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劉宇昆
歸隱之前,阿莎<鯨魚>-<舌頭>-π一直在金星瓦倫蒂納空間站的摩根大通瑞士信貸擔任董事總經理。當然,若她讀到這句話,會覺得我的描述狹隘且愚笨。“把一位女性稱作金融工程師,或把一位男性稱作農業(yè)系統(tǒng)分析家,世人就覺得對他們有所了解了。”她寫道,“但一個人在時事際遇下選擇的工作與他/她是誰有什么關系嗎?”
不過,我仍要告訴你,三十年前是她負責了聯(lián)合行星公司的公募,造就了規(guī)模空前的資源池。這一成就超過了此前任何個人或法人實體。是她(至少絕大程度上是她)說服了散布在三顆行星、一顆月亮和十幾顆小行星棲居區(qū)內的疲困人類繼續(xù)投資“宏圖大業(yè)”計劃。這個計劃致力于復原地球,以及對火星做地球化改造。
講了她的事跡,能解釋清楚她是誰了嗎?我不太確定。“從搖籃到墳墓,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回答一個問題:我是誰?”她寫道,“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淺顯易得:別努力探尋,接受現在的自己就好。”
太陽紀22385200,她成為摩根大通瑞士信貸最年輕的首席董事總經理。
幾天后,她遞交了辭呈,與自己的丈夫妻子們離婚,變賣所有資產,將大部分所得收益放入信托,留給自己的孩子們,然后買了張單程票,啟程回到藍星故土。
抵達地球后,她去了近海州省聯(lián)邦的港口城鎮(zhèn)阿克頓,在那兒購買了一套生存棲居筏組件——型號與整個行星難民社區(qū)所用的數百萬棲居筏相同。
她謝絕了城里居民主動伸出的援手,僅用兩個普通的勞動型機器人,親自動手組裝好,然后住進去,像一塊浮木般孤身漂流四海。這讓她的家人、朋友和同事大為震驚。
“瞧她的穿著打扮,我們還以為她是來這兒買度假別墅的。”將棲居組件賣給阿莎的埃德加·貝克說,“不少銀行家和高管喜歡冬天來這兒潛水尋寶,享受陽光。但她沒讓我?guī)タ创蹌e墅,其中幾棟的私人沙灘其實很不錯。”
(盡管推銷技巧相當直白,我還是決定記下貝克的推薦。我可以證明,阿克頓市是個很不錯的度假地。城里有幾家風味上佳的餐館,提供傳統(tǒng)的新英格蘭菜肴,雖然龍蝦是養(yǎng)殖的,不是野生的。至于新英格蘭海域是否會重新出現滅絕的野生龍蝦,環(huán)保主義者也拿不準,因為野生龍蝦絕對適應不了升溫的海水。在全球變暖中幸免于難的甲殼綱動物普遍體積變小。)
阿莎的前配偶們聯(lián)合起來對她發(fā)起訴訟,希望法院判她精神不健全,推翻她的財務分配安排。這個案子提供了豐沛的八卦素材,一時間流言蜚語充斥了各大虛擬實感站點。
但阿莎最終達成了幾次金額不詳的庭外和解,很快平息了風波。
“他們現在明白了,我只想一個人待著。”這是她在案子撤銷后說的,或許是實話。但能夠說得這么利索,肯定和她請得起頂級律師有關。
“昨天,我來到這里生活。”漂浮在沉沒的大都會波士頓上方的阿莎寫下這第一條日志,由此開始了她的海上生活。那天是太陽紀22385302。如果你熟悉格里高利舊歷,這天就是2645年7月5日。
當然,這句話并不是她的原創(chuàng)。它是由亨利·戴維·梭羅1最先在波士頓郊外寫下,距今正好八百年。
但阿莎與梭羅不同。梭羅的文字常常是遁世離俗的,而阿莎離群索居的時間和她在人群中的時間一樣多。
節(jié)選自《漂流》,作者為阿莎<鯨魚>-<舌頭>-π:
傳奇之島新加坡不存在了,但新加坡的理念延續(xù)了下來。
漂流的家庭棲居筏通過緊密的氏族紐帶相互連接。一條條紐帶編織在一起,集結成龐大的漂流筏城市。若從高空俯瞰,這城市就像一塊金屬和塑料構成的藻毯,上面點綴著閃亮的珍珠、露珠或氣泡,那是棲居筏的透明圓頂和太陽能接收器。
新加坡難民集社無比龐大,從沉沒的吉隆坡步行幾百公里走到蘇門答臘未被淹沒的島嶼,可能自始至終都不必沾海水。不過這種事情絕對沒人想做,因為外面的空氣太過炙熱,人類無法生存。
當臺風——該緯度地區(qū)近乎常態(tài)的存在——接近時,紐帶解開,所有漂流筏沉入波濤之下,駛出風暴。難民有時不講白天與黑夜,只講上升與下沉。
棲居筏內的空氣彌漫著無數味道,來自無菌的金星太空站以及高緯度氣候控制穹頂的居民會被熏個大跟頭。新加坡炒粿條、柴油煙氣、肉骨茶、人類排泄物、貓山王榴梿、加東叻沙、杧果味的香水、咖椰土司、印尼炸雞、燒焦的電氣絕緣物、印度炒面、印度飛餅、夾雜著海鹽粒的再生空氣、椰漿飯、叉燒……各種氣味混然一體,十分上頭,難民從小聞到大,外人永遠聞不慣。
難民集社的生活喧鬧、擁擠,偶爾還很暴力。傳染病周期性大爆發(fā),居民的預期壽命不長。這些難民的祖先被戰(zhàn)爭剝奪了家園,這么多代人之后,他們依舊無國無籍。對這一問題,發(fā)達世界的人完全想不出解決辦法。“發(fā)達世界”的叫法可謂年代久遠,幾個世紀以來,含義不斷演變,卻從來與“道德正直”不沾邊。最早污染世界、污染得最厲害的就是發(fā)達世界。非但如此,當印度和中國膽敢效仿發(fā)達世界的崛起歷程時,他們立刻發(fā)動了戰(zhàn)爭。
眼前的景象讓我難過。這么多人依靠著分隔海水和空氣的纖薄界面頑強求生。即使在這般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人們也在苦苦支撐,和每次退潮時露出海面的樁柱上的藤壺一樣堅韌。在亞洲內陸沙漠,難民像鼴鼠一般生活在地下洞穴里;非洲和中美洲的海岸附近還漂浮著其他的難民聚落。這些人又是怎樣一副慘狀呢?他們憑借純粹的意志力生存了下來,堪稱奇跡。
人類已經向著繁星啟程。但同時,我們毀掉了自己的家園。自然主義者為此長久地哀嘆。
“可你為什么覺得我們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一個與我以物易物的孩子問我(我給了他一盒抗生素,他為我端來了雞肉米飯),“沉沒的新加坡過去是發(fā)達世界,我們不是。我們不叫自己難民,你們才這么叫。這兒是我們的家,我們住在這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這兒是我們的家。我們住在這里。
北美大部分區(qū)域長期經濟蕭條,該地區(qū)一度大名鼎鼎的、連接各大氣候控制穹頂城市的氣動管道運輸網絡因此衰落。所以近來去馬薩諸塞海,最快捷的方式是走水路。
我在溫潤宜人的冰島登上一艘駛往近海州省聯(lián)邦沿岸的大型游輪——十一月是游覽該區(qū)域的極好時節(jié),夏天那幾個月就太過炎熱了。我一到阿克頓便雇了一艘小艇,出海拜訪住在漂流棲居筏里的阿莎。
“你去過火星嗎?”我的向導吉米問。他二十多歲,敦實粗壯,皮膚曬得黝黑,一笑就露出有豁口的牙齒。
“去過。”我說。
“暖和嗎?”他問。
“不怎么暖和,沒法長時間待在穹頂外。”我想起了上一次造訪阿西達利亞平原1的沃特尼市的情景。
“等火星改造好了,我想去。”他說。
“你不會想家嗎?”我問。
他聳了聳肩。“工作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眾所周知,幾個世紀前開始的宏偉工程壯舉——從奧特星云牽引彗星不斷轟炸火星表面,部署太陽帆增加火星的輻射——已成功地將火星的氣溫提升到足夠高的水平,使這顆紅色行星兩極干冰蓋升華,重啟了水循環(huán)。光合作用植物的引種正逐步將火星大氣轉化為我們能呼吸的空氣。雖然現在還為時尚早,但我們已經可以想象:一個宜居的火星會在兩三代人內成為現實,實現人類的夙愿。吉米也許只能以游客的身份去那里,但他的孩子估計能定居下來。
小艇駛近在遠處波浪間浮沉的球體。我問吉米怎么看待那位世界最著名的隱士——她最近回到了馬薩諸塞海,這里是她環(huán)球漂流的起點。
“她帶來了游客。”他說,克制著語氣中的情緒。
阿莎描寫了全世界古老的沉沒城市廢墟,結集成書后暢銷到沒道理,一躍成了現象級出版物。無論是虛擬實感捕捉工具,還是普通的舊式攝像技術,她一概避而不用,反而以華麗的筆調(讀之古樸雋永)創(chuàng)作印象派散文來傳達自己的體驗。有些人稱她的書大膽獨到,其他人則批評她的書矯揉造作。
阿莎聽之任之,不理會批評之聲。禪宗會同意古人的說法: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她寫道。你幾乎能聽到反感她的人對這種靡麗晦澀的神秘主義文字發(fā)出的干嘔聲。
很多人指責她助長了難民旅游業(yè),卻不去尋找真正的解決方法。一些人宣稱她僅僅是在踐行一項古來有之的傳統(tǒng):享有特權的上流社會知識分子探訪不幸的百姓,聲稱“發(fā)現”了民間智慧(強說來自于百姓的、人為浪漫化的偽智慧),以此為民請命。
“阿莎·鯨魚只是想用一杯幾近完美的心靈雞湯來安撫發(fā)達世界焦慮的神經。”我所屬出版社的一名媒體評論員艾瑪
話雖如此,近海州省聯(lián)邦的旅游業(yè)巨頭約翰<電纜塔>-<霧>-<鱈魚>今年早些時候宣布,自從阿莎的書出版以來,游覽馬薩諸塞海的人數已增長了三倍(這樣的增長在新加坡和哈瓦那更高)。毫無疑問,游客金錢的大量涌入受到了當地人的歡迎,不論當地人多么抵觸阿莎對他們的描述。
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吉米復雜的眼神,他就果斷別過臉,打量起我們的目的地。視線中,目的地正漸漸變大。
圓球形的漂浮居所直徑約十五米,由一個纖薄的透明外殼——船舶導航交互面大部分貼附于此——和一個較厚的金屬合金耐壓內殼構成。球體大半浸沒于海面以下,透明的駕駛臺圓頂看起來就像某種海洋怪獸的眼眸,凝望著天空。
眼眸的頂端佇立著一個孤零零的身影,背部挺拔得如同日晷的晷針。
吉米開著小艇緩緩向前,直至輕碰到棲居筏的外殼。我小心翼翼從一艘船跨上另一艘船。棲居筏被我的體重壓得下沉了一點。阿莎扶住了我。她的手干爽,冰涼,非常有力。
我有些犯傻般地注意到,她的容貌與她上次公開亮相的掃描影像一模一樣。那一次,她在瓦倫蒂納空間站的大型中央論壇宣告,聯(lián)合行星公司不僅準備地球化改造火星,還成功收購了藍色搖籃的股份,那是將地球恢復到完全宜居狀態(tài)的公私合作項目。
“我的訪客不多,”她平靜地說,“每天換一副新面孔沒多大意義。”
我之前請求與她同住幾天,收到她的單字極簡回復“好”時,我簡直驚呆了。自從她開始漂流生活,還從未破格答應過任何人的采訪。
“為什么?”我問。
“即使是隱士也會感到孤單。”她回答。隨即,另一條信息緊接著發(fā)了過來,是她的補充:“有的時候。”
吉米開著小艇離開。阿莎轉身示意我通過敞開的透明“眼眸”,向下進入太陽系最具影響力的難民泡泡筏。
從漂浮在厚重的金星大氣層的“金屬繭”里看不見星星;在火星的增壓穹頂城市,我們也不怎么注意星空。地球上,宜居區(qū)域的氣候控制城市里,居民沉迷于熒光屏、虛擬實感植入體、聊天窗口散發(fā)的光暈、明亮的信譽賬戶,以及信用評分下降留下的漸漸隱去的痕跡。
他們都不向上仰望。
一天晚上,我躺在棲居筏里,漂流于溫暖的亞熱帶太平洋。在我眼前,繁星遵循著慣常軌跡運行。星光清冽,暗合數學之理,仿若百萬鉆石光點。天空的模樣讓人想起兒時的拼貼畫。這恍然的明悟竟勾起了童年的純真透凈,令我驚訝萬分。
撞擊我視網膜的光子有的來自綁著安德洛墨達的那座巖石的縫隙,誕生于上個冰河時期。那個時候,游牧民族的戰(zhàn)士依然在連接著不列顛和歐洲大陸的多格蘭平原上奔跑1;有的在愷撒大帝滿身鮮血倒在格奈烏斯·龐培的雕像腳下時就離開天鵝座的翅尖,全速飛向地球2;有的來自水瓶座的瓶口,誕生于持續(xù)數十年的種族滅絕戰(zhàn)爭橫掃亞洲之時,那時日本和澳大利亞的空中無人機來回掃射,擊沉無數難民筏,讓無數逃離荒漠化或洪水泛濫的故土的難民喪生3;還有的來自飛馬座的馬蹄,在格陵蘭島和南極洲最后一座冰山融化、莫斯科和渥太華發(fā)射第一艘前往金星的火箭時開啟它們的旅程4。
大海漲漲落落,行星表面如我們的面孔般多變:陸地從水下突然升起,復又沉入水下;頂盔貫甲的龍蝦橫沖直撞的海床,僅一眨眼工夫(地質學意義上的)之前,還在被長毛的哺乳動物大軍爭奪;昨日的多格蘭說不定會是明日的馬薩諸塞海。變遷無常,見證者唯有永恒的繁星。每一顆星星都是時間汪洋中一條獨行的海流。
蒼穹的模樣是時間的唱片,與鸚鵡螺殼或銀河系懸臂一樣盤曲繁復。
棲居筏內部的家具不多。模塑床鋪、固定于墻壁的不銹鋼桌、四四方方的導航控制臺——每一件都是功能性的,樸素的,替代了現今無比風靡的由個人納米機器人群塑造的所謂“超個人化”裝飾風格。雖然擠進了兩個人,但感覺比實際寬敞,因為阿莎沒有用談話填補不多的空間。
阿莎親自捕魚,打開圓頂蓋,明火炙烤。我們默默吃了晚餐,又默默上床睡覺。我很快入睡,大海輕柔地搖晃著我的身體,新英格蘭明亮溫暖的繁星——她為之傾注了無數辭藻的繁星——撫摸著我的臉。
吃完速溶咖啡和餅干的早餐,阿莎問我想不想去看看波士頓。
“當然想。”我說。波士頓是古老的學識之城,是極具傳奇色彩的大都會。在這里,勇敢的工程師對抗海平面上升長達兩個世紀之久,直到高聳的海墻最終屈服,城市一夜之間淹沒。那是發(fā)達世界最慘痛的災難之一。
阿莎坐在棲居筏后面一邊駕駛,一邊隨時觀察太陽能水力噴射引擎。我跪坐在圓球體的底部,飽覽透明地板下掠過的景色。
日頭漸高,陽光漸漸照亮鋪滿沙子的海底。海底是龐大的廢墟,那是為紀念美利堅帝國取得勝利而樹立的豐碑。至于是什么勝利,早被人遺忘了。以石頭和玻化混凝土建造的高樓大廈曾是幾十萬的人住所,現在如水下山岳般巋巍。緊密排列的窗戶和門戶靜謐無聲,通往無數空蕩的洞穴,一群群五顏六色的魚兒如熱帶鳥般進出如梭。巨藻森林1搖曳于建筑物之間的深谷,那是街道和商業(yè)大道,吐著煙的機車曾川流不息,如同干細胞般為這座大都會輸送養(yǎng)分。
最不可思議的是覆蓋這座城市各個表面的七彩珊瑚:深赭、淡橙、珍珠白、艷若霓虹的丹彤……
第二次洪水戰(zhàn)爭之前,歐洲和美洲的智者都認為珊瑚在劫難逃。海水的溫度和酸度上升;藻群爆發(fā)性增殖;汞、砷、鉛等重金屬嚴重富集……另外,隨著發(fā)達國家制造出各種致命武器,應對來自不宜居地區(qū)的難民潮,沿海生態(tài)項目也逐漸被拋棄。一切都在給這種脆弱的海洋動物及其光合作用的共生體敲響喪鐘。
海洋會褪去顏色,變成一張沉默見證人類愚蠢的黑白照片嗎?
但珊瑚幸免于難,適應了劇變。它們南下北上,遷徙至更高的緯度地區(qū),取得了耐受嚴酷環(huán)境的能力,并且出乎意料地與人類用于海洋采礦、分泌納米片的轉基因人工藻類發(fā)展出了新的共生關系。在我看來,馬薩諸塞海之美絲毫不輸傳說中的大堡礁,或者生命早已絕跡的傳奇的加勒比海。
“這么多顏色……”我喃喃道。
“最美的一片在哈佛廣場。”阿莎說。
我們駛過原為查爾斯河的巨藻森林,從南面駛近劍橋市名聲遐邇的學院廢墟。但海面上赫然出現一艘大型游輪,擋住了去路。阿莎停下棲居筏,我爬上去看向圓頂外。戴著人工鰓和格努斯金腳蹼的游客像歸家的塞爾克2一般躍出游輪,光滑的皮膚變成了古銅色,以抵擋十一月熾烈的太陽。
“懷德納圖書館是熱門旅游景點。”阿莎順帶解釋道。
我回到底部,阿莎駕駛棲居筏潛至游輪下方。棲居筏藏入波濤之下,這是沿海棲居筏城市的難民安然渡過臺風和颶風、躲避熱帶地區(qū)致命酷熱的辦法。
緩緩地,我們朝著包圍某處殘破巨物——原世界最大的大學圖書館——生長的珊瑚礁降去。我們的四周,一群群色彩明艷的魚兒交錯穿梭于一縷縷陽光之間,游客如美人魚般優(yōu)雅地翩然而下,一串串氣泡綴在他們的人工鰓后面。
萬花筒般的海底,阿莎操縱棲居筏在宏偉的水下建筑群前平緩地繞著圈,指出各處特色建筑。一座小丘長滿了層層落落、紛繁復雜的赭紅色珊瑚群落,觸手如古典弗拉門戈舞者的長裙飾邊般擺動旋轉,那原是以愛默生——梭羅的導師——命名的演講廳1;一根長矛般高大柱體的表面清晰排布著胭紅、蔚藍、青綠、番紅的珊瑚,如一塊塊幾何圖形,那曾是哈佛大學紀念教堂的尖塔;另一根長長的珊瑚礁邊有個小隆起,狀如珊瑚材質的大腦,腦回和腦葉讓人不禁想起一代代身穿長袍的學者的智慧。他們曾漫步穿過這座通往知識的圣殿。珊瑚之下是著名的約翰·哈佛雕像——無論在形象還是文字描述上都沒能準確還原這位建校之初的贊助者的“三謊雕像”2。
在我身邊,阿莎輕聲吟誦:
楓樹披上華美的頭巾,
田野穿上緋紅的袍服。
唯恐自己趕不上時尚,
我會戴上一枚小配飾。
共和時代早期詩人狄金森3創(chuàng)作的經典詩篇讓人想起過去秋日海岸的美景,那時的海平面還沒有上升,那時候還有冬季……雖然一點也不應景,聽來卻覺得出奇地合適。
“你說共和時代斑斕的秋色比得上這些珊瑚嗎?”我問。
“誰都不知道。”阿莎說,“你知道珊瑚是怎么獲得鮮艷色彩的嗎?”
我搖了搖頭。除了知道珊瑚在金星上與珠寶一樣受歡迎,其余的我?guī)缀跻粺o所知。
“珊瑚的色素來自重金屬和污染物,這些物質也許剔除了它們祖先中耐受性較弱的個體。”阿莎說,“這里的珊瑚尤為艷麗,是因為這片海域受人類影響的時間最久。盡管它們很美,卻脆弱得難以置信。全球降溫一到兩度,它們就會滅絕。這次能奇跡般地克服氣候變化,下次就說不準了。”
我回頭看向原為懷德納圖書館4的巨大珊瑚礁,看見游客們落在圖書館入口前的寬闊平臺上,三五成群地靠在平臺的四邊。年輕的導游們遍體鮮紅——由皮膚色素或變色服裝實現的“哈佛色”——各自帶隊開展一日游活動。
阿莎想離開。有游客在場,她覺得心煩。但我解釋說,我想瞧瞧他們對什么感興趣。她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操縱棲居筏向前了一點。
一隊游客在入口前的階梯上圍成一圈,跟著導游——?一名身穿深紅色潛水衣的年輕女子——做著一套舞蹈般的動作。他們做得慢悠悠的,不知是編舞本身如此,還是因為水中阻力過大。時不時地,游客會抬起頭,隔著一百英尺深的海水看向遠在天外的朦朧驕陽。
“他們在打太極,不過打得不像。”阿莎說。
“一點也不像。”我沒法把這拖沓笨拙的動作和低重力體育館健身課上那套熟悉的、迅猛利落的動作聯(lián)系到一起。
“人們相信,太極曾是一種舒緩克制的功法,與其現代形式大為不同。不過,前大移居時期的記錄很少流傳至今,游輪公司就胡亂搞了個假太極糊弄忽悠游客。”
“為什么在這里打太極?”我徹底糊涂了。
“據推測,哈佛在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有大量中國學者。聽說中國當時有許多有錢有勢的人送子女來這兒學習。當然,最后大家都沒有躲過戰(zhàn)爭。”
阿莎駕駛棲居筏稍稍后退,遠離圖書館。我看見了更多的游客,他們有的在珊瑚茂盛的哈佛廣場散步,有的拿著看起來像紙質書的物件——游輪公司提供的道具——四處晃悠,相互留存掃描影像。有幾人身穿雜糅共和時代早期與晚期流行款式的服裝,外加套上一兩件學術袍,在那里無伴奏跳舞。愛默生樓前,兩名導游各帶一隊旅客進行著一場啞劇版的辯論,正方和反方通過懸浮于頭頂幽光閃閃的全息圖——如同漫畫中的思考氣泡一般——提出各自的立場。一些游客看見了我們,但沒太在意。大概以為這艘閑逛的難民泡泡筏是游輪公司用來營造氣氛臨時添加的道具。要是他們知道與著名隱士的距離如此之近……
游客們應該是在表演想象中的場景,重現這所大學的昔日光輝。彼時,這里培養(yǎng)出了偉大哲學家,他們發(fā)出哀訴,痛斥世界上為了發(fā)展不顧一切的那些政府,正是他們導致了地球溫度不斷升高,兩極冰蓋消融。
“這個廣場上,曾走過那么多偉大的環(huán)保主義者和自然主義者。”我說。按大眾的想法,哈佛廣場可與雅典衛(wèi)城或古羅馬城市廣場媲美。我試著將下方七彩斑斕的珊瑚礁在腦海中重構:新英格蘭的秋日涼爽宜人,茵茵草坪上飄落著鮮紅色和明黃色的枯葉,學生和教授激烈辯論著這顆行星的命運。
“盡管我有浪漫主義的名聲,”阿莎說,“但我不大確定往日的哈佛是否強于今時。這所大學以及與之同列的大學也曾培養(yǎng)出將軍和總統(tǒng),這些人到后來都否認人類能造成氣候變化,帶領對蠱惑性言論如饑似渴的國民,對亞洲和非洲的窮苦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
我們繼續(xù)在哈佛廣場周圍靜靜地轉悠,看著旅客爬進爬出被藤壺包裹的空窗戶,仿佛寄居蟹圍著一個多眼骷髏頭的眼眶進進出出。一些旅客形同赤裸,透明織物飄蕩在他們的身后,讓人不由回想起了古典美利堅合眾國早期的連衣裙和正裝;一些旅客所穿潛水服受美利堅帝國時期款式啟發(fā),加裝了仿防彈衣和防毒面具頭盔;還有一些旅客入鄉(xiāng)隨俗,選擇了帶難民風格的雅致范兒,后面拖著噴涂著逼真銹痕的假呼吸裝備。
他們在找什么?他們找到了嗎?
懷舊,是一道拒絕時間治愈的傷口,阿莎曾寫道。
幾小時后,短途旅游玩盡興了,游客們紛紛游向海面,就像一群群魚兒逃離某種看不見的捕食者——某種程度上,確實如此。
天氣預報說大風暴要來了;馬薩諸塞海極少風平浪靜。
我們周圍的海域,游客沒了蹤影,霧氣繚繞、像一座小島的大型游輪離開了,阿莎的神情顯得更加沉著。
她向我保證我們很安全,接著將下潛模式的棲居筏開至哈佛大學紀念教堂的遮擋處。我們將在波濤之下駛出風暴范圍。
夕陽西沉,海水漸暗。四周,百萬光點倏忽亮起。夜晚的珊瑚礁熱鬧非凡。水母、蝦、熒光蠕蟲和燈籠魚等發(fā)光的夜間生物從藏身處出來,進入這座永不安眠的水下大都會,享受歡樂時光。
上面風高浪急,我們卻在深海中平靜地穿梭,與無數生機勃勃的光點相伴。
我們不去看。
我們看不見。
為了找尋新的風景,我們不惜遠航數百萬英里,卻不往我們的腦袋里看上一眼。其實那里氣象萬千,定然與宇宙呈現的景致一樣奇麗瑰異。但凡我們將目光投向身旁十平方米,就足以滿足我們的好奇心,我們對于新奇事物的無止需求:腳下蘊含著獨特條紋的一塊塊地磚,皮膚上鳴奏著化學交響曲的一群群細菌,還有那個世紀之謎——如何在流動的思緒中自我觀照。
頭頂的繁星與舷窗外一閃一閃的珊瑚蟲一樣遙遠,也一樣近。只要去看,就會看見浸潤在每個原子中的美。
唯有孤身自處,才有可能活得如一顆星星般獨立。
擁有這一切,擁抱現在,我很滿足。
遠處,懷德納圖書館峭壁般的建筑主體旁發(fā)生了爆閃,仿佛虛空中突然出現的一顆新星。
光點一轟而散,留下一片漆黑,但新星本身如同一團散發(fā)微光的云,繼續(xù)扭曲翻騰。
我喚醒阿莎,指了指。她一言不發(fā),操縱著棲居筏駛向我指的位置。隨著我們靠近,云團逐漸變成一個掙扎的身影。是一只章魚嗎?不,是一個人。
“肯定是滯留的旅客。”阿莎說,“如果現在游到海面,他會死在風暴里的。”
阿莎打開棲居筏前面的強光燈,想引起旅客的注意。燈光照亮一名失去方向感的年輕女子。只見她身穿鑲有熒光片的潛水服,手舉在眼前遮擋刺眼的光線,人工鰓縫快速張闔,似乎既困惑又恐懼。
“她分不清哪個方向是上。”阿莎低聲道。
阿莎透過舷窗向那女子招手,示意她跟隨棲居筏。我們的微型避難所沒有氣閘室,只能浮上海面接她進來。年輕女子點了點頭。
海面上大雨如注,波濤洶涌,根本不可能站穩(wěn)。阿薩和我緊扒著圓頂入口的窄邊框,將年輕女子拽上棲居筏。棲居筏被壓得沉了一下。我們接連吼叫,費了老大一番力氣,總算把她拉了進來,然后封閉圓頂,潛回水下。
二十分鐘后,薩拉姆<金門大橋>-<京都>烘干了身體,摘掉了人工鰓,安心地裹著溫暖的毯子,拿著一杯熱茶,側過頭感激地看向我們。
“我在里面迷路了。”她說,“一排排的空書架怎么都走不到頭,每個方向看起來都一樣。開始的時候,我跟在一條花園鰻后面走了幾層樓,心想它會帶我出去,但它肯定一直在兜圈子。”
“你找到你想找的東西了嗎?”阿莎問。
據薩拉姆解釋,她是哈佛空間站的學生。那是懸停于金星高層大氣的高等學府,經金星政府特許,沿用了位于下方廢墟的老名字。她來這里是想親身瞻仰這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學校,懷著浪漫的綺思搜尋死寂圖書館的書架,希望找到一本被遺忘的大部頭。
阿莎透過舷窗看向若隱若現、空空蕩蕩的圖書館。“我不相信過了這么多年,那里還能剩下什么東西。”
“也許吧,”薩拉姆說,“但歷史不會消亡。總有一天,這里的海水會退去。我也許會活著看到大自然重歸正軌。”
薩拉姆大概過于樂觀了。今年早些時候,聯(lián)合行星公司的離子引擎飛船剛剛成功將六顆小行星推入近地軌道,空間反射鏡的建設甚至還沒動工。即便是最樂觀的工程預測都顯示,要讓反射鏡減少抵達地球的陽光,開始全球降溫,回到地球古時如伊甸園般溫和的氣候環(huán)境,重現兩極冰蓋和高山冰川,就算沒個幾百年,也要幾十年。火星的地球化改造說不定在此之前就全面完成了。
“比起馬薩諸塞海,多格蘭是不是更合乎自然之道?”阿莎問。
薩拉姆沉穩(wěn)的目光沒有動搖。“冰河時代哪里比得上人類造成的災禍?”
“為了夢想而加熱行星,又因為懷舊而讓行星降溫,我們何來的權利?”
“神秘主義論調絕非解除難民痛苦的膏油,難民正承受著我們祖先的錯誤造成的惡果。”
“我想阻止的是一錯再錯!”阿莎聲音陡然變高,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如果海水退去,你周圍的一切就都沒了。”她看向舷窗外,珊瑚礁的夜間居民們已經回來,繼續(xù)游動、發(fā)光,“新加坡、哈瓦那,包括中國內蒙古那些興旺的聚落都會消失。在我們口中,那些地方是難民棚戶區(qū)、多災多難的棲居地,但它們同樣是家園。”
“我就是新加坡人,”薩拉姆說,“我一輩子都在努力設法離開那里,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張大家夢寐以求的伯明翰市移民簽證。不要自作聰明為我們發(fā)聲,也不要妄自揣測我們想要什么。”
“可你離開了,”阿莎說,“你不住那兒了。”
我想到了外面因為有毒物質而絢爛的美麗珊瑚。我想到了全世界住在地下和漂流在海上的難民——幾個世紀、十幾代人后,他們依舊被稱作難民。我想到了降溫地球,想到了發(fā)達世界競相收復祖地,想到了權力的牌局重新洗牌發(fā)牌時,戰(zhàn)爭降臨,生靈涂炭。誰該做出決定?誰該付出代價?
一條條光痕如同劃過至高天的流星般往來穿梭,環(huán)繞四周。我們三人坐在下潛型棲居筏內,仿佛三個難民,誰都找不到別的話說。
我曾遺憾于不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面孔。
我們重塑自己的面孔,就和我們的祖先雕塑黏土一般簡單。我們改變五官特征和軀殼線條,改變靈魂所在的這個微型宇宙,來匹配社會所在的那個宏觀宇宙的氛圍和時尚。由于肉體的局限,我們仍不滿足,又用反射光線和投射陰影的珠寶增補效果,用縹緲的全息投影撫過血肉實體。
與現代主義做著永恒斗爭的自然主義者說我們虛偽,要求我們適可而止,告訴我們,我們的生命不真實。我們傾聽著。他們用充滿噪點的畫面向我們展示我們祖先的形象。祖先無法變化的外表,和他們身上的每一處缺點,都像是對我們無聲的指責。這些影像令我們動容。我們點頭,發(fā)誓要改正錯誤,摒棄矯飾。直到短暫的感動消失,我們返回工作崗位,開始琢磨用哪一副新面孔迎接下一位顧客。
但我們該怎么做才能讓自然主義者滿意呢?我們與生俱來的面孔早已經歷了無數人為干預。成千上萬把細胞手術刀在受精卵上剪接編輯我們的基因,消除疾病、排除危險突變、增強智力、延長壽命……而在此之前,幾百萬年的遷徙、戰(zhàn)斗、全球變冷變暖,以及我們祖先基于各種動機——美麗、暴力、貪欲,等等——而做出的選擇,都塑造了今天的我們。我們出生時的面孔如此精巧,可以媲美古雅典酒神節(jié)時的歌劇演員,或室町幕府時京都藝伎的面具——不僅如此,還與被冰川蝕刻的阿爾卑斯山或被海水淹沒的馬薩諸塞州一樣合乎自然之道。
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我們不敢停下探尋的努力。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