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多民族國家建設的現實選擇

劉泓

【摘要】加拿大大選結果出爐，特魯多連任總理?；仡櫞筮x可以發現，“魁北克獨立運動”在今年大選中所呈現出的“低調”態勢表明，曾在國際上“久負盛名”的“魁北克獨立運動”已走向減弱的發展態勢?！皵R置糾結”“共同發展”已成為加拿大多民族國家建設的現實選擇。為“爭取獨立”付出的代價，讓越來越多的魁北克民眾開始認識到，擱置歷史遺留的“糾結”，尋求本地區人民共同發展，才是現實可行的路徑。

【關鍵詞】加拿大 魁北克獨立運動 多民族國家 【中圖分類號】D80 【文獻標識碼】A

當地時間10月21日，現任加拿大總理特魯多所領導的自由黨在加拿大聯邦議會大選中獲勝。值得關注的是，在往屆大選期間鬧得沸沸揚揚的“魁北克獨立運動”，今年卻“悄然無聲”，這不禁讓人產生疑問，其“低調”的原因是什么？這種態勢的出現又說明了什么？魁北克問題未來走向如何？人們從經濟、法律、文化、歷史等視角開始各抒己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接踵而至。

“殖民遺產”：“魁北克獨立”溯源

魁北克是加拿大聯邦最大的自治省，約占加拿大全國總面積的1/6。超過80%的人口為法蘭西人后裔，官方語言為法語。

所謂“魁北克獨立”問題可視為一種“殖民遺產”，其產生可追溯至歐洲列強發起的殖民時代。今天加拿大的所在地原為印第安人與愛斯基摩人的居住地。魁北克即印第安語，意為“海灣”。從16世紀30年代開始，法國殖民者逐漸進入加拿大內陸，隨之，加拿大淪為法國和英國的殖民地。1763年，法、英投身的“七年戰爭”以法國的戰敗告終，雙方簽訂了《巴黎和約》，加拿大遂成為英國殖民地。1867年，魁北克成為加拿大聯邦的一個省。

此后，英國政府為了更好地統治殖民地，對魁北克實行了打壓、安撫、分而治之等政策，魁北克民族主義情緒被一再激發，魁北克問題在加拿大200多年的歷史中亦演變成為“久存難消”的頑疾。在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前，在魁北克生活的法裔居民（6萬多人）與英裔居民（不足500人）人口數量懸殊，又因為當時英國需應付與北美13州的沖突，就被迫放棄了在魁北克實行“英國化”政策。美國獨立戰爭結束后，隨著大批英裔移民的涌入，英國政府開始建設有利于英裔居民的政治制度。1791年，英國議會頒布了憲法，將魁北克省劃分為以英裔居民和法裔居民為主的上、下加拿大，在承認天主教會的權利的同時，鼓勵傳播英國國教，并將大部分公有土地授予新教教士。1867年，英國議會通過《不列顛北美法案》，規定包括魁北克在內的加拿大自治領不具有獨立的外交和防務大權，其最高行政權只屬于英國女王。期間，加拿大英裔和法裔的矛盾沖突不斷滋生、彌散。1926年，加拿大獲得獨立。首任加拿大聯邦政府否決了包括魁北克在內的16個省議會提出的法案，促使魁北克于1887年提出修改憲法的要求?！敖⒆约旱膰摇庇谑浅蔀椤翱笨霜毩⑦\動”長期追求的目標。

進入20世紀后，“魁北克獨立運動”得到迅速發展。1918年，魁北克法裔發動了反征兵的暴亂。20世紀20—50年代，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天主教會的權力和影響趨弱，英法兩種文化形態的矛盾不斷加深?！翱笨霜毩ⅰ眲萘σ虼双@得了生長空間。20世紀60年代，因魁北克地區與繁榮的英語區的差距，引發了“魁北克人隨時可能喪失自主權”的“社會危機”。1967年，法國總統戴高樂在魁北克第一大城市蒙特利爾發表演說時，喊出了“自由的魁北克萬歲”的口號，推動了“魁北克獨立運動”的發展。1968年，以“民族獨立”為宗旨的“魁北克人黨”的成立遂變得順理成章。20世紀70—80年代，“魁北克人黨”開始執政魁北克，并成為加拿大國會第二大黨派。1977年，魁北克通過“101憲章”，規定法語為其唯一的官方語言，英語隨之在其公共場合近乎絕跡。1980年和1995年，魁北克舉行了以“獨立派”失敗而告終的兩次獨立公投，但“統一派”在1995年的公投中僅以不到一個百分點的優勢勝出。

“擱置糾結”：魁北克人的現實認知

21世紀以來，在魁北克宣揚獨立的人越來越少了。經濟因素是人們優先考慮的問題。支持“魁北克獨立運動”，讓許多人感到得不償失?！凹幽么笾菐旄ダ诐裳芯克钡恼{查結果顯示，魁北克如獨立，其經濟將迅速下降約10%，后期發展需完全依靠其他企業。多數魁北克人都已認識到，魁北克脫離加拿大聯邦，需承受巨大損失。包括蒙特利爾可能脫離魁北克，隨之造成全省20%以上的預算流失，其引以為榮的社會福利體制也會遭受重創。

致力魁北克“獨立”的“魁北克人黨”所采取的“治理方略”讓越來越多的魁北克人開始對其失去信心。隨著“獨立運動”的演進，族裔界限越來越清晰，離心力也愈發強勁?？笨伺e行的兩次“獨立公投”，促使包括英裔工商界高端人才、IT業骨干在內的近10萬名社會精英，以及150余家跨國公司撤離了蒙特利爾，魁北克經濟因此幾近“冬眠”。失業率上升到14.3%，兩倍于北美平均失業率?！蔼毩⒐丁钡呢撁嬗绊懷永m至今。在美、加兩國60個行政區劃單位中，魁北克人均GDP位列第53名。事實證明，“獨立派”標榜以“反貧困”為主旨而制定的《最低工資法》，阻礙了勞動市場的自由運作，加大了就業難度。而其開創的“北美最健全的全民醫保”，因使得人們享受著北美最高時薪，承擔最低消費稅，而漸漸拖垮了魁北克的財政建設?！翱笨巳它h”的行政范式，包括模糊界定“獨立”，以及以恐怖手段對付“政治異己”等，也使得一些曾經的追隨者對其言行感到失望。

半個多世紀以來，為追求“獨立”而付出的代價，讓越來越多的魁北克法裔切實感到，“糾結”于強調自身價值體系和制度安排的實現，就難以避免招致地區經濟不振和族體力量消弭的危險。2018年10月，中間偏右的“魁北克未來聯盟黨”在省選投票中勝出，組成新一屆政府。以爭取“魁北克獨立”為騖的“魁北克人黨”，在選舉獲得的席位不足最低限，進而結束了自1976年以來一直與“魁北克自由黨”輪替執政的地位，失去了官方政黨和魁北克第一大黨的資格?！翱笨霜毩⒐丁钡谝淮螞]有成為魁省大選的焦點，讓位給醫療和教育等民生問題。正如“魁北克未來聯盟黨”領導人勒戈在選舉獲勝后，用英語發表演講時所言：“今天我們創造了歷史。”魁省選民終于擱置了糾結魁北克政治的“主權獨立”之爭，為了魁北克的明天走到了一起。許多魁北克人“可以為了魁北克的未來而共同工作”。 卸任的魁北克省長“自由黨”領袖庫雅在得知選舉結果后也發表了演講，明確指出不同黨派、團體應“擯棄政見上的顯著差異”，大家都應認識到“我們都是魁北克人，我們必須保持團結?！?/p>

“法治與尊重并舉”：聯邦政府應對路徑

多年來，“法治”已日益成為加拿大政府治理“魁北克獨立運動”的基本路徑。其堅持采取比較強硬的法治手段多次遏制、打擊“魁北克獨立勢力”分裂聯邦的企圖，已經引起世人的關注。

1982年，加拿大從英國手中收回立憲權和修憲權，頒布了憲法。該憲法第一章規定了包括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等公民的各項法律權利。此外，根據聯邦多民族國家建設的需要，第16條至20條還專門規定了各民族在語言方面的平等權利。即英語和法語是加拿大的官方語言。用英語和法語印刷和出版議會制定的法律、記錄和出版物，兩種語言版本具有同等效力。第27條規定，政府鼓勵各少數民族保留它們各自的文化傳統，并與其他加拿大人分享。第三章規定，聯邦和各省議會應盡力縮小地區差距，為全體加拿大人提供質量合格的基本公共服務。第20條規定，不得因教派分離、宗教少數派等為由，排斥其在學校接受教育的權利，以實現憲法宣示和保障的宗教自由。此外，聯邦政府還將“魁北克獨立運動”置于憲政秩序的框架之中，以法律的方式維護、保障國家的統一。

1998年8月，最高法院對“魁北克獨立訴求”作出裁決：無論依據國際法還是加拿大憲法，魁北克都無權單方面脫離聯邦獨立。2000年，上議院通過“清晰法案”的最終版本，以最高法院做出的“1998魁北克脫離案的裁決”為參考，對1995年魁北克“獨立公投”與魁北克省推動的“魁北克獨立運動”做出回應。至此，“魁北克獨立”的危機基本得到控制。2006年，當時的聯邦總理哈珀用英語明確表示：“魁北克人為統一的加拿大國家的民族之一。”

同時，加拿大政府通過實行多元文化主義政策，使得魁北克人的公民權利與獨特文化得到尊重和維護。比如，1978年聯邦與魁省簽訂了協議，允許魁北克人根據自己的文化、經濟發展、社會需求，自主地選擇移民。在現實生活中，政府提供英法兩種文字的公共服務（法文必須印于英文之上）。法語學校雖然學生數量相對較少，但是可與英語學校獲得同等經費，因此，其“軟硬件條件”均優于英語學校。

政府的相關舉措得到了社會的多方認可。特魯多政府被視為“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的推動者”，特魯多經常強調，多元化是加拿大聯邦的力量。他在2018年魁北克省大選結果揭曉后公開表示，“期待與勒戈省長共同工作，努力使魁北克成為讓所有人都引以為傲，并能更好生活的地方”。據加拿大廣播公司報道，2018年8月，前加拿大保守黨聯邦議員伯尼爾發表推文，攻擊特魯多總理現在實行的政策是對“極端多元文化主義”的崇拜，會培養一種依賴政府的文化。一些社交媒體評論員隨即譴責伯爾尼的推文體現了種族主義的仇外心理。哈爾森、奧圖爾等保守黨領導人，也紛紛在媒體上反駁伯爾尼的觀點，表示加拿大是由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共同建設完成，“多元文化政策”使得國家面臨挑戰的觀點，不符合加拿大的社會現實。

需要指出的是，加拿大政府在反分裂問題上的態度是旗幟鮮明的。1970年，魁北克省爆發“十月危機”，魁北克省勞工部長拉波特被“魁北克解放陣線”綁架。加拿大政府堅持實施《戰爭措施法》，宣布魁北克省戒嚴，使得利用暴力手段追求“魁北克獨立”的勢力失去支持，通過和平方式爭取“魁北克獨立”隨之成為主流民意。2019年4月，據英國《衛報》報道，西班牙加泰羅尼亞自治區前主席普伊格德蒙特，應倡導“魁北克獨立”的團體邀請，計劃于4月2日前往加拿大魁北克發表演講，但聯邦政府在動身前撤銷了他的電子簽證。雖然，聯邦移民、難民及公民部發言人表示，他們不會就個別案件發表評論，但是，倡導“魁北克獨立”的組織則坦言，此舉表明了加拿大政府“對魁北克自主權的敵意。”

“共同發展”：多民族國家建設的現實選擇

“魁北克獨立運動”在今年加拿大大選中體現出的“低調”表明，曾在國際上“久負盛名”的“魁北克獨立運動”已呈現越來越弱的發展態勢。魁北克分裂主義勢力采取的極端暴力手段，以及“西方社會引以為傲的民主方式”，最終都未能助其夢想成真。

“擱置糾結”“共同發展”，已成為加拿大多民族國家建設的現實選擇。為“爭取獨立”付出的代價，讓越來越多的魁北克民眾開始認識到，擱置歷史遺留的“糾結”，尋求本地區人民共同發展路徑的可行性。加拿大廣播公司公布的民意調查顯示，超過80%的魁北克民眾認為，魁北克應該留在加拿大。同時，聯邦政府通過法治為國家統一護航，通過實行多元文化政策保障魁北克人獨特文化的發展與公民權利的行使等相關舉措，也得到越來越多的社會認同。

當然，魁北克民族主義運動并未完全退出加拿大的政治舞臺?！凹幽么笱芯繉W會”的一項調查顯示，有近40%的法裔首先認為自己是魁北克人，然后才是加拿大人。而民族主義無論是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還是作為一種社會政治運動，它所追求的外在體現形式，都是所謂的“一民一族一國”。對于加拿大而言，反對民族分離主義，維護多民族國家的長治久安，可謂任重道遠。

當代國家95%以上是多民族國家，在全球化時代如何治理民族問題，如何根據各自不同的國情作出現實的選擇，是其難以回避的話題。2019年9月2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強調指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各民族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共同努力奮斗?！薄皥猿譁蚀_把握我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基本國情，把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作為各民族最高利益”的70年經驗尤須銘記。可以預見，反對民族分裂、維護國家統一，堅持各民族“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的中國發展道路，將為當代世界多民族國家建設模式的選擇提供日益豐富的經驗支持。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

【參考文獻】

①Reference re Secession of Quebec， [1998] 2 S.C.R. 217 25506， http：// www.canlii.org/ca/cas/scc/1998/1998scc63.html

②Dickinson， John A. & Brian J. Young， A Short History of Québec，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08.

③Gervais， Stephan， Christopher Kirkey & Jarrett Rudy， Quebec Questions： Québec Studies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④習近平：《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新華網，2019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