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宏輝
胡適是“20 世紀中國最具國際聲譽的文化巨匠”(1)歐陽哲生:《歐陽哲生講胡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年,第5 頁。,他的著述在英語世界廣為傳播:一方面,他的英文著作在歐美出版,產生較大影響;另一方面,他的許多中文著述又被譯介,引起海內外研究者的重視。(2)參見鄭澈:《英語世界的胡適研究》,《安徽史學》2017 年第1 期,第130—142 頁。目前學界對胡適著述譯介情況的研究,多集中在哲學、思想史、文學革命等方面,而在文學革命方面,又較多地關注胡適新詩的外譯(3)參見鄭澈:《胡適詩歌在英語世界的譯介現狀》,《新文學史料》2018 年第3 期,第148—154 頁。。鮮有論者注意到胡適的詞學活動也同樣有著世界性的影響——胡適編選的《詞選》在20 世紀20 年代出版之后,很快就有了該書的英語選譯本,20 世紀50 年代又出現了日語轉譯本?!对~選》是一部風格鮮明的唐宋詞選本,是體現胡適詞學思想與白話文學史觀的代表作。目前學者已就《詞選》在國內詞壇的影響展開論述。(4)相關成果有施議對:《胡適詞點評》,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第157—214 頁;胡適選注、劉石導讀:《詞選》,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1—18 頁;劉興暉:《晚清民國的唐宋詞選本研究——以光宣時期為中心》,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71—204 頁。本文關注的重點則是《詞選》在海外的傳播與接受情況,在《詞選》的外譯過程中,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翻譯策略尤其值得關注。
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胡適積極倡導文學革命,他的詞學活動也是基于這一立場。胡適治詞是白話詩運動在詞學領域的延伸,“在白話詩創作和理論都有了一定成就之后,胡適于1923 年開始編撰《詞選》?!?5)聶安福:《胡適的詞學研究與新詩運動》,《長江學術》2007 年2 月,第43 頁。1927 年,《詞選》由商務印書館印行,隨即在國內大受歡迎,不久又流傳至國外。1933 年,英國漢學家克拉拉·凱德琳·揚(Clara M. Candlin Young,1883—?)出版了譯著《風信:宋代的詩詞歌謠選譯》(The Herald Wind: Translations of Sung Dynasty Poems, Lyrics and Songs,下文簡稱《風信》),由克拉麥·賓(L. Cranmer Byng)、胡適作序,收錄于約翰·墨里(John Murray)出版公司的“東方智慧叢書”(Wisdom of the East Series)。凱德琳生于1883 年,英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出版有《民間音樂——中國流行歌謠選集》(Songs of Cathay: An Anthology of Songs Current in Various Parts of China among Her People)、《陸游的劍——中國愛國詩人陸游詩選》(The Rapier of Lu, Patriot Poet of China)等。凱德琳研治中國古典文學深受家學的影響,她的父親喬治·凱德琳(George T. Candlin,1853—1925)為英國傳教士,也是著名漢學家,1898 年出版《中國小說》(Chinese Fiction)。《風信》扉頁中有獻詞“致我的父親,我沒有跟從他的腳步,直到他逝世”(1)Clara M. Candlin Ed., The Herald Wind: Translations of Sung Dynasty Poems, Lyrics and Songs. London: John Murray, 1933, pp. 1—113.,并引錄《中國小說》中的一段話,以示對父親的紀念。
胡適為《風信》所作序言署名“HU SHIH”,結合施賴奧克(J. K. Shryock)“胡適序言對‘詞’進行了解說”(2)J. K. Shryock, “Review: The Herald Wind by Clara M. Candl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54. 3 (1934): 316.以及該書的日語轉譯本《后記》中“胡適序文”(3)《風信》的日語轉譯本為《宋代の抒情詩詞》(《志延舍文庫》其六,油印本,1952 年),譯者為小林健志(Kobayashi Kenshi,1915—1997)?!逗笥洝分赋觯讹L信》卷首有克拉麥·賓與胡適的《序文》。等信息,可以斷定作者“HU SHIH”即為胡適。查閱《胡適未刊英文遺稿》《胡適英文文存》《胡適全集》等書(4)參見《胡適未刊英文遺稿》(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1 年)、《胡適英文文存》(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 年)、《胡適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等。,序文均未見收錄,可視為胡適集外佚文。在序文中,胡適首先稱贊了凱德琳的選譯,“這本集子里的60 余首詞都是詩歌中的典范”(5)文后附有《序》全文的譯文可參考。,然后對詞進行了解說,分別介紹了詞的起源、詩詞之別、詞曲演變歷程。這篇序言與胡適《詞選·序》中提出的“詞起于民間”“詞史三期說”的詞學觀是一致的,但并非《詞選·序》的英譯。胡適《風信·序》面向英語讀者的解說簡潔淺顯,是20 世紀30 年代初胡適對其詞學觀的一次集中闡述,也是其詞學活動的總結。
從副標題來看,《風信》所選譯的是宋代的詩詞歌謠,似乎與只選錄唐宋詞的胡適《詞選》關系不大,但從選錄情況以及編譯內容等可以推斷出占該書主體部分的詞選譯自《詞選》。一方面,《風信》所錄詞人、詞作及其編排次序,都與《詞選》高度一致。《風信》共選錄82 首詩詞歌謠,(6)本文論述的重點是詞,因此關于《風信》中收錄的絕句、歌謠略而不論。實際上《風信》中的10 首絕句,都譯自《千家詩》;歌謠部分題目是“Miscellaneous Lyrics and Songs”(各色各樣的的歌詞和歌謠),由顧子仁博士(Dr. T. Z. Koo,1887—1971)收集,收錄于凱德琳所譯的《民間音樂:中國流行歌謠選集》。其中詞作數量達到64 首,占了絕大多數,正如施賴奧克在書評中所說的那樣:“《風信》的副標題一定程度上誤導了讀者,因為所選譯的多是為配合音樂而演唱的詞?!?7)J. K. Shryock, “Review: The Herald Wind by Clara M. Candl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54.3 (1934): 316.《風信》共選錄20 位詞人的詞作,全部為胡適《詞選》中收錄的詞人,其中包括向鎬、朱敦儒等其他選本罕錄的詞人;詞人的排列順序,也與《詞選》完全一致。此外,六十余首詞中,除了誤作為陸游詞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一闋外,其余全部詞作也都收錄于《詞選》中。另一方面,《風信》的詞人小傳,也直接節譯自《詞選》。如關于朱敦儒的小傳,《風信》云:
河南人。少年時以詩聞名。他曾被皇帝征召為高官,但辭官不就。當再次被征召,他才應征。不久因政敵誣告而被罷免。他活到很老。他的詞被分為三類:年少時書寫娛樂生活;當北宋衰落,他中年時期抒發感傷;最終在晚年,他的詞反映飽經世變的哲理。
這段文字,從籍貫、仕途、年歲、詞的分類進行介紹,實際上是對《詞選》朱敦儒小傳的刪節概括。通過以上兩方面的比對分析可以發現,《風信》一書的形成,先是選譯胡適《詞選》構成主體部分,另加上十首絕句、八首歌謠,由此定副標題為“宋代的詩詞歌謠選譯”。
胡適編選《詞選》是代表他“對詞的歷史的見解”,所選詞“大都是不用注解的”(8)胡適:《詞選·序》,見胡適選注,劉石導讀《詞選》,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7 頁。。而《風信》是選中之選,其選譯情況也能大致反映《詞選》的選詞標準。如《詞選》中選錄最多的是辛棄疾(46)、朱敦儒(30)的詞;《風信》中選譯辛棄疾(9),朱敦儒(6),也恰為選譯最多的詞人。在具體詞人詞作的選譯上,《風信》以知名度為標準,這也是海外詩詞選譯本常采用的選錄標準。如唐五代詞人只選溫庭筠、韋莊,蘇軾詞只選譯《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
雖然《詞選》中的詞通俗易懂,但凱德琳的漢學功底畢竟有限,因此她的選譯不得不依賴他人的幫助。在《風信》的成書過程中,她曾得到多人的協助:先是在周氏(Mr. H. L. Chow)指導下理解詩詞原意,周氏不僅為她朗讀詩詞,并且將準確的評論融入解說中;此后多蘿西·盧瑟福(Dorothy Rutherfurd)、瑪麗·拉姆齊(Mary Ramsay)博士、米勒(C. K. Millar)等給予鼓勵。這些選譯的詩歌多數先在期刊《詩歌評論》(The Poetry Review)中發表,然后結集為《風信》,并由期刊編輯推薦收錄至“東方智慧叢書”。
《風信》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十分廣泛,不僅多次重印,而且傳播范圍廣。1933 年在倫敦出版后,此書分別在1947 年、1955 年、1982 年再版。英國之外,1934 年此書又在美國紐約由達頓(Dutton)公司出版。在英語世界之外,此書在日本的傳播也值得關注,20 世紀50 年代出現了日語轉譯本。
《風信》流傳至日本以后,酷愛中國古典詩詞的日本學人小林健志又將此書轉譯成日語。由于沒有轉譯《風信》的歌謠部分,小林氏將書名更改為《宋代的抒情詩詞》(1)小林健志編譯:《宋代的抒情詩詞》,《志延舍文庫》第六種,油印本,1952 年。。小林健志,1915 年出生于埼玉縣,1939 年東京大學機械科畢業后,就職于日立精機,之后曾為芝浦工業大學教授、宮野鐵工所董事等,1997 年去世。小林氏對中國古典詩詞持有濃厚興趣,曾出版30 種以上相關中國古典詩詞的書籍,總命名為《志延舍文庫》(2)立命館大學有中田勇次郎(Nakada Ujiro,1905—1998)舊藏小林健志《志延舍文庫》16 種,其中與詞的日譯相關的有《漁父》《十六字令》《續十六字令》《單調的詞》等。?!端未氖闱樵娫~》是《志延舍文庫》第六種,這是較早的一部英、漢、日三語的宋代詩詞選。
小林健志轉譯《風信》的原因,是注意到該書所譯主要是宋詞,而宋詞在日本的翻譯并不興盛。他在《宋代的抒情詩詞·后記》中寫道:“在搜集中國及日本詩歌的英譯本、中國詩的日譯本過程中,我感覺我國關于宋詞的著作極少,因此有了編寫此書的計劃。”(3)《宋代的抒情詩詞》,第230 頁。后文引用此書之處,不另注。編譯此書時,小林氏是通產省附屬機關工業技術院機械實驗所的一名技工,閱讀中國古典詩詞為其忙碌枯燥的生活提供了一絲安慰。
值得注意的是,小林氏沒有注意到《風信》中的詞譯自胡適《詞選》,絕句譯自《千家詩》。他采用的翻譯方法也不是英語直接譯成日語,而是先找出英譯本的原漢語詩詞,再參照英語從漢語譯成日語。在查找《風信》的原詩詞時,小林氏主要是從作者的別集中查閱。因此一旦有《風信》誤題作者或作家別集未收的情況,就給原詩詞的查找帶來極大不便。如《風信》誤題為陸游詞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一闋,小林氏未在陸游集中找到原詞,通過《詞綜》卷四才確定此詞作者為范仲淹;《風信》譯有劉克莊七言絕句《鶯梭》,他在《后村集》中并未找到原詩,因此代之以元代謝宗可的七言律詩《鶯梭》。
《宋代的抒情詩詞》在轉譯過程中,在編譯體例、詞人小傳、注釋等方面對《風信》做了較大改動。首先,在體例上,《風信》書前的致謝以及克拉麥·賓、胡適的《序言》在轉譯時都被刪除,書后附錄的八首民謠或雜詩,由于“時代各異”也被略去。但書后的附錄增加了小林健志關于中國詩詞的評論,包括《中國詩概觀》《中國詩日譯本目錄》兩部分。其次,《風信》的詞人小傳較為簡略,日譯本雖然增加了一些內容,但“如果小傳過長,詩詞的排版就會超出紙張外,因此很多必須言及的重要生平事跡也很大程度上被省略”。日譯本的小傳雖然也較為簡潔,但與英譯本相比,又并不是簡單的對應關系。如陸游小傳,日譯本云:
字務觀,山陰(浙江省紹興)人。范成大在蜀為統帥時,陸游為參議官。為人慷慨多感、不拘禮法,因人譏其頹放,故自號放翁。晚年喜閑適。他的詩意態豪爽,風骨俊逸,一生所作達一萬首,是與北宋蘇軾并列的南宋一大詩宗。偶一填詞,兼具悲壯、豪邁、濃妍、靜峭等特征。《劍南詩稿》85 卷之外,尚有《老學庵筆記》《入蜀記》等著作。
相較于《風信》,日譯本增添了陸游字號、人格、詩風以及作品等內容。再次,在注釋方面,《宋代的抒情詩詞》不僅對英語詞匯進行了注解,而且對漢語詩詞進行了解說,包括詞調格律、字詞意思等。注釋較多的時候,考慮到排版的美觀,很多腳注被移到全書的最后,以“補注”的形式呈現。其目的是在一頁紙上能夠呈現三語內容:左邊是漢語詩詞與日譯,右邊是《風信》的英語原文。這種三語對照的編排方法,是為了讓讀者依據閱讀的不同次序和對照的方法來獲得良好的閱讀體驗。
小林健志謙稱自己毫無漢語詩詞素養,《宋代的抒情詩詞》要見笑于方家。實際上此書得到日本詞學大家中田勇次郎的重視,同時也影響到花崎采琰(Hanazaki Saien,1903—1998)、日夏耿之介(Hinatsu Konoshuke,1890—1971)等人的中國古典詩詞翻譯,為日本的中國詞譯介做出了貢獻。
凱德琳對胡適《詞選》的選譯得到不少漢學家的指點和幫助,凝結著諸多學人的心血,因此《風信》在許多翻譯細節的處理上讓人贊嘆。小林健志在《風信》的轉譯上歷時數年,查閱群籍,參考了眾多中國古典詩詞的日譯本,他的翻譯也同樣讓人驚喜。中、英、日三語之間的對照,能讓我們看到兩種譯本在詞牌、句式、韻律等方面的處理方式,有助于分析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翻譯策略。
詞牌是詞在外譯過程中首先要面對的問題。目前所見多種英譯詩詞對詞牌的處理,或直接音譯,或音譯之外加入詞牌作用的說明,即譯為“To the Melody of…”“To the Tune of…”。《風信》對詞牌的處理是省略,以譯者理解的詩詞內容為題。詞牌對于詞的意義無疑是重要的,它確定了詞應當遵循的特定韻律。但對于外譯來說,這種特殊的作用卻無用武之地,因為英譯的詞句長短、節奏、韻律都已發生很大的變化,根本無法看出漢語詞作的曲調,揭示詞作主旨的標題反而能讓讀者更好地理解詞作內容。如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多種英譯本都譯為“To the Tune of Yu mei-jen”,這種譯法雖然準確,卻沒有太多的實際意義?!讹L信》有意略去詞牌,譯題為“The Emperer’s Lament”,揭示詞作是帝王李煜的悲悼曲。在詞的英譯史上,凱德琳的這一創舉是值得注意的?!端未氖闱樵娫~》秉承了英譯本的這一做法,改變了以往日譯詞直接使用詞牌的方式,將題目譯為“帝王の悲歎”(帝王的悲嘆)。小林氏從英語轉譯而來的這種翻譯方式,在詞作的日譯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查閱中國歷代詞在日本的譯注,(1)參見萩原正樹(Hagiwara Masaki)編:《中國歷代詞(附日本)譯注所載書索引》,2020 年,網址:http://www.ritsumei.ac.jp/~hagiwara/utf8yaku.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 年11 月27 日。可以發現李煜這首詞都是以“Tish(xii)(ix)”(虞美人)為題??梢哉f,對于只有詞牌而無詞題的詞作來說,凱德琳與小林健志的這一詞牌處理方式是值得肯定的。
句式編排是詞外譯的又一重要方面。胡適《詞選》已經對詞的編排做了大膽的嘗試,他在《詞選·序》中說:“關于分行及標點,我要負完全責任?!?2)《詞選·序》,第7 頁。胡適采用新詩的排印方式,將詞逐句分行,上下片空一行分段,并使用新式標點?!讹L信》在選譯過程中,多用短句,每句分行,實際行數已遠超原詞?!端未氖闱樵娫~》在轉譯時,未與英譯本同步,而是將漢語詩詞逐行翻譯。我們以陸游《訴衷情》上闋為例:
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 匹馬戍梁州。/ 關河夢斷何處?/ 塵暗舊貂裘。(3)《詞選》,第250 頁。
凱德琳英譯為:
The Aged Warrior
Ten thousand miles / I travelled, in the past, / To seek distinction: military fame. / I guarded Liang Chou all alone / Astride my horse. / Of frontiers, / Of boundaries, / Where are those faded dreams? / Where vanished now? / My sable robe is darkened by the dust.
小林健志轉譯為:
老兵の思ひ
其の昔萬里の外に封侯の手柄PH覓(X) / 匹馬tìて梁州PH戍りftり / 今し関塞と黃河との夢斷へててtt何処 / 目に入tftt塵に塗xvし古ffi皮著AU
以上凱德琳的英譯文字可以直譯為:
萬里 / 我曾遠行,/ 去尋找榮耀:軍人的聲譽。/ 我孤身守衛梁州 / 騎著我的馬。/ 邊疆,/ 國界,/那些褪色的夢在哪里?/ 現在消失在哪兒?/我的貂皮長袍已被塵封變暗。
可以看出,英譯文的詞意非常忠實于原文,但從頻繁的換行來看,翻譯除了受到詞的韻律與分行的影響外,也具有明顯的西歐短詩風格。凱德琳的翻譯可視為具有散文風格的新詩再創作。與一些逐行對應的英譯詩詞相比,《風信》中的詩詞翻譯都有這種明顯的本土化傾向。與此相對,小林健志的日譯在分行上是完全依照漢語詩詞的,一句一譯。翻譯語言采用古日語與現代日語相結合的方法,這種方法既區別于日語訓讀之法,與日語現代語譯也不盡相同。對于中國古典詩詞的外譯,相較于英譯,日語具有同屬漢文化圈、語言相近的優勢,詞的句式之美在日譯過程中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保留。
詞的韻律是詞外譯時的一大難題,無論何種語言的外譯,對中國古典詩詞之形式美都會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在韻律的處理上,英譯卻比日譯有著更大的優勢:英語詩也是注重韻律的文體,而日本的和歌或俳句都不太講究押韻。《風信》在注重原詩詞韻律的基礎上,十分注意翻譯之后的押韻問題,雖然這種押韻已經與原詩詞的韻律無關,但可以讓讀者感受到這是一種押韻的文體。如前文所舉陸游《訴衷情》上片,凱德琳所譯多句押了尾韻,同時也有換韻。凱德琳能在忠實于詩詞原意的基礎上,又以英語詩體的形式呈現中國古典詩詞之美,這是難能可貴的。相比之下,小林健志的日譯只能忠實地逐句翻譯,完全不能顧及詞的節奏和押韻。從這個角度來說,英譯詩詞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和再創性,而日譯詩詞過度依賴于原詩詞。這也是《風信》能以英語詩歌的形式呈現,而大多數日譯中國古典詩詞都需依附于漢語詩詞的原因所在。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風信》在詞牌、韻律以及詞意的處理上都較為合理,總體而言,其翻譯水平是值得稱道的。美國施賴奧克卻認為該書“英譯水平不如韋利的譯作”(1)J. K. Shryock, “Review: The Herald Wind by Clara M. Candl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54.3 (1934): 316.。實際上阿瑟·韋利(Arthur Waley,1888—1966)所譯以詩為主,而詩與詞的英譯尚有較大的差別,因此這種對比多少有些牽強。然而十幾年后凱德琳選譯的《陸游的劍——中國愛國詩人陸游詩選》的翻譯水平卻不盡如人意,(2)錢鍾書曾在1946 年《書林季刊》(Philobiblon)發表英文書評,就該書的翻譯及陸游形象的符號化展開評論,書評指出了凱德琳諸多誤譯之處。文章后來以《書評三》(“Critical Notice III”)為題,收錄于《錢鍾書英文文集》,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 年,第333—349 頁。究其原因,并非是凱德琳的漢學水平退步,而是兩書所譯的詩詞難度有很大差別?!讹L信》所選譯的詞來自胡適《詞選》,而《詞選》所選錄的詞多為白話詞,“大都是不用注解的”(3)胡適《詞選·序》,第7 頁。。陸游的詩卻多用典故,且常有文言、地名等較難理解的字詞,錢鍾書批判凱德琳誤譯的地方,也多是這一類。如《聞虜亂有感》,凱德琳誤譯“虜”為“俘虜”,就是沒注意到“虜”可以是中原士人對北方異族的蔑稱。(4)參見龔剛:《英譯陸游詩與陸游形象的符號化》,《中國比較文學》2013 年第4 期,第19—20 頁。
無須否認的是,由于古典詩詞語言的凝練、藝術手法的使用等因素,外國讀者有時難于體味其中的玄妙,翻譯時常出現一些錯誤,《風信》與《宋代的抒情詩詞》也同樣存在少許漏譯、誤譯的地方。如秦觀《滿庭芳》“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凱德琳譯為“She gives to me: / A silken girdle rent in two”,實際上只譯出了“羅帶輕分”,屬于漏譯。又如柳永《訴衷情近》“遙想斷橋幽徑”,《樂章集校注》箋注云:“斷橋,橋名,在杭州西湖上?!?1)(宋)柳永著,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121 頁。斷橋是西湖著名景點之一,翻譯時應當按專有名詞處理,而凱德琳譯為“a narrow bridge”,似乎是把“斷”理解為“窄”了;小林健志則譯為“毀xvfttf橋”,意為“毀壞的橋”。二者均屬誤譯。需要指出的是,兩種譯本的誤譯之處,也多是對典故或者專有人名、地名的誤讀,是文化理解上的隔閡所致。
中國古典詩詞的外譯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重要環節,而在外譯當中,英譯與日譯又占據著重要位置。胡適《詞選》的英語選譯與日語轉譯這一個案,對胡適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在翻譯史上的意義也應當得到充分的估量。
首先,兩種譯本有助于進一步探索胡適作品在海外的傳播、接受情況。胡適早年留學美國,因倡導新文化運動而聲名遠播,又曾長期擔任要職,加上與歐美的淵源關系,他在英語世界的影響力長盛不衰。20 世紀20 年代,胡適曾至歐洲訪問、演講(2)1926 年7 月17 日,胡適離開北京,開始他的歐洲之旅。這次鐵路之行從中國東北出境,途經蘇聯、波蘭、德國、比利時、法國等國,于同年8 月4 日到達倫敦。胡適在各國或有采訪,或有演講,如在英國演講《思想革命》(參見康選宜譯:《思想革命——胡適之先生在英講演》,《新生周刊》創刊號,1926 年12 月;《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 年第3期重刊),進一步提升了他在歐洲的影響力。,他的《詞選·序》就作于倫敦。《詞選》風靡國內后,又很快在英語世界流傳開來,因此有了凱德琳選譯的《風信》出版。該書封面印有“胡適作序”的宣傳語,由此可見英語世界對胡適的認可。與此相比,日本對胡適的態度并不友善。早在胡適倡導新文學運動時,日本學者今關天彭(Imazeki Tenpo,1882—1970)就持懷疑態度,認為胡適并不能成為改變一代文學的英雄人物。(3)今關天彭:《清代及現代に於けtf詞界の大勢》(《清代及現代的詞界大勢》),《清代及現代の詩餘駢文界》(《清代及現代的詩余駢文界》),北京:今關研究室發行,1926 年,第186 頁。又由于胡適在“二戰”時期擔任駐美大使,積極在美國宣講中國的抗日戰爭,日本對他更持敵視態度,因此其作品在日本的傳播與接受十分緩慢?!岸稹币院?,日本的胡適研究才逐漸回暖。20 世紀50 年代,日本產生了研究胡適的系列成果,小林健志轉譯的《宋代的抒情詩詞》也產生于這一時期。戰后日本對胡適態度的轉變,與中國大陸的胡適批判形成對比,構成了胡適傳播與接受史上一個饒有意味的話題。雖然國內外學者對胡適在海外的傳播與接受研究已較為深入,但似乎都未注意到《風信》一書是對胡適《詞選》的選譯,對胡適所作的《風信·序》也未深究,遑論小林健志對《風信》的轉譯。考察《風信》與《宋代的抒情詩詞》對探討胡適詞學活動在海外的影響具有積極意義。
其次,《風信》在詞的英譯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在中國古典詩詞的外譯中,詩的外譯程度一直遠超過詞。近代西方漢學家多注重詩的翻譯,翟理思(Herbert A. Giles,1845—1935)、阿瑟·韋利等漢學家都是以詩的譯介為主。至20 世紀20 年代仍然只有零星的詞被英譯(4)如1922 年、1923 年出版的翟理思《中國文學瑰寶》(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修訂版下卷收錄少數詞作。在這部煌煌大作中,這幾首零星的詞聊勝于無。參見馬祖毅、任榮珍:《漢籍外譯史》(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年)對古典詩詞外譯的梳理,該書未提及《風信》。;30 年代初的《風信》是英語世界第一次選譯中國詞選,也是第一次系統地介紹宋詞;此后直到五六十年代英語國家才對詞給予更多的關注。而國內的詞外譯至20 世紀80 年代才漸成風氣(5)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國內的詞英譯才逐步興盛,出版有徐忠杰《詞百首英譯》(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86 年)、王季文《宋詞英譯》(臺北:臺灣皇冠出版社,1989 年)、許淵沖《唐宋詞一百五十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0 年)、黃宏荃《英譯宋代詞選》(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1 年)等。。由此可見,《風信》開了系統譯詞的先河。
最后,日譯轉譯的《宋代的抒情詩詞》在翻譯學史上應有一席之地。自古以來,日本的外來文獻多譯自中國,如佛經多是從印度譯至中國,再東傳至日本。英語國家崛起以后,中文、英文、日文三語之間的翻譯與轉譯成了翻譯史上的重要課題。近代以來,中國和日本在西方堅船利炮下被迫打開國門,開眼看世界。鴉片戰爭與洋務運動時期,林則徐、魏源等一大批有識之士開始翻譯西書西報,在翻譯西學方面走在日本前列。這一時期,日本從中國引進、轉譯西學書籍,如魏源編譯的《海國圖志》東傳至日本后,在日本產生了重要影響。明治維新以后,日本接受西學的速度與程度超過中國,至20 世紀初期,許多有識之士轉而從日語書籍中了解歐美,如王國維、魯迅等新舊文人都曾借日語而通歐美。這一時期,中國從日語翻譯的書籍報刊不計其數,“日本每一新書出,譯者動數家;新思想之輸入,如火如荼矣”(1)梁啟超:《晚清西洋思想之運動》,《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97 頁。,而其中不少是日本譯自西方的書籍。以上兩種翻譯現象,無論是從英語到漢語再到日語,還是從英語到日語再到漢語,都因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漢字可通,轉譯比直譯簡單。但胡適《詞選》的外譯情況則完全不同,它是由漢語經英譯而傳至日本的。中日兩國通過英譯媒介來了解彼此并不是孤例,這一類轉譯文獻,還值得深入挖掘與研究,其價值應當得到充分估量。
附:胡適序言譯文(2)此《序》由筆者譯出,原文出處為Hu Shih,“Foreword,”Clara M. Candlin Ed., The Herald Wind: Translations of Sung Dynasty Poems, Lyrics and Songs. London: John Murray, 1933.
序
這本集子收錄的約60 首詞都是詞的典范。詞是依音樂旋律而作的歌曲,它起源于無名氏為公眾藝人和舞者所作的流行歌曲。一些詩人不經意被這些流行樂曲的旋律所吸引,配合心愛的歌妓演唱的樂曲,創作了新的歌詞。從公元800 年起,這種流行又自由的新歌曲創作方式開始吸引更多詩人的注意,詞很快成為文學世界的新潮流。
詞與舊體詩在多個方面有所不同。首先,與舊體詩常常是五言或七言的規則詩行相比,詞句的長短是不規則的,在一字到十一字之間變化。這種變化讓詞句更好地適應語言的自然停頓。
其次,盡管詞句不規則,但每首詞都是依特定的詞調而作,因此必受到音樂旋律的限制。詞調有幾千種,但是所有為特定詞調所作的歌曲都必須符合特定的詞調。
最后,詞本質上是抒情詩,在形式上非常簡短,因此不能表達史實敘述或教誨沉思的宏大主題。一般來說,一首詞不會超過兩片,很少有詞調會超過100 個字或音節。宋代的一些詩人嘗試用這種新的詩體形式表達抒情以外的用途,其中小部分詩人實際上成功地按照詞的嚴格形式創作了一些知名的教誨作品。但是一般來說,詞只適合表現愛情和生活感想。那個時代偉大的詩人,如蘇軾和陸游,雖然都是詞作者,卻仍然用舊體詩創作宏大的詩篇,因為舊體詩盡管在詩句字數上是規則的,但在詩行和詩節數量上卻是無限制的。
12 世紀以后,詞發展成為曲,曲也是為流行樂曲創作的詞。曲在句子長短上更為不規則,韻律上更為自由。對詞或者更自由的曲而言,在講史以及戲劇表演時仍有形式上的局限,那些巧妙的歌唱者又將若干流行曲調組合成套數,用以歌唱史事。當故事以第三人稱講述,就有了講史;當敘述采用兩個角色直接對話的方式呈現,它就可能在舞臺上表演出來,于是就有了戲劇。元代和明代戲劇中所有演唱的部分,都是依已經存在的流行曲調而創作的,因此,戲劇是從詞演變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