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田祥,黎家志
(1.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歷史地理研究所 廣西 桂林 541001;2.賀州市富川瑤族自治縣文物管理所,廣西 富川 542700)
《廣西富川石刻集》的編纂,是廣西富川瑤族自治縣黨委、人民政府積極響應并因地制宜落實國家“一帶一路”發展戰略的舉措,以期發掘富川鄉土歷史文化資源、推廣“瀟賀古道”等文化品牌。歷經三年時間,這本《廣西富川石刻集》即將在華夏出版社付梓面世,全書采取影印石刻拓片、全文抄錄碑文的整理方法,為學界提供了一份不算豐富但較為可信的廣西石刻文獻資料。
廣西賀州市富川瑤族自治縣位于廣西東北部,地處湘、桂、粵三省交界,南嶺西段的都龐、萌渚兩嶺余脈之間,是一座有著數萬年史前文化、五千年歷史文明、兩千多年建縣歷史的三省邊城。富川“上接楚湘,下達閩粵,號要津也”[1],是瀟賀古道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古代中原地區沿瀟賀古道進入嶺南的第一站,也是海上絲路兩廣段的起始點之一。
《廣西富川石刻集》具有彌足珍貴的歷史文獻價值,本書共收錄了154通石刻,包括5通宋碑(其中1通為明代重刻)、22通明碑、2通南明碑、105通清碑、20通民國石刻。石刻類型多樣,有摩崖、石碑、墓碑、建筑題刻等;涵蓋內容非常廣泛,包括官府告諭、宗祠、廟宇、門樓、田產、墓志、修路、修橋、興學、均役等內容,以下簡略介紹這本石刻集所關涉的歷史與文化主題。
富川瑤族自治縣東北福利鎮務溪村靈溪巖的宋大觀四年(1110)摩崖石刻記載:“馮乘上乘顕坊信善林中桂在祖業沽溪莊靈溪嵓記”,據《輿地紀勝》卷一百二十三,馮乘縣于宋開寶四年(971)被廢入富川縣,原馮乘縣治當降為馮乘市,然而馮乘縣舊治如何變動及其地望在何處,迄今仍未有定論。這塊摩崖石刻表明大觀四年馮乘市下有“上乘顕坊”,這是什么性質的“坊”,是否屬于唐代坊市制下的“坊”,是否為唐代馮乘縣所設置?總之,這一摩崖石刻為南嶺山區縣級及縣以下政區變動提供了一些思考。
富川地處湘粵桂交界山區,屬于內地邊緣地帶,山區社會控制與資源開發是這一地區的重點所在。明以前石刻記載無多,但入明后,富川縣境內變亂頻仍,洪武二十三年(1390),官府始設富川守御千戶所;洪武二十九年(1390),官府將富川縣治遷至富川千戶所(今富川古明城內);景泰元年(1450),富川縣靈亭鄉傜人糾合冷水諸源傜人,并會合湖南江華、永明二縣傜人,聚集了千余人起事,經征蠻將軍、廣西總兵田真等率領精兵征討,此次變亂很快被平定,余黨復舊業。正德、嘉靖間,富川縣內仍不時有寇盜竊發,該地民眾面臨變亂時,如何據鄉自保;變亂平定后,他們如何向地方官府登記戶籍,官府又如何予以確認?
今古城鎮秀山村后山有一塊《留記》的摩崖石刻透露了不少信息:
立記者,所以記其祖宗之源流也。自洪武始,初祖公胡汝賢創立基業,欒業相承,子孫叨承,仰賴先人迄今永久而不忘也,迨至正德、嘉靖之初,因寇盜生歹,設立名山,曰竒峯也,以此為之寨,命匠鳩工,不日而成,雄偉高峻,四方有壁立之勢。而寇盜無侵擾之患,是以子孫得以享無虞之樂矣,歌與盛哉。茲惟悠遠弗征,故是而書之石,以為后人企慕之思……
這一摩崖石刻當刻立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或其后不久,此時秀山村胡姓后裔自稱洪武初“祖公胡汝賢創立基業”,而后子孫相承,碑文列有洪武十四年(1381)至嘉靖四十一年間每十年一造冊的戶名。正德、嘉靖之初,因寇盜不時生發,他們命匠鳩工、依山立寨,故“寇盜無侵擾之患,是以子孫得以享無虞之樂矣”,這段歷史應該是他們依山立寨、勉力自保的親身經歷。然而需要追問的是,他們為何要在嘉靖四十一年或其后刻立這一石刻,為何要刻立先前的戶名,他們自稱先祖于洪武初創立基業的意圖又是什么?
至明末風雨飄搖之際,富川縣內同樣也不安寧,崇禎十五年的《邑侯黃公生祠記》記載了知縣黃世燿強化軍事防守、積極平定地方“不軌”之事:
值腥夷播亂、流寇猖獗,侯為之奮威武、增營壘、嚴操練、慎關防,尋而丑類銷、妖塵凈,四境安堵矣……值今不幸,叛傜煽焰,奸宄效尤,內有一二無賴,糾合兇頑,謀為不軌,侯聞之,而飲水在念,蛟剸斷、茭殲不待于時,幸而群妖事敗,或獲擒,或授馘,若鼎魚就沸、穴兔阽危。
清初,富川縣內處于權力真空狀態,社會完全失序,張獻忠余黨曹志建等流竄富川縣,本縣傜人及四鄉土豪也蜂起攻城,富川縣“遂成墟落”。隨著清王朝在廣西統治逐漸穩定,并不斷加強南嶺山區的軍事防守,先后設立了富賀營(康熙二十一年改設,1682)、麥嶺營(雍正八年,1730),廣西、湖南二省官軍定期聯合會哨,并于麥嶺添設平樂府捕盜同知(雍正八年)。
富川政治軍事秩序逐漸穩定后,富川縣的資源開發進程也得到加速。雍正十年(1732)《奉縣封禁坑場碑》記載平樂府富川縣與湖南永州府江華縣禁止開采礦場:
為棍徒盜洗礦砂、壅害禾苗、永行封禁事。照得礦坑久奉嚴禁,私采大干法紀。茲本二縣訪查,不法棍在于黃牛垚、清水江二處山坑,膽敢違禁刨洗礦砂,以致砂石隨水壅流,殃害禾苗。棍徒作奸,農民失業,殊堪痛恨。除現在密拿并已往不究外,合行出示,刊石永禁。為此示,諭兩縣民及附近坑場居民人等知悉,嗣示之后,無得私行刨挖,倘有不法棍徒仍蹈前轍,許爾附近千長、寨老、月甲人等立拿解赴,本二縣按律究擬,盡法重處。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雖然地方官府封禁礦場的目的,在于防范“棍徒作奸,農民失業”,但山區資源開發吸引了大量外來人口的涌入,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清代富川縣的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
在晚唐李渤、魚孟威疏浚靈渠以前,瀟賀古道應是自湖南南部進入嶺南、抵達廣州的主要路線之一;晚唐以降,瀟賀古道的地位急劇下落,這一路線變為地方性交通,但瀟賀古道依然帶動了沿線地區的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發展。
位于三省交界地帶的富川縣處于這一交通路線的要沖位置,一座座矗立在山野間的風雨橋就是明證。據有關部門統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富川縣仍有各類風雨橋108座,至今僅幸存27座,都被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風雨橋下通常刻立了一些碑刻,記載歷代捐款、出料、出力者的芳名,見證鄉民共同建造或修繕風雨橋的歷史。
朝東鎮油沐村黃沙河上的回瀾風雨橋,現存明清時期石碑共12塊,值得注意的是題名碑記中所蘊含的信息,如在崇禎十四年(1641)正月刻立的《鼎建回瀾石橋題名碑記》中,捐款者不僅僅來自富川一縣,也有來自湖南永明縣(今江永縣)、梧州府懷集縣(今屬廣東肇慶市);他們身份多元,包括鄉宦、監生、庠生、耆老、信吏、齋士、僧人、平民等,也有不少女性積極參與捐款。同年七月刻立的《金石壯志》(《重建回瀾石橋序》),由“敕命督理印馬屯田、巡按直隸應天山東河南潼關衛所等處地方監察御史、加升太仆寺少卿”邑人何廷樞撰文,記載了重修風雨橋經過,《勝跨連虹》《樂舍芳題》《山川一握》三塊石碑則記錄了大量捐款芳名,不僅有平樂知府、富川知縣、典史、醫官,湖南永州府枇杷所千戶等人居然也參與捐款。回瀾風雨橋的鼎建及重修,突出體現了廣西、湖南、廣東三省交界地帶地方社會的互動。
除了風雨橋,還有不少捐建拱橋、石板橋、橋亭及修路的石刻,如朝東鎮福溪村的《新建福溪面前橋摽名記》《重修小畔路記》《改建石橋記》《福溪坊砌理前街記》《修路題名記》《改建大砈橋碑記》《重修錦橋謹題名記》,秀水村的《宣教房砌兩岸路記》《建復登瀛橋記》《重建江東橋石 記》,龍歸村的《重建輿梁題名垂記》,崗中村的《重修集賢橋碑記》;城北鎮鳳溪村的《囗建橋亭之記》《重修石橋碑記》;麥嶺鎮黃候泉村的《新修大路碑記》;葛坡鎮深坡街的《千秋記》《續街記》,上清塘村的《上清塘新修路碑記》;縣城內的《重修中室前路碑記》,等等。以上這些石刻僅是富川現存交通石刻的一小部分,但正是這些由官民等多元人群共同建造的交通設施,構筑了瀟賀古道交通路線及富川縣內外的交通網絡。
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鎮貝村均徭役告示碑》反映了清前中期富川縣至平樂府城的官員往來、公文傳遞路線,它還揭示了清代富川縣交通沿線夫役分攤的問題。清初以來,“自該縣抵源至恭邑所屬之龍虎關赴郡、赴省,及由龍虎關回縣,向系抵源、石古源、南源、新田猺民應雇;又由龍虎關回麥嶺夫役,從前原雇寶劍等寨民夫,嗣因龍虎關相距寶劍等寨遙遠,往雇需時,多有未便,隨就近撥雇石古源等猺人,相沿已久”,抵源、石古源、南源、新田四源民眾不僅承擔著由富川抵源至恭城龍虎關、赴郡、赴省及由龍虎關回富川縣的夫役,還承擔著龍虎關至麥嶺的夫役。而實際上龍虎關至麥嶺及麥嶺至富川縣城,均應由寶劍寨等夫役承擔,因此二地民眾由此發生訴訟,經官府調解,才適當緩解了四源民眾的夫役負擔。
富川的門樓建筑何時出現,目前已難以追溯。本石刻集共收錄了22塊門樓碑記,以朝東鎮油沐村胡家門樓最早,時間在萬歷四十五年(1617)十二月二十九日。入清后,富川縣內門樓碑記大量增加,本石刻集收錄的碑記皆在嘉慶后。多塊石刻中記載了門樓的多重功能,城北鎮龜石嶺村和睦門樓道光十三年(1833)季冬月刻立的石碑記載曰:“嘗謂培神宅場,非門樓無以為功;有事公議,舍門樓無以束身,則門樓之設,不惟興一村之壯觀,亦且有利于人事”。朝東鎮油沐村大門樓光緒十年(1884)仲夏月刻立的《重修門樓碑記》載曰:“余村先達于中路鼎立門樓,一以作關鍵,一以壯觀瞻,洵善舉也”。朝東鎮油沐村委岡中村民國十一年(1922)桂月刻立的《重建門樓記》稱:“建立門樓,以作關鍵,以培風水,一門衍慶,四壁光輝,前績昭垂,后昆丕顯”。綜合而言,門樓的實用功能有二:一為村落內部的“關鍵”,發揮一定的防御功能;一為村落的公共空間,成為村民議事的公共場所。門樓的文化功能亦有二:一為培神宅場,可培植一村風水;一為村落的文化地標。富川的門樓反映了村落內部格局的變遷,它與交通格局、聚落人口、鄉村宗族建設等息息相關,也體現了鄉村社會的內在秩序。在當下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富川的門樓文化值得進一步發掘。
在帝制中國時期,除了政治軍事控制途徑,歷代政府還通過神道設教、科舉、教育等教化舉措,逐漸吸收地方力量進入王朝體制、改變地方社會面貌,增強地方民眾的國家認同意識。富川處于早期華夏文明進入嶺南地區的前沿地帶,郡縣制度的推行、瀟賀古道的通達等,都積極推動著這一地區的文明化進程。
這一進程突出體現在地方文教事業的發達上,乾隆《富川縣志》卷二《風土志》總論道:“富水僻處嶺表,實邇衡、湘;《舊志》謂:‘聲教在八桂之先,人物萃三江之秀’,非溢美也。宋明以來,科甲蟬聯,衣冠文物,幾埒中州……自我朝百余年來,仁漸義摩,禮陶樂淑,文教覃敷,無間幽遐,而傜僮亦蒸蒸向化焉。”[2]富川有據可查的第一所書院是朝東鎮秀水村的江東書院,建于宋嘉定十四年(1221),此后秀水村科第連綿、人才輩出。至明清時期,除了官辦的縣學,地方官員還創辦了富江書院,尤其是道光十三年(1833)平樂知府唐鑒、富川縣訓導朱德鉠等在“東五源”(龍窩源、平石源、沙母源、三輦源、倒水源)捐建的五源書院、蒙泉義學,“黨有庠、塾有師,不以傜習而甘自暴棄,是能出幽谷而遷喬木也,蒙以養之詩書,化其質性禮讓”(《倒水源添設蒙泉義學記》),期望“以詩書而化群蠻”。與此同時,地方士人也積極開辦書院、義學、私塾(書房),倡建賓興組織等,如福溪村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學堂碑記》稱:“近沐皇清覃敷,文教化被山陬,凡屬童蒙,可不素教而預養之乎?”葛坡深坡街村例貢生蔣登云于咸豐十年(1860)捐資創建“恕堂書屋”,正因為族中子弟貧富不齊、教育不能普及之故。
道光二十八年(1848),曾任富川知縣的羅成綸一語道出崇文重教的目的,“以冀富邑之人文蔚起”,“人文蔚起”一詞,本石刻集先后共出現了6次,分別在《重修馬王廟記》《廣種福田》《重建靈溪廟題名記》《重建輿梁題名垂記》《創修回瀾橋亭路記功》《移建文昌閣記》中。“人文蔚起”的頻繁使用,不僅代表著明清時期富川地方官員、文人的美好愿望,也表現了富川的深厚文化底蘊與未來文化態勢,正如羅成綸《移建文昌閣記》碑文所言:“方今文教昌明,僻壤窮陬,弦歌殆遍,富雖邊陲僻處,夫非猶是文物聲名之地也?”
地方家族則是推動富川地方文教的重要力量,他們通過建設宗祠族學,培植教育人才,積極參與科舉,以維持地方名望之不墜;現實的政治力量也投射至地方廟宇,他們共同參與修建祠廟寺觀,祭祀祖先或其它神祇,經營或爭奪廟產經濟等,本石刻集也收錄了不少這些內容的碑文。
富川現存石刻資源可謂相當豐富,本石刻集僅選取了其中一部分,以上簡要的介紹自然掛一漏萬,尚不足以全面揭示富川石刻歷史文化內涵與價值。限于時間與精力,還有很多調查的碑文未能及時收入本書,希望以后有機會繼續調查與整理,進一步挖掘富川瑤族自治縣歷史文化內涵,為南方絲綢之路與瀟賀古道研究提供文獻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