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欣
(廣州新華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
2011年,我國頒布的《刑法修正案(八)》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下文簡稱《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修改為污染環境罪。修改后,刑法所禁止的污染環境行為從原來的違反國家規定處置禁止性廢物“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導致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的行為轉變為違反國家規定處置禁止性廢物“嚴重污染環境”的行為。
本罪修訂后不再將具體的施害結果作為犯罪的成立要件之一,此舉旨在降低入罪門檻,嚴厲打擊環境犯罪。但是由于本罪的主觀罪過形式在立法中規定不明,在理論上眾說紛紜,導致本罪在司法實務中適用標準不一,打擊犯罪的有效性和權威性都受到了質疑。
在理論上,對于污染環境罪的責任形式認定主要存在“過失說”“故意說”“模糊罪過說”三種觀點。
持“過失說”觀點的學者認為,觸犯污染環境罪的行為人主觀上應該持過失的心理態度。即其對于自身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的行為可能會出現嚴重污染環境的結果,已經預見但是輕信能夠避免或者由于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其理由如下:
《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原為過失犯罪,修改后的法定刑并未變更,最高刑仍為7年以下有期徒刑,符合刑法對于過失犯罪法定刑的設置習慣。根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修改后的污染環境罪的主觀罪過仍應為過失[1]。
從刑法的整體性看,投放危險物質罪為故意犯罪,而該罪與污染環境罪的客觀對象相同,如果將污染環境罪的主觀罪過定性為故意則會導致投放危險物質罪與污染環境罪兩罪的構成要件要素雷同[2],使污染環境罪失去其存在的獨特價值。故將污染環境罪的主觀責任形式認定為過失更有利于刑法典的完善與統一。
《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的修訂是為了更好地適應生態文明建設的時代要求。我國目前環境污染嚴重,生態文明建設任務艱巨,整治污染環境的行動刻不容緩。如果將本罪的主觀罪過從過失修改為故意,會導致入罪門檻提高,不利于在實踐中打擊污染環境的犯罪[3]。
持“故意說”觀點的學者認為,觸犯污染環境罪的行為人主觀罪過是故意,即行為人明知自己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的行為,可能或者必然發生嚴重污染環境的結果,希望或者放任該結果的發生。其理由如下:
《刑法修正案(八)》將三百三十八條中“造成重大環境事故”的描述修改為“嚴重污染環境”。從刑法法條的表述習慣來看,只有過失犯罪才會使用“事故”這一表述方式,在故意犯罪中不會使用該詞。此處用語的修改即意味著立法者對于本罪責任形式認定的轉變——從過失轉變為故意。
本罪法條只是對犯罪的客觀行為進行描述而沒有明確規定其主觀罪過形式,將本罪認定為故意犯罪,不會超出文意的表達范疇,符合國民對刑法的預測可能性要求[4]。
刑法以處罰故意犯罪為原則,處罰過失犯罪為例外。刑法在確定某種犯罪為過失犯罪時,必然會存在與之相應的故意犯罪,可能是一個,也可能是多個。[5]若將本罪確定為過失犯罪,則會導致刑法缺乏與之相對應的故意犯罪的情況出現。進而造成刑法懲罰主觀罪過較輕的犯罪而放縱某些故意犯罪的怪象。
行為人在實施污染環境的犯罪行為時,對行為所持應該是明知的心態,對行為導致的結果是過失的心態,但是對于結果的認識程度屬于客觀超過要素,不要求行為人對其有明知的認識。
所謂“混合說”即主張承認污染環境罪的主觀罪過形式既可以是故意也可以是過失。
其理由如下:
在司法實踐中,污染環境的行為方式是多種多樣的,行為人對于自己污染環境的行為的主觀心態是復雜的,既有可能是故意,也有可能是過失。采用“混合說”可以達到嚴密法網、更大程度地打擊環境犯罪的效果,符合我國當下保護生態環境的刑事政策要求。
《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修訂后,并沒有對該罪的主觀罪過有明確的說明,即意味著該罪的主觀罪過既可以包括故意,也可以包括過失,如此解釋并沒有超過法條本身的含義[6]。
故意與過失并不是相互排斥,非此即彼的兩種要素,而是可以并存的,具有高低位階關系的規范要素。“故意說”與“過失說”將兩種主觀心態放在相互排斥的維度上,不管使用哪一種觀點都會導致處罰出現漏洞[7]。
在2013年出臺的司法解釋中,第八條明確規定,行為同時構成污染環境罪與投放危險物質罪的,擇一重處斷。投放危險物質罪是過失犯罪,可以看出司法實踐的態度是希望一并處罰基于故意和過失實施的污染環境的犯罪行為。
在司法實踐中,少數判決由于對污染環境罪的主觀方面的要件拿捏不準而選擇回避,且最后仍直接將案件定性為污染環境罪。這種做法雖然是無奈之舉,但其不僅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也是對犯罪構成四要件理論的傷害,甚至可能導致客觀歸罪的危險傾向。判決認定的不規范在本質上反映的是該罪司法適用中存在的復雜問題,我們應該審慎思考上述三種理論學說,為司法實踐提供更加妥善的指導。
第一,“過失說”雖符合國際環境刑事司法處罰過失犯罪的慣例,但在我國現有的犯罪構成要件下難以有效打擊犯罪。首先,要想成立過失犯罪,必須證明存在損害結果,以及證明危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但是環境污染的犯罪中,損害結果大多都是緩慢出現的,污染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也是極其復雜的,在司法實踐中證明難度較大,證明成本偏高。其次,環境污染的結果往往是多個污染行為共同導致的,在我國現持的共同犯罪理論中,只有故意犯罪才能成立共同犯罪,是故堅持“過失”說會導致一些共同污染的行為無法成立共同犯罪,導致罪責刑不相適應情況的出現。
第二,“故意說”雖在證明標準、共犯處理等問題上更具有優勢,但該學說的主要弊端在于使過失導致污染環境的行為容易逃脫刑法的處罰。我國正面臨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過失導致的環境污染情況大量存在,給環境帶來巨大的威脅。如果不懲罰過失導致的環境污染行為,則與我國當下的保護生態環境的精神相悖。其次,本罪法定刑最高為七年有期徒刑,與刑法中一般的故意犯罪的法定刑相比過輕,如果堅持“故意說”,則會導致刑罰不協調情況的出現。
第三,“混合說”因涵蓋了犯罪故意與犯罪過失兩種情況而被認為是最折中的認定方式。但“混合說”仍有不可忽視的弊端,該學說并不能很好解釋污染環境罪到底是故意犯罪還是過失犯罪。
犯罪的主觀方面包括故意與過失,故意心態與過失的心態并非對立,但也不應該是可混同統一的。故意與過失的區分主要在于認定行為人對于危害結果的發生的認識程度與追求程度,行為人對危害結果發生的認知與追求程度從低至高是主觀罪過從過失到故意的階梯式遞進過程。從法理學的角度看,行為人實施犯罪時其主觀心態只能夠有一種,要么是故意,要么是過失,不可能兩者兼之,也不可能視具體案件擇一認定。從刑事訴訟學、證據學的角度觀之,如若現有證據材料難以認定行為人行為時存在主觀故意,則可以考慮其能否證明其行為時主觀存在過失,當難以證明或者證明存疑時則應遵循“存疑時選擇有利于被告的結論”這一規則,將行為人的主觀罪過認定為過失或者認定為無罪過。如若認為污染環境罪的中的行為人可同時存在兩種主觀心態,或者根據具體案件而確定主觀罪過,則是對刑法理論與立法精神的背離,也是對訴訟規則的戕害,難以保持司法公信力與說服力。
以上三種學說都體現了刑法學理論對于犯罪的主觀責任形式理論的反思與檢討,通過對司法實踐經驗的積累總結,我們發現犯罪的主觀故意與主觀過失兩種罪過形式并非處于對立排斥的兩端,而是一種階梯遞進的關系。在這種遞進關系上,主觀故意與主觀過失不可避免存在“模糊地帶”。比如,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的過失在司法實踐的認定中常遇棘手情形。但是主觀故意與主觀過失總體而言還是能夠做到相對區分清晰的。對于污染環境罪的責任形式應認定為故意還是過失,其更多是一個應然問題而非實然問題。本文認為刑法的用語習慣、法定刑設置習慣等屬于理論研究中的總結,并非法定的立法要求,將其作為認定立法意圖的依據說服力較弱。綜上,“故意說”的主張與貫徹更加符合刑法的立法原則與精神。
第一,“故意說”符合罪刑法定原則。我國刑法以處罰故意犯罪為原則,處罰過失犯罪為例外,“過失犯罪,法律有規定才負刑事責任”[8]。《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并沒有明確規定污染環境罪為過失犯罪,根據罪刑法定原則,其應為故意犯罪。
第二,“故意說”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原則將污染環境罪的責任形式認定為故意,表面看似提高了入罪門檻,使得不少過失導致環境污染的行為免于刑事處罰,但實際上是對謙抑性原則的貫徹落實以及對重刑主義的警惕。如何協調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關系一直是法學領域關注的命題,一味地將污染環境的行為認定為犯罪行為予以打擊有可能挫傷經濟發展的積極性,不利于環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故意說”有助于解決共犯認定的問題。在司法實踐中存在不少教唆、幫助他人污染環境的行為,將污染環境罪認定為過失犯罪則無法解決共同犯罪的問題,而“故意說”則可以較好地解決該問題,不至于放縱犯罪。第二,“故意說”有助于降低證明難度。污染環境導致的結果出現緩慢而且往往需要大量的設備檢測認定,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證明更是復雜,采用“故意說”,只需要證明存在污染環境的行為,且該行為已經達到“嚴重污染環境”的程度即可定罪處罰,而不需要證明出現了具體的污染結果,更不需要證明結果與行為之間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降低證明難度更有利于及時有效地打擊犯罪。
從上文可知,現存責任形式的認定主張都有缺陷,相應的缺陷都會為司法認定帶來一定的不便。以“故意說”為基礎,結合國家在新時期下環境治理的經驗進一步修訂污染環境罪勢在必行。
首先,應重新評估修訂《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關于污染環境罪的法定刑幅度。一方面,最高刑為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的設置與刑法中大部分過失犯罪的法定刑相當,容易讓人產生本罪也為過失犯罪的錯覺。另一方面,以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為基準,法定刑的設置應充分考慮污染環境行為導致的嚴重后果以及當前嚴峻的環境形勢與治理效果,而不宜直接保留原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的量刑規定。
其次,應在《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之后增加一款關于過失犯罪的規定。一則有助于明確該法條的責任形式,完善立法。二則有助于嚴密法網,打擊犯罪。在司法實踐中,依然存在不少過失導致環境污染的事故,如果這些事故造成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亦應通過刑法進行積極的規制。三則有助于促進行刑銜接,對于情節顯著輕微不認為是犯罪的環境污染行為可予以行政處置,對于構成犯罪的環境污染行為則予以刑事規制,避免行刑適用的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