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慶躍
人們經常將政治儀式視為環境的濃縮物和復合狀,強調政治儀式“必須順應文化所造之勢,迎合文化在形式和內容上的轉變,以及凸顯文化的政治內蘊和要求”(1)王海洲:《政治儀式——權力生產和再生產的政治文化分析》,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0—101頁。。但是,政治儀式不是一味地處于被動的位置,它對舉辦者的政治文化有能動的反作用。除了作為舉辦者的政治文化與特定政治生態環境發生關系的中介或載體之外,政治儀式還從觀念文化、行為文化、心理文化、形象文化等層面直接給予舉辦者政治文化一定的反饋和刺激,使其發生變化。中國共產黨在政黨文化建設實踐中非常看重政治儀式的這種反作用功能。本文以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為觀察的切入點,旨在清晰把握當時政黨文化構建時所面臨的生存狀況和境遇,以及更微觀地了解政治儀式在政黨文化構建中的這種反作用功能,從而為當前如何運用政治儀式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借鑒。
這里的政黨觀念文化,指的是以觀念形態對政黨指導思想和奮斗目標等有關觀點和信仰所給予的一種呈現。政治儀式的一個基本功能就是通過對各種象征符號以編碼或解碼的處理方式,幫助我們形塑和構建有關現實世界的政治理解,更重要的是“使得我們相信所見到的秩序并非出自我們自身(文化)之手,而是為這個永恒的世界自身所有”(2)[美]大衛·科澤:《儀式、政治與權力》,王海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8頁。。從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看,這一基本功能得到充分發揮。
民主革命時期特別是抗日戰爭階段,在民族危機下如何實現民族復興包括民族文化的復興?中共堅持的馬克思主義能否擔負起這個重任?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堅持以何種意識形態來統領?中共堅持的馬克思主義與國民黨宣揚的三民主義誰更有資格?這些問題迫使中共必須借助各種形式包括抗日紀念儀式來解惑釋疑,畢竟紀念儀式是“黨史文化的行為方式”,其紀念符號是“黨史文化的意義體系”,其蘊含的紀念價值是“黨史文化的精神坐標”(3)陳金龍:《中共紀念活動與黨史文化的建構》,《中共黨史研究》2012年第11期。,否則在政治思想的博弈中就會因敗陣而削弱自身政治合法性的存在。鑒于此,這一時間段重點從兩個方面來詮釋和把握中共指導思想。
一是賦予政黨指導思想以“民族”的符號色彩,強調只有通過馬克思主義民族化才能獲得社會實踐變革的成功。1943年7月5日,為紀念黨成立二十二周年與抗戰六周年,王稼祥所作的《中國共產黨與中國民族解放的道路》指出,中國共產黨二十二年的歷史就是“為中國民族解放正確道路的斗爭史,也是尋找、確定和充實中國民族解放正確道路的歷史”;這一歷史實踐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根本原因在于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并將其與民族解放道路的每個階段聯系起來,從而“具體的估計情況,分析階級關系,來制訂它的政策”;同時,批判了那種歪曲中國的共產主義理論是從外國輸入馬列主義的謬論,認為這種言論“僅僅是利用中國的落后,利用中國與外國的隔離,和以民族意識來作投機生意”;強調中國共產黨以馬列主義為基礎,但這個“僅僅是基礎”,“它必須而且已經創造出中國的共產主義的理論,解決中國民族解放的問題,解決中國發展道路上三大課題的理論”;指出共產主義者“是徹底的國際主義者,同時又是民族解放的堅決戰士,‘排外主義’與‘洋奴主義’決不能安到共產黨人的頭上去”(4)《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0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36、437、443、443頁。。可見,運用“民族”符號以編碼或解碼馬克思主義,既適應了當時變革社會政治生態環境的需要,也改善了黨的政治形象、增進了黨的政治合法性。
二是賦予政黨指導思想以“革命三民主義”的符號象征,強調中共信仰的馬克思主義與革命的三民主義相契合。例如,1939年7月7日,《中共中央為抗戰兩周年紀念對時局宣言》指出,“三民主義乃民族統一戰線的政治基礎”,應“堅持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與國共合作,力求進步,徹底實行三民主義”(5)《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38、440頁。;1942年7月7日,《中共中央為紀念抗戰五周年宣言》強調,“戰后中國的新秩序的建立應當依據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本黨愿為其徹底的實現而奮斗”(6)《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56頁。。之所以這一時段中共將革命的三民主義作為自己信仰的價值目標,是從民族利益出發以鞏固和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需要,也是對國民黨和汪偽分子所鼓吹的各種“假三民主義”給予徹底批判以及掌握統一戰線領導權的需要。同樣,將政黨信仰的價值目標詮釋為革命的三民主義,并不意味著中共在指導思想上對(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放棄;相反,是在著重發揮(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引導和同化力:正是借鑒和吸納(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相關思想后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才具有真正的革命性,才實現了從舊三民主義向新三民主義的轉變,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在民族解放問題上革命的三民主義就是中共的馬克思主義(7)魏建克:《抗日戰爭時期中共紀念活動與三民主義》,《北京黨史》2012年第4期。。又如,1943年9月18日,為紀念“九一八”十二周年,《解放日報》發表了《國民黨與民族主義》的社論,強調“在中共及蘇聯共產黨的援助之下,中山先生欣然接受了中國共產黨最先提出的反帝反封建兩大革命任務,舊三民主義就此變成基本上適合于中國國情的新三民主義”,“沒有中國共產黨,就不可能有國民黨的反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也就是說,不可能有革命的民族立場”(8)《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567—568頁。。毫無疑問,在堅持思想底線的前提下將信仰價值目標轉化成革命的三民主義,充分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的政治智慧,也由此牢牢掌握了思想政治的主動權。
美國人類學家大衛·科澤認為,儀式是完成一種任務的特殊裝置,之所以是特殊的,在于它通過復雜的象征操演使有關主題的訊息得以傳播,還在于設置一定情境讓真實的世界與想象的世界糅合在一起而無甚差異(9)[美]大衛·科澤:《儀式、政治與權力》,第117、100頁。。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充分體現這一點。例如,以其文本為耕犁對象,將發現對政黨目標的創新和發展大體上經歷了四個階段的變化:第一階段(1932-1936年)主張通過反日的民族解放運動,建立一個類似于蘇聯的蘇維埃共和國。例如,1933年8月10日,中共中央《關于“九一八”二周年紀念的決定》強調,“只有蘇維埃政權的勝利才是中國革命唯一的出路。應該在群眾中廣大的宣傳第二次蘇維埃全國代表大會的意義,加緊進行擁護紅軍與蘇維埃的運動”(10)《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0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43頁。。第二階段(1937-1945)提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成立一個以革命的三民主義為施政綱領的共和國(即三民主義共和國)。例如,1942年《中共中央為紀念抗戰五周年宣言》明確提出,“戰后的中國應當是各黨派合作經過人民普選的民主共和國,而不是少數人專政多數人無權的中國”(11)《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第356頁。。第三階段(1946-1947)主張廢除國民黨一黨專制,成立各黨派團結、合作的民主的聯合政府。例如,1946年7月7日,中共中央《為紀念“七七”九周年宣言》主張“重開政治協商會議,實行上屆政治協商會議的一切決議,改組國民黨一黨專政的各級政府成為各級民主聯合政府”(12)《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3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41頁。。第四階段(1948-1949)明確提出,要建立一個由無產階級領導、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的新民主主義共和國。例如,1949年7月1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紀念“七七”——抗日戰爭十二周年口號》將解放戰爭勝利后所建立的國家命名為“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13)《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8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354頁。。可見,對政黨目標的創新和發展,既讓民眾在變革惡劣的外部社會政治生態環境時有了信心和動力,同時借助儀式擴大和增強了政黨奮斗目標合法性的群眾基礎。
這里的政黨行為文化,指的是政黨的行為方式、習慣或結果以文化積淀的形式呈現出來。一定的政黨行為實踐,往往受一定的政黨文化的指導或支配。“當社會環境的某些特征對于一個特定的團體來說是特殊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預期發現在它的成員的行為里某些共同的特征。相同的文化將導致相同的‘特征’。”(14)[美]斯金納:《科學與人類行為》,譚力海、王翠翔、王工斌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397頁。政治儀式之所以與政治行為發生關聯,不僅在于其借助不斷的操演使象征所指向的行為模式得到展現、再確認和強化(15)馬敏:《政治象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第115頁。,更在于其主脈就是實行權力的生產和再生產(16)王海洲:《政治儀式——權力生產和再生產的政治文化分析》,第25頁。。民主革命時期中共通過舉辦抗日紀念儀式,對黨內外民眾參與其政黨行為文化指導下的實踐進行了動員和指引:動員重點在于告訴民眾為什么要參與政黨行為實踐,解決了開展和參與政黨行為實踐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的問題;指引著重告訴民眾怎么樣參與政黨行為實踐,解決了開展和參與政黨行為實踐的規范性和有效性的問題。
政治動員是政治儀式的應有之義。如果將政治儀式視為一種不斷從外部社會生態環境中吸納資源并轉化成實現權力生產和再生產的裝置,那么政治動員則“決定了資源轉換成權力的效率”(17)同上,第57頁。,畢竟儀式中諸如情感激發、關系協調、認同強化等基本功能的發揮離不開政治動員。聯系民主革命時期中共所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看,其號召黨內外民眾參與全民族抗戰(1932-1945年)或推翻蔣家王朝(1946-1949年)的實踐,著重開展了價值動員、形勢動員、榜樣動員等。
“價值動員”,就是從開展和參與政黨行為實踐所帶來的價值或利益維度實施動員,畢竟“利益是政治參與的原動力”(18)張明澍:《利益是政治參與的原動力》,《中國青年報》2013 年4 月18 日第 008 版。。以1932-1945年為例。1939年,中共中央《為抗戰兩周年紀念對時局宣言》中,強調當時所進行的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具有諸如“摧毀著千百年遺留下來的阻礙我民族前進與發展的許多障礙”、“鍛煉了全民族的精誠團結、進步統一,發揚了忠勇奮發威武不屈的精神”、“喚起了全世界的同情和景仰”、“奠定了繼續抗戰爭取最后勝利之始基”、“開創了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的遠景”(19)《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第436—437頁。等意義或價值。除了從國家獨立、民族解放的方面進行價值動員外,這一期間黨所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還從國際意義的高度實施了價值動員。1941年,《中共中央為抗戰四周年紀念宣言》明確指出:“我偉大中華民族的神圣抗日戰爭,不獨為了挽救自己祖國的危亡,亦且有助于國際反抗侵略的奮斗。”(20)《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8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87頁。
“形勢動員”,就是密切聯系這一時期不同階段的國內國際形勢實施動員。在形勢有利的條件下,號召民眾抓住好時機,積極參與到政黨行為的實踐中來,以獲取更大的勝利;在形勢不利的條件下,號召民眾不要因被困難嚇倒而屈服、退縮,要不言棄、不放棄,相信只要堅持不懈一定會迎來勝利的曙光。1932年,中共中央在《關于“一二八”周年紀念的通知》中,要求各級黨組織“抓緊日本與帝國主義目前一切狂暴的進攻與瓜分中國的事實”,“利用一切公開半公開的可能,以十百倍的努力去組織與開展真正是廣大群眾的反日反帝的運動與組織”(21)《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9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660頁。。1942年,《中共中央為紀念抗戰五周年宣言》認為,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斗爭處于勝利前夜這一形勢下,“如何爭取時間,克服困難,以達抗日的最后勝利”是擺在當時中國抗戰面前的重大問題之一(22)《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第355頁。。
“榜樣動員”,就是大力宣傳代表性人物或群體的事跡,號召民眾弘揚榜樣的精神和品質,積極參與到政黨行為的實踐中。1934年,中共中央《關于“一二八”兩周年運動的決議》指出,“一二八”運動中上海民眾與十九路軍士兵的英勇抗日行為及其所表現出的品質值得我們學習。1938年,在紀念孫中山先生逝世十三周年及追悼抗敵陣亡將士大會的演說詞中,毛澤東號召民眾積極踐行孫中山的革命精神以完成其遺愿,并對抗敵陣亡將士致以沉痛的追悼,要求全國人民團結起來以徹底打倒日本侵略者和實現中華民族的解放(23)《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850頁。。
動員黨內外民眾開展和參與政黨的行為,并不意味著實踐者的行為一定與政黨的行為相協同、相吻合。行為實踐者可能因主客觀因素的影響而產生非理性的行為,這時就迫切需要政黨給予理性的指引。考察民主革命時期中共所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發現,當時的紀念儀式重點從三個方面對開展和參與政黨行為進行指引。
一是在行為方略上的指引。如果說之前探討政治儀式在觀念文化上對政黨奮斗目標的創新與發展,一定程度上可以稱為對政黨行為目標的指引,那么如何將政黨目標由抽象理論形態轉換成現實可操作性的形態,則需要制定和設計出一些更具體的方案和策略。這一期間中共所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充分注意了這個問題。1932年,《中共中央關于“九一八”一周年紀念的通知》就不同階級、階層的民眾如何參與政黨政治行為的實踐進行具體指引:“九一八”期間日本企業的工人應組織反日罷工和同盟罷工;工人階級應組織北上決死團、義勇軍后援會;農民階級應在黨的領導下開展農民運動與游擊戰爭,組織農民反日會與抗日義勇軍或反帝同盟軍;士兵應組織反日會,殺掉賣國長官,自動地去進行抗日戰爭,等等(24)《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9冊,第416頁。。
二是在行為準則上的指引。這里的行為準則是指在開展和參與政黨行為實踐中所必須遵循的行為規范和應注意的行為事項。1939年,《中共中央為抗戰兩周年紀念對時局宣言》明確以“三民主義”作為全民族抗戰的政治基礎,遵循和貫徹堅持抗戰反對妥協、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退步等基本要求。1942年,《中共中央為紀念抗戰五周年宣言》提出,要達到抗日的最后勝利和實現團結建國的目標,務必按照合理原則改善黨派關系、按照三民主義與抗戰建國綱領的原則改善內政(25)《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第357頁。。
三是在行為規律上的指引。從這一時期抗日紀念儀式的文本看,此點更多集中于對政黨行為實踐中經驗教訓的分析和總結,這實質上就是對現實行為規律的體悟和認識。1941年,《中央關于中國共產黨誕生二十周年、抗戰四周年紀念指示》強調,黨的政策的貫徹執行必須“與學習黨在二十年革命斗爭中的豐富經驗”等聯系起來,這“關系全國抗戰的成敗與全中國人民的命運”(26)《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41頁。。1943年7月,朱德為紀念抗戰六周年而作的《我們有辦法堅持到勝利》一文認為,中共之所以能夠克服困難堅持敵后的抗戰,主要在于“下定了決心”“堅持進步”“自己動手”“實行精簡”“依靠群眾”(27)《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0冊,第417—419頁。;“只要我們能善于研究自己六年來的經驗”,則“我們的抗戰必能得到最后勝利”(28)同上,第420頁。。
這里的政黨心理文化,指的是從心理層面對政黨觀念文化、行為文化的一種呈現,如心理特征、心理取向或精神狀態等。儀式之所以與心理聯系起來,既在于儀式本身的產生有一個心理基礎,也在于儀式具有強烈的心理功能。“起先由參與者們的心理需求所激發,同時又得到心理上的感受和回應,隨著這些產生于儀式的能量進而轉換、凝聚、升華為觀念上的價值,便可將責任和義務轉變為合適的需求,最終使得來自于生理本能方面的需求與社會倫理要求取得了統一。”(29)朱迪、董進:《論儀式在生命過渡階段的心理治療價值》,《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以民主革命時期中共所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為例,它彰顯了“記憶”和“精神”建構的功能價值。“記憶”功能的建構,通過將過去、現在和未來三者的連接,讓人們充分感受到政黨文化承繼過去的深重歷史感、立足當下的強烈現實感以及面向未來的希望感。“精神”功能的建構,為人們實踐政黨文化及其所指向的價值目標提供了不竭動力、精神支柱及方向指引。
記憶是將人的活動的過去、現在乃至未來連接起來的一種最基本的心理過程。缺乏這種基本的技能,人的認識活動就無法由“感性”走向“理性”。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除了運用“操演”等一般手段之外,還特別通過“重演”手段塑造著社群記憶(30)保羅·康納頓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認為,紀念儀式和其他儀式一樣具有保存記憶的兩個基本特征,即形式主義和操演作用;除此之外,它還具有一個其他儀式所沒有的保存記憶的獨特性特征即“重演”,這種“重演”明確指涉了原型人物和事件。([美]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一是對恥辱歷史記憶的建構,旨在告訴民眾當時中華民族遭受的屈辱根本上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本性所致,也與國內投降、妥協分子的“助紂為虐”密不可分。1932年,《中共中央關于“九一八”一周年紀念的通知》讓人們重新回憶起日本帝國主義進攻熱河平津、并吞滿洲等種種事實,指出“帝國主義的瓜分中國,是直接得到中國地主資產階級的國民黨擁護的”(31)《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9冊,第417頁。。1933年,中共中央《關于“九一八”二周年紀念的決定》開篇回顧了兩年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歷史,呈現“日本帝國主義兩年來繼續不斷的對于滿洲、熱河和華北的工農勞苦群眾與義勇軍的殘酷的壓迫與屠殺,繼續對于察哈爾積極的進攻,同時借口要求償還西原借款,準備新的對中國的掠奪等等事實”(32)《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0冊,第441頁。。
二是對反侵略實踐記憶的構建,意在號召民眾投入到反侵略實踐中特別是中共全面抗戰路線指導下的實踐中。1939年,《中共中央為抗戰兩周年紀念對時局宣言》在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行的同時,回顧了兩年來中國人民的抗日實踐:在前線“數百萬將士,以熱血頭顱抵抗暴寇,忠勇奮發,勞苦備嘗”,在后方“我數萬萬民眾及海外僑胞,萬眾一心,精誠團結,努力生產,協助軍隊,輸財輸力,支援前線”(33)《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第436頁。。1942年,在為紀念抗戰五周年而作的《勝利在望,團結向前》的紀念文章中,朱德用大量篇幅回顧了一年來華北敵后抗戰的實踐歷程及其所取得的成就,指出華北敵后抗戰的堅持就在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發動人民的武裝斗爭”(34)《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第348頁。。
三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記憶的建構,旨在表明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是中共政黨文化實踐的內在要求和基本目標。這一期間抗日紀念儀式中“中華民族”“中國”等符號在文本中的大量運用就是最明顯的例證。1932年,中共中央《關于“一二八”周年紀念的通知》提出,“組織廣大群眾在革命的民族解放戰爭,求中國的獨立、統一和領土完整,反對日本和一切帝國主義”(35)《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9冊,第660頁。。1942年,《中共中央為紀念抗戰五周年宣言》指出,戰后的中國應當是獨立的、統一的、和平的、民主幸福的、經過人民普選的民主共和國(36)《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第356頁。。“中華民族”“國家”符號的運用,喚起了人們對近代以來“中華民族”觀念建構歷史實踐的回憶,促進了中共政黨文化契合時代化的調適,達到“與個體原始情感生發之間產生圓融共通,推動中華民族成員內化主流觀念與外化愛國行動的自覺養成”(37)曾楠:《政治儀式建構國家認同的理論詮釋與實踐圖景》,《探索》2019年第3期。。
這里的“精神”指的是思想和行為在心理層面所呈現出的一種活力狀態。政黨心理層面所表現的諸多“精神”,既是政黨文化及其指導下的行為在精神形態層面的體現,也是政黨政治品質和思想境界在精神狀態上的呈現。“精神”功能的構建規定著紀念儀式的意義及其內涵,又憑借紀念儀式這一載體而宣揚和傳導著相關的觀念價值和道德規范。鑒于此,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十分重視從精神層面對政黨心理文化進行構建。
一是對“精神”內涵的凝練。1939年,《中共中央為抗戰兩周年紀念對時局宣言》認為,抗戰兩年的實踐體現了全民族的“精誠團結、進步統一”和“忠勇奮發威武不屈”的精神(38)《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第437頁。。1942年,《中共中央為紀念抗戰五周年宣言》將五年來中國人民抗日所體現出的精神狀態凝練為“英勇、堅忍、刻苦、耐勞、不怕犧牲、不怕困難”(39)《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第358頁。。
二是對“精神”關系的分析,主要分析了抗日精神與民族精神、革命精神之間的關系,突出抗日精神來源于民族精神,是對革命精神的傳承,實質上就是民族精神和革命精神共熔共鑄的產物。1944年7月7日,為紀念抗戰七周年,《解放日報》發表社論指出,敵后軍民體現的精神價值核心在于“對于保衛祖國戰爭的無限忠誠及艱苦卓絕的奮斗”,這些是“中華民族的光榮和榮耀”(40)《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80頁。。1938年,在紀念孫中山先生逝世十三周年及追悼抗敵陣亡將士大會的演說詞中,毛澤東強調抗日進程中“一定要從革命實踐中發揚艱苦奮斗,不動搖,不妥協的革命精神”(41)《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第850頁。。
三是對“精神”價值的評價。1941年,《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為抗戰四周年紀念宣言》強調,四年以來全國軍民所體現出的精神狀態“奠定了民族復興的基礎,產生了新生中國的雛形”(42)《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第155頁。。
這里的政黨形象文化,指的是政黨文化中涉及到政黨形象的那部分文化,一定程度上說就是政黨觀念文化、行為文化、心理文化等凝聚而成的性格和品質在一定范圍內給民眾所留下的評價和判斷。政黨形象攸關政黨的生命力。政黨形象構建是多維度的,既依賴于政黨所表現出來的行為績效,也離不開政黨將與自身形象有關的象征符號以一定的方式給予的展示和傳遞,從而實現與民眾的情感共鳴、價值共振。而政治儀式,如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就是將象征政黨形象的各種符號予以展示,從而在政黨形象文化的構建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形象要具有感染力,必須要客觀真實而非主觀想象。客觀真實就是要源于實踐中的豐富事實。而且,為了對內能更好地規范黨內成員行為、對外促進公眾對黨的正確認知和良好評價,務必要增強政黨形象的可識別性(43)張浩:《中國共產黨組織形象功能結構的系統分析》,《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07年第5期。。基于上述考慮,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以歷史事實為基礎,著重展示了政黨形象的識別系統。
一是在價值理念上展示中共為國為民、勇于奉獻的形象。1943年《中共中央為抗戰六周年紀念宣言》,以抗戰六年來中共的現實表現和自成立以來二十二年黨的歷史實踐作為有力的佐證材料,指出“中國共產黨對于保衛祖國的神圣戰爭是無限忠誠的”(44)《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0冊,第388頁。,強調“我黨奮斗的方向,是使中華民族起死回生的完全正確的方向,并將在今后的歷史實踐中繼續堅持下去,直到完全勝利而后已。共產黨員是一種特別的人,他們完全不謀私利,而只為民族與人民求福利”(45)同上,第391頁。。
二是在行為品質上展示中共重諾篤行、言行一致的形象。1944年7月7日,為紀念抗戰七周年,《解放日報》發表的社論將抗戰七年來中共領導下的敵后戰場與國民黨領導下的正面戰場進行比較,指出“我們共產黨人堅持民主、堅持團結、堅持抗戰、堅持實行三民主義與保證四項諾言,七年如一日,始終不變”(46)《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1冊,第382頁。。
三是在精神狀態上展示中共艱苦奮斗、堅忍不拔的形象。1941年,《中共中央為抗戰四周年紀念宣言》以眾多敵后抗日根據地的建立及根據地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為例,強調中國共產黨是“艱苦奮斗的典型”(47)《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8冊,第490頁。。1943年,《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為抗戰六周年紀念宣言》認為,六年來中共抗戰的現實表現足以證明“八路軍新四軍與敵后人民的艱苦奮斗是史無前例的”(48)《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57頁。,正是這樣的精神狀態催生了一個個奇跡。
四是在組織面貌上展示中共顧全大局、團結協作的形象。1940年,《為抗戰三周年紀念對時局宣言》指出,盡管當時面對國民黨的“反共”“限共”“溶共”“防共”“制共”等反動政策,但為了保證抗日戰線上的團結一致,中國共產黨發表了約束自己領導的抗日武裝隊伍、不在一切友軍中發展黨的組織的聲明。毫無疑問,上述政黨形象的展示,有力地增強了中國共產黨形象傳播的深廣度,民眾在比較和識別中也日益認可了中國共產黨的存在及由其領導的合法性。
黨的形象,一方面存在理想、應然和現實、實然層面的差異性;另一方面具有動態變化性,過去擁有好的形象并不意味著現在或未來自然而然也持有好的形象。這決定了黨的形象建設不是一勞永逸的,必須立足于具體的社會政治生態環境特點加以調適和構建。以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舉辦的抗日紀念儀式為例,在對中共政黨形象進行展示的同時,就如何在保持中提升黨的形象進行了積極思考,提供了一些帶有建設性的路徑指向。
一是堅定人民立場,夯實黨的形象建設的根基。如《中共中央為抗戰六周年紀念宣言》要求“共產黨員應該緊緊地和民眾在一起,保衛人民,猶如保衛你們自己的眼睛一樣,依靠人民,猶如依靠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樣”(49)《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0冊,第389頁。,指出共產黨員“生根于人民之中”,是“人民的兒子”(50)同上,第391頁。。朱德《我們有辦法堅持到勝利》一文也指出,“我們一切力量都出于群眾身上,一切辦法也都由群眾創造出來”,“我們沒有別的本事,我們的本事就只有同群眾密切結合在一起。顯然地,如果我們脫離了群眾,我們就必然要失敗”(51)同上,第418—419頁。。可見,堅持人民立場抓住了黨的形象提升的實質性問題即代表、維護和實現好人民群眾的利益訴求,唯有如此才能從人民群眾那里獲得良好的美譽度。
二是嚴肅政治紀律,明確黨的形象建設的規矩。嚴肅政治紀律最明顯的表現在于突出黨的政治建設,要求堅持黨中央的權威和集中統一領導。如《中共中央為抗戰六周年紀念宣言》要求,全體共產黨員必須“鞏固地團結在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中央的周圍,堅決地認真地執行中央的政策,加強自己的責任心,發揚自己的創造力”(52)同上,第391頁。。王稼祥《中國共產黨與中國民族解放的道路》一文指出,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尋找到抗戰的正確道路與政策,其重要原因在于“有其英明的領袖毛澤東同志”(53)《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477頁。。之所以強調這點,就在于告訴全體黨員在維護和提升黨的形象問題上必須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要將增強黨員個人形象與提升黨的整體形象和維護領袖形象有機地統一起來。
三是強調不斷學習,增進黨的形象建設的本領。如在《中共中央為抗戰六周年紀念宣言》中,中共中央號召共產黨員要“虛心學習文化,學習業務,學習政治,學習理論”,通過整風學習運動來克服身上的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黨八股,從而“學出超人的本領來”(54)《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389頁。。學習是維護和提升黨的形象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對思想政治理論的學習,有助于堅定理想信念,為維護和提升黨的形象奠定堅實的思想理論基礎;對黨規黨紀的學習,有助于加強和改進黨的作風建設,用優良的作風來樹立良好的政黨形象;對有關業務知識的學習,有助于在現實生活實際中依靠過硬的本領把群眾具體利益維護和實現好,將黨的形象的維護和提升落實到行動上和體現在細微處。
綜上所述,政治儀式在中共政黨文化建設中要發揮好積極價值,務必扮演好“載體”的角色。一方面,我們要立足于社會政治生態環境的變化選擇合適類型的政治儀式,將環境發展的要求和變革的訴求,乃至環境中的一些良性生態因子及時而有效地傳遞給政黨文化,推進中共政黨文化的與時俱進。另一方面,我們要堅持中共政黨文化在政治儀式運用中的領導權,這是政治儀式發揮正功能價值的前提。畢竟“儀式之中有政治”,中共政黨文化的領導權為政治儀式反作用力的實施,“指明了正確的政治方向、政治原則、政治目標”(55)司忠華:《思想政治教育儀式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176頁。。此外,政治儀式在中共政黨文化建設中的價值發揮離不開自身的優化創新,如對古今中外的相關儀式要給予“揚棄”、政治儀式內部各要素之間要協同推進、相關運行機制之間要耦合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