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瑋
“敬”的概念在程朱理學中一直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主一”作為敬的主要修養方法,在程子和朱子的言論中也多有提及。但是到了陽明時,對于“主一”含義的理解卻有了很大的變化。陽明對“主一”的重新詮釋是建立在其心學背景上的結果,相較于程朱更注重主體的能動性。
程子最先提出了“主一無適”的概念,并將其作為工夫修養論進行闡發,但是追本溯源,這種工夫修養的方法在先秦的時候就已萌芽,并為宋儒“主一”這一概念打下了基礎。
《尚書》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允執厥中,惟精惟一”,一句向來被宋儒奉為十六字心傳,其中就體現出了“主一”的基礎概念。首先,其對人心和道心的區別,為后世宋儒對于人心道心,天理人欲的敘述提供了依據,為其心性論系統理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其次,其“惟精惟一”的修養方法論在宋儒的繼承下發展出了以敬為中心的工夫修養論。
《荀子》更是明確提出了心的主宰作用,以及“虛壹而靜”的修養方法論?!靶恼?,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边@里提出心既是人形體的主導,同時也是精神活動的主宰,心的主宰活動不受其他任何器官、精神的影響。但是心是在“虛壹而靜”的前提下才能夠知道?!叭撕我灾??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笨梢娷髯诱J為只有虛其心,才能使心接觸、認識外物,這和宋儒所講的“主一無適”的修養方法實際上已經非常接近。
除此之外,還有《中庸》中“誠”的觀念與“主一”所強調的反求諸身的修養方法較為接近?!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宋儒所說的誠敬的狀態。《周易》中“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一句,則成為了宋儒用以解釋“主一”這一概念的主要經典依據。
宋儒中周敦頤最早提出“主靜”的觀點,其“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的思想為程朱的“主一”說提供了最直接的思想基礎。但是周敦頤的“主靜”說更看重通過靜坐冥想來獲得內心的平靜。這種修養方法很明顯受到了佛教的影響,這一點也成為了程朱主要反對的地方。
程子首先提出了“主一”這一概念,他認為“主一”就是對“敬”的具體描述,“主一者謂之敬,一者謂之誠,主則有意在”(《二程遺書》),這種“主敬”相對于周敦頤的“主靜”來說,主要改變了“靜”這種虛靜的狀態,從而將“主敬”與佛老的修養方法區別開來。
之后程子又將“敬”與“主一”逐漸劃上了等號,將“主一”作為敬的工夫,而“主一”最基本的含義就是內心專一,內心與事物相接時,保持內心的專一,同時還要保持自己行動的專注,使自己所思所為都保持在當前所做的事情上,使自己的心不走作,使一心不能二用,便是“主一”。《二程遺書》中有這樣一段記錄:或曰:“敬何以用功?”曰:“莫若主一。”季明曰:“昞嘗患思慮不定,或思一事未了,他事如麻又生,如何?”曰: “不可。此不誠之本也。須是習,習能專一時便好。不拘思慮與應事,皆要求一?!?《二程遺書》)
但是“主一”或“敬”還只是一種專一的狀態,單純的主一并不能達到儒家所追求的修身的效果,因此程子提出主一必須在與具體的事物相結合時,做到“集義”?!熬粗皇呛B一事。必有事焉,須當集義。只知用敬,不知集義,卻都是無事也。”(《二程遺書》)“順理而行,是為義也”,也就是用主一的狀態來應接事物,但是還要通過“義”保證自己的行為是順理而行的。
除此之外,程子還十分重視外在行為對于內在狀態的影響,因此他非常強調外在的行為表現,要求神情肅穆,容貌端正,從而通過外在的行為對自己的內在狀態產生積極影響,使外在行為和內心的思慮得以統一,使自己內心不走作?!暗┦莿尤菝?、整思慮,則自然生敬,敬只是主一也?!娲?,則自然天理明?!?《二程遺書》)若外在行為不能做到嚴肅認真,那么便必然不能收其放心,便不可能達到“敬”的狀態。由此可見,程子認為外在行為與內心狀態是絕對正向關聯的關系,追求身心的絕對合一。
朱子的“主一”思想基本繼承了程子,但是在程子思想的基礎上他又進行了進一步的完善和發展。
首先,朱子贊同程子的“主敬”代替周敦頤的“主靜”,認為“主靜”雖然能夠讓人鎮定其心,但是心不與外物相接,很有可能會墜入佛老,違背圣人的本意。因此朱子認為“‘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粗饔谝?,做這件事更不做別事。無適,是不走作。”(《朱子語類》)可以看出,朱子強調的是心專一于當前所做的事而不走作,但心必然與外物相接,在相接的過程中保持專一。
其次,朱子對程子的“主一”思想進行了闡釋和發展。程子所說的“有主則虛,無主則實,必有所事”(《二程遺書》)和“中有主則實,實則外患不能入,自然無事”(《二程遺書》)兩句看上去有沖突的地方。在學生對這兩句提出疑問的時候,朱子解釋這兩句針對不同的對象而言,“有主則虛”指的是心有所主,則外邪不能侵入,心中無邪所以“虛”;而“中有主則實”指的則是內心的持敬,“實”就是對這種持敬狀態的描述。這樣一來,便將程子兩句原本看起來相互矛盾的觀點解釋清楚了。朱子進一步將敬分為了“死敬”和“活敬”兩種,“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濟之以義,辨其是非,則不活。”(《朱子語類》)他認為“死敬”指的是死守主一之敬,而“活敬”是能夠順理而行的敬,因此他提倡活敬而反對死敬。這又是對程子“集義”的繼承和發展。
最后,朱子調和了程子與其學生上蔡之間的矛盾。如上文所述,程子注重外在行為對內心狀態的影響,要求通過對外在神情、行為等的規范使內心保持持敬的狀態。但是上蔡更注重的是內心的狀態,要求使內心時刻保持警醒,做到“常惺惺”,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外在的行為。朱子將二者的說法進行了綜合,將敬分為未發、已發兩種狀態,上蔡所說的“常惺惺”是敬的未發狀態,而程子所說的“整齊嚴肅”則是敬的已發狀態。從《朱子語類》中朱子提到“敬”時的記錄來看,朱子本人顯然更看重敬未發時,他在詮釋“敬”的時候多次提到“只是常喚醒此心”等話語,在說到具體讀書為學時,也會要求從已發、未發兩個方面共同保持內心的持敬狀態。這樣一來,便將“主一”的內外兩個方面結合了起來,保證了人在修養時的表里如一。
程子和朱子之間的“主一”思想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到了陽明時,“主一”的概念發生了極大的改變。陽明認為“主一”所說的并不只是一種專一專注的狀態,這樣的狀態對于修養是遠遠不夠的,因此他提出“主一”是主于天理,“一”所指的就是天理本身。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傳習錄注疏》)這樣的說法實際上將宋儒所說的“主一”和“集義”綜合了起來,也就是將居敬和窮理綜合在了一起,而反對宋儒將兩者割裂開來講的觀點。按陽明的觀點,內心專注于天理,自然便會達到持敬的狀態,并且外部行動必然是順乎天理的,這樣一來,本體和工夫論合一,實現了主客體的統一。
關于“主一”的主體,陽明認為應當是心。陽明所說的心與程朱所說的心存在著很大的不同之處。朱子認為心是虛靈不昧的存在,并且心具眾理,天理都存于心中,由心接應事物,從而發而為情。因此心和理是共同存在的兩種不同事物,只有心作為“道心”存在的時候,道心與理才是同一事物的兩種不同形態。但是陽明認為心即理,心與理本身就是一體的,因此天理不能向外去求,而要發明本心,“求理于心”。因此陽明所說的“主一于天理”,說的就是心與理相統一,本體與工夫相統一的情況。
陽明對于程朱“主一”概念的改造,將“一”的內涵加以改變和擴充,將“主一”解釋為“主一于天理”,使居敬、窮理被綜合了起來,將原本分裂的主體與工夫合二為一,即工夫即本體。同時他也保證了主體的能動性,將“主一”的主體“心”與理等同起來,從而自然而然地將“主一”貫通到事事物物。至此,“主一”所體現的程子的規范倫理逐漸轉變為了陽明的道德倫理。
陽明之后,還有很多學者對宋明“主一”思想進行了不同程度的研究和發展,對于程朱與陽明的對比和討論也不少。他們對于“主一”的不同詮釋,根本問題在于對“心”“理”等概念的不同理解與詮釋,同時也在于修養方法論上的巨大區別。他們對于“主一”所要求的專注此心、順理而行并沒有異議。
“主一”思想是程朱與陽明思想的一個不同之處,從這里入手可以窺見整個理學在宋明時期乃至后世的變化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