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是指案外人的合法權益因不當執行行為受到侵害時,請求給予相應補救的法律制度。①參見江必新主編:《強制執行法理論與實務》,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年版,第421頁。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和申請執行人執行異議之訴雖然當事人主體地位不同,但在證明責任、實體權利義務關系判斷上并無本質差別,屬于同源同質的訴訟。為便于表述,下文中以“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指代這兩種訴訟類型。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基本模式是申請執行人與案外人的對抗——有時被執行人也因旗幟鮮明地反對其中的某一方而參與其中。①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07條、第308條的規定,被執行人因反對案外人或申請執行人的主張而成為共同被告,在被執行人不反對提起訴訟的一方時,其訴訟身份可以是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也可不參加訴訟。在金錢債權執行過程中,申請執行人的權利指向是抽象的貨幣,人民法院對特定財產的執行指向的是其價值,而非財產本身。該宗財產若有其他權益人時,其他權益人的權益指向的是財產本身。故此,申請執行人與案外人的權利常常基于不同的法律事實而產生,并在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中產生不同性質的權利對抗。這些對抗超出了單一部門法所能預見和調整的范圍,從而引發法律適用上的爭議。其中,代持股情形下,名義股東名下的股權被其金錢債權人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時,實際出資人能否通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執行,就是此類爭議的典型代表。
處理實際出資人執行異議的直接法律依據為《公司法》第32條之規定:“有限責任公司應當置備股東名冊,記載下列事項:(一)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及住所;(二)股東的出資額;(三)出資證明書編號。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可以依股東名冊主張行使股東權利。公司應當將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向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登記事項發生變更的,應當辦理變更登記。未經登記或者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边@一規定是外觀主義原則在公司法領域的具體體現。在傳統民商事領域,外觀主義原則既有昭示性的原則,也有具體化的規則,如《物權法》第16條規定的物權公示原則和第106條規定的善意取得、《合同法》規定的表見代理等。而在《公司法》中,對外觀主義僅有前述原則性的規定,缺乏更加具體的規范。圍繞該規定中“不得對抗第三人”應如何解讀,產生了“否定說”和“肯定說”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
在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債權人執行爭議產生之初,“否定說”一度是唯一的主流觀點,其認為:外觀主義的內在機理是讓虛假外觀凌駕于真實權屬之上,并不絕對排除非交易領域的適用,該保護應當同樣及于名義股東的善意債權人和人民法院執行機構。②參見司偉:《有限責任公司實際出資人執行異議之訴的裁判理念》,載《人民法院報》2018年8月22日,第7版。此類觀點的典型代表還可參見王聰:《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中異議事由的類型化研究——以“足以排除強制執行的民事權益”為中心》,載《法治研究》2018年第4期;劉俊海:《委托持股權作為執行標的時隱名股東的異議權研究》,載《天津法學》2019年第2期;錢玉文、周運寶:《論執行異議之訴中隱名股東資格的確認》,載《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司法解釋(三)、清算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405-407頁,等等。因此,無需也不應當對“第三人”的范圍作出限定,只要出現“名實不符”的情形,即按照有利于第三人的原則去作出解釋?!胺穸ㄕf”還從多個角度論證了其解釋思路的合理性:1.從行為可歸責性的角度,“否定說”認為,登記不實的權利往往本身具有違法性或不當性,行為人本身對登記不實的事實負有過錯,應當自擔風險。①參見肖建國、莊詩岳:《論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中足以排除強制執行的民事權益——以虛假登記財產的執行為中心》,載《法律適用》2018年第15期。此類觀點的典型代表還可參見陳林麗:《外觀或事實:隱名股東執行異議之訴的裁判標準》,載賀榮主編:《深化司法改革與行政審判實踐研究(下)——全國法院第28屆學術討論會獲獎論文集》,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922-923頁。2.從價值導向的角度,“否定說”認為,代持關系本身不是一種正常的持股關系,與公司登記制度、社會誠信體系等制度相背離,股東之間恣意創造權利外觀,導致登記權利人和實際權利人不一致,在給實際出資人提供便利的同時,放任顯名股東對外釋放資產虛假繁榮信號,給公司的法律關系、登記信息帶來混亂,增加社會的整體商業風險和成本,該風險和成本應當由實際出資人自行承擔。②參見庹思偉訴劉進等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案,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再46號民事判決書。此外,一些“否定說”觀點還側重于從根本上否定實際出資人的股東權利,而僅認可其對名義股東享有債權,理由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簡稱《公司法解釋三》)第24條明確規定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之間是合同關系,受其他股東態度的影響。實際出資人能否最終成為顯名股東是不確定的。在實際出資人依照該司法解釋規定完成顯名之前,不能認定其對公司享有股權。③《公司法解釋三》第24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出資人訂立合同,約定由實際出資人出資并享有投資權益,以名義出資人為名義股東,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對該合同效力發生爭議的,如無《合同法》第五十二條規定的情形,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該合同有效?!?/p>
“肯定說”并非與“否定說”同時產生的觀點,其起初是為了矯正“否定說”為保護形式利益而過渡扭曲實質正義,從而為“否定說”增設的限制條件。④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司法解釋(三)清算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407頁。在此過程中,“肯定說”對外觀主義原則作出了系統詳盡的闡釋,并慢慢發展為與“否定說”分庭抗禮的流派?!翱隙ㄕf”的核心觀點是:外觀主義保護的是第三人對權利外觀的信賴和商事交易安全,執行程序并非交易過程,申請執行人對股權歸屬缺乏足夠的信賴和期待,不能適用外觀主義否定實際出資人的主張。⑤參見潘勇鋒:《商法外觀主義與隱名出資法律問題研究》,載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商事審判指導與參考》2009年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721頁。此類觀點的典型代表還可參見張勇健:《商事審判中適用外觀主義原則的范圍探討》,載《法律適用》2011年第8期。因此《公司法》第32條規定的“第三人”并非泛指實際出資人和名義股東之外的一切主體,而應僅指與名義股東發生交易的合同相對人。這一理念也被貫徹到了《公司法解釋三》第25條之中,該條僅對名義股東轉讓、質押等處分股權的行為作出了參照善意取得制度的規定,而未涉及股權被名義股東債權人申請強制執行的情形?!翱隙ㄕf”還暗含著兩個前提:其一是責任財產理論,即用于清償債務的責任財產必須是真正屬于債務人的;其二是認可實際出資人的股東地位,將其權利定性為股權。
在法院內部,“肯定說”和“否定說”的對立還呈現出一種明顯的“民商對立”特征:民事審判領域通常傾向于“否定說”觀點,而商事審判領域通常傾向于“肯定說”觀點。在民商事庭室承辦同類案件作出的不同裁判、民商事庭室主導制定的規范性司法文件、民商事法官的學術著作中,處處彰顯著這一立場上的差異。①如2018年,S省高級人民法院負責民事審判的民一庭發布了一期名為《民事審判踐悟》的意見,對該問題明確持“否定說”觀點;而該院負責商事審判的民二庭在發布的《關于審理公司糾紛若干問題的解答》,則明確持“肯定說”觀點,兩種意見向社會公布的時間間隔不足一月。法官內部觀點的對立還可參見:陳希國、彭震、李寧:《委托持股(隱名出資)引發的法律問題探討——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第八期法官沙龍綜述》,載《山東法官培訓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這一“民商對立”的特點也與外觀主義的發展史有關:外觀主義事實上起源于德國傳統民法,學術界普遍認為是由德國法學家莫瑞茨·韋爾斯巴赫首次提出該理論。②李長兵:《德國商法中的權利外觀責任及其借鑒》,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但由于外觀主義的信賴保護原則與商事登記制度、公示制度高度契合,其在產生后被廣泛應用于商事領域,成為商法的基本原則之一。③葉林、石旭雯:《外觀主義的商法意義》,載《河南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這種對立也彰顯傳統民法與商法理念的些許差異——前者更加側重形式正義,更加契合社會公眾的樸素價值觀,而后者更加側重實質正義,具有更加嚴密的邏輯推演過程。
“肯定說”與“否定說”的分歧歷時已久,但始終未能達成共識,而是陷入僵持和錯位的局面:1.由于法律規范對第三人范圍、實際出資人權益性質、責任財產原則等關鍵概念的表述方式過于模糊,導致“肯定說”與“否定說”在關鍵概念上的闡釋即有著根本爭議,淪為概念之爭、流派之爭而僵持不下。2.在基本概念的爭議之外,“肯定說”的邏輯起點是財產權益歸屬和權利的對抗性,而“否定說”的邏輯起點則是實際出資人行為的可歸責性;“肯定說”側重法律規范的邏輯推導,而“否定說”側重裁判結果的價值導向。兩種觀點因缺乏相通的邏輯結構而難以形成實質意義上的正面交鋒,陷入各自表達的境地。
2015年以來,隨著法律規范的日益完善尤其是民法典立法工作的推進,影響爭議走勢的“風向標”規定開始頻繁出現,“肯定說”逐步得到法律規范的明確支持。然而在司法實踐中,人民法院尤其是最高人民法院卻始終立場鮮明地堅守“否定說”觀點,出現了法律規范與司法實踐向兩極發展的現象。
“肯定說”與“否定說”對立的直接表現,即是對《公司法》第32條“不得對抗第三人”的不同解釋。但自2015年以來,法律規范對第三人的范圍作出了間接或直接的規定,直至《民法典》頒布實施,從法律層面上確立了“肯定說”的正當性。
1.物權法司法解釋澄清了登記對抗范圍
2016年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6條規定:“轉讓人轉移船舶、航空器和機動車等所有權,受讓人已經支付對價并取得占有,雖未經登記,但轉讓人的債權人主張其為物權法第二十四條所稱的‘善意第三人’的,不予支持,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這一規定明確排除了登記對抗主義對特殊動產登記權利人之債權人的適用,當然也適用于已經進入執行程序的債權人。①參見杜萬華主編:《最高人民法院物權法司法解釋(一)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98-202頁。而早在2013年,最高院執行局就對湖北高院《關于人民法院能否對掛靠且登記在被執行人名下營運的船舶予以強制執行的請示》作出(2013)執他字第14號復函:“如果有證據證明登記在被執行人名下的船舶系基于船舶實際所有人與被執行人的掛靠經營關系的,實際所有人與船舶登記所有人即被執行人不一致的,不宜對該船舶采取強制執行措施。”這一意見與物權法司法解釋的規定一脈相承。在物權法司法解釋規定的情形中,受讓人因購買并受領特殊動產而取得所有權,僅未變更登記,其地位類似于委托持股關系中的實際出資人;轉讓人已實際喪失所有權而僅保留登記,其地位類似于委托持股關系中的名義股東;轉讓人的債權人則類似于委托持股關系中名義股東的債權人。當實際所有權人與登記所有權人的債權人就特殊動產的執行產生沖突時,司法解釋和最高院執行部門實際上是持“肯定說”立場的。因股權與特殊動產所有權均采登記對抗主義原則,故這一規定對處理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債權人之間的執行爭議具有較大的參考價值。
2.《民法典》第65條對外觀主義適用作出了明確限定
《公司法》對第三人范圍的界定不明確,導致兩種觀點對同一法律規范作出了截然不同的解讀,消弭這一歧義,最終也只能通過立法手段解決。在《民法典》立法過程中也對這一問題給予了充分關注,并有意識地作出了修正。②《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九)》第3條指出:“……涉及民法總則這一部分的內容,規定一致的,適用民法總則或者公司法皆可;規定不一致的,根據《民法總則》第11條有關“其他法律對民事關系有特別規定的,依照其規定”的規定,原則上應當適用公司法的規定。但應當注意也有例外情況……一是就同一事項,民法總則制定時有意修正公司法有關條款的,應當適用民法總則的規定。例如,《公司法》第32條第3款規定:‘公司應當將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及其出資額向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登記事項發生變更的,應當辦理變更登記。未經登記或者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睹穹倓t》第65條的規定則把‘不得對抗第三人’修正為‘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經查詢有關立法理由,可以認為,此種情況應當適用民法總則的規定?!薄睹穹倓t草案(一次審議稿)》規定:“法人的實際情況與其登記的事項不一致的,不得對抗信賴登記的善意第三人。”因善意第三人本身即含有信賴登記之意,故在二次審議稿中刪去了“信賴登記”,規定為“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其后,立法機關圍繞應當采用“善意相對人”還是“善意第三人”的表述展開討論,最終認為:民法上的相對人是指合同對方當事人,而民法上的第三人是指合同雙方當事人之外的、與一方存在某種關系的特定主體。其中合同法上的第三人是指連續交易合同中后一合同的受讓人,物權法上的第三人是指重復交易(一物多賣)合同中后一合同的受讓人。最終,三次審議稿將“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修改為“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并表決通過。①參見石宏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8-139頁。這一旨在彌補公司法表述缺陷的立法過程,對外觀主義的適用領域作出了明確的限定,即外觀主義所對抗的主體僅限于交易中的相對人,這與“肯定說”的核心觀點也是完全一致的。2020年5月28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表決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其中第65條規定:“法人的實際情況與登記的事項不一致的,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边@一規定最終在法律層面上確認了“肯定說”的正當性。
與預想的情景不同的是,2017年即已實際實施的這一規定,歷時近四年卻仍未能終結兩派的爭論,司法機關對這一問題仍未形成統一意見,在實踐中更是明顯傾向于堅持“否定說”的傳統觀點。
1.態度不明的最高院觀點
2019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劉貴祥專委在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基于登記的權利推定效力,名義股東的債權人有權請求執行名義股東的股權,但轉讓人作為實際股東可以請求確權,也可以通過提出執行異議之訴的方式保障自己的權利?!边@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最高人民法院的立場開始向“肯定說”傾斜。在當年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向社會征求意見稿)中也擬對此作出持“肯定說”立場的規定,但在隨后公布的正式會議紀要中,卻因分歧過大刪去了這一規定。至2019年底,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審理執行異議之訴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稿)仍未在兩種觀點中作出取舍,而是同時列出兩種觀點向社會征求意見。
2.態度堅定的最高院實踐
與理論研究、立法及司法解釋制定活動的趨向不同,在司法實踐尤其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實踐中,“否定說”仍然占據絕對主流觀點的地位。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審理法院為“最高法院”,案由為“執行異議之訴”,文書類別為“判決書”和“裁定書”,裁判日起為“2015年1月1日至2020年5月24日”,全文包含“名義股東”和“實際出資人”作為檢索條件,共檢索得到19份民事裁定書和7份民事判決書。人工篩選后得到涉及兩種觀點爭議的5份再審審查民事裁定書和5份二審、再審民事判決書。其中僅有2份裁定書持“肯定說”觀點,而包括全部5份判決書在內的其余8份文書均持“否定說”觀點。我們有理由認為,“否定說”仍然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審判實踐中占據了絕對的主導地位。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否定說”在實踐中占據絕對主流,也與前述的民、商事審判領域鮮明對立,而執行異議之訴在法院內部分工中被歸類為民事審判業務有關,也與其契合了人民法院執行部門對執行效率的需求有較大關聯。
在近年來的司法實踐中,“否定說”還引申出了幾種非常具有現實意義的觀點。譬如,有判決從財產查封、扣押、凍結的具體程序出發,提出“法律規定明確否定超標的查封,申請執行人為了實現對某項特定財產的查封,必須放棄對其它財產的查封,如果對該查封利益不予保護,對申請執行人有失公允”①河南壽酒集團有限公司訴韓冬等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案,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再360號民事判決書。。有判決從風險與利益一致的公平角度出發,認為“實際出資人既然選擇隱名,固有其商業利益考慮,既然通過代持關系獲得了這種商業上的利益,或者在顯名的情形下不能獲得的利益,則也必須承擔此種代持所帶來的固有風險”②海航集團有限公司訴臨沂飛達投資有限公司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案,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再99號民事判決書。。“否定說”非但沒有隨著立法和司法解釋工作的推進而被審判實踐拋棄,反而得到了進一步的豐富和發展,其中的原因值得深省。在《民法典》實施后,如何將《民法典》第65條規定妥善貫徹到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審判實踐中,已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肯定說”與“否定說”雖然長期停留于概念之爭的層面,但在2017年《民法總則》對這一概念作出澄清后,兩種觀點的分歧并未得到釜底抽薪般的解決,反而漸行漸遠。這一現象表明,除立法文義表述不清之外,兩種觀點的難以融合還另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1.“否定說”的邏輯漏洞
“否定說”能夠滿足維護已實施執行行為、封堵公示制度漏洞、倡導誠實信用原則、契合公眾正義感等多重需求,從而在較長時間內成為實踐中的主流觀點。但徒有價值上的正當性并不能賦予裁判規則長久的生命力,“否定說”的邏輯缺陷已使得其退出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舞臺成為必然:1.法律依據正當性方面。隨著《民法典》第65條有針對性地將“不得對抗第三人”修訂為“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否定說”邏輯體系中的大前提已不復存在,不再具有擴大解釋外觀主義原則的任何空間。2.法律制度體系性方面。雖然采納“否定說”能有效威懾委托持股行為,維護公司事項公示制度,但其結論是令實際出資人喪失全部投資權益,實質上建立了一種排除權利人意志而以特定財產受償的法律關系,債權人的這一權利已經達到了擔保法上股權質權的高度,成為了不具名的擔保,在維護公司事項公示制度的同時又構成了對擔保制度的沖擊。3.司法裁量靈活性方面?!胺穸ㄕf”立足于對實際出資人行為的可歸責性,是一種類似侵權歸責的思維方式。但因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必須作出“不得執行”或“準予執行”的固定判項,“否定說”又無法根據過錯程度進行等比例的裁量,使得司法裁判缺少必要的靈活性,這種“一刀切”的做法在應對紛繁復雜的具體案件時往往顯得過于乏力。例如,在企業改制將股權廣泛分配給職工的情況下,由于公司法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人數的限制,持股職工人數過多時,必須通過由一名或數名職工代持的方式解決。這種代持主觀上不是為了獲取非法利益,某種意義上還是由于法律與經濟生活客觀需求的不兼容而導致,此時適用“否定說”則明顯有失公平。
2.“肯定說”的價值短板
“否定說”退出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舞臺,并不意味著“肯定說”就可以原封不動地成為新的裁判標準?!翱隙ㄕf”的核心觀點即“不得對抗的民事主體僅指交易中的相對人”已經得到立法認可,其邏輯上的正當性已不存爭議。但采納“肯定說”在社會效果方面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名義股東債權人因實際出資人主張權利,從法律上無法對該股權請求執行;實際出資人的債權人則因代持股行為的高度隱蔽性,幾無可能通過常規的手段獲知該股權與實際出資人之間的聯系,從事實上無從對該股權請求執行?;蛘叱霈F名義股東以自己身后有實際出資人為由對抗自己的債權人,而實際出資人以自己不是權利人為由對抗自己的債權人,結果導致名義股東的債權人和實際出資人的債權人雙雙被懸空,而名義股東和實際出資人雙雙獲益的狀態。①參見劉俊海:《委托持股權作為執行標的時隱名股東的異議權研究》,載《天津法學》2019年第2版。而這一利益上的極度不平衡恰恰是由名義股東與實際出資人的虛假登記行為所導致,違反了“任何人不得在違法行為中獲益”的基本原則。“肯定說”立場下收益和風險的高度不對稱,勢必會變相鼓勵當事人積極從事委托持股行為,最終嚴重沖擊股權公示制度,與制度設計的初衷南轅北轍。如果對一項法律規則的解釋最終顛覆了這項規則本身,這種解釋在法律效果上也同樣難謂正確。此外,“肯定說”給名義股東債權人帶來的心理落差是毫無準備、猝不及防的,更容易激起當事人對人民法院的不信任和不滿意,帶來額外的審判執行壓力,這也是司法實踐中不愿采納“肯定說”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司法裁判而言,邏輯理性和價值理性缺一不可:如果失去邏輯理性,社會效果就會無所支撐、虛無縹緲,最終陷入“經驗主義”;如果在邏輯理性上固步自封而忽視價值理性,則會陷入“教條主義”。①參見李俊曄、曹成成:《十字陣:司法裁判效果理性思辨可視力研究——“邏輯理性—實踐理性—價值理性”之融貫》,載胡云騰主編:《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與刑事審判問題研究——全國法院第30屆學術討論會獲獎論文集(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743頁。邏輯與價值本應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但在該問題中,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卻都只能實現邏輯與價值之一,都難以稱之為完美的解決方案。在法學理論研究中,任何兩種觀點如長期對峙,則必然演化出第三種“折中說”觀點,這幾乎已成為鐵律。但在本問題中,“肯定說”和“否定說”的對立由來已久,卻遲遲未能孕育出折中觀點,也未能提煉出更加具體的裁判規則。這一反常的現象,歸根結底是代持股成因的多元性導致了實際出資人主觀過錯的不確定性,而這種過錯的不確定性又與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裁判方式的不可折中性之間產生了根本沖突,從而導致邏輯與價值的背離。欲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矛盾,應當轉變兩種學說互相傾軋、意圖取而代之的理念,而是將目光投向邏輯與價值之間的空白處,尋求邏輯與價值之間的缺失元素。
在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債權人的執行爭議中,出現邏輯與價值背離的根本原因是公司不實登記民事責任的空白: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圍繞商事信賴而日益頻繁出現的各種盡職調查、履約能力評估等活動,使得商事主體對公示信息的信賴程度不斷提高。這一信賴雖無法達到擔保權益的高度,但確有保護的必要。②從某種意義上,財產的存在即是一種廣義上的擔保,如《法國民法典》第2285條規定:“債務人的全部財產是對其債權人的共同擔保。”名義股東的債權人如對其名下的股權存在一定程度的信賴利益,但到執行程序中方知該股權實非其所有,基于信賴錯誤而受到執行不能的不利后果,應當給予相應的救濟。但針對公司不實登記,《公司法》僅規定了未及時辦理公司事項變更登記的行政責任,而未規定登記不實的民事責任;《公司法解釋三》也僅規定了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內部關系以及與股權買受人、質權人之間的關系,未進一步明確名義股東普通債權人的權利。亦即在當前的公司法規范中,故意進行不實登記的實際出資人、名義股東并無與其行為相適配的民事責任,從而導致實際出資人、名義股東及其債權人之間的利益失衡。
雖然“否定說”不宜繼續作為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裁判規則,但其價值層面的可取之處——同樣也是“肯定說”的短板,有必要繼續保留下來,而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為這種保留提供了思路: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系2016年12月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創設。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實質是執行依據效力的擴張,即在民事主體未參加訴訟但滿足某些特定事實時,授權人民法院不經實體訴訟而徑行裁定執行依據約束該主體。當然,由于追加的事由本身即是實體法上的歸責事由,當事人也有權選擇在執行程序之外另行提起普通訴訟,向該特定主體主張權利。目前,追加被執行人的事由包括合伙企業有限合伙人未按時足額繳納出資,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出資人、發起人、受讓人未按時足額繳納出資,股東、出資人抽逃出資,一人公司股東不能證明財產與公司財產相獨立,違法未清算解散公司,等等。
同樣是對“能否執行”作出判斷,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與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區別在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審查核心是案外人對執行標的是否享有足以排除強制執行的民事權益,是一種“對物(權利)的審查”;追加被執行人執行異議之訴的審查核心則是被追加的民事主體是否存在司法解釋列舉的可歸責行為,是一種“對人(行為)的審查”。實際出資人主張其是執行標的的權利人,要求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對股權的執行,是典型的圍繞執行標的權屬、權利對抗性進行的審查,屬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權利審查”的領域。但“否定說”的核心觀點,即對實際出資人行為違法性、過錯程度等作出的評判,事實上超出了“對物(權利)的審查”的范疇,而采用了“對人(行為)審查”的方式。但由于長期以來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與追加被執行人制度的混淆,①這里的原因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由于案外人和被追加的被執行人在外觀上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如均是未被執行依據載明承擔責任的當事人,均聲稱自己不應受到人民法院的強制執行等;二是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案件立案、結案若干問題的意見》列舉了因夫妻共同債務、出資人未依法出資、股權轉讓引起的追加被執行人和追加一人公司股東為被執行人的情形,并排除了復議程序的適用,導致追加被執行人執行救濟渠道曾一度嚴重堵塞,并產生了該幾種追加被執行人的情形應當通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尋求救濟的誤導。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中,對“否定說”混淆不同類型執行異議之訴邏輯的現象均未給予足夠的重視。也就是說,“否定說”在處理該問題時的邏輯與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已不相容,而更宜歸入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或普通訴訟的范疇。
從執行異議之訴的發展歷程來看,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自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中分化產生。在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中排除“否定說”,亦不必將其徹底摒棄,而應當考慮將“否定說”向外遷移,使之成為一種獨立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之外的裁判規則。受追加被執行人事由法定原則的限制,當前暫時無法直接將“否定說”遷移至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中。但申請執行人在執行及執行衍生程序之外,可以通過普通訴訟的方式主張權利。在立法明確公司股東不實登記的民事責任之前,可以在司法實踐中對《公司法》第20條作出擴大解釋,將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為規避監管、獲得不當利益而進行的委托持股行為認定為“濫用股東權利”行為,并責令實際出資人對名義股東的債務承擔一定的賠償責任。由于名義股東債權人對股權用于清償債務的信賴屬于一般意義上的信賴,其信賴程度不會超過股權的質押權利人。因此這一比例宜比照無效擔保,規定為不超過股權價值的二分之一。在此基礎上,還應根據申請執行人是否明知、有無過錯等情形,適用過失相抵等責任減免規則。如此以來,實際出資人的投資權益雖能整體上得到豁免,但其本人入隊代持股權的形成負有過錯,仍需承擔違法不實登記的民事賠償責任,而無法徹底逍遙于責任財產體系之外。
“否定說”由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向普通訴訟遷移后,“肯定說”自然得到正名的同時,還能解決一系列實踐中的隱患:1.“否定說”遷移后,實際出資人承受不利法律后果的形式,由過去對股權執行的容忍轉變為一般金錢賠償責任,并未完全免除,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否定說”對不實登記人的有效震懾。2.“否定說”遷移后,人民法院的裁判方式,由過去的“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變為可根據具體情形作一定裁量,增強了其應對多類型代持股情形的靈活性,消除了原“否定說”中責任與過錯不相匹配的弊端。在這一設想下,“否定說”不再是“肯定說”的對立面,反而成為了“肯定說”的必要有益補充。待時機成熟后,可通過修改司法解釋的方式,將違法不實登記的情形納入追加被執行人的法定事由之中,使申請執行人可以直接在執行及執行衍生程序中實現其權利,從而令“肯定說”和“否定說”分立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和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中,實現功能與程序獨立、邏輯與價值互補、公正與效率并重的理想形態。
邏輯與價值的功能是無法相互替代的,當邏輯與價值發生沖突時,不能單純地在二者間進行取舍,而應當消除沖突發生的深層次原因,將兩者予以融合。在《民法典》第65條為“肯定說”正名后,必須同時將“否定說”遷移至行為責任領域,以消弭兩種觀點的對立,實現邏輯與價值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