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煥香
(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730070,蘭州)
近年,翻譯的文化研究(文化翻譯)盛行,“創造性叛逆”這一譯介學關鍵詞隨之被反復言說并被用于翻譯研究的實踐,但其原意卻往往被忽視,并帶來了理論與實踐上的種種問題。為此,王向遠教授發表了題為《“創造性叛逆”的原意、語境與適用性——并論“譯介學”對“創造性叛逆”的挪用與轉換》[1](以下簡稱“王文”)的論文,認為“創造性叛逆”是謝天振教授對埃斯卡皮(以下簡稱“埃氏”)理論的轉換和挪用,它原本有其特定的適用范圍,譯介學因為對其缺乏學理界定而造成了學界理解上的混亂,需要糾正。對于這一觀點,2019年6月《中國社會科學評價》學術批評專欄刊出了四篇文章與王向遠教授商榷。學術爭論是學術進步的標志,概念會在辯論中得到更科學的界定,這四篇文章當然有其合理的地方,但也有再商討的必要,因為其中對“譯文學”的評價時有不夠客觀的表現。其中,劉小剛副教授的《創造性叛逆:挪用還是生發?——與王向遠教授商榷》[2](以下簡稱“劉文”)就頗有再“商榷”的必要。譯介學的“創造性叛逆”和埃氏的“創造性背叛”之關聯到底是“挪用、轉換”還是“生發”?這并不是王文的重點,之所以要搬出埃氏這個原初的論斷,是因為王文要用它警示學人,“創造性叛逆”并非對翻譯研究具有普適性。王文重點要說明的問題是“創造性叛逆”已然在給學界帶來新穎感的同時也帶來了混亂。劉文卻不顧這一現實,將問題轉移為對“創造性叛逆”概念源流的追溯,而且試圖用自以為正確的對埃氏原意的解讀,來否定王文對“創造性叛逆”的客觀理解,進而否定“譯文學”的學術價值。為了糾正這一對“譯文學”的誤讀,我們還是必須首先從埃氏“創造性背叛”的原意談起。
“創造性叛逆”作為“譯介學”的核心概念,是對作為中介的文學翻譯的研究,是在評價翻譯的影響、社會作用等問題時可借用的概念。而在“譯文學”中,“創造性叛逆”是譯者主體性評價的概念,兩者的適用范圍不同,這是需要強調說明的。這次論爭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譯介學”和“譯文學”中所用的“創造性叛逆”都牽扯對埃氏“創造性背叛”的理解。論爭雙方因為各有立場,所以都有合理的地方。只有弄清了雙方之所指才能使討論深入進行,劉小剛的論文集中了“譯介學”角度對“譯文學”角度“創造性叛逆”的誤解,因而現就此文予以澄清。
從論文題目可以看出,劉文不同意“創造性叛逆”是對埃氏論斷的挪用一說,認為是生發。其實不論是挪用還是生發,都是學術創新方法使然。事實是“創造性叛逆”已然成為“譯介學”的關鍵詞而為人所熟知,王文也沒有說學術創新上不能挪用而只能生發,所以這個問題討論的價值不大。但對劉而言似乎這討論非常有必要,因為他認為這牽扯到對譯介學的評價,而“生發”比“挪用”要高級一些,所以他主張“創造性叛逆”是對埃氏觀點的生發。但事實上王文的“挪用”更符合事實。因為“生發”是滋生、發展的意思,本意多指植物的生長,是在原基礎上的擴充,強調的是新增的那部分生命。“生發”出來的事物離不開原基礎,它現階段雖是新鮮的,但很難獨立,一旦脫離原基礎便會枯竭。而“挪用”是“拿來主義”的,它強調的是將同一物件放于不同的環境,使它發揮不同的功用,“挪用”來的東西是可以獨立的。埃氏“創造性背叛”的原意是“說翻譯是背叛,那是因為它把作品置于一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參照體系里(指語言)”,這里強調的是不同的參照體系,譯介學正是比照這個原意把“創造性背叛”從文學社會學的語境放置到譯介學的語境,轉換成了“創造性叛逆”,顯然“挪用”一詞更適合描述這一承繼關系。
接著,從“創造性叛逆”的原意談起,劉文認為王文對埃氏的理解是誤讀。同時基于埃氏論斷與創造性叛逆對“創造性背叛”的“挪用”關系,劉文認為王文對“創造性叛逆”的理解也不對。雙方討論的話題圍繞埃氏下面這段話:
如果大家愿意接受翻譯總是一種創造性的背叛這一說法的話,那么,翻譯這個帶刺激性的問題也許能獲得解決。說翻譯是背叛,那是因為它把作品置于一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參照體系里(指語言);說翻譯是創造性的,那是因為它賦予作品一個嶄新的面貌,使之能與更廣泛的讀者進行一次嶄新的文學交流;還因為它不僅延長了作品的生命,而且又賦予它第二次生命。[3]
王向遠教授從這段話里解讀出了四個問題,劉文則對此進行了逐一反駁。
第一,王文認為“創造性的背叛”是埃斯卡皮對翻譯做出的一個非概念化的判斷。劉文認為此“非概念化”的判斷有失公允,他搬出了埃氏的《作為文學關鍵的創造性背叛》證明埃氏曾“多次”闡釋“創造性背叛”。這本可以成為劉文反駁王文的重要材料,但他卻一筆帶過。說明劉要不沒有看過埃氏的這篇論文,只是從題目來看能夠引證自己的論點便拿來用了,要不便是作者自己也對此“力證”沒有自信,覺得它不足以攻破王教授的論點(順便說一下,據筆者所知,埃氏的這篇文章恰恰會證明劉文的觀點不成立)。而且,劉文也說了,埃氏只是在注釋中提到那篇論文,故而不能因此將“創造性背叛”提升為埃氏理論的關鍵詞,或是否認這一術語在埃氏理論中的非概念化地位。劉文既已承認埃氏對“創造性背叛”闡釋不多,“未能深入研究”,那又豈能否定王文的結論?
對于埃氏“翻譯總是一種創造性背叛”的第三層理解,王文認為這里的“翻譯”原意是針對作為翻譯行為之最終結果的翻譯書籍而言的,埃氏沒有論及譯者及翻譯行為的過程、翻譯美學等問題。劉文對此的反駁邏輯是:翻譯文學的接受及流傳形式即翻譯書籍,如果依照王文對埃氏的理解的話是“創造性叛逆”,可翻譯書籍是商品,商品不存在創造性叛逆,所以他斷言王文的說法不成立。這個理解撇開了埃氏言論的語境,對王文的“翻譯書籍”進行了斷章取義的絕對化闡釋。王文所說的“作為物質化、可交換的商品”是指“翻譯書籍”,這是在埃氏言說的語境,即文本的銷售問題框架下的理解,之所以強調這一點也是要用商品的屬性來與譯者的屬性形成對比,從而凸顯埃氏原意,這沒有任何紕漏。
王文的第二層和第四層解讀認為在“翻譯總是一種創造性的背叛”中,“背叛”是一個形容詞,“翻譯”過來后應該可以用“轉換”替代。劉文則認為這是王文對埃氏的曲解,“背叛”不可以置換為“轉換”。劉則認為“兩個表述其實差距很大,‘轉換’在語義上更為寬泛,是指作品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在能指和所指方面的變化,而‘背叛’強調的是譯作與原作在文本的形式、內容、接受等方面的差距和背離”。其實,無論是從埃氏對翻譯概念的理解來看還是從埃氏對“背叛”的解釋來看,用“轉換”一詞替換“背叛”是恰切的。埃氏之所以說翻譯是“背叛”的,是因為“它(翻譯)把作品置于一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參照體系里(指語言)”。簡言之,埃氏認為翻譯即是語言間的轉換。而劉文認為的“背叛”——譯作與原作在文本的形式、內容、接受等方面的差距和背離(暫不論其是否符合埃氏原意),指的是譯者對原作所作的藝術轉換,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能使譯作符合讀者的接受習慣等,這也只能用“轉換”來解釋。事實上,劉文的理解與埃氏對“背叛”的理解顯然是“背離”的。因為劉文所謂的“文本的形式、內容、接受等”是針對譯者的譯案而言的,就是說譯者在選擇怎樣的翻譯方案時需要考慮眾多因素,他不但得結合原作,還要結合讀者的閱讀接受心理和自身的翻譯特長等,最終依據譯案翻譯的作品會改變原作的形式,也可能會在內容上做刪減等,這就是譯作對原作的“背叛”。這是從譯者角度對埃氏“背叛”的理解。然而,埃氏“翻譯總是一種創造性的背叛”中的“背叛”是針對翻譯能否原封不動地再現原文這一疑問的探討,如王文所言埃氏的這個結論是從讀者的視角得出的對翻譯的看法,對此埃氏的答案是否定的,即不可再現,只能無限接近,所以翻譯才總是“叛逆的”。
劉文對埃氏原意和王文的誤讀,不只體現在此,還體現在對埃氏下面這段話的分析上:
翻譯和背叛并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對某種必不可少的現實性的證明。凡翻譯都是背叛,不過當這種背叛能夠使能指表明一些意思,即使原初的所指已變得毫無意義時,它就有可能是創造性的。再說,凡脫離寫作背景的閱讀——當作品被只是社團以外的人們閱讀時,大多數作品都處于這一狀況——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翻譯。[4]
劉文認為王文為了說明埃氏此處的“翻譯”是廣義上的,而顛倒了第二句和第三句的次序。其實不然,王教授之所以把第三句放在前邊是因為他用這兩句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埃氏的“翻譯”是廣義的,二是埃氏的“創造性”是有條件的,只有賦予原作以新的生命力的翻譯才具有“創造性”。王文首先就此處埃氏所言翻譯是否廣義來論述。而埃氏第二句話的“翻譯”其實既可以理解成翻譯行為或翻譯文學本身,也能夠理解成廣義的。因為廣義的翻譯所導致的“背叛”也“能夠使能指表明一些意思,即使原初的所指已變得毫無意義”。很明顯,埃氏正是考慮到讀者可能將他第二句話中的“翻譯”理解為狹義的翻譯行為,才補充上了第三句,這樣他就將讀者的接受也納入了翻譯,這也符合他文化研究的初衷。可見,兩句話都是圍繞翻譯范圍而言的,第三句因為是對“翻譯”所指范圍的補充說明,非常契合王文的行文邏輯,所以才被提到前面的。接著王文就第二句中的“創造性”展開論述。因為第二句的“……有可能是創造性的”暗含著埃氏對“創造性”的理解,所以才被王文再次提起,這也是論證邏輯使然,不存在有意顛倒順序之說,也符合埃氏原意。
接著,劉文還指出了王文對埃氏下面這段話的“誤讀”,所引原文如下:
……并不是可以對無論什么作品都進行背叛的,同樣也不是隨便什么背叛都可以硬加在一部作品上的。凡信息文本都可以成為某種誤解的對象,但此時信息就被破壞了。只有文學作品,人們可以引入許多新的意義而不破壞它的同一性。[5]
劉文認為,王文對埃氏這段話原意的“南轅北轍”的誤解在于:一是將語境強行安放在“閱讀理解”中,二是將埃氏的結論轉變為“背叛”的限定條件,三是將“信息文本”與文學作品混雜而論。首先,因為埃氏上下文討論的是文學社會學問題,所以這段話的“語境”無疑是在講作品脫離作者之后的情況。作品獨立于作者之后或者被翻譯出版,或者被讀者閱讀。譯者在翻譯原作之前必定要閱讀原文,這樣才能決定需不需要翻譯,怎樣翻譯,從這個意義上講譯者也是讀者,只不過他先于譯入語國讀者看到了作品,他的閱讀理解對象是原文,而讀者閱讀理解的對象可能是譯作,也可能是原文(如果讀者精通原文語言)。這樣看來,無論譯者的翻譯還是讀者的接受,與作品接觸的方式都是閱讀,通過閱讀達到理解。劉文也認為“翻譯者對原文本的翻譯,同樣是一種理解”,因而王文的語境設置并不牽強。其次,埃氏此處之所以分“信息文本”與文學作品兩種文類,就是因為他要說明有的文類可以背叛,有的文類不可背叛,之所以不可背叛是因為如果背叛了,信息文本的信息便被破壞,而文學作品是可背叛的。他只是用信息文本來反襯文學作品,其意圖就是說只有文學作品的翻譯是“背叛的”,王文的所謂“混雜而論”是把埃氏的意思講得更清楚而已。再看對有無限定條件的理解。埃氏原文里的“無論……都……”明顯是表示條件的復句,所以王文理解為背叛是有條件的,有何不妥?主要是這也符合埃氏原意,但劉文卻對此置之不理,堅稱埃氏沒有對“背叛”設定條件,稱:“在論到文學作品時,埃氏并未給出背叛的限定條件,沒有說在引入新的意義時不能破壞原作的同一性,他只是說即便引入新的意義,也不會破壞同一性。”埃氏確實未明言背叛的條件,但王文的解讀已經非常明了地說明了這一問題,如果還不清楚的話可以將埃氏話語補充轉述如下(補充部分為筆者所寫):
并不是可以對無論什么作品都進行背叛的,同樣也不是隨便什么背叛都可以硬加在一部作品上的。凡信息文本都可以成為某種誤解的對象(即背叛的產生),但此時信息就被破壞了,(所以不能對信息文本進行背叛)。只有文學作品,(因為)人們可以引入許多新的意義而不破壞它的同一性,(所以人們對文學作品的背叛是可以的)。
可以看出,劉文以“即便……也……”這樣的讓步復句置換了埃氏“因為……所以……”的因果復句,導致了誤讀。
總之,王文對埃氏原意的理解并沒有出現劉文所謂的“誤讀”。“創造性叛逆”是謝天振教授對埃氏“創造性背叛”的挪用與轉換,這一點無關乎它在埃氏理論體系中能否成為關鍵詞(它也確實算不上埃氏理論的重點概念)。王文之所以要追溯埃氏論斷的原意,是因為他要憑此說明“創造性叛逆”應該有適用范圍的界定,否則便會將其絕對化。劉文卻避重就輕、勉為其難地將“創造性的背叛”提升為埃氏的核心概念,以此來抬高“創造性叛逆”的身價,這大可不必,因為王文并沒有否認這一點。相反,就是因為挪用轉換而來的“創造性叛逆”在中國學界的影響大,王教授才基于自己的翻譯經驗與學術研究的敏銳度,覺得有必要從學理上對這一概念進行澄清。固然,對“創造性叛逆”歷史脈絡的把握需要追溯埃氏原意,但要正確理解其原意就必須聯系上下文,在具體的語境中尋找答案。正如范若恩教授所言:“一旦深入閱讀埃斯卡皮的論文主體部分,我們將會發現埃斯卡皮早就對‘創造性叛逆’進行了富有學理的嚴格界定和闡述,這也將使譯介學和譯文學的大部分爭論得以迎刃而解,而大家對‘創造性叛逆’概念本身亦會有某種更全面和深刻的認識———歷史條件的局限使譯介學在理論基礎建構和推論方面均存在著一定的先天不足,而譯文學恰恰是其極為有益的補充。”[6]劉文對王文的“誤讀”正是因為缺少對埃氏“創造性背叛”語境和王文語境的把握。
“創造性叛逆”這一概念之所以會引起學界的討論,不光是因為它本身具有模糊性,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它是譯介學的核心概念,因此,幾位商榷者才從維護譯介學權威的立場出發,以對這一概念的討論為名試圖對“譯文學”形成沖擊,因為他們誤以為王向遠教授的批評對象是“譯介學”。說“創造性叛逆”存在理論疏漏就是認為譯介學不科學;說“創造性叛逆”是對埃氏“創造性的背叛”的挪用和轉換就是認為譯介學不夠“高大上”;說“創造性叛逆”的負面影響就是要批倒“譯介學”;說“創造性叛逆”需要有“破壞性叛逆”的相對概念掣肘就是要為“譯文學”開拓空間。這反映出他們強烈的學科門戶之偏見,偏見必然帶來誤解。
事實上,王向遠教授一貫非常認可謝天振教授在此方面的貢獻,這是有目共睹的。遺憾的是,劉文缺乏學術上的包容精神,他似乎無法接受王文所言的譯介學之“不能”,對此似乎很不理解也不愿理解,固執地、錯誤地認為王文對創造性叛逆的客觀評價是為了構建“譯文學”的學術空間。劉文寫道:“至此,王教授完成了對于譯介學與創造性叛逆的批評,而其對于埃斯卡皮‘創造性的背叛’的原意解讀的意圖也非常明顯,那就是建構屬于自己的‘譯文學’這一新的學術領域和新的學術話語。”這是一個不夠理性的、很不準確的判斷。
首先,從王文的標題便可看出,王教授并沒有要據此顛覆譯介學,也沒有斷言譯介學上的“創造性叛逆”是誤用,只是相關的翻譯研究者由于沒有意識到它的原出語境,而將“創造性叛逆”的適用范圍擴充到了翻譯學領域,這有其合理性,但必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可惜的是,譯介學的提倡者也一直沒有對此做出充分的、清晰的界定與論證,這難免讓譯學界感到擔憂。為了改變這一現狀,從源頭談起便是自然。像王文這樣有理有據的清晰論述,卻有人不予明察而有意曲解,著實令人費解。誠然,學術上的論辯是好事,學理越辯越明,學術爭鳴有利于學說的傳播,但強詞奪理的牽強之說恐怕也難以服眾。
其次,王文對“創造性叛逆”的評判是客觀的、中肯的。因為:第一,“挪用、轉換”并不是一個價值判斷,王文并沒說“創造性叛逆”是一個失敗的學術創新。相反,他曾對其高度評價。第二,王文是評價“創造性叛逆”,而非“批評”。因為王文里找不出一個詞來證明王教授是在批評“創造性叛逆”。只是在討論“創造性叛逆”的適用性及反思部分中,他認為“創造性叛逆”在對埃氏有關概念的挪用與轉換過程中,存在對埃氏論述理解上的“生硬與偏誤之處”,或“不完整理解乃至誤讀”,這應該是個比較中肯的評價。“偏誤”不是“錯誤”,表明王文并沒有用情感取代理性,他對類似的“誤讀”也給予充分的理解與包容,并沒有對其一概否定。退一步講,就算是批評了“創造性叛逆”也不是針對它,不但不是針對它,某種意義上而言他是在宣揚這一理論,因為他為“創造性叛逆”找到了可以依存的對象——“破壞性叛逆”。第三,王文并沒有完全否定“創造性叛逆”,而是在充分承認其學術價值的前提下給予的客觀評價,是學術關系梳理而非價值判斷。
再者,所謂的圈搶空間之說純屬劉文的主觀誤讀。他認為王文不認可“創造性叛逆”是對埃氏“創造性的背叛”的“生發”,這就等于說“埃氏未深入研究的話題,(其他人)就不能在學理的基礎上挖掘其內涵,擴大其外延”。如前所述,這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了劉本人存在學術空間私有化的想法。因為只有有這樣的想法,才會從王文中得出這樣的結論。實際上,王教授充分肯定了譯介學對埃氏理論引證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因為謝天振先生對‘譯介學’的基本界定總體上還是‘文學社會學’的,從翻譯研究的角度看,‘譯介學’與‘文化翻譯’的思路與立場是高度一致的,屬于‘文化翻譯’的范疇”。[7]也就是說,王文認為譯介學不是不能挪用埃氏理論,只是認為在轉換挪用的過程中需要對埃氏理論的語境做出相應的界定。譯介學這方面的疏忽使“創造性叛逆”經常被誤解和誤用,謝天振教授也不得不一遍遍地澄清。正如劉文所說:“毋庸置疑的是,《譯介學》出版之后,影響日益擴大,部分對于創造性叛逆的后續研究背離了這個術語的本意,謝天振教授本人也曾撰文對部分研究加以批駁。”問題的嚴重性可見一斑,王向遠教授顯然正是看到了“創造性叛逆”在學界引起的混亂,才欲從學理的角度予以理清概念,在此過程中他意識到了“創造性叛逆”需要“破壞性叛逆”來規制。[8]這是一個解決問題的途徑,怎么能說是圈搶空間?
再說了,任何學說都有局限性,有“可能”與“不可能”,“創造性叛逆”同樣難以統攝翻譯研究的萬象,確實具有討論的必要。比如對“叛逆”的主體的認識如果不明了而將其理解為譯者的話,便有可能把“叛逆”作為翻譯過程中的價值追求,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對此,王文認為譯介學“創造性叛逆”的主體是譯者,劉文認為是除譯者外,還包括讀者和接受環境等。由于謝天振教授曾明確將“創造性叛逆”界定為“文學翻譯中的創造性叛逆”[9],那問題就又折回到何為“文學翻譯”了。王向遠教授在《翻譯文學導論》中對此有明確界定:“‘文學翻譯’指的是將一種文學作品文本的語言信息轉換成另一種語言文本的過程,它是一種行為過程,也是一種中介或媒介的概念,而不是一個本體概念”[10],這與謝天振教授當時的理解高度一致,“將一種文學作品文本的語言信息轉換成另一種語言文本的過程”的行為主體不就是譯者嗎?況且,如果將其理解為包括讀者和接受環境的話,那就反證了埃氏“創造性的背叛”所指的是廣義上的翻譯,佐證了王教授的觀點——“‘創造性叛逆’只能用來描述既成的譯文,用來評價譯文,而不能用來暗示乃至引導文學的翻譯行為過程即‘文學翻譯’。”[11]因為只有既成的譯文才同時具備讀者和接受環境等要素。
據此,王文認為:“‘創造性叛逆’論實際上只適合于對作為中介的文學翻譯的研究,只適合于對翻譯的傳播、影響、社會作用等問題的外部研究,這是它的適用范圍,也是它的合理性之所在。”劉文對此反駁說“創造性叛逆”“是一個描述性的、中性的概念,是對翻譯文學背離原文的客觀描述,同時也描寫了文學翻譯流傳的一般規律,揭示了不同的文學、文化之間的交流、融合、抵制與碰撞”。但不可否認的是“創造性的背叛”被挪用到譯介學后,有可能是中文語境等因素的影響,引發了人們的各種聯想。范若恩即認為“創造性叛逆”一詞的翻譯本身未能很好地體現埃斯卡皮的原意。[12]譯者中也有人以“創造性叛逆”為幌子為誤譯找借口,翻譯研究者對“創造性叛逆”擾亂翻譯標準無計可施,這已經是既成事實。畢竟用“創造性”這樣的正面評價詞匯描述翻譯對原文的背離現象太過籠統、絕對了。盡管謝天振先生曾聲明過“創造性叛逆”不代表一種價值觀,他自己也不提倡翻譯中不顧原文的胡譯、亂譯,倡導尊重原文,可再三的聲明還是讓人誤解,這不能不說“創造性叛逆”有需要改進之處,亟需一個不易讓人誤解的相對的概念來與之共同支撐翻譯研究。理論是一種科學形態,它對嚴密性科學性的要求很高。一個需要不斷聲明和解釋仍難讓人徹底明白的理論核心概念,不能算是完美的理論創新,只能說明它的表述缺乏精確性。“創造性叛逆”一詞便是如此。它不但有誤導翻譯價值觀的可能,也存在著誤導翻譯方法和途徑探索的危險。既然這樣,我們何不加以更為清楚、科學的界定呢?這便是王教授主張“譯文學”的初衷。真正的學問也應該經得起學人的質疑,近幾年翻譯學界就有對于“創造性叛逆”的質疑和聲討,只不過都沒有提出解決的途徑,王向遠教授對此提出用“譯文學”之“破壞性叛逆”來補救譯介學之疏漏,怎么能說其目的是為“譯文學”開辟學術空間呢?
最后,學術空間的存在與否是客觀的,誰能獲得在該領域的發言權取決于是否具備獨到的學術眼光與學術創新能力。“創造性叛逆”如果百密而無一疏的話,則不存在后學之人對其詬病的可能,正因為它不夠縝密才需要完善,需要更新,這是學術發展的動力之所在。王教授發現了“創造性叛逆”的不可能,既理清了“創造性叛逆”的學理脈絡,又給學界提供了新的思路與方法,我們應該歡迎才對,怎么能一味地對其橫加指責呢?何況在“譯文學”的概念體系中,并不只有“創造性叛逆”及其相對的“破壞性叛逆”這一對概念,這對概念只是對譯者主體性發揮程度的評價概念,“譯文學”還有關于“譯文生成”與“譯文評價”的整套概念體系。以劉文的邏輯,王文把“創造性叛逆”批倒后所得到的學術空間也僅僅是“破壞性叛逆”這一處而已,就算王文能憑此把譯介學也給推翻了,那也不能獲得譯文生成的理論空間。所以,“譯文學”的空間不是建立在推倒已有概念的基礎之上,它是對“創造性叛逆”的矯枉和補正。
劉文的問題還表現在存在著明顯的門戶之見,認定王文批評“創造性叛逆”使用中的問題,那就等于是在否定“譯介學”,就是對譯介學的挑戰。其實這種想法有失公允。實際上,王文的意思是不能以“創造性叛逆”這樣全是正面的評價來指導翻譯實踐或是來評價譯文,譯介學中的“創造性叛逆”不能統攝“譯文”的審美評價,這要在“譯文學”觀念體系下進行。對此王向遠教授在《寬泛的學科界定難有精細的術語辨析——從譯文學看譯介學的范疇界定并答謝天振先生》[13]一文中已經重申過了,本文在此針對劉文的疑慮對“譯文學”存在的學術空間做一評述。
通觀王文及《譯文學》全書,我們就會發現“譯文學”并沒有否定“譯介學”。關于“創造性叛逆”,王文通篇并沒有對譯介學做出“誤讀”的判斷。對于“誤讀”“誤解”和“改動、挪用、轉換”的詞義差別,劉文的作者似乎也是從事語言與翻譯研究的,應該能夠體會得到。但是不知為何,他偏偏認為王文的意思是:“譯介學”所講的“創造性叛逆”是對埃氏的誤讀和誤用。“誤讀”這個字眼太武斷了!殊不知王文只是指出“創造性叛逆”是譯介學對埃氏理論的改動、挪用和轉換的結果,若不加以說明的話會給翻譯的理論與實踐帶來問題和困惑。當然,在挪用和轉換的過程中,難免有對埃氏原意的部分的曲解甚至誤讀,這都是合理的,也是可以理解的。[14]王文所謂的“誤讀”是針對“創造性叛逆”的產生及運用的過程而言的,批評的對象并不是“譯介學”,而是學界特別是翻譯學中的有關研究實踐,是指出在“譯介學研究的一些文章的引用”中,很多人以“翻譯是創造性叛逆”為由,無視翻譯要忠實于原文的翻譯倫理要求。所以,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劉文在這個問題上對王文的讀解才是真正的“誤讀”,
王文認為“創造性叛逆”研究的是“文學翻譯集中反映的不同文化的‘阻滯、碰撞、誤解、扭曲等問題’”,這“不是增值,是變異、變形”。王文在這里只是個客觀描述,并不是價值判斷。而劉文理解為王文這是在褒獎埃氏而貶低譯介學。因為在他看來,“增值”是褒義的,“變異”則是貶義的。實際上,“增殖”與“變異”“變形”本是中性詞,王文用“增值”來描述埃氏所說的作品的“第二生命”,因為相對于原作而言這部分顯然是原作所沒有的東西,是對原作意義的增擴。相比較而言,王文用“變異”“變形”來概括譯介學研究的側重點在于對原作文學形象等在不同語言環境下產生的變化。如果說“變異、變形”是貶義詞的話,那“變異學”豈不太不雅了?可見,王向遠教授對“譯介學”的評判是在學理層面上的學術史梳理,他厘清了“譯文學”與“譯介學”的學科界限,還原了“譯介學”之可能與不可能,這本是學術研究中再正常不過的對相關研究現狀的客觀評價,劉文怎能斷定這是在否定譯介學呢?
其次,任何學科都有局限,沒有局限的學科不叫學科。“譯介學”也不例外,有所能也有所不能,這也屬正常。“譯介學”只是對翻譯的外部研究,它無法全面、徹底地觀照譯文,這才產生了“譯文學”。而劉文卻牽強地要將“譯文”歸入“譯介學”中。他認為“譯介學”“不對譯文做‘高低優劣’的評價,不意味著不能對譯文進行審美研究,不對譯文進行審美研究,也不意味著不能進入翻譯文本的研究”。這話讓人有些費解。對譯文的審美研究不就是要對譯文進行“高低優劣”的評價嗎?“不對譯文做‘高低優劣’的評價”的研究還是譯文的審美研究嗎?王教授之所以認為譯介學不關注譯文翻譯質量,是因為謝天振先生曾明確宣稱譯介學“把任何一個翻譯行為的結果(也即譯作)都作為一個既成事實加以接受(不在乎這個結果翻譯質量的高低優劣)”。[15]誠然,“譯介學”是比較文學視域下的翻譯研究,它不光研究文學翻譯的過程,也研究文學翻譯之結果的翻譯文學,其中不可能不牽扯譯文。謝天振先生也明確表示過“譯介學”的研究對象應該包括譯本。但是,正如王文所說:“既然以‘譯本’(譯文)為對象,既然是對‘翻譯文學’(而非‘文學翻譯’)的研究,卻又主張從‘譯介學’的價值觀出發,不對譯文做‘高低優劣’的美學判斷,那實際上只能對譯文做外部的傳播影響軌跡的描述了。然而,不做譯文分析,不做譯文批評,不對譯文做美學判斷的研究,就不是真正的、嚴格意義上的譯本研究或譯文研究。不對譯文做‘高低優劣’的美學判斷,那又如何能夠進入翻譯文學本身、如何能深入譯文的內在肌理呢?”[16]這些年的研究實踐也充分證明,“譯介學”研究范式只能就翻譯在跨文化交流中的功能展開討論,此過程中雖然可能會涉及到譯文的審美等“譯文學”論題,但絕不是重心,也沒有形成理論體系。正如王教授所言:“由于‘譯介學’從一開始就對其學科范疇界定不夠嚴密和嚴格,使‘譯介學’勉為其難地包含了‘譯文學’,沒有明確說明它與‘譯文學’的界限與區別,與‘譯文學’對蹠的意識缺乏,這就為后來的一些論者肆無忌憚的叛逆式的越界提供了口實與可能。”[17]可見,由于缺乏相關的概念范疇,沒有具體可行的方法論的指導,譯文研究勢必難以有效深入地進行,這就是“譯文學”產生的必然。
解讀出王文“否定”譯介學的意圖后,劉文也找到了否定“譯文學”的理論依據。劉文以闡釋學循環原理說明文本的意義流動是一個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整體,據此他認為:“在譯介學的文本接受與傳播接受中,文本本身是一個內在的不可分割的機體,只有對文本進行語言學、美學、文化等方面的深入研究,方能檢視譯作中的創造性叛逆,并進而探究其背后的意義流轉與發生。從這個角度而言,將文本本身獨立出來,試圖與譯介學鼎足而立的譯文學就隔斷了闡釋循環,其學術價值也大可懷疑。”這段話的前半部分沒有問題,后半部分則過于武斷。“譯文學”是對譯文的研究,但并非要將譯文看作一個封閉的闡釋對象。對此王向遠教授寫道:“‘譯文學’把語言分析作為一個切入口,同時重視譯文本身的審美價值,吸收文藝學派的文本批評與美學判斷的方法,但也不重蹈文藝學派忽略語言分析的舊路。‘譯文學’也不是簡單地否定如今仍在盛行的‘文化翻譯’、文化學派及‘譯介學’的研究模式,不忽視對翻譯的‘中介’‘媒介’性的研究,而是要在扎扎實實地對‘譯文’本身進行研究與批評的基礎上,再旁及翻譯文化的各種問題,而不是在忽略乃至無視譯文的基礎上,進行大而無當的翻譯文化的描述性研究。”[18]具體而言,“譯文學”不光要對譯文質量進行評價,而且也會涉及譯文文化學評價機制和譯者主體性評價體系。所以“譯文學”并沒有隔斷文本的闡釋循環體系,而是以“譯文之學”的形式建立更完備的翻譯文本闡釋研究體系,這也是譯文學與譯介學相關聯之處。相比之下,如劉文所說,譯介學視域下的“創造性叛逆”,是在“文本接受與傳播接受中”存在的,其目的是“檢視譯作中的創造性叛逆,并進而探究其背后的意義流轉與發生”,“文本接受與傳播接受中”說明譯介學針對的是譯文的外部,所謂“譯作中的創造性叛逆”不就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于原文的背離嗎?因而,劉文這段話實際上已經說明了“譯文學”與“譯介學”對創造性叛逆的理解各有角度,他想要說明的是“譯介學”也對譯文進行評價,但他所說的評價正好反證了“譯介學”不側重于譯文,而側重于“文本接受與傳播接受中”的“意義流轉”,實際上這基本不能算是審美評價,而譯文的審美評價正是“譯文學”的研究內容。
總之,“譯文學”對“創造性叛逆”的概念辨析,絕不像劉文所認為的是對“譯介學”的否定或顛覆,“譯文學”與“譯介學”各有畛域,又相互關聯。正如王教授所言,“‘譯介學’與‘譯文學’雖各有畛域、各有側重,但具體的學術研究中是需要相互借重的”。[19]“譯文學”在新世紀開始后另辟蹊徑,是中國翻譯研究深入化、精致化的必然產物。“譯文學”的研究范型出現,“譯介學”的研究模式依然有效,兩者應該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共同推動我國的學術研究及翻譯研究的進一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