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東查閱權穿越制度構建探析

王瀾婧

（福州大學法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傳統上，股東查閱權僅由公司股東享有，其他主體不得主張查閱權。實踐中，一公司系另一公司股東的情形頗為常見。于此情形，母公司股東關心子公司經營情況和財務狀況亦不為過。既然如此，母公司股東是否有權查閱、復制子公司公司文件、財務會計報告和會計賬簿，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一些國家建立了股東查閱權超越制度，允許母公司股東查閱子公司文件和財務資料。我國《公司法》尚未承認母公司股東有權穿越查閱子公司文件和財務資料。對查閱權穿越制度的研究可以為完善我國相關立法提供有益參考意見。

一、股東查閱權穿越制度的意義

查閱權穿越制度賦予母公司股東查閱子公司會計賬簿等文件資料的權利，其本質是股東權利的擴張，目的在于保護母公司股東避免因信息不對稱而導致利益受損。在傳統公司法中，股東行使查閱權的對象僅限于其所出資的公司，不能延伸至具有獨立法人實體資格的子公司或孫公司。然而，隨著公司集團化的發展，公司的多重投資和多層控制結構使得上層公司的股東通常無法有效行使對子公司、孫公司的知情權。而子公司、孫公司的經營狀況、盈利狀況卻又與母公司股東利益息息相關。因此，如何有效保障母公司股東有效實現對子公司的知情權，就成了公司實踐和公司立法中的一個難題。而查閱權穿越制度則可以突破股東知情權實現的瓶頸，對保護母公司股東利益顯然具有積極意義。查閱權穿越理論認為，母子公司結構中股東與公司的關系具有多重性，母公司股東與子公司存在一定的聯系。因此在特定情形下，母公司股東可穿越母公司這一法律人格的屏障，直接對子公司行使某些權利。該理論起源于法人人格否認理論，是對法人人格否認理論的延伸和發展。

事實上，美國法院在1908年就已經出現了涉及股東穿越權行使的判例。2003年《特拉華州公司法》亦予以明確。該制度具有以下幾個功能：第一，股東基于收集的信息，開展調查并作出決策；第二，威懾子公司高管，防止其損害公司及股東利益；第三，股東行使查閱權要基于公司法設定的條件和方式，具有規范股東行為和保護公司利益的功能。［1］大陸法系國家日本因企業集團化經營引發母公司股東權縮減問題，于1999年商法修訂中亦引入查閱權穿越制度。但其立法規定與《特拉華州公司法》的規定有所不同。《特拉華州公司法》第二百二十條規定，股東可以向公司申請查閱、復印或摘錄子公司的賬簿及記錄等資料。而日本現行《公司法》第四百三十三條規定，股東可以提出查閱或抄錄公司賬簿或相關資料。該條還規定，如果股東請求查閱公司賬簿或相關資料，必須取得法院批準。也就是說，在日本，股東行使穿越查閱權的前提是要得到法院的批準，這與《特拉華州公司法》規定有顯著區別。

二、我國母公司股東查閱權行使的困境

（一）立法不完善

我國《公司法》第三十三條和第九十七條分別規定了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公司股東查閱權的客體和具體的行權方式。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查閱范圍為公司章程、股東會、董事會及監事會的決議、財務會計報告以及會計賬簿。股份公司股東的查閱范圍包括公司章程、股東名冊、公司債券存根、三會（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決議和財務會計報告，但不包括會計賬簿。依該規定，僅公司股東有權行使查閱權?！豆痉ā穼π袡嘀黧w的限定無法為母公司股東提供完善的保護。

近年來，我國公司通過轉投資、合并、分立等方式進行集團化經營已成普遍現象。但從公司實踐看，母子公司控制關系中存在不容忽視的缺陷。第一，母公司中小股東的利益被忽視。母公司事實上區隔了母公司股東與子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使得母公司無法對子公司業務行為實施有效的監督。第二，母公司控股股東或者董事會利用對子公司的控制權選派子公司董事成員，更有甚者出現母子公司董事會重合之情形?，F行《公司法》未明確規定母公司股東事前監督之用的查閱權，缺乏對母公司股東權利的充分保護，難以防止母公司股東權利被稀釋甚至遭到架空情形的出現。

事實上，我國《公司法》雖尚未確立股東查閱權穿越制度，但《企業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暫行條例》第二十四條、《企業國有產權轉讓管理暫行辦法》第二十六條、《上市公司重大資產重組管理辦法》第十二條和第二十一條等相關規定，均與股東查閱穿越權制度的立法精神相一致。這為立法上進一步明確承認母公司股東對子公司的查閱權提供了制度基礎。

（二）司法現狀

囿于現行法律規定，我國司法實踐對股東查閱權糾紛訴訟案件的處理結果不一。在很多情況下，母公司股東的利益無法獲得有效保障。

例如，在張寶林訴吉林楚霖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案中，原告張寶林系楚霖集團股東，因其兩次向楚霖集團請求查閱被告及其所屬子公司的公司章程、股東名冊、股東會會議記錄、董事會會議決議、監事會會議決議和財務會計報告，以及楚霖集團及其所屬子公司所有會計賬簿和原始憑證。法院支持了原告關于楚霖公司章程、股東名冊、股東會會議記錄、董事會會議決議、監事會會議決議、財務會計報告的查閱請求，對于請求查閱所屬子公司的章程、股東會會議記錄等相關公司資料的主張，因超出《公司法》規定的股東知情權范圍而不予支持。①吉林省長春市朝陽區人民法院（2016）吉0104民初3896號民事判決書。

而在2014年上海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科朗訴和豐案中，科朗公司系和豐股份公司股東。2012年8月13日，科朗公司對和豐公司的財務自查報告持有異議，遂依據公司章程規定要求查閱和豐公司及其所有子公司、分公司的財務報表、會計賬簿、會計憑證、董事會會議記錄、監事會會議決議、林權證等相關資料。和豐公司未予回復，科朗公司遂訴至法院。上海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審理后認為，在不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的前提下，應當充分尊重公司意思自治，法律雖暫未創設母公司股東查閱權，但并未禁止母公司股東權利一定程度上的擴張。因此，和豐公司章程中對股東知情權范圍所作擴大解釋應認定為有效，股東有權依據公司章程的規定主張相應知情權利。和豐公司于章程中載明股東可查閱公司及其子公司會計賬簿和記錄，故前述公司章程的相關規定不致無效。故法院支持了科朗公司對和豐公司及其子公司、分公司會計報表和會計賬簿的查閱請求。②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3）滬二中民四（商）終字第S1264號判決書。

本案中，母公司股東查閱權的穿越行使得到了法院支持，但其理由并非法律的賦權，而是公司章程的約定。本案暴露出的問題是，當法無明文規定、公司章程亦未見約定情況下，母公司股東查閱權的穿越行使能否得到保護仍然存疑。在立法尚未突破的情況下，各地法院對這一問題普遍持謹慎態度。假如章程沒有規定股東查閱權的穿越行使，法院則多以超出《公司法》規定范圍為由駁回母公司股東的查閱請求。

三、我國股東查閱權穿越制度的構建

我們認為，我國《公司法》股東查閱權穿越制度應當包含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一）主體資格的限制

我國《公司法》對單一公司結構下查閱權行使主體未作限制，即將查閱權定位為單獨股東權，只要具備股東身份即享有查閱權。母子公司中如若遵循單一公司模式，有限責任公司因其股東人數較少，最多不過50人，具有較強的人合性，加之有限責任公司并不向社會公開募股等封閉性特征，單獨股東權模式在有限責任公司中具有可行性和合理性。然而，股份公司中股權分散、股東數量眾多，若不對穿越行使權的主體做一定限制，難以確保子公司正常的經營秩序和商業秘密。筆者認為，可區分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公司對股東查閱權做出不同規定。具體地說，母公司系有限責任公司的，對母公司股東無持股時間和持股數量的要求；母公司系股份公司的，則要求母公司股東應當持有一定股份份額，比如單獨或合計持有一定數量股份，方可穿越行使查閱權。

（二）明確正當目的的判定標準

正當目的是股東行使查閱權的前提條件。某種程度上說，只要股東基于正當目的要求穿越行使查閱權，即使和公司高管利益或公司本身利益不一致，其請求仍應得到支持。多數國家立法將正當目的作為限制查閱權的要件，但并未對正當目的本身進行界定，而是留待法院在具體案例中作出解釋。換言之，查閱目的是否正當交由法官自由心證。但美國特拉華州對正當目的的定義為“與股東利益具有合理相關性的目的”。［2］根據美國相關判例，股東查閱公司文件的合理目的主要包括以下類型：一是計算股票的真正價值；二是查明公司利潤下降和股權價值大幅度波動的原因；三是調查公司高管是否違背忠實義務和信義義務；四是提起派生訴訟前的資料收集。［3］日本則是采取負面列舉的立法模式，規定子公司可以拒絕母公司查閱請求的具體情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第八條借鑒了日本的立法模式，明確當股東存在競爭關系、為了向他人通報、曾向他人通報通過行使查閱權獲取的信息而損害公司利益等三種情形下，可拒絕股東查閱公司會計賬簿及其相關文件資料。無疑，采用列舉形式有利于提高法院的審查效率。

（三）明確查閱權范圍

股東在什么范圍內享有查閱權，是制度構建的核心問題。為滿足公司經營管理之需要，各國公司法賦予公司保存資料的義務。我國《公司法》根據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公司的不同特征，對股東的查閱范圍分別作不同規定。我國目前主要將股東名冊、章程和公司會議記錄、會計賬簿、財務會計報告和其他財務記錄這三大類規定為股東查閱對象的范圍。筆者認為母公司股東穿越行使查閱權的客體，可沿用現行《公司法》之規定。穿越查閱權雖為母公司股東權利的擴張行使，但母公司股東對子公司享有查閱權的范圍不應超過子公司股東所享有的查閱權范圍。母公司股東僅對子公司會計賬簿等資料享有查閱權，對超出母公司控制范圍的文件不得申請查閱。若子公司與第三方之間協議存在禁止條款，則母公司股東對該部分資料亦無權查閱。

（四）明確無需法院許可

對于穿越查閱權的行使是否需要法院許可，學界對此看法不一。我們認為，無須將法院許可規定為權利行使的前置要件。理由在于，首先，法官一般沒有經營公司的經歷，法官并不比公司經營管理者擁有更多的公司經營管理知識。其次，從司法大數據看，法院每年受理的案件數量與日俱增，若在提起查閱權穿越行使之前均需要取得法院許可，難免有浪費司法資源之嫌。母公司股東直接向公司提交查閱申請并交由公司審核其目的是否正當、范圍是否合理，有利于提高母公司穿越行使查閱權的效率。另一方面，由公司自主判斷何種資料可供查閱，何種資料的查閱有可能泄露公司商業秘密，有利于在滿足母公司股東查閱需求的同時保護子公司的商業秘密。其次，商事立法中多采取任意性規范以尊重公司自治原則，若設置法院審查這一前置程序會對公司自治原則造成沖擊。［4］當母公司股東提出查閱子公司會計賬簿及其相關文件請求遭到拒絕后，再通過訴訟等手段尋求救濟，則顯得更為妥當，也更有效率。

四、結語

當下，母子公司式的公司控制結構已經越來越常見。傳統公司法僅允許公司股東行使查閱權的做法已經無法適應公司實踐發展的需要。股東查閱權的擴張是一條可行的改革路徑。股東查閱權穿越制度強化了股東的監督權，平衡了因信息不對稱帶來的利益分配失衡問題，降低了母公司股東監督子公司經營狀況的代理成本。這對于完善子公司治理結構亦不失為一個積極舉措。當下，我國《公司法》的第六次修訂工作正在全面推進。在修訂后的《公司法》中增設母公司股東查閱權穿越制度，實屬必要。在立法正式承認該制度之前，我國各級法院完全可以在《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規定的范圍內積極探索查閱權擴張的裁判方法。而這將為立法的完善提供寶貴的實踐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