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鐘書
(中南大學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數字音樂是指采用了數字化技術,通過互聯網和無線網絡傳播的非實物形態的音樂作品,其版權即音樂作品數字化后的著作權。①《著作權法》第62條:“本法所稱的著作權即版權”;第63條:“本法第二條所稱的出版,指作品的復制、發行。”當今世界已經進入了數字音樂的時代,我國互聯網領域數字音樂的版權保護,近年來經歷了從對沒有版權意識的“責令”“叫停”,到對“獨家授權”的“約談”,再到“全面授權”的變遷。這些變遷與相關的研究成果,無不體現了利益平衡的原理或理論,并且被不同程度地反映和吸收進了本次新修改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以下將就數字音樂版權保護與限制中的利益平衡進行分析,以期展現制度背后的理論脈絡,為不斷找到新的利益“平衡點”,提供有益的借鑒與參考。
數字音樂的版權性即是否具有著作權,現在看來顯然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但是在2015年7月國家版權局發布《關于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未經授權傳播音樂作品的通知》之前,卻經歷了一段沒有版權意識的免費時代,或曰盜版橫行的時代。直到今天,數字音樂因為網絡技術快速發展帶來的復雜性以及作品、作者的邊界模糊性,其版權性不能說從此就完全不再有爭議。但是,不管如何,數字音樂的版權性始終在權利的保護與限制之間尋求利益的平衡。
版權法追求“保護”與“促進”并存的二元價值目標,即一方面要充分保護作者的版權及其與版權有關的私人權益,另一方面要促進、增進知識和信息的傳播、使用、擴散所帶來一般的社會公眾利益基礎之上更為廣泛的公共利益。②馮曉青.知識產權法利益平衡原理[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49.我國《著作權法》第一條一直秉承了這種二元價值目標,明確規定其立法目的是“保護”版權以及與版權有關的權益、“鼓勵”創作和傳播進而“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我國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更加注重了權利的強力保護,更加注意了權利的嚴格限制,更加體現了對版權的“強保護”。
首先,在章節體系方面體現了權利保護與限制之間的平衡。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在第二章“著作權”中規定了第三節“權利保護期(限)”、第四節“權利的限制”,在第五章規定了“著作權和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的保護”。
其次,在具體條文方面體現了權利保護與限制之間的平衡。一方面,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第三條采取了版權“強保護”的開放性立法模式,不僅刪除了修改前該條第(九)項中的“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法定式兜底條款內容,改成了現在的“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的開放式兜底條款模式,而且在其他條文多處將修改前的“電影作品和‘類電’作品”,改為現在的“視聽作品”,并且在第十條第(五)項中增加了復制權中的“數字化”方式,為數字音樂版權留下了相當廣闊的空間;另一方面,在“權利的限制”一節中,將修改前的第二十二條第一款中的“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照本法享有的其他權利”改成現在第二十四條第一款的“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從而體現了對國際條約和協定中“三步檢驗標準”的納入,①締約方在符合“三步檢驗標準”條件下可以規定對權利的限制的規定,可以參見《伯爾尼公約》第9條第2款、《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第13條、《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條約》(WCT)第10條第2款。吸收了此前《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十一條的規定,并且在該第二十四條的第(九)項增加了“且不以營利為目的”,這些都體現了對數字音樂版權更為寬松的保護。盡管有學者認為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在“作品的類型”與“權利的限制”這兩個關鍵問題上產生了邏輯錯位,即在本應保守之處采取了激進的做法,將“作品類型法定模式”改成了“作品類型開放模式”,使得法院可能有更大的權力而要承擔更大的責任;卻在本應靈活之處采取了保守的做法,繼續維持了對權利限制的封閉式規定,使得法院失去了認定“合理使用”的自由裁量權。②王遷.《著作權法》修改:關鍵條款的解讀與分析(上)[J].知識產權,2021(1):20-35.但是,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顯然給數字音樂的版權性提供了更大的空間。
最后,在立法精神方面體現了權利保護與限制之間的平衡。比如,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第四條將原來的“著作權人行使著作權”改成“著作權人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人行使權利”,第二十四條第(四)項將修改前的第二十二條第(四項)中的“作者”改成“著作權人”,將修改前的對“出版者、表演者、錄音錄像制作者、廣播電臺、電視臺”的權利的限制,改成對“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的限制(第二十四條、第二十五條),明顯地“只認權利不認人”,這對數字音樂這樣一種正在隨著互聯網技術以及三網融合發展而不斷變化的版權作品而言,無疑有“強保護”的利好。
所謂“獨家版權”“獨家占有+轉授權”或者“全面授權”,都是指數字音樂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代理資格的不同授權模式。自從2015年7月國家版權局發布了號稱“史上最嚴版權令”的《關于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未經授權傳播音樂作品的通知》之后,各網絡音樂平臺就開始了一場版權之戰,紛紛下架盜版音樂,通過獨家購買正版曲庫期望占據國內數字音樂市場。但是,由此而產生的“獨家授權”模式帶來的壟斷質疑等,又使得國家版權局于2017年9月約談了主要的網絡音樂服務商,要求全面授權廣泛傳播音樂作品,③葉明,張潔.利益平衡視角下的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模式研究[J].電子知識產權,2018(11):32-42.杜絕數字音樂作品的版權專有許可,要求公平授權,于是數字音樂版權又進入“獨家占有+轉授權”的時代,獲得獨家代理資格的網絡音樂平臺同時要負有轉授、分銷數字音樂作品的義務④閆靜.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的反壟斷法規制邏輯及展開[J].科技與法律(中英文),2021(2):86-94.獨家授權模式在數字音樂版權商業化的嘗試過程中,曾經非常普遍和流行,但是其帶來的版權保護好處與壟斷質疑弊端也同時并存,以至于浙江省法學會競爭法學研究會,還為此專門組織專家學者就數字音樂版權的“行業分析”“經濟分析”和“競爭法分析”進行了深入而熱烈的討論。⑤孔令泉.浙江省法學會競爭法學研究會組織專家學者專題研討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的競爭法問題[N].民主與法制時報,2018-06-30(3).
現在,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問題雖然看起來似乎已經偃旗息鼓,已經過渡到了一個平臺方之間由版權共享到轉授權合作的時期,但是這樣一個數字音樂版權產業初期的特殊市場反應,仍然需要繼續探討其問題背后所反映的本質所在,并且要注意到以下三種轉變趨勢:一是,數字音樂產業發展動力“由政策驅動轉為產業驅動”;二是,數字音樂各方發展方式“由對立競爭轉為合作共贏”;三是,數字音樂平臺發展方向“由版權為王轉為內容為王”。①賈曉涵.關于數字音樂版權的利益平衡問題與發展方向的思考[J].音樂傳播,2019(1):94-97,124.這些背后的本質問題,就是數字音樂版權的專有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需要不斷達成新的平衡。當初數字音樂的“獨家版權”模式其實本身并不違法,只是獨家授權協議有可能存在諸如以下四個方面的隱患和弊端:
第一,缺乏官方監管。很多音樂公司和音樂人直接把版權授給了音樂平臺。各大民間音樂平臺反而成了實質上的音樂著作權管理組織。
第二,有壟斷傾向。在尊重數字音樂獨家版權的同時,也面臨著幾個大網絡公司壟斷音樂市場的趨勢。多年前還可以見到各種音樂平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是后來,強勢音樂平臺利用資本優勢、高影響力和大規模用戶優勢,簽約很多熱門歌曲、熱門歌手,導致諸多小平臺無法吸引到流量,影響力驟減,更加無法提供熱門歌曲導致無法獲得投資和收益,再無出路,逐漸面臨下架的風險。
第三,不利于音樂作品的傳播。歌曲版權在網絡平臺的分散,每一家平臺都只擁有一部分歌曲版權,造成用戶選擇使用上的不便利性。各大網絡音樂平臺,也在獨家版權問題上各自為政,在曾經爭奪獨家版權的道路上愈行愈遠,造成音樂版權太過于分散,用戶沒精力、沒時間、沒內存,去下載使用其他平臺,形成了音樂傳播的惡性循環。經典的音樂依舊是經典,小眾的音樂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石沉大海,這樣不利于新歌的推廣,而且音樂市場的可選擇性也開始減少。
第四,構成對社會公眾利益的侵害。“獨家版權”模式雖然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版權保護的作用,但是各大廠商關于獨家版權的惡性競爭對社會利益之“惡”,已經超出了版權保護對社會利益之“益”。各大網絡平臺為了獲得獨家版權,占有音樂市場而競相報出天價簽約費,以一種“內卷”的方式來吸引流量。但是,通過“內卷”競爭成功的平臺一旦簽約了獨家版權后,為了彌補自己所付出的天價簽約費,便將該歌曲的收費一提再提,其內卷的“惡果”最終還是得由消費者來承受。相較于之前聽歌的便捷,老百姓的聽歌變得更難了、選擇變得更少了、收費變得更繁雜了,即“聽歌難、聽歌貴”。
當初數字音樂平臺的獨家版權之爭,不單單是量的爭奪,更重要的是1%的優質版權的競爭,即擁有大批量聽眾的歌手的版權,他們的音樂版權的平臺變動甚至可能造成用戶遷移。各大網絡音樂平臺也是看到了這一點,對于人氣歌手和優質版權瘋狂砸錢競爭其獨家版權授權,而對一些人氣不高的歌手和冷門歌曲則不聞不問,從而導致國內樂壇強者恒強,不能激勵創新性發展和挖掘平民歌手的才華。而這期間,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應運而生,其對數字音樂的“獨家版權”雖然沒有直接予以規定,但是間或都作出了回應,比如并沒有“不得濫用權利”的表述,而且還擴大了“合理使用”的范圍,原因是當時的草案二審稿刪除了一審稿中“不得濫用權利影響作品的傳播”的規定,從而改變了一審稿以“堵”進行法律約束的方式,而采用了以“疏”進行利益平衡的方式,如同治洪,“堵”不如“疏”。②孫海天,尹曉晗.“堵”不如“疏”——解讀《著作權法(修正草案)》二審稿[N].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2020-8-13(5).
數字音樂版權的法律規制從來就不是《著作權法》一部法律的事。要想達到版權人的“私人臨時壟斷激勵創新”與公眾的“公共長遠利益接近知識”這一基本矛盾的辯證統一即平衡,還需要在不同法益,即在不同法律保護的不同權益之間達成平衡,包括《著作權法》內部的法益平衡、與我國《商標法》《專利法》等其他知識產權法之間的法益平衡、與我國《民法典》之間的法益平衡、與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反壟斷法》等經濟法之間的法益平衡、與我國《憲法》之間的法益平衡、與我國《刑法》之間的法益平衡、與我國《民事訴訟法》等其他訴訟程序法之間的法益平衡、與締結或參與的國際條約和協定之間的法益平衡,等等。以下只就其與其他知識產權法、與民法、與經濟法之間的法益平衡進行簡略探討。
版權相較于商標和專利而言,有其自身的特點,比如不需要后兩者的登記公示才能生效的要求,作品一經產生,不論是否發表都依法享有版權,①參見《著作權法》第2條第1款。但是,《著作權法》與我國《商標法》《專利法》都是屬于知識這種“無形產權”的法律,其在保護的法益之間又在共同之處現出差異,比如在“思想與載體”的知產“二分法”這一共同的法理上:版權是“思想表達”的法益,商標權是“思想表現”的法益,專利權是“思想利用”的法益,商業秘密權是“思想獲取”的法益。
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在多處體現了與《商標法》《專利法》等其他知識產權法之間的法益協調與平衡。比如對于懲罰性損害賠償的法定額度定為“五百元以上五百萬元以下”(第五十四條第二款),其上限就與2019年第四次修正后的《商標法》第六十三條第三款,以及2020年我國第四次修改后與本次修改的《著作權法》同日實施的《專利法》第七十一條第二款的“五百萬元以下”予以了一體化的銜接,但是其規定的“五百元以上”的下限則是本次修改《著作權法》首次出現的,而本次我國新修改施行的《專利法》第七十一條第二款規定的懲罰性賠償下限則是“三萬元以上”。
版權先是一種民法私權,但是我國《民法典》并沒有將作為私權的知識產權進行專門規定,只在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規定了對“故意”侵害他人知識產權行為的懲罰性賠償。本次新修改施行的《著作權法》第五十四條,不僅將我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的規定進行了落地式的規則配套設計,而且其用語也與我國同日新施行的《專利法》第七十一條一樣,保持了我國《民法典》條文“故意”侵害的表述,而非此前我國《商標法》2019年修改時的“惡意”侵害的表述。同時,與《著作權法》對數字音樂版權尤其是對其“獨家授權”協議,采取“事前限制”的立法、直接指向“授權協議”。所不同的是,我國《民法典》的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適用,則可以采取“事后矯正”的司法、直接指向“濫用權利行為”本身。
版權本身就是一種“臨時性的壟斷”。數字音樂版權的保護,其核心是尋找權利保護與利益限制的“平衡點”。權利人以追求不同于法律預設的目的和法律制度所保護的價值來行使權利時,即構成權利濫用。②費安玲.論防止知識產權濫用的制度理念[J].知識產權,2008(3):3-10.但是,“僅當與知識產權相關的限制競爭成為市場勢力的決定性因素,且不合理地嚴重妨礙市場競爭的時候,才會受到禁止。”③王曉曄.濫用知識產權限制競爭的法律問題[J].中國社會科學,2007(4):130-144.數字音樂版權的保護,不僅要考慮版權的保護,還要考慮商業化、市場化、網絡化的產業、文化政策,因為相較傳統的音像作品而言,數字音樂這種“視聽作品”的作者、傳播者、使用者之間的身份邊界日益變得模糊。不管是否按有些國家的觀念將版權法看成是經濟法的組成部分,數字音樂的版權保護還要尋求《著作權法》與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反壟斷法》等經濟法之間的法益平衡:《著作權法》主要著眼于事前版權私益利益與權利的配置,后兩者則主要著眼于事后公共利益的受損與市場的妥當性。
數字音樂的版權保護無論從版權法的法理,還是從《著作權法》的法律依據而言,都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從數字音樂版權的“獨家授權”到“全面授權”模式的轉換和當初的遭遇來看,利益沖突與利益平衡,始終是數字音樂版權保護與限制的根本理念與手段。如何找到數字音樂作品的權利保護與權利限制、私益與公益以及不同法益之間的新的“平衡點”,是道阻且長的法治系統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