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宇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200092,上海)
近幾年來,王向遠先生在批判地繼承、反省和吸收以往理論成果的基礎上,提煉了關于“譯文學”的一系列概念范疇,扭轉了以往翻譯學學科概念主要借助語言學與文化學的狀況,在此基礎上建構了關于“譯文學”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闡述了譯文學與相關學科之間的關聯。特別把“譯文”作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特有文本,從根本上確立了比較文學的本體,也促進了翻譯學與比較文學的進一步接軌與融合。王向遠教授有關譯文學的一系列論文及專著《譯文學》,作為理論創新的成果值得學界關注。
就翻譯文學領域而言,王向遠先生不僅有著數量頗豐的文學翻譯實踐,出版了包括詩歌、小說、學術理論著作等不同文體的大量譯著,而且早在十幾年前就出版了以建構性、系統性、縝密性見長的《翻譯文學導論》(2004)和《中國文學翻譯九大論爭》(2007)等翻譯理論研究成果。翻譯理論家謝天振先生曾這樣評價王向遠教授的《翻譯文學導論》:“《翻譯文學導論》向讀者全面展示了向遠教授有關翻譯文學的思考。這是我國迄今為止第一部全面論述翻譯文學的概念、特征、功用、方法等方面的理論專著,對于推動國內翻譯文學研究的深入發展,其貢獻是不言而喻的。”[1]確實,向遠先生似乎是一個在理論的探索路上永遠無法滿足的人。在前有成果和實踐的基礎上,經過十多年的思考和探索,又將他獨具特色的“譯文學”理論體系呈現在我們面前。自2014年之后的幾年間,關于“譯文學”的單篇學術論文陸續發表①,令人目不暇接。2018年,在此基礎上又出版了厚實的學術理論著作《譯文學:翻譯研究新范型》。
從首篇評說“創造性叛逆”的論文,到《譯文學》最終以著述的形式呈現,前后有五年之久。而在單篇論文發表的過程中,我們也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譯文學”理論建構的軌跡。向遠教授從起初對“譯介學”理論核心概念——“創造性叛逆”的質疑(2014),關注到“譯文不在場”這一現象(2015),從而逐漸形成了“譯文學”理論建構的思路。在2015年和2016年兩年時間內連續刊發了五、六篇相關“譯文學”的基本概念及其核心概念——“翻譯度”的文章,繼而在此基礎上,他又開始思索“譯文學”與其他關聯學科的關系,在2016年和2017年連續刊發了“譯文學”與“譯介學”、與“一般翻譯學”、與“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研究”等學科關系的系列論文。最后,他又回到最初質疑的譯介學的核心概念——“創造性叛逆”的問題上,追蹤“創造性叛逆”的原意、語境與適用性(2017)。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理論建構逐步明朗化的過程,而不是故意為之。正如他自己在《譯文學》的“后記”中所言:“它既不是接受資助的項目,也不是早就列入計劃的作品;既沒有誰來催稿,也沒有非得在特定時間內寫出來的理由……《譯文學》快寫完了,我自以為在迄今為止我的著作中……可能是我理論原創程度最高的作品之一。全書從概念范疇到理論體系都是我自己的,用我常說的寫書如同建房的比喻來說,房子是我自己建的,而且建房用的磚頭瓦塊大部分也是我自己做的……有酣暢淋漓,一氣呵成的感覺。”[2]
那么,究竟是什么緣由令王向遠先生如此不吐不快、執拗地提倡“譯文學”呢?在《譯文學》前言中,他非常明確地作出了回答。
首先,他認為,近年來中國翻譯研究存在著三個突出的問題:一是全盤引進、照搬西方翻譯學流派和理論,忽略或無視譯文本身的研究;二是在“文化翻譯”虛泛的研究模式下,翻譯研究者缺乏應有的專業素養;三是翻譯研究避難就易、避重就輕,缺乏扎實的譯文研究和批評。鑒于上述情況,王向遠先生提出了必須對“譯文”本身展開研究,這也就是他極力提倡“譯文學”的緣由。
其次,作者通過對當代中國翻譯研究模式的界分,界定了“譯文學”的內涵。“譯文學”一方面相對于“外國文學”“本土文學”而言,是“翻譯文學”的縮略。在這個層面上,向遠先生顯然受到了謝天振先生“譯介學”的啟發。在謝天振先生的“譯介學”中設有“翻譯文學”的專章,提及譯作是文學作品的一種存在形式、翻譯文學與外國文學的關系以及翻譯文學在民族文學中的地位。[3]然而,向遠先生又發現了“譯介學”未能全面闡釋透徹“翻譯文學”這一問題,于是便提出了“譯文學”的另一內涵:“譯文學”又含有“譯文之學”的意思。他認為“譯文學”有別于“翻譯學”和“譯介學”,它強調以文學為中心、以譯本為中心、以譯本批評為中心。這是在“譯介學”關于“翻譯文學”的問題上的進一步拓展。正如向遠先生一再強調的那樣,對于“譯介學”,“譯文學”不是對著講,而是接著講。對一些寬泛的學科范疇作進一步的精細辨析,顯得尤為必要。
在“前言”部分末尾,王向遠教授明確指出,之所以提倡“譯文學”,其目的與研究價值在于確認譯本的自性或本體價值。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王向遠教授在《翻譯文學導論》中提出的“翻譯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論斷,在《譯文學》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系統化理論探索。
眾所周知,任何一門學科理論的構建都必須建立在基本概念的基礎之上,對基本概念加以界定,對各個基本概念的相互關系加以說明和闡發,并輔以大量的具體材料填充說明。縱觀世界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建構,法國學派正是建立在影響、關系、淵源、媒介等基本概念基礎上,形成了影響實證的研究特色;美國學派也是建立在平行、跨學科、主題、文類等基本概念的基礎之上,形成了平行與跨學科的研究特色。目前國內建立在“創造性叛逆”“阻滯”“扭曲”等概念基礎上的“譯介學”理論建構也已為人們所認可。
那么,“譯文學”理論是通過什么樣的概念來支撐?其理論體系呈現出怎樣的特征? “譯文學”主要由“本體論”和“關聯論”兩大部分組成,兩大部分的理論創新度很高,理論的個性特征也是相當顯著。
“譯文學”的本體論是通過對譯文生成和譯文評價兩組七對(個)概念的鑒定與闡釋而建構的。這一部分作為上編,共有十章。在最初的兩章中,王向遠先生首先對“譯文學”的概念與體系、以及中國古代“翻”“譯”之辯與“譯文學”的元概念進行了介紹;在第三、四章中,從譯文生成的角度,提出并界定了“譯/翻””、“可翻不可翻/可譯不可譯”、“迻譯/釋譯/創譯”三組概念;其第五至七章,從譯文評價與譯文研究的角度,進一步地提出并界定了“正譯/誤譯/缺陷翻譯”、“歸化/洋化/融化”、 “創造性叛逆/破壞性叛逆”三組概念;第八章專門聚焦在從“譯文學”角度看“創造性叛逆”的原意、語境與適用性;第九章和第十章從兩個譯案實踐闡釋“翻譯度”的問題。
通過仔細研讀,我們可以發現,“譯文學”的本體論建構有著以下三方面的顯著特征:
第一,辨析與厘清了原有學科理論中的模糊概念。學術概念是學科建構的基石,針對以往翻譯界和比較文學學界理論建構中所出現的模糊不清的學術概念,“譯文學”通過發掘源遠流長的中國翻譯史和翻譯思想史,參照外國翻譯理論與翻譯思想,逐一加以辨析與厘清。
例如,對于“翻譯”這個概念的辨析,“譯文學”的建構者力主打破西方翻譯學的“翻譯”定義的束縛,提倡中國傳統的“翻譯”概念。經過梳理分析,可以發現漢語“翻譯”概念是由“譯”和“翻”兩個概念合并而成,這是兩種不同的語言轉化手段和活動,“譯”是站在原作旁邊的一種傳達,“翻”是站在原作對面的一種模仿;用“譯”的方法產生的譯文是“質”的,用“翻”的方法產生的譯文是“文”的。由此,厘清了“翻”與“譯”的辯證關系,也對傳統譯論中的“翻”起到了重新認識的作用。
又如,對于“創造性叛逆”這個概念的還原認知。眾所周知,這個由法國文學社會學家埃斯卡皮提出的描述性詞組,經謝天振先生的引入,成為了譯介學的一個核心概念。王向遠先生在充分肯定謝先生援引埃斯卡皮“創造性的背叛”論作為譯介學關鍵詞合理可行的情況下,梳理介紹了埃斯卡皮“創造性的背叛”論的原有語境,說明了被謝天振先生援引的“翻譯總是一種創造性的背叛”這句話的實際意思應該是“翻譯作品(譯本)以其創造性的轉化賦予原作第二次生命”,而不是理解為“譯者總是一種創造性的背叛”(這個誤解是由于謝天振先生明確將“創造性叛逆”界定為“文學翻譯中的創造性叛逆”不經意間所引發的),并明確指出了譯介學對埃斯卡皮的“創造性叛逆”論在適用范圍、主體、內容等方面的挪動與轉化,造成了學科理論上的破綻和認知問題。
此外,還有對“直譯”、“硬譯”、“死譯”、“意譯”、“歸化”、“異化”、“洋化”等諸如此類的概念,進行了非常清晰的梳理和辨析,極具針對性。
第二,提煉與界定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學術概念。僅僅梳理辨析原有學科理論中的模糊概念顯然是不夠的,要構建新的學科理論必須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學術概念,“譯文學”的理論構建在這方面可圈可點。
針對前面我們所提到的“創造性叛逆”,向遠先生提出了“破壞性叛逆”②這個概念與之相對應。“創造性叛逆”作為對譯者主體性的一種正面的、積極的評價用語,“破壞性叛逆”則作為對譯者主體性的一種負面的、消極的評價用語,從而完善了對譯者主體性的評價體系。
針對學界一直使用的“直譯/意譯”這對概念,“譯文學”理論構建者主張拋棄這個二元對立的概念,創造性地提出以“迻譯/釋譯/創譯”三位一體的概念取而代之,從而構成了由簡單的“平行移動式翻譯”到“解釋性的翻譯”再到“創造性或創作性的翻譯”的較為完備的譯文生成操作系統。
在譯文評價層面上,“譯文學”沒有簡單采用“正譯/誤譯”這個二元對立的概念,而是在“正譯”和“誤譯”這兩個概念間又創新地提出了“缺陷翻譯”這個新的批評概念。誠如概念提出者所言,在實際的譯文批評中,“并非除了正譯就是誤譯,或者除了誤譯就是正譯”,一定還存在著雖不完善、但還說得過去卻又存在缺陷的翻譯,因此,“缺陷翻譯”的概念提出在譯文評價體系中顯得尤為必要。
特別值得提出的是,如果說“創造性叛逆”是“譯介學”的核心概念的話,那么“翻譯度”可以看作是“譯文學”最為核心的概念。王向遠先生指出:所謂“翻譯度”,就是兩種不同語言之間的傳達、轉化過程中的程度或幅度。它涉及譯文生成的度、譯文評價的度以及對“創造性叛逆”和“破壞性叛逆”的分辨度。對“翻譯度”的恰當把握是譯文成敗的關鍵,也是翻譯家主體性、創造性的具體體現,它貫穿于譯文生成、譯文批評和譯文研究的整個過程。可見,“翻譯度”這個概念是“譯文學”學科理論中極為關鍵、極為獨特的學理概念。
據此,我們可以看到“譯文學”的理論體系中創制了“翻譯度”“缺陷翻譯”“破壞性叛逆”“融化”等原創性學理概念,而正是這些獨特的原創概念使得“譯文學”理論的構建更趨完善與系統。
第三,理論與實踐的緊密結合展現了理論新構建的生命力。正如王向遠教授自己在談到翻譯文學理論建構時提出的那樣:“要建立中國翻譯文學的本體理論,就不能簡單地將‘翻譯文學概論’置于一般的文學概論或文學原理的框架結構中。翻譯文學在許多方面具有不同于一般文學的特性。”[4]“譯文學”本體論部分的最后兩章,也許正是這一主張的實踐。
起初看到這兩章出現在“本體論”部分的時候,感覺有些突兀。這兩章的標題分別是:《從〈古今和歌集〉譯案的選擇看“翻譯度”》《從張我軍譯夏目漱石〈文學論〉看“翻譯度”與譯文老化》。很明顯,如果按慣例的話,顯然不適合編排在理論的“本體論”部分。可是,當我們仔細研讀完這兩章后,方體悟到王向遠教授的良苦用心。前面,我已提到“翻譯度”是“譯文學”最為核心的概念。為了更有效地說明“翻譯度”這一重要概念,王向遠先生有意通過《古今和歌集》的漢譯實踐,尤其是在“歌體”“五七調”的確立和“歌意”的譯案比照分析這兩個方面呈現了對日本和歌的“翻譯度”的把握;又通過1931年出版的張我軍譯夏目漱石《文學論》這個典型的文學理論譯本,經過比對張我軍的譯文與日文原文,同時再與新譯文的對比分析,闡述了譯文老化與翻譯度的關系。正是有了這后面兩章的實踐闡述,使得“翻譯度”這一譯文學中的核心概念,從抽象走向了具體、鮮活而生動起來。這是向遠教授為了便于讀者更清楚深刻地理解“翻譯度”這個核心概念,有意為之。這一方面有力地證明了“譯文學”理論體系的構建不是空中樓閣,而是有著堅實的研究實踐根基;另一方面也充分體現了“譯文學”理論建構的特性,它必須理論與實踐的緊密結合,因為譯案及翻譯度的選擇,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
關聯論是“譯文學”理論構建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由五章組成,主要涉及“譯文學”與一般翻譯學、與譯介學、與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研究、與中國翻譯文學史等相關學科的相輔相成的關系。通過辨析,闡述“譯文學”獨特的學術功能,從而確立“譯文學”的學科定位。
“關聯論”的理論建構呈現出如下特征:
第一,關聯學科定位清晰,問題癥結凸顯“譯文學”建構的必要。學科定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關聯學科的定位就更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是張冠李戴,就是含混不清。僅以一般翻譯學的建構為例,向遠教授就指出“存在著將‘翻譯學’混同于‘翻譯理論’,‘翻譯研究論’來代替‘翻譯學’學科原理的傾向”問題。[5]因此,在“關聯論”部分,準確清晰地對“譯文學”相關學科的定位,就顯得尤為重要。向遠教授憑借自己敏銳的學術洞察力和豐厚的學術積淀,不僅對“譯文學”的關聯學科作出了清晰的定位,同時也揭示出了關聯學科所存在的問題癥結,并指出正是這些問題的亟待解決,有必要進行“譯文學”的理論建構。
在《“譯介學”與“譯文學”》一章中,王向遠教授肯定了“譯介學”是“中國人創制的第一個比較文學概念,是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中的一個特色亮點,彌足珍貴”[6];肯定了譯介學將作為中介的“文學翻譯”納入比較文學的體系,擴充了比較文學的研究資源。然而,在肯定的同時,向遠教授也明確提出了譯介學理論闡釋上存在的問題。他認為,“譯介學”的對象是“譯介”而不是“譯文”,它所關注的是翻譯的文化交流價值而不是譯文本身的優劣美丑,所能處理的實際上是“文學翻譯”而不是“翻譯文學”,其核心概念“創造性叛逆”實際上不能適用于“文學翻譯”。他明確指出,正是由于譯介學的局限——不能有效地觀照和研究譯文、難以處理譯文的文本問題,才有了“譯文學”建構的必要。
在《“譯文學”與外國文學研究》一章中,王向遠教授強調“只有對外文原作所進行的研究才是真正的‘外國文學’研究”。他認為:“外國文學研究者必須直接面對外國文本,必須直接面對原作或原文;與此相對,通過譯文或譯作來研究,只能歸入翻譯文學研究的范疇。”[7]他反對將原文與譯文兩種文本的混同,反對站在本國立場上對異國文學籠統的‘外國文學’稱謂,主張清晰區分 “外國文學研究”和“翻譯文學研究”。同時,嚴正地指出在我國外國文學研究領域所出現的外國文學作家作品論的模式化、淺俗化弊病之癥結,就是脫離了原文、又沒有原文與譯文轉化的“譯文學”意識之故。因此,“譯文學”的介入,將有助于遏制和矯正目前我國外國文學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使之成為真正的“外國文學研究”。
在《“譯文學”與中國翻譯文學史》一章中,向遠教授通過梳理和分析我國出版的重要的中國翻譯文學史著作,指出:“作為‘文學史’書,缺乏的是文本分析;作為‘翻譯史’書,缺乏的是譯文文本的分析。總之,是‘譯文不在場’。”[8]他指出:近年來“中國翻譯文學史”的撰寫模式,主要是從“譯介學”或“翻譯文化史”的角度出發的。由于“譯文不在場”,實際上只能稱為“中國文學翻譯史”。“中國翻譯文學史”的“名”與“實”是間離的。“譯文不在場”是目前中國翻譯文學史缺失的最主要最根本的原因。向遠教授很明確地說道:只有“譯文在場,方能寫成真正的‘翻譯文學史’”,“只有把微觀的對‘譯文’文本的分析研究,與宏觀的‘文學’視域研究兩者結合起來,才是真正的翻譯文學史。”[9]
向遠教授通過清晰定位“譯文學”的關聯學科,指出各關聯學科的局限和存在的問題,從而彰顯出“譯文學”理論建構的必要性。
第二,關聯學科相輔相成,比較文學亟需“譯文學”建構的貢獻。《譯文學》的“關聯論”完全建立在對關聯學科理論尊重的基礎之上,闡述關聯關系客觀公正,而非揚己抑他。如“譯文學”與“翻譯學”的關聯關系:“譯文學”可以作為“特殊翻譯學”之一種,可為“翻譯學”的建構打開一條路徑。在闡述“譯介學”與“譯文學”的關聯關系時,向遠教授認為:“譯介學”與“譯文學”分屬于兩個階段、兩個層面。“譯介學”不能包含“譯文學”、不能替代“譯文學”。“譯介學”為“譯文學”提供了文化視野,“譯文學”可以補足“譯介學”視角的偏失與不足,兩者可以相輔相成。由此可見,“譯文學”與“一般翻譯學”、“譯介學”、“外國文學”等關聯學科是相輔相成、共生共存的。
那么,“譯文學”與“比較文學”的關系又是如何呢?
比較文學是一門年輕的學科,在其發展過程中一直不斷地遭遇危機,從早年韋勒克的《比較文學的危機》到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的“一門學科的死亡”,再到近年來歐洲學者把“翻譯研究興盛”與“比較文學衰亡”合為一談,可謂發難從未停止。面對比較文學學科如此窘境,“譯文學”的理論建構將有力地化解比較文學學科危機論和衰亡論。
在《譯文學》的“關聯論”中,向遠教授高屋建瓴地指出“譯文學”的構建將對比較文學學科發展作出如下三方面的貢獻:一是明確了“譯文”就是比較文學自己特有的文學文本,從而確立了比較文學自己獨特的研究對象,可以改變以往人們對比較文學學科的錯誤認識;二是提倡“譯文學”,可以克服比較文學的“比較文化化”;三是提倡“譯文學”,可以為比較文學提供無盡的學術研究的資源。
如此可見,作為比較文學研究新范式的“譯文學”,正是當下比較文學學科發展所亟需的。
第三, 關聯學科此生彼長,“翻譯的思想”是“譯文學”建構的最終指向。向遠教授冠以譯文學的系列論文中,還有一篇重要的文章,題為《中國翻譯思想的歷史積淀與近年來翻譯思想的諸種形態》,不知為何沒有收入《譯文學》一書中。但在筆者看來,也是“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篇論文中,向遠教授首先闡釋了“翻譯研究”、“譯學理論”和“翻譯思想”等基本概念,梳理了經過三個時期歷史積淀的中國翻譯思想史,并對近二十多年來的中國翻譯思想的諸種形態加以確認和闡發。其中寫道:
與其他國家比較起來看,我們在翻譯思想的產出方面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所謂“天時”,是說中國古代翻譯的千年歷史,近代翻譯的百年歷史,現在到了最終加以整理、清算、鑒別、闡發和提煉的時期;所謂“地利”,是說我們中國具有跨越中印、中西文字,即跨越漢語的象形表意文字與印歐語系的拼音文字兩大文字系統的最悠久、最豐富的翻譯歷史,是西方各國、東方的印度等國所難以比擬的,要論翻譯思想的產出的條件,則舍中國而無他國;所謂“人和”,是指我們中國近年來已經形成了或許是世界上人數最多的從事翻譯、翻譯研究與翻譯教學的隊伍,而且許多是翻譯家與理論家兼于一身,學科意識極強,最近這些年的翻譯研究學術成果的產出量,估計也應該是世界第一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條件發揮中國思想者的主體性的自覺,強化思想生產與思想創新的意識,超越傳統的語言學層面的翻譯論,而尋求跨學科的綜合視角,從而促使翻譯思想的不斷生產。在這個過程中,希望“譯文學”能起到加油添柴的作用。[10]
在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向遠教授看來,中國已具有翻譯思想產出方面得天獨厚的“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可以促使翻譯思想的不斷產生。雖然在最末一句,向遠教授內斂地使用了“希望‘譯文學’能起到加油添柴的作用”這樣的文字,但并不影響我們體悟“譯文學”建構者的學術雄心,其“譯文學”理論建構的最終指向是翻譯思想的建構。
由此可知,看似不相關聯,實則緊密相連,不可分割。“譯文學”的“關聯論”正是在“譯文學” 與一般翻譯學、與譯介學、與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研究、與翻譯文學史等相關學科的關聯關系中,闡述了“譯文學”的學科定位、學科屬性以及獨特的學術功能。
總之,王向遠教授在批判地繼承、反省和吸收以往理論成果的基礎上,提煉了關于“譯文學”的一系列概念范疇,扭轉了以往翻譯學學科概念主要借助語言學與文化學的狀況,在此基礎上建構了關于“譯文學”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闡述了譯文學與相關學科之間的關聯。特別把“譯文”作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特有文本,從根本確立了比較文學的本體,也促進了翻譯學與比較文學的進一步接軌與融合。《譯文學》作為一部學術含金量極高、極具創新性的專著,作為中國的翻譯學、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發展的新的創生點,值得學界關注。特別值得指出的是,“譯文學”的建構所體現的理論創新的勇氣與膽識,在《譯文學》“附錄”《“不易”并非“不容易”——對釋道安“三不易”的誤釋及其辨正》一文中也得到了極好的彰顯。③記得向遠教授曾說過:“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屬于人文科學研究……人文科學研究必須體現民族特色,必須體現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學者的獨特的學術立場、獨特的研究方法、獨特的思路和獨特觀點、見解與學術智慧。”[11]這個理念,在“譯文學”理論的構建中得到了鮮明的貫徹。
注釋:
① 主要有:《翻譯學·譯介學·譯文學》《“創造性叛逆”還是“破壞性叛逆”?》《“譯文不在場”的翻譯文學史》《以“迻譯/釋譯/創譯”取代“直譯/意譯”》《“譯文學”的概念與體系》《從“歸化/洋化”走向“融化”》《中國翻譯思想的歷史積淀與近年來翻譯思想的諸種形態》《“翻譯度”與缺陷翻譯及譯文老化》《正譯/缺陷翻譯/誤譯》《“翻”、“譯”的思想:中國古代“翻譯”概念的建構》《“譯文學”與一般翻譯學》《中國古代譯學五對范疇、四種條式及其系譜構造》《“譯文學”與“譯介學”》《“譯文學”之于比較文學的作用與功能》《外國文學研究中的淺俗化弊病與“譯文學”的介入》《“不易”并非“不容易”——對道安“三不易”的誤釋及其辯正 》《“創造性叛逆”的原意、語境與適用性》等。
② 關于王向遠先生針對“創造性叛逆”提出的“破壞性叛逆”這個概念,可以展開討論。向遠先生認為:“實際上,誤譯,無論是自覺的誤譯還是不自覺的誤譯,無論是有意識的誤譯還是無意識的誤譯,對原作而言,都構成了損傷、扭曲、變形,屬‘破壞性的叛逆’”。(第168頁)緊隨其后,先生列舉了日本文學中的作品名稱的翻譯為例,有力地說明了“有意識的誤譯”屬于“破壞性叛逆”。可是,在謝天振先生的《譯介學》中的“創造性叛逆”顯然是涵蓋了“有意識的誤譯”,文中列舉了傅雷對巴爾扎克作品名稱的翻譯例子,如《高老頭》(《高里奧老爹》)、《貝姨》,傅雷的“有意識的誤譯”作品名,是作為“創造性叛逆”來肯定的。
③ 一直以來,釋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中的“不易”被訓釋為“不容易”,幾乎已成定論。而向遠教授經過仔細比照研讀分析,認為:“三不易”是為了規避“五失本”而對譯者提出的三條“勿輕易而為”(勿輕易以古適今、勿輕易以淺代深、勿輕易臆度原典),即翻譯的“三戒”。因此,他認為將“不易”作為“不容易”解釋,完全顛倒了道安的原意,提出我們必須正確訓釋和理解“三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