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正偉 陳 嫡
(南昌交通學院文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00)
行刑時效作為時效制度的組成之一,歷史悠久,因其獨特的法學價值,已經在世界上許多國家得到了相應的立法。但在我國,行刑時效并未真正進入立法層面。同時,在刑事司法實踐中,我國已經出現了可由行刑時效所調整的案件,由于缺少相關的規定,司法機關便只能進行補刑處理。這不僅浪費了人力物力,對犯罪人也產生了巨大影響。在全面依法治國的潮流下,通過在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中增設行刑時效制度對預防此類案件的再發生具有重要意義。
行刑時效作為理論原理,對其研究首先起于正確的概念,概念是人類在生活與實踐的過程中,對事物屬性的總結與概括。因此通過研究行刑時效的概念,可以快速了解其基本內涵與構成,從而為進一步研究其深層價值奠定基礎。
理論界對于行刑時效的概念存在著多樣的理解。日本學者大谷實認為:行刑時效是指以經過一定期限為條件,使刑罰執行權歸于消滅,行刑時效一旦經過,便免除刑罰的執行[2]。我國學者高銘暄教授認為:行刑時效是指對于一定的犯罪,在判決處刑確定后,超過法定期限不曾執行,其行刑權得以消滅,所處刑罰不得執行的制度[3]。我國另一學者張明楷教授認為:行刑時效是指刑法規定的對被判處刑罰的人執行刑罰的有效期限。在行刑時效期限內,司法機關可以追究犯罪人的刑事責任,逾期則不能追究其刑事責任[4]。
綜上所述,行刑時效的概念可以理解為:對于一定的犯罪,在判決宣告以后,因在法定期限內沒有執行刑罰,使刑罰不再執行的制度。這表明司法機關在一定程度內喪失了對未被及時執行刑罰的犯罪人進行補刑的權力,即行刑權的喪失。
1.主觀要件
主觀要件指適用行刑時效的主體及主體的主觀因素。行刑時效的適用主體應為特殊主體,即未被及時執行所判刑罰的犯罪人。未被及時執行所判刑罰包括法院宣判后刑罰未能及時執行和執行一段時間后未能繼續執行兩種情況。
主觀因素則指犯罪人對于未執行刑罰的情形不存在故意與過失,犯罪人對行刑時效的發生必須持有善意,從而具有不可歸責性。犯罪人惡意逃避刑罰的行為,司法機關應該結合其所犯之罪與脫逃罪進行數罪并罰。
2.客觀要件
客觀要件指行刑時效產生的客觀原因及其所影響的客體。產生行刑時效的客觀原因可歸結為三類:司法機關怠于履行職責、意外事件和不可抗力。我國目前的行刑時效案件主要由這三類原因產生,此三類原因的存在不以犯罪人的主客觀因素為要件,因此應當作為認定的主要對象。三類原因不以共同發生為要件,符合其中一種情形導致履行遲緩的,即可作為認定為行刑時效的客觀原因。行刑時效的客體應為司法機關的司法權,具體表現為行刑權,超過行刑時效期限意味著司法機關行刑權的喪失。
行刑時效的理論學說主要可分為:準受刑說、規范感情緩和說、證據湮滅說、尊重事實狀態說和怠于行使說等五種[5]。這些學說各有優缺點,我國刑法理論應當根據我國的現實情況分別加以借鑒。根據我國刑法的發展趨勢,主要可借鑒以下學說:
該說是指犯罪人在長期未執行刑罰后,隨著時間的流逝,對犯罪的規范感情已經得到緩和,因而不一定非要給予犯罪人以現實的刑罰[6]。通過研究刑罰的特殊預防,改造犯罪人、消除其再犯罪的危險是其目的,實現此目的的主要方式是刑罰。對于因客觀原因而未被執行刑罰的犯罪人,行刑時效在某種程度上是變相地將其改造的地點置于社會之中,行刑時效的期限就是對犯罪人的考驗期。
犯罪人在此期限若沒有再犯罪,則是犯罪人改邪歸正、人身危險性消失的重要表現。而通過研究刑罰的一般預防,預防尚未犯罪的人犯罪是其目的。司法機關對犯罪人適用刑法并且宣判刑罰已經體現了國家對于犯罪人和犯罪行為的否定評價,已經具有了一定的警示意義。雖然刑罰的一般預防作用需要刑事立法的威懾性和刑事司法活動的懲罰性共同實現,但行刑時效的預防對象是刑事案件的個案,對刑罰發揮其一般預防作用所產生的不利影響甚微,同時還可以使社會大眾感受到司法公正與個案正義,進而更好地發揮法律的教化作用。
該說則指在犯罪人長時間未執行刑罰后,在此期間內已經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社會秩序,再次執行刑罰會破壞已經形成的穩定社會秩序,行刑時效的存在是為了尊重此種社會秩序[6]。在當代,尊重與保障人權是我國《刑法》的重要內在品質。犯罪人在因不可抗力、意外事件或司法機關的疏忽而導致的刑罰未能執行的情況下,由于犯罪人對原因的發生沒有持主觀惡意與實施相應的客觀行為,由此所產生的法律后果也不應該由犯罪人獨自承擔,已經形成的新的社會關系也應當得到尊重。
司法機關按照原判刑罰對犯罪人進行補刑是過于強調發揮刑罰打擊作用的表現,這會使犯罪人淪為刑罰的工具,同時也是對犯罪人人權的一種侵害。
針對以上兩種學說,有觀點指出,規范感情緩和說與尊重事實狀態說只是一種推測,它無法解釋犯重罪的犯罪人在已經改過自新的情況下依然要被執行刑罰[7]。該觀點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通過觀察刑法實踐則不難發現以上情形屬于特例,行刑時效的主要受眾應該是一般意義下的犯罪人,即大多犯罪人所觸犯的并非為重罪。同時縱觀國外立法例,各國對不同種類的犯罪設立不同的行刑時效主要是不同犯罪社會危害性的體現,犯罪的社會危害性越大,行刑時效期間越長。對于危害極其嚴重、影響極其惡劣的犯罪,已經無法通過行刑時效時間為其設立行刑時效。縱有可能對此設立行刑時效,對應的時效也將會無比漫長,現實意義甚微。故規范感情緩和說與尊重事實狀態說具有值得借鑒的價值。
基本學說可以證明在宏觀角度之中行刑時效所具有的價值。但由于我國的行刑時效制度目前依然停留于理論階段,因此研究行刑時效,不僅要探索普遍意義下的行刑時效價值,更要鉆研行刑時效對于我國實際的法制建設有何具體價值,即對我國的立法、司法建設有何具體作用。
根據我國實際情況,行刑時效的現實價值主要有以下方面:
《憲法》是我國的根本大法,是《刑法》的上位法,《刑法》依據《憲法》而制定。因此,行刑時效應與《憲法》的根本價值取向相一致。當今《憲法》之精神就是限制國家權力與保障公民權利,所體現出的核心價值就是維護和保障公民權利[8]。在我國,司法機關代表國家行使司法權,在與犯罪人的雙方關系中屬于強勢一方,因此正確行使司法權的前提是司法權的規范使用,否則會無形中傷害犯罪人的權利。
犯罪人雖已觸犯刑法,但依然屬于我國《憲法》的保護對象,是公民基本權利的享有者。司法機關不能以犯罪人觸犯刑法為由,將其排除在《憲法》的保護范圍之外,剝奪《憲法》賦予犯罪人的基本權利。《刑法》設立行刑時效,正是以堅持《憲法》至上原則為前提,以尊重與保障人權為取向。同時,未被執行刑罰的犯罪人在法定情形之下,確實存在值得寬恕的可能性。按照通行的做法對符合行刑時效要件的犯罪人進行補刑,不僅不能體現司法的正義價值,還會對犯罪人產生二次傷害,不利于保障犯罪人的權利。行刑時效的設立則能避免這一現象的發生,進而彰顯《憲法》的核心價值。
行刑時效應該具有刑法的謙抑性、前瞻性和人權性品質。《刑法》的謙抑性指刑法要謙虛和抑制,其作為打擊犯罪的最后手段,不應過于廣泛地介入社會公共生活[9]。對符合行刑時效的要件且已經改過自新的犯罪人,刑法不對其刑事責任進行追訴,正是刑法謙抑性的內在要求。前瞻性指刑法在建立新的法律制度時,該制度應符合該國法治的發展趨勢,實現理論與實踐意義的最大化。
行刑時效所具有的尊重與保障人權的內在品質是我國刑法發展的重要目標,從設立時效制度到完善時效制度,也是時效制度與時俱進、逐步發展的過程。二者皆符合刑法的前瞻性內涵。人權性則指行刑時效應該體現我國刑法的保障人權價值。過去我國刑法注重從國家主義立場打擊犯罪,這對維護社會秩序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不利于保護具體犯罪人的合法權益。在新時代的民主法治與市場經濟建設的背景中,刑法應該以人為本。在保障國家安全與維護國家利益的前提下,保護公民權利是其重中之重。行刑時效關于保護公民權利的作用能進一步彰顯刑法的人權性價值。
行刑時效制度的建設不僅對法律制度、人權保障具有積極意義,同時對我國的刑事司法活動也有積極作用。我國的刑事司法活動主要集中于發現犯罪、制裁犯罪等方面,具體表現為對現存犯罪活動的打擊,具有一定的即時性。而我國目前的司法資源依舊較為緊張,刑事案件種類繁多、類型復雜使得司法機關承擔了較重的司法任務。構建行刑時效制度可以過濾掉符合《刑法》關于寬恕犯罪原理的犯罪人,排除老舊案件,從而對司法機關起到一定的減負作用。這有利于避免司法機關過于為陳年舊案所限,集中力量與現存犯罪作斗爭,保護國家與人民的利益不受侵犯。同時,行刑時效也會作用于司法人員,促使相關人員積極履行責任,提高法律職業修養,從而在法律實踐層面減少疏漏的發生,保證既定法律規范真正落到實處。
辯證唯物主義表明:矛盾是對立統一的,事物既具有積極意義,也具有消極意義。因此行刑時效既有積極意義,也必然存在不足,而通過司法實踐則可以發現既存的不足。行刑時效的司法實踐不僅應體現其所具有的積極價值,還應發現自身的不足,只有通過找出自身不足并尋求相應的解決方法才能推動行刑時效不斷完善。司法實踐中,行刑時效可能存在以下不足:
與客觀的不可抗力或意外事件不同,司法機關行使司法權必須通過司法人員的積極作為才能具體行使,司法人員是代表國家行使司法權的主體。因此,司法權的運用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司法人員主觀因素與客觀行為的影響。進而使得司法機關怠于履行職責的條件,在特定情形下容易為犯罪人和個別徇私枉法的司法人員所利用,成為個別犯罪人逃避刑罰的工具。這會在無形中損害司法機關的權威性和司法人員的廉潔性,并且使犯罪人逍遙法外,進而間接地損害了受害人的權益。
受害人在整個刑事訴訟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是參與刑事訴訟程序的主體之一。在刑事訴訟中往往具有附帶的民事訴訟,若犯罪人沒有被及時執行刑罰,則可能使得其附帶的民事責任也難以得到及時履行,從而使受害人自身的損失難以得到及時彌補。此外,犯罪人是修復被破壞的社會關系的義務主體,若犯罪人因為行刑時效屆滿而免除刑罰,但在此之前因該事件所經過的那段時間內,由于犯罪人的缺位,會使得被破壞的社會關系難以得到及時修復,這無形中也會對受害人造成二次傷害。
行刑時效的實踐雖然存在些許不足,但法律存在些許不足是正常現象。我們應盡最大的努力去發揮法律的價值,因個別不足而放棄對相關法律的研究是不可取的,并且尋找不足也會促進法律自身的完善。全面依法治國需要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10],因為在刑法實踐中不僅要實現一般正義,還要在具體個案中實現個別正義[11]。并且這些不足也可以通過其他法律進行調和,同時也促進了相關法律的研究。
世界各國關于行刑時效的理論成果和立法、司法實踐為我國建構行刑時效提供了豐富的經驗。我們應該將經驗的先進部分與我國的實際情況相結合,同時考慮到行刑時效在司法實踐中可能出現的不足,進而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行刑時效制度。行刑時效在我國《刑法》中應具有如下內容:
1.行刑時效的認定
行刑時效應以不可抗力、意外事件和司法機關怠于履行職責這三類情況作為主要的認定原因。但是犯罪人在法院宣判后自主脫逃的行為則不能為行刑時效所調整,司法機關應當結合脫逃罪與犯罪人所犯之罪進行數罪并罰。犯罪人在行刑時效期限內歸案,未犯罪的,司法機關可以結合犯罪人歸案時間的長短和個人的社會危害性大小等情形,對犯罪人在原判刑罰的基礎上酌情從輕或減輕處罰;犯罪人未犯罪但抗拒歸案的,應酌情加重處罰;犯罪人再犯罪的,應按原判刑罰與所犯新罪進行數罪并罰。
2.行刑時效的適用對象與期限
行刑時效的適用對象主要存在兩種法例,其一是規定行刑時效適用于一切犯罪;其二是規定不適用于某些犯罪,如犯罪情節嚴重、社會危害性較大的犯罪不適用于行刑時效[12]。根據我國實際情況,應采用第二種法例,即針對犯罪情節嚴重、社會危害性較大的犯罪不適用行刑時效的規定。司法機關一旦發現此類犯罪沒有及時處理,應當立刻按照原判刑罰予以執行。
行刑時效的適用期限應以宣告刑作為不同時限的標準,這是因為宣告刑的對象為具體犯罪人,更能發揮行刑時效的個別化作用。此外,還應該根據犯罪人在時效期限內是否再犯罪等情況,設立時效中斷或延長的相關制度。最后,行刑時效只是犯罪人刑罰的消失,不是所犯之罪的消失。犯罪人在時效期限屆滿后再犯罪,可結合犯罪人實際情況與刑法規定,符合條件的,按累犯進行處罰。
1.幫助犯罪人脫逃的特殊共犯的處理
司法實踐中,若司法人員以產生行刑時效為目的,實施了幫助犯罪人脫逃的行為,對于犯罪人,可按脫逃罪與所犯之罪數罪并罰。但對司法人員應該如何處理,也值得立法的關注。由于司法人員的幫助行為對犯罪人脫逃結果的發生具有實質作用,因此可以構成脫逃罪的共犯。但司法人員的幫助行為同時也可能符合其他犯罪的構成要件,如司法人員故意不履行職責而導致行刑時效發生的行為,不僅構成脫逃罪共犯,同時也符合相關瀆職類犯罪的構成要件。結合《刑法》的相關原理和司法人員身份的特殊性,對于同時構成其他犯罪和脫逃罪共犯的司法人員,應擇一重罪處斷;僅符合脫逃罪共犯構成要件的,應加重處罰。
2.犯罪人民事責任的處理
犯罪人的犯罪行為會給國家、社會或個人帶來損害。但犯罪人因為沒有被執行刑罰,從而超過行刑時效期限不需要再執行刑罰的,其所附帶的民事責任不因刑罰的消滅而消滅。犯罪人沒有及時履行對受害人的民事責任,司法機關可結合犯罪人與受害人的實際情況,依照原判決繼續履行或酌情加重履行。由于司法機關的過失而導致行刑時效發生的,符合條件的受害人也可以申請相應的國家賠償。
《刑法》作為懲罰手段最為嚴厲的法律,往往是公民權益與社會秩序最后的保障。刑法應將維護良好的社會秩序和保障公民的合法權益作為自身發展的目標之一并不斷地追求。行刑時效不僅是時效制度完善的重要方面,也是刑法完善的重要方面。
新時代中,建立完善的行刑時效制度對建設法治國家、法治社會具有深遠的意義。社會生活的多變性與成文法穩定性的沖突,使得刑法預先設定的情形不一定能全在社會生活中得到體現。這需要刑法積極回應社會現實,主動改造替換不能準確反映社會需要的刑事制度。只有刑法保持活躍的態勢,刑法理論與刑法體系才會不斷與時俱進,更好地發揮刑法懲惡揚善、保障人權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