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燁燕
(暨南大學法/知識產權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我國《著作權法》第十條第四款規定:“保護作品完整權,即保護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如此簡潔而籠統的規定,使得保護作品完整權的適用標準在實務以及理論探討中長期以來未能達成共識。實踐中普遍認為判斷是否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有主客觀兩種標準,前者是指以作者主觀意愿判斷是否構成“歪曲、篡改”,后者是指以是否損害了作者的聲譽判斷是否構成“歪曲、篡改”,換言之,所謂構成“歪曲、篡改”要么是違背了作者的主觀意愿,要么是損害了作者的聲譽。實際上,所謂主觀標準與客觀標準均存在缺陷,前者以作者主觀意愿為唯一標準,會導致作者擁有絕對權利而過度擠壓公共利益,后者則脫離了法律條文,過度解釋了保護作品完整權。
“歪曲”作品是指歪曲作品表達的原意的行為,這種行為是在對作品進行某種改動或在對作品的利用過程中歪曲了作品表達的原意;“篡改”是指對作品擅自進行修改、增刪等改動行為,這種改動行為使作品表達的原意被改變。
作者作為創造者,看待作品的角度必然是與他人不同的,在創作作品的過程中,作者也未必能將其欲表達的思想完整、準確地傳達。在著作人格權中,過分地強調作者的人格利益、以作者主觀意愿為最高意志,極易產生對此的拜物主義式后果,阻礙其他作品及其他作者人格的自由發展。無論是對作品的使用,還是對作品的評價,都可能引起作為作品“父親”(Paternity)的作者在情感上的不悅,甚至試圖通過控制對作品的批評、對作品作不合作者意圖的解釋行為等以實現其主觀情感的控制。[1]僅以作者的主觀意愿判斷是否構成“歪曲、篡改”作品是極其主觀的、不可控的,繼而會造成作者擁有“絕對權利”,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濫用會使社會公眾對作品的使用受到壓制。著作權設立的應有之義便包含對社會公共利益即言論自由的保護,對作者人格權的保護不能過度限制言論自由。作者人格權的承認是建立在利益平衡和權利正當行使基礎之上的,權利行使應受誠信原則與公序良俗原則限制。[2]
保護作品完整權作為著作人格權,其要保護的是社會公眾通過對作品的認知而形成的對作者的認知,即作品與作者的同一性,只要對作品的改動或者其他使用行為使社會公眾對這種同一性的認知發生偏差,即侵犯了作者的保護作品完整權。
因此是否構成“歪曲”作品并非取決于是否違背了作者的主觀意志,而是判斷是否使社會公眾對作品與作者的同一性產生誤解。例如,對作品進行斷章取義式的惡意批評或不當使用必然會構成“歪曲”作品,而如果是與社會公眾對作品的認知一致,或不足以使社會公眾對該作品及其作者產生誤解,即使與作者的個人期望不一致,也不構成對作者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犯。同理,所謂“篡改”作品,也并非指對作品的任何改動行為。《著作權法》第三十四條規定圖書出版者可以對作品進行文字性修改、刪節①《著作權法》第三十四條:“圖書出版者經作者許可,可以對作品修改、刪節.報社、期刊社可以對作品作文字性修改、刪節.對內容的修改,應當經作者許可.”,這種文字性修改、刪節是指不涉及內容改變的字面上的修改、刪節,而涉及內容的修改則要經過作者同意。對作品的“篡改”應以是否改變了社會公眾認知中作品表達的原意為判斷標準,涉及作品內容的改動無疑會改變作品表達的原意,但如果只是少量同義詞替換等語義修改沒有使社會公眾對作品要表達的原意造成誤解的,則不屬于對作品的“篡改”。
相當一部分觀點認為是否損害作者的聲譽是判斷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必要標準,是否構成“歪曲、篡改”作品也取決于是否損害了作者的聲譽。這種觀點的由來,一方面是官方釋義中將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意義解釋為“保護作者的名譽、聲望以及維護作品的完整性。”另一方面則是作為我國《著作權法》借鑒的范本,《伯爾尼公約》第六條之二規定,作者“享有反對對上述作品進行任何歪曲或割裂或有損于作者聲譽的其他損害的權利。”
首先,《著作權法釋義》之說法只能作為一種參考而非具有法律約束力的觀點,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并沒有規定有損作者聲譽為侵害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要件,在剛剛結束的《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中也沒有增加相關規定,可見我國立法并沒有將此要件合法化的傾向。其次,《伯爾尼公約》采取的是列舉式規定,“有損于作者聲譽”與“歪曲”“割裂”是并列的,并不能說明《伯爾尼公約》以有損作者聲譽作為必要條件。退一步講,即使《伯爾尼公約》該條文實際規定的是以有損作者聲譽.為要件,也是出于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即在兩大法系融合之際為吸引更多版權體系國家加入公約,[3]并不能說明此規定的合理性。
認為是否有損作者聲譽是判斷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行為的標準實際上是于法無依的,超出了我國現行法律的規制范圍,也沒有切實的理論依據。保護作品完整權是基于作品的著作人身權,與單純的人格權具有區別。有損作者聲譽要件更多的集中于作者所享有的社會聲譽,而保護作品完整權是控制作品向社會公眾呈現的同一性的權利,對作品的歪曲、篡改必然會導致作者與作品之間呈現的聯系發生割裂,從而使社會公眾對作品以及作者產生誤認,但這種誤認卻并不一定導致作者社會聲譽的下降,只有社會公眾的共識才是判斷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客觀標準。[4]在2016年某作者訴其作品改編成電影一案中,一審法院認為在作品發表之后是否有損作者的聲譽是判斷是否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標準,但在二審中,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反駁了這種觀點,認為“作者的名譽、聲譽是否受損并不是侵害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要件。”這一判斷標準沒有法律依據,且即使對作品的改動行為使作者的聲譽受損,這也與侵犯作者的保護作品完整權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②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6)京73民終587號民事判決書.
總而言之,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判斷要回歸法律條文即“歪曲、篡改”本身,保護作品完整權是保護作者基于作品向社會公眾所呈現的同一性的權利,所謂“歪曲、篡改”即破壞此種同一性,使社會公眾出于作品而對作者產生誤認的行為。
1.合理限制著作人格權具有制度合理性
我國對于著作權的限制只針對著作財產權,無論是我國的合理使用制度,還是其他的限制規定,都只是對著作財產權的限制,而不涉及著作人格權。因為著作人格權是作者人格在著作權中的體現,似乎任何對著作人格權的限制都是對作者人格的損害。
著作人格權的起源與人格權理論的發展密不可分,自1978年法國《人權宣言》起,人格權理論發展迎來契機,也急需其他理論支撐,著作人格權便與人格權理論互為支撐、共同發展。然而,“人格權理論著眼于人格的獨立與完善,著作權法著眼的是智慧的增長。”[5]過度地將著作人格權與人格權理論等同,只會讓著作權人格權囿于作者自身的人格利益,而失去鼓勵作品創作、促進作品傳播的作用。
究其本質,著作人格權是著作權的一部分,其保護的是作者基于作品而產生的人格利益,正如著作財產權在某些情況下要為公共利益讓步,著作人格權也并非絕對沒有限制。著作權法的立法初衷是在作者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尋找平衡,通過保護作者利益而達到鼓勵作品創作、促進作者傳播的效果,從而使得社會智慧財富總量不斷增加,社會公共利益最大化。因此,自著作權誕生以來,其便與合理使用等權利限制制度共生共長,有權利便有限制,這是著作權法的初衷,也是其根本。
2.合理限制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實務必要性
我國目前的著作人格權有發表權、署名權、修改權及保護作品完整權四種,前二者是決定作品與社會公眾建立聯系以及決定作者自身與作品建立聯系的權利,這種權利是正當、無害且必要的,并不會因其行使甚至濫用而對社會公共利益產生危害,故而不需對其進行限制;而修改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是控制作品呈現于社會公眾的狀態的權利,且與社會公眾對作品的使用密切相關,若濫用此權利則會導致社會公共利益的損害,故有必要對其進行合理限制。
如果說修改權控制的是對作品進行修改的行為,那么保護作品完整權控制的則是一切對作品的使用行為,這是一種權利邊界極廣、不可控性極高的權利。加之我國對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法律規定本身具有含糊性,更使得保護作品完整權成為作者的最強底牌。
近年來,隨著作品使用的多樣化以及作品的進一步商業開發,在作品的使用過程中時常因為作者對使用行為不滿而發生法律糾紛,而保護作品完整權是作者最常主張的權利之一,在與修改權共同主張的情形下,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主張可達60%以上的較高勝訴率。[6]在法院較高判決勝訴率的加持下,濫用保護作品完整權會對社會公眾使用作品產生不良影響,甚至在著作財產權因被轉讓而與著作人格權分離的情況下成為著作財產權行使的阻礙,使得作品的經濟價值無法得以實現,因此對保護作品完整權予以合理限制具有實務上的必要性。
1.保護作品完整權面對公益沖突的限制
保護作品完整權與公共利益的沖突主要表現為濫用保護作品完整權而限制作品的傳播、使用行為,如對作品使用方式、使用途徑、對作品的修改等作過于嚴苛的限制。在一些公益性較強的作品使用過程中,需要對保護作品完整權進行必要限制,例如我國目前《著作權法》規定了在圖書出版活動中針對文字性修改、刪節的修改權限制。
針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限制,日本和德國作了詳盡的規定。《日本著作權法》在出于教學目的的改動、建筑物擴張、重建、修繕中的改動、計算機軟件運行的必要改動以及“按照著作物的性質及其使用目的和狀況所做的不得已的改動”等四個方面對保護作品完整權作了限制。[7]而《德國著作權法》則在誠實信用原則、依據使用目的而進行的翻譯、節選或聲音改動、美術作品和攝影作品的尺寸改動以及其他復制行為改動、為教堂、學校或教學使用的匯編作品的必要改動等領域對保護作品完整權予以限制。[8]
從日本、德國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限制規定來看,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分別是教學等公益性的作品使用行為以及出于作品使用行為性質所必需的改動行為。而此種限制并非不允許作者主張保護作品完整權,而是對其主張設置了更高的門檻,出于公共利益的維護,作者必須容許某些使用行為會對作品造成的改變或影響。就我國來說,在保護作品完整權與社會公共利益產生沖突時,適當提高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權標準,可以是否損害作者聲譽作為判斷標準之一,只有對作品的使用行為歪曲、篡改了作品并且達到了損害作者基于作品的社會聲譽的程度,才構成對作者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犯。這是保護作品完整權侵權判斷標準的特殊情形,有損作者聲譽要件是由于與社會公共利益產生沖突而加之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額外侵權要件,須通過立法活動為其提供合法依據。我國可以參考日本及德國的立法模式,在《著作權法》或《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權要件作例外規定,在某些涉及公共利益的特殊情形下,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除了要構成“歪曲、篡改”作品外,還需有損作者基于作品的社會聲譽。
2.保護作品完整權面對私權沖突的限制
在著作財產權與著作人格權分離的情況下可能會出現二者的沖突,2016年某作者訴其作品改編成電影一案便是一個典型案例,作者將其著作財產權轉讓給他人后,以改編后的作品侵犯其保護作品完整權為由將其訴至法院。一方面本案中電影改編一案是否真的構成了對《鬼吹燈》作品的“歪曲、篡改”充滿了爭議,一審二審判決呈現出相反觀點;另一方面在已合法簽訂著作財產權轉讓合同的前提下,作者是否可以隨意以著作人格權對受讓方提起訴訟?若是作為受讓方則承擔了過多的投資風險,在經濟利益考慮下投資者往往不會輕易投資作品,這就使得作品的經濟效益得不到實現,也影響了作品的進一步傳播。
面對著作人格權,尤其是保護作品完整權與著作財產權的沖突,有學者認為著作人格權神圣不可侵犯,即使著作財產權來自作者的合法轉讓,作者的保護作品完整權并不受到影響或限制,就如《九層妖塔》一案二審判決認為“著作財產權受讓人并不能因為財產權的受讓而相應獲得著作人身權或限制了著作人身權。”[9]而有學者從著作權經濟效益的角度出發,認為既然作者自愿將著作財產權轉讓,就必須容忍受讓人對作品的改編、改變或不同用途的使用,作者應遵循合同的誠實信用原則,“服從服務于著作財產權的實現”。這兩種觀點分別代表兩種極端,前者脫離了著作人格權與作品之間的聯系,過分強調了著作人格權的人格權屬性;后者則否定了著作人格權的正當性,只看到著作財產權的經濟價值,損害了作者的合法權益。
受轉讓的著作財產權是受讓者的私有權利,具有合法性與正當性,而保護作品完整權作為不可拋棄、不可轉讓的著作人格權,是作者固有的正當權利,當二者發生沖突之時,應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行使予以必要限制。
首先,合理限制保護作品完整權不意味著作者失去主張的權利。保護作品完整權是作者基于作品的固有權利,對保護作品完整權予以限制是出于作者自身行為造成的約束——合法、自愿地轉讓著作財產權,而這種轉讓會對其行為著作人格權產生一定影響,但絕不意味著這種轉讓行為剝奪了作者對于著作人格權的行使。
其次,在保護作品完整權與改編權等被轉讓的著作財產權產生沖突時,應考慮到基于合同行為的誠實信用原則,適當提高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權判斷標準。在沒有轉讓著作財產權的情況下,只要改變了作品的原意、割裂了作品與作者呈現于社會公眾的聯系,就構成對作品的“歪曲、篡改”,然而在作者自愿轉讓著作財產權的情況下,作者必須一定程度地容忍受讓人對作品的使用與改變。因為在作者轉讓著作財產權,尤其是改編權、攝制權等權利時,作者應當預見作品必然會遭受改編等行為,這時作者若要主張保護作品完整權,則必須是超出了必要限度的“歪曲、篡改”行為,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作者的預期,對作品以及作者造成了惡劣的影響,即損害了作者基于作品的社會聲譽。
最后,出于意思自治行為的風險自擔原則,應當允許作者在轉讓著作財產權時就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主張作出約定,如約定放棄主張該權利。長期以來著作人格權都被認為是不可放棄、不可轉讓的,某些情況下這會使得作品的傳播受到阻礙,正如上文所說,著作人格權本質上不同于人格權,其是基于作品的權利,在不同時期著作人格權可能會有不同的含義,在不同的作品中著作人格權的重要性也不相同,在著作權多維、高程度開發的時期,適當允許著作人格權的放棄有助于促進作品的創作與發展。在作者自愿轉讓著作財產權的情況下,作者有權利基于風險自擔原則,在合同中約定自愿放棄對保護作品完整權或其他權利的主張,這可以使作者與著作財產權受讓人之間的合同行為具有更高的穩定性、可預見性,有助于減少糾紛、維護良好的市場秩序。
保護作品完整權是保護作品與作者呈現于社會公眾的同一性的權利,其侵權判斷標準為是否“歪曲、篡改”了作品,即是否破壞了作品與作者的同一性、使社會公眾對作品以及作者產生誤解。在面對社會公共利益與他人合法私權的沖突時,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主張應受合理限制,具體表現為侵權判斷標準的提高,除了要構成對作品的“歪曲、篡改”外,這種“歪曲、篡改”還需造成作者基于作品的社會聲譽受損,此外在作者自愿轉讓著作財產權時,應允許作者約定放棄主張保護作品完整權。對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合理限制有待立法的確認,而剛剛結束的《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中并沒有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規定作任何改動,這體現了我國立法對實踐需求回應的缺失,我國需盡快在立法層面完善保護作品完整權的相關規定,以妥善解決保護作品完整權與公共利益、他人權利的沖突,促進作品的傳播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