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卉芳
(云南國平律師事務所,云南 昆明 650000)
縱觀整個中國古代法制史,不難發現,情理法的問題一直貫穿其中。“法律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共同依據或紐帶,是人類文明史的紐帶。沒有法律,根本不能組成文明人類的社群,甚至根本沒有文明可言。法律是人類文明之光。只要有人類文明社會生活存在,就很難想象沒有法律?!保?]由此可知,當有序的人類社會生活出現之后,法律作為一種規范人們社會生活的方式,就有其必要性,可法律并不是憑空出現的,作為調整人類行為方式的一種手段,會不可避免地融入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中華民族是世界上公認的有悠久文明歷史的民族之一,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儒、釋、道三家的學說也會自然而然地滲透到古人的法觀念當中。因此,古代的司法審判制度中出現情理法的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
“情”即人情,但何為人情,卻很難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中華有文字記載的歷史跨越了幾千年,地域遼闊,少數民族眾多,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對于人情的理解可能就會出現不同。洪武年間,朱元璋殺了駙馬歐陽倫,老百姓及史學家都認為他這么做是大義滅親,不徇私情,可也許在公主看來,自己的父親就顯得不近人情。
可畢竟出現在了明代的審判制度當中,且是一項重要的內容,這就說明,人情雖然很難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卻也有一定的普適性?!睹献印?告子上》有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筆者認為,明代審判制度中出現的情,即一種基本的倫常之序,是非之準,做人之道。即具體人情與做人道理的結合,是古代對于人們行為最起碼的仁義要求,以及更高仁義的要求與提倡。[2]
“理”。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中,注釋:“凡天下一事一物,必推其情至于無感而后即安,是之謂天理”?!疤炖黼y容!國法難容!”,這是一句耳熟能詳的話,在面對一些犯罪分子的暴行時,我們常常會以這句話對他們進行譴責與批判。而這句話中,又是將天理置于國法之前,可見,法依然要符合天理或道理。明代,司法官員在處理案件中強調每個案件的特殊性,更多擔任勸諭調停的角色,尋求的最高目標是一種常識性的正義公平感。[3]故而,明代司法審判制度中的理,更多地可以理解為一種符合自然規律的天道之理,人事之理。通過上述釋義,也可以看出,情與理并不是割裂的,更不是對立的,二者是融合的,相通的。
“法”。即我國的古字“灋”。追本溯源,分析一下古字“灋”的組成就可以大概知曉法的含義。《說文解字白話版》注:“法,刑法。量刑標準平得像水面一樣,因此字形采用‘水’作邊旁;廌,是用來在疑犯中撞觸不正直真犯的動物,判別出真犯后將其除滅,所以字形也采用‘去’作邊旁。‘法’,今天文字的寫法省去‘廌’?!薄犊滴踝值洹贰舅燃稀俊舅俊孔ⅲ骸胺ǎ朔ㄒ病S种贫纫病!庇纱丝梢钥闯?,法其實包含了三層含義。
一是公平,因為古“灋”字里面的水旁取其象征性,即有平之如水,公平的含義。當然,對于這一點的解釋,學術界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已經故去的當代著名學者蔡樞衡先生就認為“水”的含義不是象征性的,而是功能性的。它有把犯罪者置于水上,隨流漂去,棄之而懲罰的功能。然而,筆者淺以為,水旁取其象征性的解釋對于法的釋義更為飽滿,因為它包含了公平、公正的含義,而法自古至今都在強調它的公平、公正,不偏不倚,正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二是規矩、制度,即用于評判行為是否合法的標尺。正如,用廌的角去觸,不直則去。三是處罰,即法有一定的處罰功能,即觸不直者去之。
法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維護國家機器運轉的一個不可缺少的手段,服務于上層建筑,有濃重的政治色彩,這一點在古代體現得尤為明顯。因此,明代的審判制度必然也會受到當時政治、經濟及社會等因素的影響,有其未盡合理的一面,但是在總結先人經驗的基礎上,它有嬗遞,也有創新。
(一)明代司法審判制度中體現出濃重的儒家思想?!洞竺髀伞分袑τ凇案擅噶x”的相關規定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即卑幼不得告發或者誣告尊長,即使罪名被坐實了,告發者依然要受到處罰。這一點正是儒家思想中有關“親親”與“尊尊”思想的明顯體現。儒家的“禮治”講求貴賤、尊卑、長幼各有其特殊的行為規范,只有貴賤、尊卑、長幼、親疏各有其禮,才能達到儒家心目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的理想社會。明代的司法官員紛紛表達了他們只愿天下無訟的美好愿望?!盁o訟”也是儒家思想的集中體現??鬃釉隰攪龉俚臅r候曾言:“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論語· 顔淵》)。
(二)明代的司法審判制度中,皇權至上。明代司法官員在審理案子時,如果引用的相關律文在《大明律》中沒有相關規定,在上報中央司法部門討論后,最終是要皇帝確定之后才能生效的。另外,縱觀有明一朝,皇帝是直接統領三法司的,其擁有最高的司法審判權。三法司所有相關的司法案件之奏折,經內閣大學士票擬后,最終呈送皇帝裁決?!睹鞔笳a》的頒布更是皇權至上的最好注解。明代不僅存在著大量的皇帝直接參與司法的情形,還存在了許多皇帝直接裁決的情況。這一點,并不難理解,因為封建社會,法律最終也是服務于皇權,皇帝的權力絕對性地壓倒一切。而作為整個國家與社會的最高主宰者,皇帝是無論是在政治、經濟、社會還是法律上都擁有最終的話語權。
(三)司法程序上有了相對詳細的規定。明代,當事人告狀須寫狀詞,類似于今天的民事起訴狀。萬歷十四年,徽州祁門鄭鳳訟狀:
告狀人鄭鳳,年四十一歲,告為強砍殺命事。承祖寺堂坑山,業傳五代,厝父蓄木庇蔭。土豪鄭笙、惟一等,謀插未遂,倚恃人財,兩明砍。力寡身孤,兇百,將蔭木一概強砍搬運。山鄰鄭應瞻、嘉言等證。伐蔭驚煞,命脈攸關,情急今告,親提追木。上告。原告:鄭鳳。被告:鄭笙、惟一、學圣、程春富、九徐雙龍。干證:鄭應瞻、嘉言。萬歷十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告。[4]
通過上述可以看出,明代的訟狀對于原、被告的身份,所告事由,甚至證據等都有了一定的格式要求。到了審判的環節,明確規定了審問、判決與和息,甚至對于審語與判決書都有了相應的要求。
再審明確規定,必須是有關衙門已經審結的且對前一次的判決要進行實質性的審理。復審的程序更為嚴格,什么樣的案子需要復審,根據刑罰的輕重決定案子要申報到什么部門,以及一些特殊的案件及死刑案件要如何復審,都有了明確的規定。
明代的恤審最主要的分為熱審和大審。熱審在每年酷暑來臨之前舉行,針對的對象一般是死刑以下刑罰。熱審由太監和刑部以及大理院執行。
大審每五年舉行一次,針對的對象主要是累訴冤枉的囚犯,主要在南京、北京二地舉行,地點主要是在大理寺。而明代的執行,相較前代多有變化與發展,但是對于刑罰的種類及適用卻規定得頗為詳細與具體,對于監獄及刑具都有相應的規定。
(四)在司法體制上實行軍戶與民戶分離。明初五軍都督府原設有斷事官,掌理有關軍人之司法審判。洪武元年(1368年)春正月庚子,“立大都督府斷事官,秩從五品”(《明太祖實錄》,卷二十九)。洪武十三年(1380年)改置中、左、右、前、后五軍都督府,乃以中軍都督府斷事官為五軍斷事官,主管所在軍隊的刑獄。軍人犯法由軍事機關專門處理,軍人的訴訟由當事人逐級向所、衛、都指揮使呈報。這樣保障了軍、政的相對獨立,互不干涉,從而防止地方出現軍政合一的情況。建文帝后,就廢除了。但是各省都指揮使司設有斷事司,各衛指揮使司設鎮撫司,以掌理軍人之司法審判,依然是軍戶與戶區別對待。
明代司法官員,尤其是州縣司法官員在審理案件時,常常會用“揆情推理”“情理之平”等詞,由此可以看出,司法官員在審理案件時,除了依據法,情、理也會影響到對案件的審理,從而司法官員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裁量權。有部分學者認為,在明代,尤其是地方司法官員,即使在民事審判中,也堅持以法為依據。比如美國學者黃宗智就認為即使在民事審判中,明清的地方官員也會以法律為依據進行裁判,但日本學者滋賀秀三及他的弟子等則認為在明清的司法審判,特別是戶婚、田土的審判中,地方官員主要依據情理。[5]筆者更傾向于后一種觀點。
明代自海瑞以后,在官場上普遍奉行了一種原則或者說辦案方法,即“海瑞定律”,具體來說就是海瑞總結的判案經驗:“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以救弊也。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以存體也”。
不難看出,“海瑞定律”極其明顯地體現出了古代所謂的“禮法”,
也可以說是道德在審判中的地位,雖然說“海瑞定律”有很大的局限性,也是一個真正法治社會所不可取的,但它從側面反映出了情理在明代司法審判制度中所起的作用。
總的來說,筆者認為在明代的審判制度中,刑事審判堅持了“法律為主,情理為輔”,而在民事審判中,有時情理大過了法。
《大明律》明文規定:“凡斷罪,皆須引律令”。如果《大明律》沒有具體條目的規定,司法官員引相關律文,然后上報中央司法部門討論,經過皇帝確定之后生效,即“引律比附,應加應減,定擬罪名,轉達刑部,議定奏聞”。官員擅自主張,“若輒斷決,致罪有出入者,以故失論”。((明)姚思仁:《大明律附例注解》,卷一,卷二八)在此,我們暫且不論,如果法無明文規定時,相關的律文最終要經皇帝確定之后才能生效的做法是否合理。但是《大明律》的這一規定可以說明在刑事斷獄上,司法官員并沒有太大的自由裁量權,情理也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無論是定罪還是量刑都必須要于法有據或者經過相應的程序。但這并不意味著情理在刑事審判中不會出現,它只是一種輔助,是一種參考。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法律更傾向性地保護“公”利益,壓制“私”利益,誠如韓非所說:“私義行則亂,公義行則治?!保n非:《韓非子》)在古代,刑罰最終的目的是維護皇權及封建統治,法律又是統治階級意志的反映。因此,在刑事審判中嚴格依法而行,不賦予司法官員過多的自由裁量權,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民事審判領域,明代的司法官員,尤其是州縣司法官,則具有了更多的自由裁量權。州縣官一般都是在不違反法律的基礎上,重視情理,并希望大事化小,息事寧人。[6]
這一點從“海瑞定律”就可窺見一二。這一現象的出現其實與二位理學大家是分不開的。眾所周知,朱熹與王陽明都是理學大師,一個強調“存天理,滅人欲”,一個強調“知行合一”,但歸根結底,都是儒家思想的體現,有儒家思想的地方,就不可能不談倫理綱常,就不可能不談尊卑有序,就不可能不談禮法等級,有了這些,也就有了“情理”。
有這么一個故事:“朱熹任福建崇安縣知縣時,有一個小民告大姓侵占其先祖墳地,朱熹在斷案時到墳地進行現場查看,發現了在一塊寫有小民祖姓的青石頭,于是就將該墳地斷給了小民,而其還常常自夸鋤強扶弱。事后得知,原來是小民知道朱有此性格,事先做好了那個青石頭?!保?]雖然故事充滿了諷刺,但是可以看出,地方司法官員在審理民事案件時,情理起到了何等的作用。某種程度上,就是司法官員憑一己之情,一人之解,就對案件作出了評判,而種現象發展到明代時只不過是表現得更為突出罷了。
依據情理對案件進行審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司法官員的人品、常識及知識架構,很容易出現偏差,有失公允。因此,在司法審判中,如何正當地適用“情理法”也一直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筆者認為,如果只講法,不講情理,法律就會沒有溫度;如果過多講情理,甚至情理大于法,就會出現無序的狀態。如何平衡三者之間的關系或許也是當代法治社會需要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