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偉
隨著西方語境中“法國、英格蘭、蘇格蘭啟蒙”、中國語境中“五四與啟蒙”等研究的不斷深入,如何處理“啟蒙”視角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價值觀念轉型的關系,不僅關系到中西文明現代性轉型的模式界定,也預示著以何種立場與視角來定位和評價我們的價值觀念轉型。在這種情況下,梳理和研究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價值觀轉型的性質、內在邏輯及其使命,定位其與“啟蒙”之間的關系,不僅有助于厘清我們在“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辯證取舍、推陳出新”(1)習近平:《堅定文化自信,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求是》2019年第12期。的文化建設過程中與外來文明特別是西方價值觀的關系定位問題,而且能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推進提供一種價值觀模式演進的視角。
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反思西方啟蒙模式時,曾進行了內外兩個層面的總結。從外在層面看,知識與蒙昧構成“二元對立”的框架——“啟蒙的綱領是要喚醒世界,祛除神話,用知識代替幻想”(2)[德]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從內在層面看,啟蒙始終存在著一個壓迫性框架的歷史演進——“啟蒙在為現實社會服務的過程中,逐步演變為對大眾的徹頭徹尾的欺騙”(3)同上,第34頁。。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得出的結論是:西方啟蒙非但沒有實現自己的外在口號,反而在內在性層面上造成新的意識形態遮蔽。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價值觀轉型的分析,雖然可以借鑒上述兩個層面的視角,但不能在框架和內容上將之等同,雙方在資本邏輯的問題上存在著交叉,但在價值立場的問題上有著本質差異。簡言之,我們不僅面臨著社會主義價值立場與資本邏輯之間的關系探索問題,同時在社會文化領域面臨著如何定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自由”“平等”與西方啟蒙視野中相關概念的關系問題。為此,我們需要回答的問題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價值觀念變遷史,是否內含著“啟蒙”的維度?如果是,那么這是一種什么性質的“啟蒙”?
從認識論與價值論的關系看,改革開放以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確立,不僅符合一般認識論層面的“啟蒙”路徑,也貫穿著價值觀層面“再評價”的維度。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馬克思主義價值哲學研究的興起,到90年代對評價問題的關注,再到本世紀初對價值關系與價值觀問題的探討,集中反映著社會思想文化領域“將認識判斷作為價值判斷前提”的“再度”確認。與“知識與蒙昧”二元對立框架不同的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不是對傳統社會主義價值理念的否定,而是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再思考”。這不僅是一種“再認識”,同時是一種“再評價”,是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以后所產生的社會主義啟蒙的“再深入”,是一種“再啟蒙”(下文簡稱“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正是在這種“再啟蒙”的過程中,我們才能在已有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一根本問題進行“再審視”,并重新設定具體路線。
從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轉型”,重構了中國不同價值觀主體之間的交往關系,在解放生產力的同時實現了社會關系的極大豐富,為社會主義“再啟蒙”提供了必要的價值基礎。從一般意義看,“啟蒙”往往帶有“革命”的意味,意味著用新世界代替舊世界。與西方啟蒙不同,無論在任何階段,中國都不存在西方近代意義上的、基于全面私有制和宗教轉型的“市民社會”。這意味著改革開放并不是西方現代轉型層面的社會制度更替,而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再完善”,即用社會主義的價值立場發展和完善市場經濟體制。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并存的經濟結構,客觀上造就了社會公共價值觀的多元化和復雜化,換言之,各種主體之間的傳統依附性紐帶逐步淡化,其獨立性空前高漲。雖然個人、集體與社會、國家的價值關系結構及其交往規則發生重大變革,但支撐這些重大變革的國家和社會框架仍然堅持著社會主義的價值導向,并與各種主體保持著整體層面的良性互動。從這個角度看,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每一個新增長點的出現,客觀上都推動著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深入,并表現出不同于資本主義啟蒙的本質特征——社會主義文明成果的全民共享。
從主體自我定位的層面看,改革開放以來各種主體開始以高度理性的姿態(特別是在工具理性層面)對待自身及其與其他主體的關系。這種狀況雖然產生了一般意義上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的張力,但總體上仍然受到社會主義立場的規訓。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每一次社會重大事件(尤其是負面事件)的出現,不僅考驗著公眾的價值觀底線,造成了倫理道德的框架性調整和變遷,而且顯現著社會公共價值觀演進的線索。從表面上看,傳統價值觀念中獲得肯定性回答的一些既有價值判斷,雖然在市場體制中面臨著主觀惡意和社會風險陡增的可能,但每一次事后的公共價值反思和制度性彌補,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社會主義的制度性解答。在這種環境中,社會素養的每一點進步,實際上都是社會主義價值觀“再啟蒙”的深化。與此同時,各種主體也在不斷反思和審視自身的定位、與他者的關系、與整個社會的關系。在這一點上,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相比較于西方啟蒙表現出巨大差異:它不是堅持一種抽象的“人權設定”,而是堅持一種歷史唯物主義視角中“人民主體地位”(4)《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公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6頁。的歷史生成,反映的是社會主義民主體制建設的不斷進步。
從社會價值觀轉型的整體態勢看,價值觀沖突復雜化、尖銳化的趨勢并沒有得到真正緩和,價值觀領域始終是意識形態交鋒的重要“戰場”。這一領域的復雜性,不僅在于每一種價值觀主體都植根于特定的利益關系——這些利益關系雖然在整體層面上是統一的,但在改革進程中的具體分配層面上又產生著復雜的矛盾,同時還有西方價值觀的影響。市場經濟中的功利性價值判斷極易助長極端個人主義的思維方式,為西方價值觀的國內傳播提供便利。在這種情況下,傳統思想宣傳的方式與各種主體的微觀價值觀語境開始在不同領域表現出不同的距離,在很多領域中產生“理論上說得通,情感上很認同,操作中難認可”的現實挑戰。正是由于這些現實問題的解決需要一個過程,各種原本正面的價值觀詞匯在社會公共話語體系中紛紛隕落,一定程度上造成既有話語體系和相關術語的重大變化。這一問題尤其值得警惕,因為“術語出現轉向,象征著智識取向的改變”(5)[英]安東尼·吉登斯:《政治學、社會學與社會理論:經典理論與當代思潮的碰撞》,何雪松、趙方杜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頁。。這進一步加劇了中國價值觀啟蒙的挑戰性。
綜上所述,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價值觀變遷與轉型,并不是對社會主義的否定,而是20世紀以來中國已有社會主義價值觀啟蒙的延續和深化,是新的歷史條件下社會主義價值觀的“再啟蒙”。面對這一歷史過程,有學者試圖通過研究西方啟蒙的邏輯進路,以期為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提供借鑒。這種思路雖然能夠開拓視野,但需要注意的問題是,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有其獨特的邏輯主線,即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判斷及其實踐展開。如果無視這一主線,我們就極易陷入用西方啟蒙模式的外在層面“匡正”中國思想進程并否定社會主義內在層面的理論誤區,其結果是用西方抽象人權概念粗暴對標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最終陷入文化浪漫主義或價值觀精英主義的泥淖。
西方啟蒙的框架之所以無法被直接用來 “匡正”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是因為兩者之間關于人的權利和地位的設定模式存在著根本差異。這種根本差異來源于兩者核心問題的不同:西方啟蒙的核心問題是“資本自由”的權力設定,表現在為保障個體勞動力市場流通而進行的一系列權利設置;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是在全面圍繞“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一基礎上的關于人的“實質權利”的實踐探索。在實踐探索的開放性視野中,西方啟蒙語境中的抽象“自由、民主、人權”等現代價值理念,在社會主義的語境中就必然要求現實化為“實質自由”“實質民主”和“實質人權”,從而表現為一個基于群眾實踐的歷史揚棄過程。
在開端的層面上,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起點是人民大眾的“生存權”。這種生存權在社會主義的價值立場上,表現為集體主義視野中的“共同富裕”。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當下共識充分肯定了生產力視野中物質財富的基礎地位,開啟了中國價值觀啟蒙高度重視財富創造的歷程。與傳統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教訓相比,我們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否定性回答(例如“貧窮不是社會主義”(6)《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6頁。)極大凸顯了生產力層面的價值取向。整個國家開始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大力發展生產力。在采用市場經濟作為生產力發展手段的情況下,為了激活各要素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動后富”的途徑就成了必然選擇。相較之下,西方啟蒙顯然繞過了這一環節。它在資本主義生產力大發展的情況下,將“貧富差距”作為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這種財富差距,處于劣勢的無產階級就不可能進入資本主義生產系統并成為“自由勞動力”。對此,恩格斯指出,“這個理性的王國不過是資產階級的理想化的王國;永恒的正義在資產階級司法中得到實現;平等歸結為法律面前的資產階級的平等;被宣布為最主要人權之一的是資產階級的所有權”(7)[德]恩格斯:《反杜林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6頁。。
在過程的層面上,中國價值觀“再啟蒙”堅持的是“公共生存權”基礎上的“公共發展權”,兩者都表現為一個在實踐中展開的歷史過程。西方啟蒙基于資產階級所有權建構起來了一個靜態的、抽象的“理性的王國”,資本主義私有制導致了各種主體之間對抗性關系。這種對抗性關系雖然能夠抽象化為“自由”“平等”或“人權”的抽象口號,但一直無法解決社會整體層面上的“博愛”。相較之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框架一開始就是群眾性的,它在發展的層面上表現為一個以人民群眾為主體的歷史展開的過程,在思想文化領域表現為基于社會主義價值立場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這種“歷史的展開”首先是一種“摸著石頭過河”式的實踐探索,它的直接后果就是社會文化領域的思想大解放和生產領域中的實踐創新熱潮。它不是在法律層面上試圖“一勞永逸”地簡單規定“人的權利”的相關內容,而是在整個國家和社會的視野中,不斷豐富全體人民生存和發展權利的相關內容,表現為從追求“小康”到追求“美好生活”、從“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到“人民共享改革發展成果”(8)《胡錦濤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5頁。的歷史演進。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穩步發展,并表現出與資本主義法律精神的本質差異,即以“抽象的個人”為主體和以“人民”為主體的立場區別。
在這樣的視野中,所有關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探索都是一種階段性的歷史成果。即使是已有的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認識也是如此。“鄧小平同志開創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第一次比較系統地初步回答了在中國這樣經濟文化比較落后的國家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如何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的一系列基本問題,用新的思想觀點,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開拓了馬克思主義新境界”(9)《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22頁。,簡言之,它必然會在實踐中進一步展開和深化。這就形成了關于中國價值觀“再啟蒙”呈現出“實踐之中”而不是“實踐之先”的特征。正是由于這種“未完成”的狀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在一定歷史時期、一定社會領域中也會帶有“實踐之后”的“亡羊補牢”的色彩,即它需要針對實踐中的各種突發事件進行理論表態和制度完善。這種認識論和價值觀上的時代狀況,造成中國價值觀啟蒙總體狀態的“不穩定性”。此外,如何處理與中國傳統價值觀的關系以及西方資本主義價值觀的關系問題,進一步增加了這種“不穩定”狀態的復雜性。從這個層面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質的飛躍,從根本上依賴于對實踐層面上社會主義本質問題的深度解答。
正是基于社會主義價值立場和集體主義視野下的“共同富裕”和“人民共享改革發展成果”,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才能在邏輯上實現國家、社會和公民三個層面的有機統一,并表現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因此,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群眾后果”并不是西方式的對抗性的“市民社會”,而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環境下執政黨、國家、社會和人民的有機統一——“和諧社會”。這就決定了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不僅在開端和發展邏輯上不同于西方啟蒙,而且在邏輯歸宿上也沒有導向對抗性的主體關系,而是朝向集體主義視野中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在這樣的目標定位下,如何實現“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這種帶有揚棄意蘊的超越性價值理想,就需要在實踐中長期探索并逐步上升為制度導向。縱觀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發展史,任何國家的財富創造和積累過程背后都貫穿著特定超越性價值觀的支撐,如新教倫理之于近代資本主義財富生產。正是由于社會主義本質實踐展開過程的長期性,我們很好地實現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在“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的第二個環節中,我們發現在功利性的市場環境中,還必須依靠制度設計才能實現。正是在這種制度設計嘗試中,“人民共享改革發展成果”表現出與西方啟蒙的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制度設計的天壤之別。只有立足于中西價值觀啟蒙的核心差異,我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為什么采取了市場經濟體制的中國,非但沒有走向西方式的資本主義道路,反而能夠不斷發展和完善社會主義制度,并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推向新時代。對這一問題的解讀,能使我們更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由于其核心問題的獨特性所帶來的一系列挑戰。
任何一種價值觀念的時代轉型,必然以相應的價值關系變遷為前提。社會主義本質實際上是一種價值關系設定——它在改革開放實踐中的逐步展開,從根本上推動著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深入。這種狀況在客觀上造成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也具有實踐展開的特征。由之而來的問題是,社會實踐中的重大事件(包括負面現象)的出現,在對中國價值觀“再啟蒙”起到激勵作用的同時,也一定程度上表現出“倒逼”的態勢——實踐層面上的新狀況急切呼喚制度層面的價值觀表態,不斷推動主流價值觀、公共價值規則和微觀價值交往的互動,并形成核心價值觀。正是在這種“倒逼”式的互動中,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才表現為實踐問題逐步展開、遞次解決,社會價值觀共識不斷達成,核心價值觀逐步清晰,價值觀和制度建設關系日益密切的特征。具體來看,這種“實踐展開”主要表現出如下特點:
第一,中國價值觀“再啟蒙”首先表現為一種“自上而下”的實踐展開。西方近代啟蒙與市民社會的成熟是總體同步的,并形成“中間突破”的邏輯進路——資產階級革命對上層建筑的改造和資本主義大工業對社會價值交往關系的改造。與之不同,改革開放是一場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全面改革,它首先是一場“自上而下”打破傳統思想禁錮特別是關于社會主義教條式理解的社會運動。它并不存在一個政治權力層面的“革命對象”,而且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及社會主義制度框架始終發揮著主導作用,尤其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始終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大力發展生產力”等社會建設的思路均來自于執政黨。正是在執政黨的試點、領導和推動下,中國才實現了由點到面的全面開放,新的社會主義價值關系才全面展開。也就是說,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能力同時體現在價值關系和價值觀建設兩個層面,始終是無可辯駁的領導核心。
第二,隨著改革開放的發展,中國價值觀“再啟蒙”逐漸演變成一種實踐層面的“上下互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發展和完善,是與人民群眾創造力的不斷提升、社會價值關系的不斷豐富同步的。在公有制為主體的社會價值關系體系中,整個社會價值觀“上下互動”的新局面立足于“非對抗性權利”的建設模式:面對不斷產生的新價值關系,執政黨和整個社會公眾面對不同價值觀之間的相關沖突,不斷達成新的價值共識,并上升到制度層面來指導和規訓接下來的實踐活動,從而表現為源源不斷的實踐創新和制度創新。一方面,這種創新模式使中國最廣大人民群眾獲得實實在在的豐厚回報,整個社會對改革開放表現出高度的價值認同;另一方面,整個社會在急劇轉型的同時,也急切呼喚符合社會主義基本價值立場的公共價值交往規則,從而對執政黨的執政能力建設不斷提出更高的要求。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完善,非但沒有否定社會主義的價值立場,反而帶來全民層面上關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
第三,基于社會主義價值立場,中國價值觀“再啟蒙”始終面臨著“反封建”的歷史使命。西方啟蒙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內生性的抽象價值觀”,它在揚棄封建價值關系和價值觀的過程中始終存在著對壓迫性社會價值結構的歷史傳承。在對抗性的社會價值建構中,歐洲“18世紀政治思想的基礎是契約論,這種契約論的基本假設是從古代和中世紀思想中得來的,但它發展、改造了這些假設,使之帶上了由于受到近代科學世界觀的影響而來的特征”(10)[德]卡西爾:《啟蒙哲學》,顧偉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8頁。。相較之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使命要艱巨得多。即使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社會主義的價值框架下仍然需要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特別是在價值立場的層面上需要與社會主義進行對接。這一轉化和發展的過程性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在微觀領域被不斷大規模突破,一度引起文化滑坡論、道德危機論等悲觀論調,傳統價值觀的轉型也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無序性乃至混亂性。這無疑增加了文化轉型與發展的復雜性。
第四,“實踐展開”的特征,使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仍然面臨著外部價值觀特別是西方啟蒙價值觀的“壓力”。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自信”,客觀上需要建立在對整個人類文明史的批判性反思之上,需要在“中西互鑒”的視角中批判性吸收一切優秀文明成果。市場經濟中功利性價值維度的興起,導致在公共價值觀領域對以往歷史觀的批判性反思出現一定程度上的停滯態勢。在求新獵奇的消費文化氛圍中,眾多歷史題材的文化產品并沒有充分發揮批判性反思的功能,而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基本前提恰恰在于這種批判性反思,否則現代中國價值觀自信的認識論前提就不可能全面建立起來,更無法形成對整個人類文明史的歷史唯物主義審視。不僅如此,如果這種批判性反思停滯下來,我們的文化自信和價值觀自信在某些領域就有可能被歪曲為封建主義的傳統文化自信和傳統價值觀固執,或者形成對外來價值觀的盲目尊崇,最終會威脅到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社會主義立場。
如果說西方近代啟蒙總體上可以歸結為由資本主義生產力的發展所推動的宗教解放和政治解放,那么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更多地是立足于對社會主義本質的基本共識,通過社會價值觀和價值關系的調整,主動推進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價值關系的豐富。當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仍然處于一種“實踐展開”的狀態,這也與改革開放發展的階段性相對應。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必須在制度層面上推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培育和建設,從而為20世紀以來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啟蒙提供方向性的指引和示范。
與西方啟蒙相比較,中國價值觀“再啟蒙”面臨的不僅是如何維護價值觀共識的“靜態”問題,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價值關系全面轉型的時代,不斷形成新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共識的“動態”問題。中國價值觀“再啟蒙”與人類歷史上以往所有思想啟蒙最大的區別在于,它在“終極圖景”的問題上不去許諾一個靜態的、描繪性畫面,而是在實踐展開中不斷堅持社會主義的立場,在解決不斷出現的新問題的過程中,推動整個社會主義文明的整體發展,實現人的自由發展內涵的不斷豐富。這一實踐的過程性也造成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態勢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不僅在于主體構成的復雜性,還在于新的價值觀影響要素的不斷生成以及所導致的結構復雜性。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實現邏輯框架上的清晰性。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價值觀“再啟蒙”的價值導向必須依賴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培育和建設,最終使其上升為社會主義的制度靈魂。為此,有必要建立起以知、信、情、意為主干的完整的邏輯框架,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真正在認識論和價值觀領域體現出“人類文明制高點”的真理性,為微觀領域內健全人格的培養和宏觀領域內社會主義價值交往規則的全面落地奠定堅實基礎。
第一,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不能單純滿足于對12個關鍵概念的“機械認知”,必須從真善美有機統一的層面來引導中國價值觀啟蒙的終極方向: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此,一是要確保認知對象的正確性,確保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是僅僅停留在“24個字”的量化形容方面,而是深刻挖掘其在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中的主導內容,在社會科學的層面系統呈現其時代先進性,彰顯社會主義價值立場的基礎作用和重要意義,實現認知內容的正確性和深刻性。二是要確保認知方式的正確性,從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的視角,動態地看待培育和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過程中所要處理的各種關系,使之成為一項長期的歷史運動。需要注意的是,上述關系不僅僅是主體之間的價值關系,也涉及社會轉型中不同的維度——知識、審美、倫理和功利層面的各種關系,在社會工具理性思維能力空前高漲的同時樹立起堅定的社會主義價值立場,夯實認識論上的公共性平臺,實現正確認知。
第二,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不能簡單滿足于相關內容的直接呈現,更不能急于在傳統文化和其他文化形態中尋找價值觀典型和文本依據,而是必須上升到社會主義理想信念的層面,使社會主義理想、時代責任和個人幸福有機結合起來——既要呈現“社會主義新人”的精神面貌,也要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環境下實現知識呈現與理想信念建設的同步。只有在這種層面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才能深入到人們的精神生活架構之中,才能在“內化于心”的同時真正激發和樹立起當代社會主義建設者的責任意識和敬業精神,為中國價值觀“再啟蒙”塑造出價值觀上的“主心骨”,從而真正發揮集體主義層面對功利性要素的指導和規訓作用。同時,只有上升到這個層面,中國價值觀“再啟蒙”才能真正應對市場經濟所帶來的極端功利主義和貨幣拜物教價值思維方式。
第三,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中國價值觀“再啟蒙”,必須重視公眾情感宣泄背后的價值訴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只有實現了“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無時不有”(11)《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41頁。的效果,才能從根本上引領中國價值觀“再啟蒙”。這就要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須成為公眾情感生活的價值底蘊和情感宣泄的價值觀基礎。為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培育和建設不僅需要與公眾的情感結構相協調,在邏輯上清晰地定位和處理好執政黨、政府、各種市場主體、社會與個人的關系,更要充分考慮到當下時代環境中有可能對公眾情感生活造成負面影響的相關因素,做到契合實際、有的放矢。
第四,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中國價值觀“再啟蒙”,要謹防社會整體層面的動機偏離,確保改革開放的總體目標與社會經濟發展動機的內在一致。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重要特點在于,它是由上到下、由點到面、上下互動的邏輯延伸。社會經濟發展的動機不能被直接等同于制度改革和設計的動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還必須處理好價值創造、價值評價與價值認同之間的關系,始終導向社會主義的發展目標。因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須融入中國的制度建設,成為中國制度改革的價值指引,從價值觀啟蒙的角度實現“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與“共同富裕”之間的邏輯銜接。
綜上所述,中國價值觀啟蒙的復雜性在于,在批判性借鑒整個世界文明成果的過程中,社會主義本質表現為一個實踐展開的過程,需要被一步步細化為社會公共價值交往準則。這一過程性導致我們自身的價值觀系統出現各種各樣的沖突乃至斗爭。這就要求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主導中國價值觀“再啟蒙”,使之上升到價值觀真理的高度,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認知、認同和踐行作為一種時代自覺和責任覺醒來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