哲學崩潰之后自由主義世界觀的興起,心理學占據了歷史理解的主導地位。霍克海默注意到:
符合自由主義命意的歷史理解,就其本質而言,是以心理學方式進行的。個體,連同他那些固植于其本性中的永恒欲力,不但成為歷史的直接動因,而且也是對于社會現實之發生進行理論解釋的最終仲裁者。②
這種心理學——其代表是與市場經濟理論相配合的功利主義心理學——無力對社會生活整體的未來做出合理化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與自由主義歷史觀相反,將個人心理機制理解為社會關系的表達,社會關系則沿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結構性轉化而自我變革。但是,歷史唯物主義對社會及處于其中的個體的整體命運的考察,如前所述,在馬克思到盧卡奇那里都以某種“以言行事”的姿態化為對變革之必然性的宣揚。在受到現實的反駁后,霍克海默認為,若要避免它墮為終結性的形而上學教條,就必須對歷史經驗做出“與當前認識相符合的表述”,而這種表述必須借助心理學,從個體及其“諸種本質上是不間斷的心靈力量,他們的興趣”的共同游戲出發去解釋歷史。“既指向保存也指向對現存關系的改變的人性能量(menschliche Energien)有其專屬的特性,需要心理學來研究。”③但是,霍克海默強調,在這里,歷史學與心理學的關系恰恰是“非心理學的”;換言之,心理學的功能發生了轉變:
它不再是關于人類一般的,毋寧說,在每個歷史階段,那些能在個體中展開的全部心靈力量,那些構成個體在手工和精神方面的成就的基礎的努力,更進一步說,那些豐富了社會和個體的生命進程的心靈因素,要跟被各階段的社會總體結構所決定的相對靜態的心理狀態,即個體、群體、階級、種族、國家的心理狀態——簡言之它們的性格——區分開來。④
這樣,霍克海默賦予心理學一種社會歷史動力學的指向,并指望批判理論能通過這種視角從心理學的成果反哺出新的歷史哲學視野。心理學將幫助歷史唯物主義重新理解經濟結構如何影響生活于此結構下的人,若一味訴諸“反映”和“顛倒”的范疇,現在看來是過于簡化了:
經濟生活的諸種結構性改變怎樣通過心理狀況——在某個既定時刻現成存在于不同社會群體成員那里的心理狀況——轉化為這些成員的總體生命征兆(Lebens uerung),只要這個問題還沒有被認識,那么,主張心理狀況是依賴于經濟生活之結構性改變的學說就包含著教條成分,這些成分將極深地損害這種學說對于解釋當下情勢的假想價值。②③④⑤Max Horkheimer, ?Geschicht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 3,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9, S.58; S.59; S.6465; S.60; S.66.
心理學在社會理論框架下的認識潛能,實際上是一種歷史化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將改變經濟學與心理學的關系,而且把經濟學命題與對人類欲力的認識都帶入到具體的歷史關聯中來考察。這種歷史化潛能,在霍克海默看來,主要是包含在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心理學中。就經濟學而言,至少德國無產階級并沒有按照馬克思所設想的那種辯證理性的方式去行動,其唯一的可能性條件是,他們的行動并不是基于認識——用盧卡奇的話說,就是階級意識——而是基于“一種偽造出意志的欲力運作機制”;就心理學而言,這種欲力運作機制(Triebmotorik)并不能被簡單地歸結為意識形態把戲,而應該從中看到,社會成員的性格或社會群體的心理結構在經濟進程中“不斷得到修整”。對這一深層次的修整的研究,唯有無意識心理學能承擔。②
霍克海默在這里沒有具體援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無意識理論,他只是粗線條地勾勒出兩個病理學批判的路線:一個是針對自由主義的功利主義心理學,另一個則針對實際上要對功利主義進行補救的道德哲學。對于前者,精神分析可以提出證據,說明自我保存本能或促成繁衍的性欲力在個體的人格結構中并不具有基礎地位,這個結構中還活躍著侵犯性力量,如對于承認、尊嚴或歸屬性的渴望等等——這個觀點可以視為后來霍奈特的承認理論和理性病理學的伏筆。弗洛伊德對于饑餓引發的有待于直接滿足的欲力動勢(Triebregung)和另一些可延展、變形和臻于幻想的欲力動勢之間的區別,讓霍克海默聯系到羅馬帝國時的“面包與賽會”,這個偶然帶出的想法后來在《啟蒙辯證法》的文化工業批判中有了更明確的分析對象。對于后者,即已經被尼采批倒但后來又由社會民主黨企圖復活的良知或“人性”,霍克海默認為,可以解釋為那些僥幸脫離了粗劣操勞的人們對于此種操勞所依賴的殘酷進程的壓抑和遺忘。“無關緊要的道德沖突”所引發的良知動蕩,恰恰是這種壓抑機制的表現。③
以上兩點表明,霍克海默是從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進行批判的角度來動用精神分析的理論資源,其目的是擊破資產階級心理學模式中的穩態歷史觀,勾勒出表面的平衡下面病變甚至崩潰的趨勢。這種心理病理學式的意識形態批判仍然要面對兩個難點,或者說,面對另外兩種解釋模式的競爭,即來自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對特定社會團體或經濟關系下的成員的行為動機的解釋模式的競爭。正是在對這兩個難點的處理上,我們能看到批判理論的真正特色, 以及它反過來對心理學尤其是對精神分析可能的啟發。確切地說,以上兩個競爭都是合作性的競爭,即批判理論既希望將精神分析心理學的創造性觀點作用于特定的社會學和經濟學命題,同時又不希望它的概念和范疇被后者同化或者反過來同化了它們。所以,就社會學層面,霍克海默認為,心理學可以著眼于歷史發展中的“人性力量”(menschlichen Kr fte)和社會組織所關涉到的心靈因素(psychichen Faktoren),對社會團體成員如何適合其所處的社會關系給出心理層面的解釋,但是焦點應是個體而不應變為大眾心理學,因為“沒有大眾心靈或者大眾意識這回事”。④而在經濟學維度上,霍克海默強調,個體的心理病理癥狀及其強度受其特定經濟狀況的制約,而且也唯有在特定的經濟等級中才會得到表達和重視。人類心理狀況的發展受到以經濟和社會關系為中介的調節,而非“源初心理差異的連續展開”。后面這個表述,已暗含著對弗洛伊德以“俄狄浦斯情結”為核心的心理成長理論的批評。但霍克海默也承認,當代的經濟狀況難以從被意識到的經濟動機來解釋,真正的難點在于“經濟關系對于生命的總體切割所產生的未知作用”,這種作用——從霍克海默和后來霍奈特所用的術語來看,是一種病理性的作用——如果不借助于精神分析是無法得到深入的、“唯物主義的”認識的。⑤
不過,這種病理學的視角在精神分析這里是有嚴格限定的。從診斷依據說來,限定于家庭或者類家庭式的親屬關系和性關系;從臨床治療來說,限定于分析室中分析家和分析者的合作——而且是基于嚴格的市場交換原則的合作。霍克海默當然意識到,批判理論對心理學的運用是一定會突破這兩種限定的。在致弗洛伊德的信中他曾表示,批判理論的規劃若沒有從精神分析中獲得的諸種見識(Kenntnisse)便不可能成功,反過來,或許這種參與對精神分析也不無禆益。參見霍克海默1932年3月18日致弗洛伊德的信,轉引自Martin Jay, “‘In Psychoanalysis Nothing is True but the Exaggerations: Freud and The Frankfurt School”,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hilosophy and Psychoanalysis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182。這個謙遜的表述其實暗含著對精神分析的批判性意圖:把神經癥等臨床癥狀放入社會歷史關系中進行分析,尤其是將家庭結構與社會結構結合起來,可以避免過于執著于家庭內部關系,甚至在這種關系的基礎上形成一種元話語,以在人類學上未經檢驗的方式走向近乎神話學的宏大敘事。弗洛伊德以及其后的精神分析學派并沒有很認真地對此做出回應。雖然后面的《摩西與一神教》跟《啟蒙辯證法》中有許多平行的線索可以挖掘,但對精神分析來說,一旦把家庭關系置于社會關系中,分析室中的臨床關系就可能瓦解,或者因為并入社會改革而消失。而對霍克海默來說,臨床技巧本身就意味著理論反思的終止,更是他作為理論家所不屑的。洛倫茨·耶格爾:《阿多諾:一部政治傳記》,陳曉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5頁。
這是否意味著批判理論跟精神分析貌合神離,甚至表明批判理論家對精神分析的理解是虛浮和生硬的呢?如馬丁·杰所指出的,批判理論家并沒有認真對待精神分析的實踐操作及治療經驗,這跟他們自己把理論和實踐分開的策略是一致的。歷史唯物主義一直到盧卡奇那里都還保持著的某種“以言行事”的動員姿態,在他們的社會理論中被轉化為“內在批判”的理論運動。但是,把這種去實踐化的傾向當作空談是一種簡單化的理解。在批判理論這里,理論與實踐的分裂是以理論本身的極限狀態和臨界姿態來克服的,極限和臨界正是“批判”之本意。其實質是,批判理論一方面維持著面對現實的介于絕望和救贖之間的極度緊張,另一方面,因這種緊張而不對任何一種有總體化傾向的理論(無論是現象學、存在主義、實證主義,還是反實證主義的波普的批判合理性理論)過于投入,而是讓不同學科的范疇相互校驗和中介,促使這些學科各自的成果得以深化,但又不融合為一種統一性和總體化的結論。可以把這種做法比喻為一種絞織法:不同的理論線索相互交織、拉扯和擠壓,但彼此仍保持獨立性,其運動方向也并不時時相同,有時甚至還相反。批判理論希望通過這種絞織式的組織,使理論獲得足夠的硬度和韌性,足以深入而不被消融、穿透而不被鎖死在社會歷史的總體性之中,能夠以一種多重交織的“棱鏡”來映現“不真實的整體”,而避免所給出的統一的理論方案本身成為這個整體的投射——在恰當的時機,多重的線索或許會絞合成為纜繩或引信。
絞織的線索有多條,霍克海默在這里處理了心理學和歷史哲學的關系問題,阿多諾則在20年后處理了社會學和心理學的關系問題。他把上述策略意識表達得更為明確:線索必須分開,而不是黏合在一起,這種分開同時提供了對兩個學科之間各自執著的統一或非歷史化傾向進行批判的空間。
三、 精神分析與社會:無意識理論的自然歷史動因
在《論社會學與心理學的關系》中,阿多諾首先肯定了心理學對認識當下社會的重要性:
僅有那舊的解釋——認為利益集團控制了一切公眾輿論的手段——已經不夠了,因為如果不是關于犧牲和危險生活的宣告迎合了大眾自身中間的某種東西,他們幾乎不會被以笨拙而默契的虛假進行的宣傳所俘虜。因此,關于法西斯人們曾經認為,通過心理學尤其是以分析為導向的社會心理學對社會理論進行補充是很必要的。社會決定因素跟在大眾中起支配作用的欲力結構之間的共同游戲,很有希望提供對總體性之牢固聯結的洞見。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 8, Hrsg. von Rolf Tiedemann u.a., Suhrkamp Verlag, 2003, S.42.
但在當時的東西方陣營,兩邊的思想界都沒有能夠正確對待心理學尤其是精神分析的這種理論潛力。以盧卡奇為代表的東方社會主義思想界把弗洛伊德和斯賓格勒、尼采等而論之,視為非理性——而精神分析其實是唯一嚴肅地對客觀非理性的主觀條件進行研究的心理學③④⑤⑦⑧⑨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Bd. 8, Suhrkamp Verlag, 2003, S.42; S.44; S.45; S.44; S.48; S.48; S.4950.——的代表而摒棄掉;西方思想界則有一種看上去相反的傾向,經由這條思線脈絡轉向對心靈內在生活和所謂的人類實存生活(此處暗指的應該是海德格爾影響下的薩特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考察。兩邊都不約而同地把心理學與社會理論對立起來。
至于把心理學和社會學加以整體考察的社會學家,則只是在一種系統方法論的意義上來看待兩門科學的“合題”。其典型是受韋伯影響的帕森斯的社會理論。阿多諾以帕森斯的《精神分析和社會結構》為例,指出:帕森斯一方面合理地論述了不直接依賴于個體行為、有其自身運作層面的社會系統,另一方面只在這個參照系統下關注跟這個系統相關的行為方式和個人態度,所以他實際上只關注心理學結論與社會學考察的相吻合之處。因此,帕森斯會認為,社會學和心理學誠然有不同的問題,但亦只是在不同的抽象層面和聯結方式上運用相同的概念而已。他最終的目的是找到一個充分解釋人類動機的動力學結構,把兩邊的結論鑄合在一個概念體系中。
阿多諾對帕森斯的批評依然是從對非同一性的強調開始的:即使在總體性社會或一個可以完整從理論上描述的社會系統中,特殊和普遍畢竟還有不可消融的“實在層面的爭執”;而且個體本身也包含這種爭執,他用黑格爾式的術語將之描述為“自在存在著的生活進程和僅僅自為存在的個別者之間的不可通約性(Ungleichnamigkeit)這個詞亦表示物理學意義上的“不同極性”。”③。這種不可通約性本來是精神分析的深刻洞見,卻被帕森斯用“平均超我”(das durchschnittliche berich)以及“人格結構”“體制結構”這樣的概念給敉平了。④
在這里,阿多諾似乎在采用精神分析激進的病理學式“心理”概念來觀察社會,更確切地說,用它來批判社會學的系統性觀察視角。所以,他會說,社會的“統一性恰恰在于以不統一的方式存在”⑤,“錯誤的意識同時就是正確的,內在的和外在的生活是相撕裂的”,“整體的真相在于片面性,而不是多元主義的合題”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S.45. 從這個論斷已經可以看出阿多諾與后現代主義的差異。。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從這種分析性的心理病理學視角來看,韋伯帕森斯的社會理論有個貌似合理的心理學前提,就是社會理性(被假定為與個體理性相統一)的“自保”本能,以及個體對社會之“適應”(Anpassung)的心理圖型。尤其是帕森斯的社會規范,可以在心理學上看作是“適應”圖型的沉淀,可以用精神分析的人格結構來加以批判或差異化地理解。在這個意義上,帕森斯其實只是在“合理化的心理學”和“心理學主義的社會理論”之間⑦作選擇。但是,阿多諾強調,心理學結論始終包含了無法外推到社會學模型的非同一性因素。
通過這種觀察視角,實際上阿多諾是在用精神分析來批判韋伯帕森斯的社會理論的“合理化”原則。“合理系統的不合理性在研究被俘獲的主體的心理學中顯露出來了。”⑧但這種顯露有其代價,就是心理學或者精神分析本身也無法進化成為一個合理化的系統理論。因為,正如社會理論的合理化方案可以從精神分析這邊來質疑,精神分析自身的理論構想和診斷實踐也會受到社會理論的破壞:
如果說社會規則不能從心理學診斷結果外推而得,那么在相反一極,個體,只要他還以無論哪種方式合理地行為著,也不直接就是心理學的個體和基底(Subtstrat),而同時總是對其打下烙印的社會規定的承載者。他的“心理學”作為不合理性的地帶,幾乎跟ratio[合理性]一樣,可以追溯到社會動機上去。⑨
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批判理論典型的兩頭作戰的判教姿態。一方面,他認為精神分析理論以一種辯證的方式準確診斷了不合理社會那發端于個體的心理現象,比如弗洛伊德就看到,正是統治者身上那種自戀和自閉的成分誘發了集體狂熱②③④⑤⑦⑧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 8, Suhrkamp Verlag, 2003, S.51; S.5253; S.53; S.54; S.56; S.57; S.63.。而像沿著帕森斯路線提出“適應心理學”的海因茨·哈特曼,從一種“檢測”實在的個體概念出發,也可以對經濟學的動機原理做出更透徹的解釋。另一方面,他又擔心,如果心理學家堅持把心理學看成一個自成一類(sui generis)的領域,就會陷入一種自戀②,而這種自戀可能本身正是總體化社會內部不合理的分割的產生:
精神分析的構想起于私人生活、家庭沖突等從經濟學上說是消費領域的區間,這并非偶然:這是它的領地,因為真正心理學的力量游戲本身就局限于私人范圍,對物質生產的領域幾乎沒有影響。③
如果站在這個視點上,那么有著反常心理現象的患者正是不合理的資本主義分工以一種類似壓抑機制的方式整合成功的結果,正如癥狀是壓抑結構的合理化表征。而作為人性意義上的人(Mensch),他們被處理成了“心理學的剩余物”④,所以精神分析所引發的熱潮本身正是社會“去人化”的征兆。⑤由此阿多諾同時拒絕了精神分析的兩個傾向:一種是將意識結構直接與社會(或家庭)結構聯接起來以化解無意識的破壞性沖動,其代表是霍妮、沙利文和弗洛姆,他在題為《修正了的精神分析》的文章中專門對此做了批判弗洛姆放棄了弗洛伊德的所謂“泛性論”或對愛若斯的執念,以及他后期的死沖動概念,而從自保本能和快樂原則等可以合理化解釋的范疇出發。阿多諾則力推弗洛伊德理論中對于生物性、肉體性和不可還原的死亡的強調,甚至進而認為弗洛伊德本人晚年從心理學上升到文化和社會層面的合理化批判(比如“升華”概念和“超越快樂原則”的說法等)是從他自己理論的激進性中倒退回來。參見Martin Jay, “‘In Psychoanalysis Nothing is True but the Exaggerations: Freud und The Frankfurt School”,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hilosophy ?and Psychoanalysis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190ff。。另一種是對個體與家庭關系以及自我概念的永恒化,這個方面最典型地表現在弗洛伊德本人所說的“自我應當在它我(Es/Id)所在之處生成”上。
阿多諾認為這個“誡命”(Gebot)是要保留某種斯多亞式的空洞和非明見成分(Unevidentes),他進而以一種有意要對所有心理治療師造成心理傷害的譏諷語氣說:
自我的勝利是通過分殊性的因素而達到的遮蔽的勝利。這是鼓動治療學家們去玩把戲的所有心理治療在客觀上的非真理的基礎。被治療者跟錯誤的整體相近似了,于是他才真的病了,同時那個把治療搞砸了的人也沒有因此變得更健康。⑦
這里阿多諾似乎對精神分析做出了比對合理化的社會理論更為嚴厲的批評。這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是一個明確的證據,說明批判理論只是想把精神分析作為社會理論的一個補充成分來利用。但是,筆者認為,應該把這個批評放到阿多諾的整個哲學批判綱領和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中來考察。
“自我”概念是批判理論意識哲學批判的焦點所在。意識哲學,以及沒有能力真正擺脫其范疇的(比如盧卡奇的)意識形態批判,面臨的一個主要困境是:如何在承認自我意識是個體性的同時,又將之假定為是普遍性的。在康德那里隱藏的經驗主體和先驗主體的分裂問題,經過費希特的激進化之后,在黑格爾那里以“中介”概念被化解為個體與社會之相互中介的關系,但最終個體是要在社會化過程中才實現自身并融化于這個社會化過程。馬克思將這個社會化過程加以顛倒,將其分析為(資產階級)社會本身必然崩潰而被其結果(無產階級)所埋葬的過程。正如阿多諾注意到的,這實際上相當于弗洛伊德將意識過程加以顛倒,分析為它所壓抑的無意識過程的暴露和顯現。資本論(指向商品拜物教和政治經濟沖突的外顯)和無意識理論(指向戀物癖和欲望沖突的外現)在分析上的這種同構性⑧,是法蘭克福學派和精神分析“聯姻”的前提。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所指出的資產階級意識的絕境——它必須而又無能于“直接”地認識自身的歷史位置——已經在呼喚一種中介,這種中介可以解釋意識主體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無可化解的社會沖突中應當如何自處(他的答案實際上是革命)。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46頁。但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認為,這個中介不會是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他們對于這個概念跟弗洛伊德對于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概念一樣都是斷然拒絕的),而倒可能是無產階級的欲望結構,也就是無意識。霍克海默因此才希望精神分析尤其是無意識理論能夠幫助社會理論理解這個歷史性困境,也即非理性社會與個體的心理結構之相互中介問題。
如果以上的梳理是正確的話,阿多諾這么嚴厲地批評精神分析對“自我”概念的堅持就很好理解了。任何基于統一人格(或日常語境中的“健康人格”)原則的“自我”概念,都會讓整個社會理論倒退到之前的困境。所以,阿多諾贊同卡丁納對弗洛伊德的批評:弗洛伊德的自我心理學暗含對一般社會標準的認同。③④⑤⑧⑩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 8, ?Suhrkamp ?Verlag, 2003, S.61; S.63; S.75; S.58; S.61; S.57.從意識哲學的角度看,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甚至構成了對康德的補充。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S.62. 這個主題的深化已見于《啟蒙辯證法》中關于“康德與薩德”的重述。“自我”概念背后是精神分析過于強調一致性的概念架構,它會面臨社會學的“反撲”,像弗洛姆那樣把心理沖突整合為社會沖突,而喪失其檢驗“實在原則”(或譯為“現實原則”)的批判潛能。③即使這種概念包含某種程度的內在“抵抗”機制,如同在安娜·弗洛伊德那里,這種機制也會在臨床中被關涉到某種“順應地闡釋的實在原則”,也就是說,為了在實際上把有心理問題的人治好,對其抵抗機制的研究恰恰就變成消滅抵抗機制的幫兇。這一點尤其明顯地表現在安娜·弗洛伊德關于青春期人格發育問題的論述中。④基于同樣的理由,阿多諾在贊賞精神病理學家們對社會中的瘋狂和荒謬的接納的同時⑤,又指出他們在實踐中間接地忽視了本來已由他們發現的神經癥與精神病的親緣關系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S.8182. 這里阿多諾已經注意到后來被法國后現代思想家如福柯、德勒茲和瓜塔里在反精神分析策略中應用的精神分裂視角。。
所以,阿多諾認為,作為非理性社會和受壓迫個體的相互中介的心理結構,其焦點不應是“自我”或“人格”概念,而應是“無意識”或“它我”概念所試圖描述的非同一性之物。與精神分析不同的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都是用一種悖謬的方式來理解無意識。
首先,這種非同一性之物是個體的。所以,他們拒絕了榮格式的集體無意識的構想(事實上就連盧卡奇也認為階級意識是個體性的而反對“類意識”的說法)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59頁。。個體的無意識層面作為一個無法消融的中介,表現了個體非社會化甚至反社會化的一面去穿透社會以及經過層層社會化所偽裝的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其次,這種非同一性之物有其歷史性。阿多諾反對無意識的“無時間性”。“無時間性”看似使無意識避免了一切以發展階段為參照的合理化解釋,背后是弗洛伊德作為“自然研究者”的隱秘理想,是一個以科學為導向的人類學構想。⑧這種構想會反過來導致無意識與實在的“短路”,從而走向一種偽經式的神話敘事(比如在《摩西與一神教》中),并最終肯定了那個以神話的方式塑造了科學理想的社會化過程。T.W. 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S.6162. 這里甚至可以看到一種形而上學的倒退傾向,即精神分析本身因為“思想萬能”而退行到嬰兒期的傾向。
所以,阿多諾對精神分析的“自我”概念的嚴厲批評背后有其良苦用心,他要保護精神分析尤其是無意識理論的批判動因不會受到兩個方面的威脅:一方面是從自然哲學和生命哲學(包括實存主義)角度對“無意識”概念的神秘化或原初化,另一方面是從社會心理學或人類學方向對無意識的合理化或科學化。這兩方面的威脅將以一種貌似救贖或科學的方式完全熄滅這個概念對意識哲學及其所辯護的總體化社會的批判潛能。如果這個立論站得住腳,那么下面這種典型阿多諾式的對社會學和心理學之關系的總結或許就顯得不那么悖謬了:
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分離同時既不正確又正確。不正確,因為這種分離為放棄認識總體性的做法做了背書,而它還是總體性的命令;但分離又是對貫徹到在實在中的斷裂的記錄,這個記錄比在概念中倉促的聯合更不可和解,在這個意義上它是正確的。⑩
四、 余論:精神分析與美學理論
通過上述或許略顯瑣碎的論述,筆者希望展示出精神分析和批判理論之間一種更有活力和多重指向的關系。正如杰姆遜所說,簡單地把批判理論跟精神分析之間的關系理解為“聯姻”或者前者對后者的輔助式利用,是個誤解。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晚期馬克思主義——阿多諾,或辯證法的韌性》,李永紅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7頁、第283頁注4。杰姆遜認為,所謂“弗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其實只適用于馬爾庫塞的理論,在阿多諾那里,關系遠比這復雜和深刻。換言之,精神分析對批判理論的關系已經不能簡單地用“弗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這種現在看來已經相對粗糙的說法來概括了。毋寧說,“弗洛伊德+馬克思”意味著對雙方所涉及的各個層面的立場的重新部署(re-configuration),而這種重新部署正是批判理論的基本策略的要義所在,它使得批判理論在面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危機和日益固結的總體性社會時,在列寧主義和社會民主黨這兩條我們都熟知其結局的反應方式之間,居然能另辟蹊徑,找到將歷史哲學和社會理論批判性地推進下去的操作空間。這個策略,隨著批判理論的全球擴展,已經在各個領域,如女性主義(朱迪·巴特勒、南錫·弗雷澤)、后殖民理論(霍米·巴巴)、技術哲學(安德魯·芬伯格)等,證明了自己的潛能。上述視角還可以幫助我們重新理解批判理論跟法國后結構主義理論之間的親緣關系,它尤其適用于美學領域,比如:阿多諾的美學理論跟利奧塔的崇高美學的比較,或者韋爾施、別爾格對后現代和現代關系的再探討。
就批判理論內部即所謂的法蘭克福學派來說,精神分析中的批判性動因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枯竭。甚至學派內部的所謂“升級換代”也包含了對精神分析理論的不同側面的強調,而不是簡單的此消彼長。細讀阿多諾對韋伯帕森斯構想的批判,哈貝馬斯對啟蒙辯證法“規范缺失”的批評就沒有看上去的那么擊中肯綮了。現在再來看哈貝馬斯在《晚期資本主義的合法性危機》中這段著名的話,或許就可以更好地理解阿多諾在20世紀50年代對個體無意識中不可消融的偶然性的強調了:
考慮到個人生活危機,根本無法設想會有一種理論能夠把孤獨和罪負、疾病和死亡闡釋掉;維系于單個人的身體和道德狀況之上的那些無法揚棄的偶然性,只能被當作偶然性標舉在意識中,我們必須——從原則上說是無可安慰地——與這些偶然性一道生活。Habermas, ?Legitimationsprobleme im Sp tkapitalismus , Suhrkamp Verlag, 1973, S.165.
“與偶然性一道生活”,是哪怕理想的交往理性主體也必須面對的處境,對這個處境能提供幫助的,不是規范的社會理論,而是美學。“與偶然性一道生活”的楷模,就是自主的藝術家。所以,當利奧塔反擊哈貝馬斯在《現代性:一個未完成的規劃》哈貝馬斯:《現代性:一個未完成的規劃》,趙千帆譯,《德意志思想評論》第6卷,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04227頁;利奧塔:《對“何為后現代主義”這一問題的回答:一個吁求》,《后現代性與公正游戲——利奧塔訪談、書信錄》,談瀛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27141頁。中對后現代的批評時,也是從后者美學理解的弱點著手,這一點并非偶然。
實際上,在阿多諾討論弗洛伊德的文本中,那些最新鮮深刻的見解幾乎都指向他自己的美學理論,尤其是關于自然美和藝術作品的理論。在《最低限度道德》第136節——這可能是阿多諾所有文本中對弗洛伊德批評得最為無情的地方——的末尾,他批評弗洛伊德對于藝術“升華”的理解實際上是想利用無意識理論的否定動機來撬開——而不是封存——現代藝術的批判性能量:
沒有藝術作品能在社會組織中擺脫它對文化的從屬性,但是也沒有哪件超出了手工藝品而實存的藝術作品不是轉過身去用拒斥的姿勢對待文化,這個姿勢表明:它成了藝術作品。藝術跟藝術家一樣是敵視藝術的。在放棄欲力目標時它才對這目標保持了忠誠,這個忠誠揭開了社會所向往的東西的假面,而弗洛伊德則天真地把假面下的東西美化為那個大概從來不存在的升華。T.W. Adorno, ?Minima Moralia: Reflexionen aus den besch digten Leben“,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4, hrsg. von Rolf Tiedemann u.a.. Suhrkamp Verlag, 2003, S.244.
“它成了藝術作品”(es zum Kunstwerk ward)幾乎可以讀作“它我成了藝術作品”。“升華”及其所對應的“自我實現”概念,是弗洛伊德從心理病理學的角度解釋藝術理論的基本依據。阿多諾在用社會理論來批判弗洛伊德的“自我”概念時,其實并沒有找到足夠有力的支點——因為幾乎所有合理化的社會理論都會歡迎“升華”原則——所以顯得有些空洞。在美學理論上他的批評則要有力得多。實際上,在《論社會學與心理學的關系》一個突然超出了傳統社會理論范疇的段落中,可以看到他的批評已經延伸到了美學的戰場,這就是杰姆遜也注意到的關于“畏懼”的論述:“比客觀合理性的主觀動機更為本質性的是畏懼。它是被中介過的。……它在歷史上變成了第二天性……”T.W.Adorno, ?Zum Verh ltnis von Soziologie und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 , Bd. 8, Suhrkamp Verlag, 2003, S.47. 杰姆遜的評論參見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晚期馬克思主義——阿多諾,或辯證法的韌性》,李永紅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88頁注50。這些論述應當跟他對無意識那些“遠古”(Archaik)因素、死沖動和肉身的不可還原性的強調聯系起來看,結合阿多諾的自然美理論,他對自然的沉默、人在自然面前的“戰栗”(Schauer)以及崇高的重新解釋,可以構建出阿多諾對現代美學——放在從鮑姆嘉通到尼采的譜系中來看——和道德哲學的重新部署。這里面,精神分析起到了同樣關鍵性的作用。
Society, History and Psychology: A Re-Exami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sychoanalysis and Critical Theory
ZHAO Qianfan
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Drawing upon the discussion of Horkheimer and Adorno concer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y and psychology on one hand, and sociology and the psyche on the other, this paper argues that critical theorys acceptance of Freudian theory was not only motivated by the crisis facing historical materialism, but also by critical theorys groundbreaking theoretical strategy. That is, to utilize Freudian theory of psychoanalysis and, in particular, the theory of the unconscious to redeploy their own critical positions regarding philosophy of history, social theory and psychology, and render them in a dialectical field of tension so as to make them correct their respective identical trends. Therefore, critical theory could retain its critical radicality against a generalized scientific picture. Horkheimer developed a critical pathology in psychoanalysis, in which the pathological examination of “human forces” mediated by social history will help to dismantle liberal theories of individual personality and redefine the historical situation of the individual in society and their potential to advance history. For Adorno, psychoanalytic theory made the Weberian-Parsonian (and later Habermas) conception of a rationalized society challenged by individual psychology, particularly the unconscious element, and forced the theorist to retain their focus on the irreducible natural-historical element in the individual. Finally, this intrinsic link between the natural-historical issue and the “truth content” was later explored by Adorno in Aesthetic Theory by borrowing certain psychoanalytic theories concerning body, trauma and fear.
critical theory; Horkheimer; Freud; Adorno; psychoanalysis; un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