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夏麒 羅婷婷
(江西警察學院,江西 南昌 330100)
傳統視角傾向于把青少年的違法犯罪視作“問題行為”,甚至將涉罪青少年視作“問題少年”,這些“問題少年”被送上司法審判的被告席,被作為懲治矯正的對象,被貼上“罪犯”的標簽。事實上,所有的行為對生命的成長都是有意義的,違法犯罪也不例外,其本質是青少年努力適應社會的一種表達。抗逆力理論指引著我們傾聽他們的生命敘事,理解行為背后的意義,重構實現自我的途徑,降低再犯的可能。
傳統研究認為,父母精神異常家庭的兒童和青少年也相應容易出現精神問題或成長問題。然而,一些北美心理學家發現,并非所有的兒童和青少年都會產生適應不良或者成長障礙,有一部分兒童仍可以克服環境中的不利因素,保持健康的情緒和生活適應能力,獲得正面成長,他們被稱為“適應良好兒童”(in-vulnerable child)。因此研究者們將關注點轉向究竟是哪些因素保護了這些兒童,使其在逆境中獲得良好適應,隨后有學者據此提出了“抗逆力”的概念。抗逆力(resilience)也被稱為復原力、心理彈力、心理韌性等。對于抗逆力的定義目前沒有統一的標準,“雖然抗逆力確切的定義至今依然還在爭論中,但是大家普遍接受抗逆力意味著一個與適應良好(Doing well)這一概念相同的過程和結果,特別是當個體生命環境面臨危機的時候”[1]。本研究采用田國秀的定義,她認為抗逆力是個體所具有的抵御困境并恢復正常適應的能力,是一種在生命的各個發展階段能以不同行為表現出的促進并修補健康的能力。[2]
在經歷不利事件或創傷事件后,個體總是面臨壓力,并自然傾向于尋找應對壓力的途徑以期獲得自我保護或者自我保全。那么,抗逆力是個體與生俱來的潛質還是后天發展的能力呢?抗逆力的確是個體的內在優勢,但是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認為抗逆力不僅僅是一種品質,它不只是一種固定的特征或者固化的結果,不應該被看作個體目前擁有或從來不曾擁有的特征。抗逆力是個體和環境互動的過程,“一個人的抗逆力適用于何種壓力情境,是增加、減少還是改變,取決于個人與環境的互動”。[3]因此,抗逆力是具有可塑性的一種形態,是人在生命周期中可以得到提升的高級階段,也是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一種內在能力,從隱匿到顯現靠的是環境中的危機與挑戰對個體的激發。
抗逆力的可塑性提醒我們在社會工作實踐中使用優勢視角看待案主。優勢視角是相對于問題視角而言的。問題視角認為案主有已命名的問題和病態,并且認為他們面對問題時是無能的、脆弱的、不知所措的,需要做的是對他們進行關注病態、專業診斷、實施治療,協助他們恢復健康。而優勢視角則從積極心理學角度出發,強調人在面對壓力和挫折時不是一味地退縮和順從,相反,他們具有激發潛能和超越自我的動力。解決問題的資源并非在他人,而是在案主自己身上,壓力和逆境是喚醒他們抗逆力的重要催化劑,問題出現的同時也伴隨著改變的機遇,促進生命向更高層次發展。
本研究對117名違法犯罪青少年進行了為期一年的介入和跟進。研究將違法犯罪青少年的范圍限定在由公安機關移交檢察機關、可能判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刑罰的未成年罪犯。對這117名違法犯罪青少年的犯罪原因研究顯示,他們走上犯罪道路的原因主要有家庭結構和家庭關系問題、同輩群體交往問題和社會環境負面影響。
首先,青少年成長過程中最大的支持本該來自家庭,健康和諧的家庭能夠給孩子提供最基礎的物質需要和最初的安全感,促進孩子積極人格的形成和道德感的養成。如果家庭未能給予支持,對孩子疏于管教,不但無法給予行為上的教育、道德上的約束、精神上的指引,甚至在孩子走向犯罪的道路上起著助推作用,反將成為青少年最大的逆境。本研究對117名違法犯罪青少年的家庭結構和家庭關系進行統計分析發現,52名青少年處于不良家庭狀態,占比44%。
其次,同輩群體交往問題。青少年的社會化過程中,同輩群體因其在愛好、經歷、利益、情感需求等方面的同質性,對青少年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和影響力。因此不良的同輩群體對青少年犯罪的影響更為突出,群體感染力使個體盲目效仿、群體凝聚力使個體意氣用事、群體爆發力使個體不知畏懼。117名違法犯罪青少年中,存在社會交往不良問題18人,崇尚哥們義氣7人,社交能力較弱4人,不能正確對待愛情3人,總占比27.4%。
最后,社會環境的負面影響。117名違法犯罪青少年中,年輕農民工占比69%。隨著時間的推移,老一代農民工們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大批新生代農民工涌入城市并不斷擴張。相對于他們的父輩,新生代農民工文化水平較高,年輕、活躍、好奇且接受能力強,對生活的要求和職業的發展期待值也更高,同時也稚氣、迷茫、經受不住誘惑,對物質和精神享受的渴望和向往也遠高于父輩們。面對城市生活的物欲橫流和工資薪水的囊中羞澀,他們容易用偏差行為甚至是極端行為獲得一種暫時的平衡和心理的滿足,在懵懂甚至是無知的情況下觸犯法律。
在以上種種因素的影響和沖擊下,有一些青少年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我們始終相信,他們的本性是善的,只是不知該用何種方式應對生命中出現的這些不良事件和環境的改變,而采取了他們認為可以達到自我保全作用的行為——違法犯罪。通過違法犯罪和破壞行為等方式,他們發泄內心的沖突,同時獲得物質上所需的支持和精神上短暫的舒緩,這是一種功能失調型重構。如Felsman訪談了300名流浪兒后得出結論:“加入幫派團伙的行為反而是他們的一個保護因素,他們并不是為了結伙去偷盜或是打架,而是結合在一起以滿足物質的和情感方面的需要,不被排外,從而獲得安全和歸屬感”。[4]
此時此刻,青少年顯示出來的這些問題,事實上,不是或者說不完全是他們自身的,而是在與他人的交往過程中產生和形成的,是由于他們違反常規的做法而被標簽為問題,因此問題是被他人建構的,是被社會規范定義的。當代建構主義理論認為問題存在于語言中,并非個體本身。青少年身上的“問題”是被他周邊的關系,通過社會互動內化和體驗的結果。[5]如何澄清青少年的問題,使生命個體的抗逆力正確地釋放出來、學會積極應對改變和適應環境、獲得抗逆力性重構,正是需要社會工作者思考和踐行的。
違法犯罪在外界看來是問題行為,然而對于青少年的生命是有著特殊作用和意義的,也許是抵御生活危機、緩解生活壓力的直接途徑,也許是滿足情感需求、獲得認同的重要方式。對于這些青少年,不能盲目下定義“壞孩子”、貼標簽“少年犯”,社工走進他們的生命,傾聽他們的生命敘事,重新解讀犯罪行為折射出的意義,如展示力量、適應變化、尋求改變、渴望認同等,并對這些需要表示理解和尊重。社工了解他們,接納他們,幫助他們找到生命的另一種呈現方式。
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周期中固然有進行自我糾正、自我矯治的潛力,但個體并非生活在真空中,只有當他生活的環境能夠提供機遇和支持,能夠提供保護和創造性的因素時才能實現。[6]違法犯罪青少年在訪談中向社工表示,父母認為自己應對生活和解決問題的方式不同于常人,于是給自己貼上“古怪”“沒用”“問題”的標簽。這給他們帶來的自我認同是隱蔽的、低級的,直至默認和接受了自己的“無能”和“沒有價值”,卻從未想過這些定義是父母、老師、社會這些當權者界定的,不是自己選擇的。當青少年經歷反復的打擊、不認可、失敗,進而形成了一種對現實無望和無可奈何的行為和心理狀態時,這就是“習得性無助”,傾向于把所有問題的原因都歸結為自己不好。因此社會工作者要通過完善青少年的社會支持網絡進行抗逆力的培育。
在經歷了解構和建構之后,還需要協助他們重構新的行為模式,學會用“常規途徑”代替“非常規途徑”來表達自我。常規途徑簡稱為4C,包括勝任力(Competent)、愛心(Caring)、貢獻(Contributions)和樂群(Community);非常規途徑簡稱4D,即危險的(Dangerous)、違規的(Delinquent)、失常的(Deviant)和混亂的(Disordered)行為。[7]違法犯罪作為非常規途徑,標志著青少年并沒有被危機打垮,而是通過可能的辦法掙脫當下的逆境,生命還在為意義而戰。但這種行為畢竟是違反現行社會規范的,對己對人都有害,社工協助他們轉向親社會的取向、采用合理的行為方式即常規途徑實現生命的意義。
青少年違法犯罪后一般都直接進入司法程序,大多被處于法律的制裁,單純的司法處罰對青少年的幫教效果很有限,而且對青少年的成長和發展有著不可磨滅的負面影響。抗逆力視角下社會工作者與青少年一起解決其深層次的問題,對其重新建構自我、順利回歸社會、避免再次犯罪和自我污名化具有重要作用。同時,社會工作者對違法犯罪青少年作再犯可能性評估,對再犯風險較低的青少年建議免予起訴,這也對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改革創新和司法資源的節約具有重大啟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