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石
馬爾庫塞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和社會批判理論家之一。其重要性不僅體現在對發達工業社會的深刻理論批判,而且表現在對20世紀下半葉各種反抗資本主義現存體制的激進社會運動的直接影響。從20世紀下半葉起,國內外學界關于馬爾庫塞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成為一個持續的學術熱點。馬爾庫塞的思想發展大體上以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西方新左派的激進反抗運動的興起為節點,分為前后兩個時期。目前國內外學界對馬爾庫塞的研究興趣主要集中在他的后期思想,如《單向度的人》《反革命與造反》《審美之維》等著作。研究者們比較多地闡述馬爾庫塞的技術理性批判、審美維度的感性解放、對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大拒絕”戰略等文化批判思想。這些理論無疑是馬爾庫塞產生廣泛理論影響和社會影響的思想。但是,對馬爾庫塞這些理論的闡述大多把他的理論幾乎完全限定于意識層面或文化層面的激進批判。因此,很多研究者認為,馬爾庫塞的文化批判理論和霍克海默與阿多諾等其他法蘭克福學派基于審美維度的文化批判思想一樣,都缺乏對當代社會的現實基礎和運行機制的分析,具有烏托邦的性質。
然而,從近年來理論界陸續整理和出版的馬爾庫塞生前未發表的或沒有完整發表的大量文獻,即六卷本《馬爾庫塞文集》(1)受馬爾庫塞之子彼得·馬爾庫塞的委托,當代美國著名理論家道格拉斯·凱爾納主持整理和出版馬爾庫塞檔案中大量尚未發表和鮮為人知的文獻,從1998年到2014年出版了六卷本《馬爾庫塞文集》(Collected Papers of Herbert Marcuse)。目前,《馬爾庫塞文集》中文版已經由人民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第1-6卷的書名分別為《技術、戰爭與法西斯主義》《走向社會批判理論》《新左派與20世紀60年代》《藝術與解放》《哲學、精神分析與解放》《馬克思主義、革命與烏托邦》。來看,目前國內外學界對馬爾庫塞思想的研究和闡發具有很大的片面性和局限性。道格拉斯·凱爾納認為,這些新檔案的發現和陸續整理出版,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使我們發現了一個“未知的馬爾庫塞”(2)[美]道格拉斯·凱爾納:《未知的馬爾庫塞:新的檔案發現》,[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1卷,高海青、馮波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序”第7頁。。通過這些新文獻發現,馬爾庫塞在早期理論研究中,特別是在20世紀40年代初到60年代初的研究中,花費大量精力進行社會批判理論的建構。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那時馬爾庫塞已經開始從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和弗洛伊德的文明理論出發,揭示發達資本主義文明對個體的壓抑,但是,他更多地是運用哲學和社會學相結合的方式,深入研究作為一種生產方式和組織方式的現代技術對當代社會的全面影響,揭示現代技術和理性所形成的現代社會控制體系,并嘗試挖掘現代技術本身的解放潛能,以消除現代人的異化和被壓抑狀態。還需要指出的是,馬爾庫塞在后期的理論研究中并沒有改變和放棄前期在技術體系和社會運行層面上所發展的批判思想,只是把這些基本觀點融入以文化反抗和意識革命為主要內涵的社會批判理論之中。顯然,深入研究馬爾庫塞早期社會批判理論,無論對我們更全面地理解馬爾庫塞,乃至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還是對我們更富有成效地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立場方法來把握當今人類社會和人類個體的存在境況,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從技術體系和社會運行層面來建構一種關于發達工業社會的批判理論,在馬爾庫塞的理論研究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馬爾庫塞的這種研究定位與他的研究處境有密切的關系。他從20世紀30年代初就開始與法蘭克福學派密切聯系,參與社會研究所的工作。由于法西斯主義的興起,霍克海默等法蘭克福學派主要成員先后到了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設立了社會研究所,馬爾庫塞于1934年移民美國并參加研究所的工作。由于研究所經費的緊張,他從40年代初到50年代初,先后十年相繼供職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情報局和國務院等多家美國部門,從事反法西斯主義的對策性研究。這種研究使他實證性地研究了美國發達的技術社會和工業社會,為他對發達工業社會的技術理性批判和社會批判奠定扎實的基礎。從40年代初開始,馬爾庫塞先后獨自或者與弗蘭茨·紐曼合寫了《現代技術的一些社會含義》《社會變遷學說簡史》《社會變遷諸理論》《技術社會中的社會變遷問題》《工業社會對社會變遷的遏制》等一系列重要文章或研究報告。
馬爾庫塞的聚焦點是批判發達工業社會對人的全面操控和對社會變遷的抗拒,其宗旨是克服人的不自由和異化的生存狀態。在他看來,這種社會狀況的重要根源在于現代技術體系。“發達工業文明的成果之一是自由衰落,并且是非暴力式的、民主式的衰落——高效的、平穩的、合理的不自由似乎在技術進步之中有其根源。”(3)[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高海青、陶燾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3頁。馬爾庫塞認為,技術發展到現代,已經不再停留于各種具體的技術裝置和技術流程,而是呈現為一個總體性的社會過程。作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和社會組織方式,現代技術從根本上重塑了人類社會,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社會控制體系。“技術,是一種生產方式,是代表機器時代的工具、設備與發明物的總體,因此,它同時也是一種組織和維持(或改變)社會關系的方式,一種流行的思維和行為模式的表現形式,一種控制與支配的工具。”(4)[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1卷,第50頁。現代技術的重要性就在于,現代工業社會和工業文明的方方面面都是由它塑造和控制的,“在這個社會中,技術并不是一個特別的因素和維度,但卻是一切現實和現實化的先天條件”(5)[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53頁。。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馬爾庫塞多維度、多方面地揭示了現代技術對發達工業社會的全方位形塑,以及通過這種重塑所建立起的技術控制和政治控制相結合的社會控制體系,其中最主要包括三個層面,即現代技術對自然、社會和個體的重塑和操控。
現代技術對人類世界的深刻改變和對當代社會的徹底重塑,在最直接的意義上體現在對自然的徹底征服,體現為“自然的去自然化”。在馬爾庫塞看來,這種改變和重塑的深刻性體現在“自然世界向技術世界的轉變”,人類長期直接賴以生存的自然現實向技術現實轉變。人作為制造工具的動物,從一開始就不斷發明和發展各種工具和技藝來延長自己的器官,通過改變自在的自然而獲得賴以生存的基礎。但是,在漫長的農業文明時代,人類的基本經濟形態是自然經濟,對自然的改變十分有限。而在發達工業文明時代,現代科學與技術對自然的改變是根本性的:自然被籌劃成受支配的材料,自然越來越難以保持獨立于主體的客觀性,“自然中的物質似乎蒸發了”。科學和技術通過不斷地將自然形式化而實現“自然的去自然化”(6)[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51頁。。在這種條件下,原本意義上的自在自然對人而言已經不存在了,而是變成由技術創造的“人造實體”。馬爾庫塞指出,“在技術世界中,一切事物以及事物之間的關系都變合理了(確切地說,被合理化了),也就是說,它們的‘自然的’客觀性已經按照人類社會的需要和利益重新做了調整。事物本質上已經變得可操作;技術決定了它們的本質,即籌劃了它們的價值以及對它們的潛能的運用:技術構成了邏各斯,構成了世界的理性”(7)同上,第52頁。。顯然,現代技術對自然的存在方式,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實現了顛覆性的改變。在馬爾庫塞看來,現代技術對自然的這種意義上的征服和改造,在為人類帶來豐裕的生存資源和財富的同時,也導致對自然和生態的極大破壞。對此,馬爾庫塞一直憂心忡忡。他在生前最后一次公開演講,即1979年5月在法蘭克福“羅馬廣場講壇”所做的題為“普羅米修斯之子:關于技術與社會的25個論題”的講演中,還呼吁人類警惕現代技術和工業文明所造成的“生產性的破壞”。“資本主義生產力的發展受其自身內在動力的驅使:由于擴大積累和利潤率的壓力,所以必須廣泛而深入地開發自然,提高勞動生產率。其結果是,根據生產性的破壞原則,比如,核電工業,破壞環境,非人的工作,以及‘大眾文化’、體育、交通、音樂、色情作品中的攻擊行為,發展生產力。”(8)[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5卷,黃曉偉、高海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20頁。
現代技術對人類世界的深刻改變和對當代社會的徹底重塑,在更普遍的意義上體現為對社會運行機制和社會控制機制的徹底重塑,體現為技術控制和政治控制相結合的社會操控體系的精密編織。馬爾庫塞認為,現代技術與作為人的器官簡單延伸的傳統工具不同,它不是可以由人來決定使用或不使用的簡單工具,而是一種獨立運行的、無人負責的、支配性的技術總體。這種技術理性不僅在狹義上表現為工具理性,推動人類對自然的征服,而且更突出地表現為政治理性,它批量地生產現代社會和組織社會關系,形成技術控制和政治控制相結合的全新的控制體系。馬爾庫塞在《技術社會中的社會變遷問題》中詳細揭示了現代技術如何一步步地重塑社會體系和控制機制。首先,建立在現代技術基礎之上的批量生產是現代社會存在和運行的重要基礎,“發達工業社會通過批量生產再生產了它自身”(9)[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55頁。。這種批量生產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可以通過不斷提高機械化勞動的生產效率和推動經濟部門的集中而滿足人口不斷增長的需要。這種批量生產與分配和消費機制相結合,把所有消費者和所有領域都整合和控制起來。“以滿足有利可圖的社會需要為目的的批量生產同時也追求批量分配和批量消費。這三者必須持續不斷地向生產者和消費者兜售,并且以不斷擴大的方式向他們兜售……批量生產是通過無所不在的、龐大的技術設備來實現的,而后者按照控制設備的利益集團的要求把私人和公共實存的各個領域都整合了進來。”(10)同上,第56頁。其次,現代技術設備不僅作為批量生產的基礎,而且廣泛運用于辦公室、商店、街道、私人住宅和公寓之中,滲透到個體生存和社會運行的所有方面,形成眾多技術單元相互協調的、無所不在的一張技術之網。馬爾庫塞認為,這些技術單元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相互協調的壟斷公司的利益集團,形成壓抑人的主體性和自主性的技術分工。“科學管理和科學合理化加強而不是弱化了自由勞動和自由消遣對那些決定使用勞動和消遣的人的服從,之所以加強,主要是因為組織機構的技術形式及其‘履行諾言’的能力使主人消失在了客觀的技術結構的背后。‘資本家老板’‘殘酷的剝削者’及早前的奴隸主已經讓位給了‘管理’。”(11)[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56頁。最后,隨著現代技術對生產和生活所有領域的全方位滲透和技術化管理的不斷強化,一種技術控制和政治控制的現代操控體系得以建立并不斷加強。“在生產和分配社會運轉的過程中,技術操作與政治操作,技術控制與政治控制密不可分地糾纏在了一起。在半自動化的工廠中,工人——操作者本身被工具化了,機械地適應了機器的速度和結構,而機器已經不再是工人的工具,而是成了一種(就像黑格爾曾經說過的那樣)‘獨立的工具’。”(12)同上,第57頁。
現代技術對人類世界的深刻改變和對當代社會的徹底重塑,在最深層的意義上體現在技術理性對人的全面操控,體現為新的理性標準對傳統個性標準的取代以及自由的衰落和個體的標準化服從。馬爾庫塞認為,16、17世紀塑造的個人主義理性價值所強調的是自由主義的個人,是人的主體性;而在現代技術和發達工業社會批量生產的條件下,這種個人主義理性被一種新的理性即技術理性所取代。在現代技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批量生產和社會體系強調標準化和高效率,“任何人都無力脫離這種使世界機械化、標準化的機構。它是一個理性的機構,極其權宜、方便,省時節能,它可以消除浪費,可以適應各種手段,而且能夠預測后果,還能夠長期保持可計算性和安全性”(13)[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1卷,第56頁。。在這種非暴力的技術和理性組織化體系中,人與人的關系被機器程序所調節,通過技術和理性的中介,一種對人的高效的分層控制機制得以確立。“人的行為與機器程序的理性結合在了一起”,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行為越理性,他就會越充滿愛地致力于其理性的工作,他也就越無力抵抗這種理性所具有的令人沮喪的方面”(14)同上,第57、58頁。。面對這樣的社會運行機制和控制體系,傳統意義的人類個性被剝奪了,因為對現存系統的任何抵抗都不僅毫無希望,而且極其非理性。唯一可行的理性是對現存秩序的服從。“理性行為也就成了講求實際的態度,而后者能夠培養理性順從,并因此能夠確保人們在現行秩序中和睦相處。”(15)同上,第59頁。因此,馬爾庫塞認為,現代人生活在一個以現代技術為基礎的高度集中的社會,支配無所不在,人無處可逃。在技術社會中,新的個性標準實質上是一種“順從機制”。“這種‘順從機制’從技術秩序蔓延到了社會秩序;他們不僅支配著人們在工廠和商店中的表現,支配著人們在辦公室、學校、集會中的表現,甚至最終還支配著人們在休閑娛樂領域中的表現。”(16)同上,第58頁。
顯而易見,馬爾庫塞后期關于“單向度的人”的文化批判,在深層次上是建立在早期對技術社會內在機制的這種理論分析和現實批判之上的。
基于以上分析,馬爾庫塞認為,由現代技術形塑的發達工業社會是“一個高度集中的社會”,是一個技術管控和政治管控緊密結合的社會形態。這種新的社會控制體系在人類歷史上是全新的:一方面,它具有非暴力的特征,以理性的管理取代了傳統的政治統治和壓迫,每個個體似乎都心甘情愿地按照這一體系的標準行事,都表現出一種理性的順從;另一方面,它又展現出歷史上任何其他社會控制體系、任何暴力統治都不曾擁有的操控力量,是任何個人都無法逃脫、無法抗拒的操控體系。用馬爾庫塞的話來說,“這種管理漸漸地變成了總體的管控,而它(也是一個新的歷史特征)主要通過控制由生產、銷售與流通組成的龐大的技術和工藝部門來發揮作用;由于這個部門極其龐大、極為合理,因此,不管是個人,還是團體,都無力與其對抗”(17)[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96頁。。
問題是,由現代技術形塑的發達工業社會是否有可能發生或者經歷根本性的社會變遷?在馬爾庫塞看來,這是全部問題的根本所在。雖然他致力于對以現代技術為前提的發達工業社會的內在結構和運行機制的詳細的、深入的實證研究和理論分析,但他更關注的是如何推動這一社會走向變遷和轉型。這是因為,雖然現代技術和工業社會的批量生產在滿足快速增長的人口和改善現代人的生存條件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但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的貧富差別、生態惡化、生產性的破壞、過度的消費、異化和物化等消極現象依舊十分嚴峻,而且這些問題在資本主義框架內是無法解決的。直到晚年,馬爾庫塞依舊堅信:“生產性的破壞過程在資本主義社會框架下不可能被取消。因為,克服生產性的破壞原則與資本主義的組織原則相抵觸。”(18)[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5卷,第320頁。因此,他專門對各種社會變遷理論和社會變遷類型做了深入研究。他認為,當代人類社會和社會歷史理論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工業社會對社會變遷的遏制。由現代技術所編織的發達工業社會的操控體系,是迄今人類社會所建構的最具威力的社會控制體系。在這種非暴力的、合理化的、高度集中的社會體系中,各種推動社會變遷的力量都被行之有效地抑制,換言之,發達工業社會抗拒質變。盡管如此,馬爾庫塞依舊沒有放棄尋找現代社會變遷的動力和途徑的努力,而且他相信這種改變的希望一直在,不僅存在于人的反抗意識之中,也根植于現代技術的解放潛能之中。為了深刻理解馬爾庫塞的這一深刻思想,我們要先了解發達工業社會是如何遏制社會變遷的。馬爾庫塞主要是在兩個層面上分析這一遏制機制:一是社會層面,一是思想層面。
在社會層面,馬爾庫塞詳細揭示了發達工業社會如何有效地抑制和同化各種尋求變革的、異質的社會團體和社會力量。任何時代都有一些社會團體和社會力量成為推動社會變革的主導性力量。在工業文明早期,有組織的無產階級成為最具革命性的社會力量。然而,馬爾庫塞認為,在發達工業社會,隨著人的行為與機器程序理性的緊密結合以及對人的高效的分層控制機制的確立,工人階級已經被整合到現存社會體系之中。不僅如此,發達工業社會的理性化技術體系和社會體系形成一種強有力的“順從機制”,所有社會團體和社會力量都被納入現存體系之中。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主要的反對階層早早地就已經融入了機構”(19)[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1卷,第62頁。,像早期在勞工運動之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美國勞工聯合會等團體,雖然依舊具有反對派的頭銜,但實際上已經成為既得利益者。而且,這些反抗團體本身也普遍走向官僚化,“反抗團體轉變成了大眾型政黨,他們的領導也變成了大眾的官僚”(20)同上,第63頁。。這些官僚化的反抗團體原有的批判理性也被技術理性所取代。二是個體的大眾化,即具有個性和主體性的個人轉變為沒有個性的群眾。這種放棄了自由和思想、沒有個性的大眾,“變成了一股維持機構實存的保守勢力”,他們與官僚機構互補,加強了現存體系的穩定,“現代大眾的出現非但沒有危及機構的效率與連貫性,而且還促進了社會的協調和專制官僚主義的發展”(21)同上,第64、66頁。。三是在現代官僚體制中,技術領導者轉變為社會領導者。官僚制的理性化特征依賴于越來越發達的現代技術手段,因而專家和工程師也進入領導者行列。他們由技術領導者轉變為社會領導者,擁有團體內部的制度權力,成為超越底層群體、高高在上的社會等級,“專家和工程師的等級地位根源于他們的能力與知識都用在了實現獨裁上”(22)同上,第67頁。。這樣,社會原有的各種反抗力量都被有效地消解,社會變遷缺少了發揮推動作用的主體。因此,馬爾庫塞從20世紀60年代后期開始,與其他左翼激進思想家一樣,在其他一些邊緣化的社會群體中尋找社會變革的力量。
在思想層面,馬爾庫塞深刻揭示了技術理性對自由意志和批判理論的抑制,分析了發達工業社會對精神和思想的全方位的理性控制。如前所述,馬爾庫塞在分析作為一種生產方式和一種組織和維持社會關系的方式的現代技術時,就明確指出現代技術同時也是一種流行的思維和行為模式的表現形式。在這種背景下,哲學發生了深刻轉變,開始與個人的行為一樣屈從于服從機制,原本以推動社會變革為宗旨的批判理論開始萎縮。從社會機制講,哲學的批判精神的萎縮根植于現代技術,以現代技術為背景的普遍理性化和標準化不僅深刻影響了個人和群體的行為和價值標準,而且導致了“思想的標準化”和批判理論的非批判化。這種精神層面的根本性變化會導致原本具有批判性的思想變成一種為現實辯護的力量,具有保守的特征。“受技術理性支配的思想的標準化也影響到了批判的真理價值。后者與它們原本從屬的情境發生了撕裂,并且按照它們的新形式得到了廣泛的甚至官方的宣傳。”(23)[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1卷,第61頁。馬爾庫塞還多方面地分析了精神層面上思想批判性的萎縮,認為這一發展趨勢的嚴重后果就在于“眾多影響因素共同造成了批判思想的社會無能”(24)同上,第62頁。。可見,哲學與批判理論在發達工業社會中的這種處境,也是當代敏感的批判理論家對意識形態的辯護功能特別警覺的重要原因。
通過上述兩個方面的分析,的確可以看出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社會變遷的艱巨性。但是,馬爾庫塞依舊相信超越資本主義的發達工業社會的可能性,相信人類可以找到克服現代人普遍的異化和物化,確立個體的自由和主體性的途徑。他認為社會批判理論必須克服自身因受制于技術理性操控而導致的“思想的標準化”和“批判思想的社會無能”的問題,即克服批判理論的抽象性和無力,積極探索和構想現代資本主義體系的替代方案,推動發達工業社會的根本性變遷。這里,馬爾庫塞對發達工業社會變遷可能性的信念,不僅基于人內在不可完全熄滅的反抗意識和對自由的追求,而且基于對現存社會體制內在的超越性因素和變革力量的確認,后者集中體現在他關于現代技術的解放潛能的認識。在他看來,現代技術的解放潛能是現代人克服異化和物化,反抗發達工業社會操控體系壓抑的基礎。馬爾庫塞不僅通過對技術雙重性的闡述而確認現代技術具有解放潛能,而且嘗試探討實現技術的解放潛能,推動社會人道化變遷的途徑。
雖然馬爾庫塞反復強調現代技術已經不再是一種單純的和簡單的工具,而是一種主導性的生產方式、一種全面形塑了現代社會,并且建構了全新的社會控制體系的組織和維持社會關系的方式,但他并沒有走向技術決定論,并沒有把現代社會的一切都歸因于或者歸咎于現代技術,而是把現代社會的建構和發展理解為技術與社會制度、技術控制和政治控制互動的過程。同樣,馬爾庫塞也沒有把現代技術當作一種徹底負面的現象,而是強調它的兩重性。例如,他在談到現代技術在法西斯主義興起中所發揮的作用時強調,“技藝本身既能夠助長專制主義,也可以促進自由;既能夠招致匱乏,也可以帶來富足;既能夠延長勞作時間,也可以廢除勞作”(25)同上,第51頁。。馬爾庫塞認為,雖然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現代技術在很大程度上發揮著操控人的作用,但現代技術內在地包含著解放人,推動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的潛能。這種解放的潛能主要體現在,機械化、標準化和自動化的發展到一定的節點,就會使重心從必要的物質生產轉移到構建使自由個體得以實現的舞臺。“技術過程有可能減少消耗在生產生活必需品上的時間和精力,同時匱乏的逐漸消除和競爭性職業的廢除可以使自我從它的自然根源處生長起來。人們必須花費在維持生活上的必要時間和精力越少,就越可能使自我實現的領域‘個體化’。跨過必然王國,人與人之間的本質區別就會把他們自身展現出來: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來思考、行動,講他自己的語言,有他自己的情感,追隨他自己的激情。”(26)同上,第77頁。不僅如此,現代技術的這種發展趨勢和潛能在促進個體自由的同時,也有助于社會的民主進程。“技藝可以促進潛在的功能民主化,而功能的民主化又可以幫助人們在所有工作與管理的領域中得到全面發展。”(27)同上,第75頁。
在肯定現代技術包含著克服異化和物化,促進個體自由和社會民主進程的解放潛能的前提下,馬爾庫塞更關注的問題是如何實現技術的解放功能。如前所說,馬爾庫塞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個基本認識,即技術的異化和社會的操控不可能在資本主義框架內得到解決,因為資本主義體制和現代技術的主要互動和結合點定位于破壞性的生產和壓抑性的社會操控。當然,馬爾庫塞的研究并沒與停留于籠統地強調對資本主義發達工業社會的超越,而是多維度、多層面地揭示實現技術解放功能的途徑,從而為最終超越資本主義奠定扎實的基礎。
馬爾庫塞關于這個問題的思考涉及很多方面,限于篇幅,這里不做展開,只以枚舉的方式提及其中的一些主要之點。例如,馬爾庫塞特別關注的一個問題是如何使科學和技術重塑自身的價值目標,轉變為一種具有解放功能的新科學和新技術。他認為科學和技術在歷史上曾經具有革命的破壞性,摧毀了中世紀的獨斷論和迷信,這是一種進步的破壞性。然而,“科學如今卻發現自身與威脅著人類的自主性同時又阻撓人類去實現自由理性的存在的勢力結成了同盟”(28)[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5卷,第223頁。。與此同時,現代技術也越來越呈現出支配性,“工業社會繼承、發展并主宰我們生活的技術從最根本上講是一種支配性的技術”(29)[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66頁。。不過,在馬爾庫塞看來,當科學和技術發展到極點就意味著它們要走向自我否定,轉變為新科學和新技術。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具備兩個層面的條件:在技術層面,需要發展到這樣一個節點,即“自動化將把必要勞動時間減到最少。那時,技術進步將超越有組織的稀缺王國,將不再局限于決定技術理性的支配性與剝削性的設備”(30)同上,第65頁。;在制度層面,需要科學承擔起責任,守護科學和技術原本具有的內在目的,“科學的內在目的正是保護與改善人類的實存”(31)[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5卷,第225頁。。馬爾庫塞認為,在發達工業社會,科學被機構所整合,成為現有制度和政策的支柱,被政治、軍事等外在因素或外在力量所控制,這種壓抑地運用技術的方式,違反和否定了技術的內在目的。要改變這種狀況,就要重設科學和技術的目標,使之擺脫外在力量的操控。“在這里所要求的正是徹底重估目標和需求,改造壓抑性和攻擊性的政策與機構。改造科學只有在改造了的環境中才是可以想象的”。(32)同上,第223頁。
再如,馬爾庫塞十分關注對消費社會的改造。他強調“消除對各種乏味而又浪費性的東西的需要,消除對有利可圖的、攻擊性的自由的需要,很可能是解放的一個先決條件”(33)[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60頁。。這是因為,發達工業社會通過滿足大多數民眾的物質文化需求,并且通過越來越發達的技術手段對需要進行操縱,刺激人們更多的甚至是過度的消費,從而使物成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中介,建立起物對人的統治和現代人的物化存在狀態。因此,馬爾庫塞強調,必須使消除物的中介,“擺脫消費社會”成為個體本身生命攸關的需求。“人對人的一切支配只有憑借對物的支配才能得到維系,因為人通過自身的勞動被束縛在了物上。易言之,如果人的存在已經不再在外在的、可讓渡的物中被對象化了,不再自我消耗了,那么作為自由個人的人的相互承認就會向所有人敞開。”(34)同上,第99頁。此外,馬爾庫塞探討如何區分虛假的需要和真實的需要,推動需要的革命;如何重新設定和保證人的自由、探索自由實現的新模式;如何在感性的維度和自然的維度等方面拓展解放的深度等重大問題,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理論觀點。
馬爾庫塞承認在現有資本主義體系和發達工業社會框架內擺脫技術異化的前景黯淡,但他并沒有陷入悲觀,堅信現代技術解放潛能的存在,相信人類終歸可以找到途徑來發揮現代技術的解放功能。他在生前最后一次演講中還繼續堅持認為,“解放的先決條件是,自動化技術必須進一步發展,直到推翻普遍盛行的‘時間經濟’……直到自由、創造即是整個生命”(35)[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5卷,第320頁。。
限于篇幅,我們簡要地概括馬爾庫塞早期社會批判理論研究的一些要點,不詳細展開。從這樣的初步研究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馬爾庫塞思想的豐富性和獨特性,也可以發現他的思想中的一些薄弱之處,如面對發達工業社會的全方位操控,他提出的某些變革措施顯得相對無力和蒼白。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承認,馬爾庫塞關于技術社會的研究在20世紀社會批判理論的演進中具有開拓性。正如道格拉斯·凱爾納斷言的:“馬爾庫塞是最早關注發達工業社會中新的技術政治支配形式的批判理論家之一。他因之也成了這個時代專注于技術、法西斯主義和發達工業社會變遷……的重要理論家。”(36)[美]道格拉斯·凱爾納:《技術、戰爭與法西斯主義:20世紀40年代的馬爾庫塞》,[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1卷,第4頁。深入研究馬爾庫塞的早期社會批判理論,對于我們更全面地把握20世紀社會批判理論的豐富內涵,更合理地建構面對我們時代的社會歷史理論,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從把握和理解馬爾庫塞理論的角度看,他早期關于技術社會和發達工業社會批判的文獻檔案的發現具有重要價值,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變我們對他的理解。通過研究可知,馬爾庫塞的社會批判理論的全面性遠遠超出我們通常的理解。首先,在關于技術社會的研究方面,馬爾庫塞不僅具有開拓性,而且避免了兩個極端,更為合理、全面。道格拉斯·凱爾納認為:“馬爾庫塞概述了一種辯證理論,既避開了本質上將技術視為一種解放與進步工具的技術專家的贊美,也規避了純粹將技術看成一種支配工具的技術恐懼者的譴責。”(37)同上,第7—8頁。在社會批判理論的定位上,當我們不再孤立地把握馬爾庫塞后期批判理論研究中的“單向度的人”和“大拒絕戰略”等思想,而是把這些思想與早期的技術社會和發達工業社會批判理論結合起來,就會發現馬爾庫塞的社會批判理論絕不單純是審美維度的或文化的批判,而是社會的經濟政治和技術的分析與文化批判相結合的全面的批判理論。在這種意義上,馬爾庫塞社會批判理論在研究范式方面也具有開拓性,他自覺地把哲學批判、社會學研究、政治經濟學批判等結合起來,因此,他的社會批判理論也是新的歷史條件下的一種社會歷史理論探索。
從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的演進看,馬爾庫塞早期關于技術社會和發達工業社會批判的文獻檔案的發現具有重要的價值,他對技術社會和發達工業社會的多學科研究拓展了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視界,避免這一理論被過分狹窄地納入純粹哲學的或單純的審美維度。從1930年霍克海默擔任所長開始,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所才自覺地把自己的理論研究聚焦于社會批判理論的建構,這構成法蘭克福學派的基本理論定位。按照霍克海默的最初設想,研究所要把理論批判和經驗研究結合起來,開展哲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多學科的跨學科研究,致力于形成一種關于整個當代社會的批判理論。但后來特別是二戰后,法蘭克福學派最主要的兩位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研究重心主要是哲學研究和文化批判,這集中體現在他們合作的《啟蒙的辯證法》之中。阿多爾諾更是把精力投放到音樂哲學、音樂社會學等方面的研究,把社會批判理論更多地導向審美維度。在這種意義上,真正發展起法蘭克福學派理論批判和社會現實批判相結合的多學科研究方向的,是馬爾庫塞從20世紀40年代就開始的研究。道格拉斯·凱爾納認為,由于受到馬克思所進行的哲學和政治經濟學相結合的綜合研究的影響,“馬爾庫塞把全部熱情都奉獻給了批判理論的這一計劃,即將哲學、社會理論及政治經濟學結合起來,在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研究之外增加社會批判理論這一維度,處理尚未被馬克思充分理論化的現象,例如,人類生活的社會、文化、美學以及心理維度”(38)[美]道格拉斯·凱爾納:《馬爾庫塞與批判理論的變遷》,[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第24頁。。顯然,在霍克海默、阿多諾等人的文化批判之外,馬爾庫塞關于技術社會和發達工業社會的多學科研究拓展了法蘭克福學派的多學科研究,展現了社會批判理論的更多維度。后來哈貝馬斯的技術理性批判主要是從馬爾庫塞的技術社會批判延伸開來,他1968年7月為紀念馬爾庫塞七十歲誕辰而寫的《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就是典型體現。
我們再進一步拓寬理論視野,把馬爾庫塞的社會批判理論放到整個20世紀批判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理論的發展之中加以審視就可以發現,在這種意義上,他關于技術社會和發達工業社會的研究也具有獨特價值。馬爾庫塞的社會批判理論研究繼承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立場,又切中當代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他在研究范式上的突破對我們依據新的歷史條件建立一種更全面更為合理的社會歷史理論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上文提到,馬爾庫塞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破壞性生產、技術異化和社會操控的批判,他在這方面毫不含糊地堅持馬克思主義立場和社會主義價值。道格拉斯·凱爾納強調:“盡管設想具體的革命趨勢或運動十分艱難,馬爾庫塞還是堅稱,社會主義的構建是當代激進政治的核心目標……他本人始終堅持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革命傳統,事實上,他一生都沒有放棄過。”(39)[美]道格拉斯·凱爾納:《技術、戰爭與法西斯主義:20世紀40年代的馬爾庫塞》,[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1卷,第41頁。馬爾庫塞對馬克思思想傳統的堅持不僅體現在總體立場,而且他以現代技術這個核心問題來建構社會批判理論,也是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立場的具體繼承。馬克思特別重視科學技術和大工業對現代人類社會的推動,把科學和工業視作“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4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頁。。恩格斯強調,“在馬克思看來,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4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2頁。。不難看出,馬爾庫塞把技術的解放潛能定位于通過自動化縮短勞動時間,減少必要的物質生產對人的束縛,也完全是對馬克思思想的繼承。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表述了一個重要觀點:“事實上,自由王國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4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頁。馬克思還特別強調,要發揮技術的解放潛能,實現個體的自由和全面發展,“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43)同上,第929頁。。此外,我們還要說明馬爾庫塞社會批判理論的范式意義。雖然馬克思的時代至今已近兩個世紀,但科學技術在人類社會發展中的復雜作用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與日俱增,并且隨著大數據時代的到來,基于現代技術的社會操控系統也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完善。如何把握現代技術日益復雜、日益重要的社會功能,發揮科學技術的解放潛能,擺脫現代人的物化和異化,推動當代社會的健康發展,依舊是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理論即歷史唯物主義所面臨的重大問題。在這方面,雖然馬爾庫塞的理論還不夠完善,存在許多薄弱環節,但他自覺地嘗試跨學科研究,他所堅持的理論研究與實證研究相結合、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相結合、文化批判與政治經濟批判相結合的理論范式,對今天社會歷史理論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因為面對如此復雜的社會現實,無論是單一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視角,還是單一的文化的視角,都不可能建構起合理的社會歷史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