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新
本文關注胡塞爾晚期寫作中時常出現的質料,尤其是原質料(Urhyle)概念。在其現象學生涯中,胡塞爾并沒有就“質料”形成一個立場,質料概念的使用是多意的,并與不同的問題域聯系在一起。在《邏輯研究》《觀念I》中,胡塞爾把感覺材料視為意向行為的內在部分,與此相關的“立義與立義材料”(Auffassung-Auffassungsinhalt)模式激起后來學者的廣泛討論。相較于此,胡塞爾在1930年代對“本能沖動”(triebhaft)這一質料概念的全新維度的發掘卻一直缺乏應有的關注。質料的這一新維度出現在主體的意向性構成的最低層次,在主體與周遭世界的原初交往之中(1)對質料概念的最低層次的分析與刻畫,參見方向紅:《時間與存在——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現象學的基本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09—114頁。。對此,胡塞爾的洞見顯而易見:不同于本能(欲望)與理性在哲學史中常見的二元對立,胡塞爾并沒有把這一被動的維度當作是人類理性的對立面,而是把它看成是生命目的論地朝向理性的意識生命的過程中的原初設置(Anlage),并把這一層次稱為“在暗處的理性”(die verdunkelte Vernunft)或者“本能中的理性”(Vernunft im Instinkt)(2)E. Husserl, Grenz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 Husserliana XLII, Springer: Dordrecht 2014, S.86.下文涉及《胡塞爾全集》處均依慣例簡略為Hua,《胡塞爾全集》中材料遺補部分簡略為Hua-Mat。。本能的理性展現在生命朝向自身存在和居有它的世界的傾向(Hinneigung)之中。胡塞爾強調,原沖動和原本能是我們“所有的能”(alles K?nnen)以及“所有能的系統”(aller K?nnensysteme) 的源泉(3)Ibid., S.102.。在此意義上,韓國現象學家李南麟(N-I. Lee)甚至主張把胡塞爾的整個超越論現象學看作是那樣一種由“本能”來規范的現象學(4)Cf. N-I. Lee, Edmund Husserl’s Ph?nomenologie der Instinkte, Springer: Dordrecht 1993, S.235-238.。
雖然相關手稿直到最近才在《胡塞爾全集》第42卷中面世,但對本能意向性的研究已積累一些成果。一個普遍認可的觀點是,本能的現象學實際上是胡塞爾對被動綜合分析的深化(5)Cf. J. G. Hart, Genesis, Instinct, and Reconstruction, “Nam-In Lee’s Edmund Husserl’s Pha?nomenologie der Instincte”, Husserl Studies, 15(1998):1, pp.101-123, 111; M. E. M. Bower, “Husserl’s Theory of Instincts as a Theory of Affection”, Journal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Phenomenology, 45(2014): 2, pp.133-147.。不同于這些研究,本文從質料構成一側(客觀一側)澄清胡塞爾的本能學說,以此為切入點將胡塞爾晚期的質料學帶入與舍勒的哲學人類學的互動之中,并將初步展示把本能-質料的意向性吸納到被動綜合的生成分析并不是完全恰當的,也不是更有建設性的。弗林斯(Manfred S. Frings)早就富有洞見地指出,胡塞爾晚期工作特別看重本能的領域,并由此越來越接近舍勒的本能沖動學說(Dranglehre)(6)M. S. Frings, Max Scheler,“ Drang und Geist”, Grundprobleme der groβen Philosophen, J. Speck (Hrsg.), TUB: G?ttingen 1973, S.12.。舍勒在《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中從范疇著手,把動物本能地與周遭世界的交道和人格人的對象化能力(Vergegenst?ndlichungf?higkeit)區分開來。弗林斯的評論表明,對胡塞爾的本能意向及其相關的“質料”概念的研究,有理由被置于同哲學人類學的對勘之中。下文將從《C手稿》《現象學的邊界問題》出發,將胡塞爾1930年代的質料概念加以系統化。在哲學人類學的視角下,胡塞爾質料概念的豐富層次能夠被充分展現?;诒灸軐麪枴百|料”概念的闡釋可以對應于舍勒所作的人類學的層次區分,嘗試剝離胡塞爾質料概念中蘊含的生命哲學要素,這恰是以往研究所忽略的。
在胡塞爾看來,把超越論現象學的質料和與此相關的人類學放在一起討論可能是成問題的。在寫于1931年的《現象學與人類學》一文中,胡塞爾把這兩者徹底做了區分,他傾向于把哲學人類學置于超越論現象學的對立面,并且指出這兩者之間的沖突深深地根植于近代以來對主體的不同理解中。從人類此在出發的哲學人類學,根本沒有可能去追問其背后樸素的此在設定(Daseinssetzung)(7)Hua XXVII, S.179.。盡管如此,胡塞爾也允許一種“人類學”進入他的超越論現象學框架,即意向性的人類學(intentionale Anthropologie)。意向性的人類學的研究鵠的在于,揭示心理學-現象學的作為人的“表象”的世界構成。在意向性心理學和超越論現象學的平行論基礎上,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反思-現象學的人類學與超越論現象學的親近關系(8)Ibid., S.180-181.。實際上,胡塞爾對人類學一般也有非常積極的表述。在文本的另一處,胡塞爾把人類學稱作在世界中存在的人的普遍的精神科學(9)Cf. Hua XV, S.480.,認為“人類學作為關于在世的普遍人性的科學,研究的是人的種種特性”(10)Hua XV, S.481.??梢?,在舍勒的哲學人類學和胡塞爾對作為此在的人的現象學觀察之間,并無方法論的不相容之處。我們沒有必要從一開始就決意進入超越論維度。即便在超越論維度進行的現象學觀察,我們依然可以基于平行性的觀點,找到其內容不變的經驗對應。因此,胡塞爾現象學和舍勒人類學的對話不僅是可被允許的,而且可以是富有成果的。
與《觀念I》中給出的印象不同,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非常關注非意向性的感覺,并把它當作一種特殊的感覺材料,如疼痛、欲望。作為感覺的感覺材料(Gefühlsempfindung),作為欲求的感覺材料(Begehrungsempfindung),都在意識領域(Gemütssph?re)之中。作為內在之物,它們并不依賴賦意活動(Auffassung)或者說對象化活動的成果。由此,胡塞爾看到一個獨立于立義活動的獨立的感覺材料類型,在這個類型中,意向性關聯的是完全不確定的東西。胡塞爾在《邏輯研究》首次提到的觀點,是我們進入他的本能質料學說的觸發點。
在《C手稿》中,胡塞爾嘗試在活的當下(lebendige Gegenwart)的意義上重新處理所有的時間性構成,甚至包括意識流。盡管《C手稿》不是按照系統的一致性寫作的,而是根據主題和時間的分類而集成,我們依然可以看出,其中的質料首先是在它的當下給予中,并且本質上是通過參與其中的原自我(Ur-Ich)而被理解的(11)Hua-Mat, VIII, S.73.。問題是,這兩個相對的要素,即同一的自我極和偶然的自身流逝著的內容(即原質料),是如何在原初的時間化中統一的?(12)Ibid., S.53.胡塞爾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不是一錘定音的,而是在持續深入的描述中不斷展開。胡塞爾的分析總是強調,原自我總是必然伴隨著感覺場的構造而被給予。對于清醒的自我來說,所有他的心理現象都與原自我有關。這樣看來,質料的東西不只是自我所陌生的東西,毋寧說從一開始質料就是可為自我所用的(首先是可經驗的)東西。那么,這種對低層次上自我和質料的協調一致是如何可能的?是什么允許這種同時存在的親熟和陌生?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使胡塞爾認真考慮質料的“本能特質”(Triebhaftigkeit)。根據胡塞爾,原自我不僅僅是感觸(Affektion)和反應的極點,更是在其下發揮作用的本能的極點(13)Ibid., S.49.。與此相應,原質料在本質上也不是無形式的純粹材料,而總是和本能一同被給予的。對質料的原初給予的追問,關系到的不是一個去興趣化的認識對象,而是涉及生命在發生意義上的發展的基本面(14)Hua XLII, S.102.。就此,胡塞爾說:“原自我和它的本能系統在原初的形態之中,這個形態先在被動性中后在主動性中發揮作用。在本能系統中已經有了為作為隱德萊希(Entelechie)的整體的世界構成而在的設置(Anlage)。”(15)Ibid., S.102.
在《C手稿》中,胡塞爾從本能沖動的視角對質料概念的使用并不清晰,他并沒有足夠系統地區分這種使用的不同意涵。一般來看,就活的當下而言,胡塞爾的運思把質料概念做兩種使用:“原質料(在舊的《觀念》的意義上)”和“印象的(impressional)、或者就感知而言的世界顯現的意義上的質料”(16)Hua-Mat, VIII, S.70.。胡塞爾把后者也稱為實時意識流中的“質料核”(der hyletische Kern)。他幾乎是在與“初獲通達的東西”(das prima?r-geradehin Zug?ngliche)、“印象的當下”(die impressionale Gegenwart)相同的意義上使用“質料核”的概念(17)Ibid., S.71.。這里不清楚的是胡塞爾所說的舊的《觀念》中的質料概念的意涵。胡塞爾似乎用后者指在現在還未被賦予意義的原質料,即在立義與立義行動意義上的模式(Schema)中的材料。而世界顯現意義的質料,則指一種尚未被充分實現的準對象(Quasi-Gegenstand)。這種不充分體現在:這一對象已經是被意向的(intendiert),但尚不是被賦予意義的有規定的對象。這里對原質料的兩種解釋在另一處可以得到證實,在那里胡塞爾指出一種特殊的立義類型,并由此把質料分為兩個層次。從內時間意識分析的角度,胡塞爾把這種立義作為“應被更新且更切近地加以研究的模式:同時當下化以及在當下化功能”(18)Ibid., S.111.。通過這種特殊的被賦予意義而把握到的感覺質料(Die Empfindungshyle)作為原質料,構成自然的第一層,或者說“原初的核”(der primordiale Kern),這一原初的核還不能被理解為“客觀的自然”(die objektive Natur)(19)Ibid., S.111.。而這種特殊的賦意活動也是在原時間化和原動覺中自動發生,因而相應地與更高層次的認知活動的賦意區別開來。這一時間-身體性的賦意以及它的相關項“自然材料”(die naturale Hyle)當然需要進一步理解。在筆者看來,這一尚未成為自然對象(das naturale Objekt)的“中間質料”(Zwischen-Hyle),究其本質而言產生于意識的確定的層次,我們只能在胡塞爾的本能意向性的概念下找到與這個中間質料相應的研究。更進一步,“中間材料”涉及的是非客體化的本能,非客體化的本能意向性保證了在體驗和體驗之物之間的根本性聯結(20)Cf. N-I. Lee, Edmund Husserl’s Pha?nomenologie der Instinkte, Springer: Dordrecht 1993, S.128-131; J. Mensch, Instinct-A Husserlian Account, in Husserl Studies, 14 (1997): 2, pp.219-237, here p.223.。在筆者看來,與原時間性-原動覺相關的這種原初把握及其對應的作為自然的質料,無異于原初的本能追求(Streben)。這種追求“就是在動覺中流動的,普遍-無規定地對充實的直接指向”(21)Hua XLII, S.94-95.。胡塞爾這樣闡明這種實際上源自本能的現象:他把渴望任何可果腹的東西的普遍饑餓,和一般對于具體的一個蘋果或者一道菜的意愿作出區分。這種普遍的沖動(如饑餓)構成一種普遍的向外生存的基礎,一些質料的統一體(hyletische Einheiten)奠基了那種被觸發的對作為可吃的東西的準對象的朝向,而普遍的沖動則是先行于具體的質料整體的吸引的。在主體的世界構成初始階段的本能及其質料,同時奠基了兩種最低的感應類型,即“吸引”(Angezogensein)與“排斥”(Abgestoβensein)。值得注意的是,胡塞爾對這種本能的感覺質料的功能刻畫都是帶著引號的。這些引號的意涵在于,胡塞爾希望把這種已然設置好的本能質料的功能,與之后發展起來的已進入到“對某物意識”的模式中的吸引(affizieren)作出區別。胡塞爾強調:“本能沖動因而是先有的先在形式,如同本能的充實是本有行為的先在形式。這里可能包含的內容是:質料從一開始就不是那種吸引著的東西,好像對它的應答行為直接指向它,仿佛把它作為自身是好的目的,本能地一同知覺到了一樣?!?22)Hua-Mat, VIII, S.326.這一基本論點在胡塞爾對本能問題的處理中始終沒有變化。本能揭示自身本質上就是在“意向和充實”的動態進程之中。這里,本能相關的質料作為中間項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它一方面作為不能缺少的充實發揮作用,另一方面又激起更高層級的“意向”(23)Cf. Hua XLII, S.328.。
這里需要關注另一個尚未被現有討論觸及的表述,即“未分別的質料的整體”(ungeschiedene Totalit?t der Hyle),它指出從質料概念反思意識生命的極限。對此,胡塞爾說:
清醒的我在“純粹”的動覺中原初地指向整體的、未分別的質料,純粹的動覺無異于作為統一行動(einheitliches T?tigsein)的我的指向(Ichrichtung)……這種對未分別的質料的指向是連續的流變(Wandel),在其中隨同流變著的質料才作為統一體(Einheit)而產生。在這個堅守著的統一體的持存的“基礎”之上,進一步的區別隨即發生了。(24)Hua-Mat, VIII, S.226.
讓人感到費解的是,如果質料整體的區分是無條件的,并且馬上就在清醒的我的指向中展開,那么在何種反思的目光中,我們才能抓住這里的質料的整體以及統一性的行動呢?在本文看來,胡塞爾用“‘純粹’的動覺”“統一的行動”以及“未分別的質料”,指出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處在統一的本能和分化的可識別的諸本能之間的臨界(Schwelle)。這個臨界無法停留,它總是馬上就(alsbald)進入到具體的本能的分化之中。更進一步的問題是,從純粹的動覺而來的“統一的質料”,作為活的當下的原初時間化的持存的基底的“統一的質料”該作何理解?上文提到,原質料首先總是在原初時間化中,作為本能構成的東西帶著不同的強度被給予。那么,這樣的質料又如何能夠承載著一層統一的整體性呢?這個疑問把我們帶向另一處文本,那里胡塞爾特別凸顯了本原的流動(das urtümliche Str?men),并且把它和“意識流”(Bewusstseinsstrom)區分開來。在胡塞爾看來,本原的流動甚至是“前時間”、它作為“前存在”是不可說并且不可經驗的(25)Ibid., S.269.。整體的質料看起來只能和這里的“前時間”與“前存在”相呼應。問題是,如果質料概念根本上是和一種分化著的感覺有關,那質料的整體還可以被稱為質料嗎?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整體質料作為基礎或者基底已超出任何就對象相關性而展開的現象學分析的界限。如果我們仍然希望對整體質料及其與本能質料之間的關系獲得更多的理解,就需要引入其它有教益的視角。
從上述描述看,筆者認為,我們可以在舍勒那里找到對與本能相關的感覺材料的澄清。舍勒強調,在本能的層次上存在著“先在-知識(Vor-Wissen)與行動之間的不可分離的統一性”(26)M. Scheler, Sp?te Schriften, Gesamte Werke, Bd. IX, Bouvier: Bonn 1995, S.21. 以下凡引《馬克斯·舍勒全集》,均僅給出該全集的簡稱“GW”、卷數和頁碼。。這里的“先在-知識”與胡塞爾那里的“先在-存有”(Vor-habe)相似,舍勒用“先在-知識”來指那些直接在本能中被給予的知識。這種知識和那種與表象、圖像以及思想內容有關的知識不同。舍勒把這種“先在-知識”規定為“感覺”(Gefühl),這種“感覺是強調價值的抗阻的感覺,是根據價值的印象分化的、吸引著的或者排斥著的感覺”(27)Ibid., S.22.。恰如胡塞爾認為的,在舍勒這里,“任一感覺(Empfindung)都是吸引本能注意力的功能”(28)Ibid., S.23.。感覺展現在類似的嵌套結構中:一方面感覺來自陌生世界的對(動物的)主體的吸引,另一方面感覺又是必須的最低限度的(動物-心理的)主體的目光轉向,即對吸引的注意力的給予。對舍勒來說,“什么是動物能夠想象和感覺的,是由它與生俱來的朝向周圍世界結構的本能先在的規定和掌控的”(29)Ibid., S.19.。
加以分析,可以看到舍勒和胡塞爾對本能的感覺材料的分析存在一致的地方。胡塞爾從本能的意向性出發對感覺及其材料的分析,也可以被看作對人類此在中的動物性特征的發掘和闡明。當然,在意識反思現象學的方法路徑上,任何動物性的特征必然地只能在與自我的關系中呈現,因而是自我(人類主體)化了的動物特性。正如貝奈(R. Bernet)所指出的,胡塞爾對本能意向性的研究,是把本能作為意愿和行動的一種方式來觀察的(30)Cf. R. Bernet, “Zur Ph?nomenologie von Trieb und Lust bei Husserl”, Interdisziplin?re Perspektiven der Ph?nomenologie, D. Lohmar, D. Fonfara (Hrsg.), Springer: Dordrecht 2006, S.39.。如果把舍勒的概念使用作為背景,我們能更加清楚地通過胡塞爾的分析,發現人類的對象化過程是如何內在地包含著本能的感覺要素。
如果這里對胡塞爾和舍勒的對比有根據,那么也可以試圖把上文提到的質料的整體定位于舍勒描述的生命體系統之中。舍勒認為,植物的根本性規定是“感覺沖動”(Gefühlsdrang)。與動物(包含人類主體)對比,舍勒把“感覺沖動”理解為“感覺”和“沖動”未分別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特別的目的導向和指向,例如對食物或者性滿足的追求”還沒有發生(31)M. Scheler, GW Bd. IX, S.13.。在沒有這種特別化的情況下,植物的此在就缺乏動物和人所具有的感覺(Empfindung)和生命清醒態(Lebenswachheit)(32)Ibid., S.15.。盡管不能匆忙地把胡塞爾那里的“質料整體”和作為植物典型性的“感覺沖動”等同起來, 但植物-生命與感覺沖動相關的不加區別的內在狀態,確實引向胡塞爾提到“‘純粹’的原動覺”和“尚未有分別的質料整體”。當然,意識主體(人、動物)不能夠真正地保持自身于未分化的狀態之中,那么我們可以推測,質料的整體以及“純粹”的原動覺雖然不在動物性的主體性上出現,但它以另外的形式保持在意識主體之中,而這樣的形式正是通過胡塞爾的“質料整體”這樣的指向極限的概念所明確的。就其自身而言,這樣的“感覺沖動”的生命的未分化狀態保持在植物生命那里,但正如舍勒所說,感覺沖動是所有生命體的根本規定,“不僅僅存在于所有動物中,而且在人類中也依然存在”,而且“這沖動同時呈現了人類所有豐富的加以區別了的沖動和感受”(33)Ibid., S.16.。毋寧說,胡塞爾的“質料整體”概念表象了理性的人類個體所扎根于其中的不可見的感覺沖動。感覺沖動無法被理性的人所直觀,不能在反思中如其自身地被呈現,只能在概念的非直接的表象中被觸及。借助舍勒的分析,我們可以嘗試對“質料整體”這種現象學上難以理解的表述作出上述解釋,或者至少可以減輕理解上的困難。我們因此自然地覺察到,如果要現象學式地理解“感覺沖動”的實質內容或者什么是質料的整體,欠缺的首先是現象學式地對處于物(Ding)與動物(Animalie)之間的植物的研究。
在1933年《關于本能的學說》的手稿中,胡塞爾甚至已經提到“生命沖動”的概念:“生命沖動(Lebenstrieb)在它的模式變換中 [保持]在它的統一的本能時間性中,即持續的生成(Werden)與自身變形(sich-Verwandlung)中,自身變形就是自身變形為各種個別沖動,這些個別沖動總是單一的并且在相互關系中處于不斷地生成之中。這里的生成指‘意向性’的生成,盡管這里在最低層中,我們處于前意向性(Vorintentionalit?t)之中,這種前意向性在所有明晰的意向性中都起著作用?!?34)Hua, XLII, S.126-127.
從上文呈現的整體關聯看,胡塞爾的質料整體應當作為生命沖動的相關項,并且依賴于后者。無論是質料整體還是生命沖動,就其自身而言都指向生命的現象,這種生命現象和我們對有生命的東西(das Lebendige)的邊界的理解相重疊。這里,通往舍勒的“感覺沖動”概念的道路敞開了,其中感覺和沖動還保持著其純粹的一致性,尚未分化到具體的不同的沖動之中。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在植物性中,感覺沖動沒有變化為具體的意向性,但它不是全然沒有方向性的(Orientierungslosigkeit),而毋寧是生命的“純粹的去生存”(ein bloβes Hinzu)。舍勒把感覺沖動規定為植物的標志,因為這種不加區別的“去”(Hinzu)在植物那里最容易看清楚。對于人類主體來說,作為生命的“沖動”(Drang)給主體以力(Kraft),“使精神(Geist)得以運作,得以實現”(35)M. Scheler, GW Bd. IX, S.62.。相較之下,在對主體性的整體性解釋中,胡塞爾的生命概念作用明顯更小且更不明確。
上述討論表明,除去方法論上的明確區別,我們實際上可以看到胡塞爾和舍勒在各自的道路上主題化了的同一“事情”(Sache)及其困難。試圖使兩者相互接近的努力,并不意味著我們期待一種混合。對本能的感覺(朝向著邊界)和生命沖動-質料整體(邊界本身)的考察,讓我們不得不重新反思狄爾泰在《論描述與分析的心理學概念》一文中就思想和生命關聯的經典表述:“思想不能回返式地走到生命背后。”(36)W. Dilthey, “Idee über einer beschreibenden und zergliedernden Psychologie”, Gesammelte Schriften-Band V, Teubner: Leipzig/Berlin 1924, S.194.狄爾泰理解的思想(denken)顯然廣泛涵蓋了作為反思思想的意識哲學乃至心理學?,F象學的思考在什么意義上超出狄爾泰理解的思想概念,這是很成疑問的。李南麟認為,胡塞爾的發生現象學使現象學實質地從單純的意識哲學或者認識論(傳統意義的先驗哲學)中突圍出來。生成分析得到的關于超越論自我的一般結構不僅適用于人類主體,也適用于動物乃至植物。簡單地說,它適用于所有生命現象(37)N-I. Lee, “Wissenschaftliche Lebensphilosophie”, Analecta Husserliana Vol. XLVII, A-T. Tymieniecka (hrg.), S.25-48, hier S.40-44.。但本文認為,我們不應該因此而忽視生命本身和生命現象的區別。正如霍勒(H. Hohl)的質疑:“在現象學之內,生命不能真正的成為主題,因為生命是一個思辨式的前提?!?38)H. Hohl, Lebenswelt und Geschichte. Grundzüge der Sp?tphilosophie Husserls, Alber: Freiburg/München 1962, S.47.如果我們期待超出邊界,直接去思生命之后(hinter das Leben),就意味著可能無法堅守現象學的自我出發的反思,進入一種不可避免的重構(Rekonstruktion)。重構的內容在何種意義上能夠滿足胡塞爾現象學對明證性的要求,這是成疑問的(39)對這里的“重構”概念的使用參考J. G. Hart對李南麟的批評。(Cf. J. G. Hart, “Genesis, Instinct, and Reconstruction: Nam-In Lee’s Edmund Husserl’s Pha?nomenologie der Instincte”, Husserl Studies, 15(1998):1, pp.101-123.)。在這種狀況下,筆者認為,舍勒從客觀觀察的角度對生命體的范疇區分可以成為某種迂回的策略。主體渴望獲得對超越論主體性自身的神秘開端的理解,而舍勒的人類學的生命概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這種自身理解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