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飛
文化傳統是民族的精神家園,是凝聚成員民族認同的紐帶,是民族之所以為民族的基本特質。如何認識傳統,怎樣理解傳統的繼承和弘揚,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關于文學民族性問題不可回避的課題。當前資本主義全球化對文化傳統的侵蝕正在松動民族的根基,無論從維護文化多樣性計,還是從凝聚民族共同體意識出發,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都需要繼承和弘揚自己的文化傳統。中國過去關于傳統內涵的討論雖聚訟紛紜,但基本都將傳統與過去相連,缺乏現在和未來的維度。傳統并非如經常遭到誤解的那樣,僅是一個存在于過去時空中的東西,它還包含我們經常不愿看見的“現在和將來對過去的背叛”。①雷蒙·威廉斯:《關鍵詞:社會與文化的詞匯》,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491頁。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開放的民族觀不能把傳統局限在過去,而需要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多維時間中定位傳統,并以轉換性創造的方式,形成科學的立足于現時,將古為今用、繼往開來原則落到實處的繼承和弘揚傳統觀。
過去性是傳統的基本屬性。傳統與過去相關,是歷史積淀而成的富于惰性和韌性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物質制度和風俗習慣的總和,是人類創造自己歷史時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據詞源學考察,自“傳統”一詞被發明出來,它就是一個與“現代”相對的概念,“傳統”是由“現代”一詞派生的,“現代”之前的歷史都被稱作“傳統”。傳統的過去性決定了它是人類現實實踐活動不可忽視和抹殺的基礎,人類創造自己的歷史不是隨心所欲的,而必須建筑于過去的傳統之上,現在需要在過去的傳統中尋找合法性,未來也需要在過去的傳統中獲得動力資源。在這個意義上,對現在的定位和未來的追求需要借助于對過去的傳統的理解。然而,傳統并非是現在對于過去任意涂抹、建構和發明的結果,它是以一定的客觀過去為基礎的。強調傳統的過去性,對于糾偏那種切斷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存在的客觀、內在關聯,夸大現在和未來對于傳統的決定作用,將現在和未來誤解為可以脫離于過去的超歷史怪物的文化激進主義具有糾偏意義。
活力性是傳統的另一基本特征。傳統雖是過去之物,但并非所有過去的東西都是傳統,傳統是過去中那些對于現在和將來仍然具有活力的事物,是“滲透在社會現實中活著的存在”。①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 雜著集》,北京:盲文出版社,2012年,第269頁。傳統雖然是過去中比較穩固的因素,但它并非是鐵板一塊、一成不變的僵死之物,不是“凝固、腐朽了的思想感情”(法農),不是“獨立于一切主體、客體和背景的靜止不變之物”,②霍布斯鮑姆、英格:《傳統的發明》,顧杭、龐冠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4頁。而是那種延傳到現在、仍然活著的過去,傳統會隨著民族歷史的發展和現實的需要不斷變動和調整。僵死意味著傳統的終結,只有充滿生機和富于活力的過去,才能成其為和稱作為傳統。傳統并不像一些人所憂慮的那樣脆弱易折,相反它是頑強堅韌的,總是不斷生長延續的,不能因為傳統發生了變化便認為它斷裂了,實際上,“傳統本身是活生生的,極易發生變化”,③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王才勇譯,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238頁。變化正是傳統在過去性之外的另一基本屬性,是傳統充滿活力的表征,不能把傳統的變化悲觀地看作是它的異態和死亡。那種把傳統完全理解為已經歷史化、封存于過去、與現實絕緣的東西的觀念,會認為現在和未來都不過是過去的延續、循環和翻版,所謂繼承和弘揚傳統不過是回到、恪守和恢復一種現成的過去,這種繼承和弘揚傳統觀看似合理,也是在中國文化歷史實踐中一再奉行的,但實際上是犯了形式化錯誤,它沉湎于過去,不愿面對變化了的現實,拒絕未來的革新,是一種刻舟求劍式的傳統繼承和弘揚觀。
傳統是過去和現在展開互動、對話的融匯性力量。傳統是民族的歷史和現實的融匯,我們不能只看到傳統的過去性,也要理解傳統的現存性。不僅如此,傳統中的過去和現在是相互制約、互為主體、彼此交融的,過去是衡量現在的重要尺度,現在只有經由過去才是可理解的,對現在的定位和評價要置于其與過去的歷史關聯中。但是現在對于過去也并非是完全被動的,過去并不是封閉凝固的,傳統的“秩序由于新的作品被介紹進來而發生變化”,過去和現在之間構成一種相互適應和調整的張力關系,“過去因為現在而改變正如現在為過去所指引”。④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卞之琳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5-6頁。根據威廉斯的詞源學考察,所謂傳統不單是“過去向現在的單向傳遞—接受,它同時是現在對過去的違逆、改造與更新”“提及這種過去,目的不過是聯系現在,確證現在”。①雷蒙·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王爾勃、周莉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4頁。正如現在僅僅經由過去才是可理解的,過去也只有“通過我們自己現在的片面觀點被把握,現在與過去一起形成一個生動的連續”。②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79-81頁。正因為傳統中的過去和現在是一種雙向對話決定的關系,所以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繼承和弘揚傳統既不能為了適應過去對現在的決定和剪裁,而一味逃避、忽略和犧牲民族的現在,那樣將陷入泥古、復古的泥潭不能自拔。傳統是解決民族現實問題的基石和資源,但不能代替我們對解決民族現實問題方案的尋求,也不能走向現在可以完全超越過去的另一極端,過去并不只是現在的包袱、累贅或絆腳石,也不是由現在隨心所欲發明的。雖然民族文化的生命在于創新,但創新應是根據和尊重傳統,而不是漫無邊際、無法牢固扎根于民族土壤上的創新。③莫言:《傳統與創新》,《文藝研究》2013年第12期。傳統也不是凝定的、等待現在激活的過去,它是現在人們從事任何歷史創造活動的既定條件,是我們反省當下,保持對未來理想的希望之火和動力之源。總之,傳統是過去和現在的相互激蕩,而不是單向規定,認為現在完全由過去所決定自不可取,但主張過去完全為現在所虛構,現在可以完全脫離與過去的關聯,也將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偏頗中。
盡管活著的過去是傳統的基本內涵,但傳統并不因此就等同于過去,甚至都不主要是過去。傳統不是凝固于過去的東西,若不能與現在取得有機聯系并致力于未來,便不能稱之為傳統。民族的生命在于創造更新,脫離實際條件和現實需要,固守或回歸過去,只會使民族的發展陷入僵化和凝滯。只有認識到此,我們才不會一提民族性,就下意識地到古代、博物館或故紙堆中搜尋,仿佛現實的民族實踐就脫離和置身于傳統之外。一味“轉向過去,遠離實際實踐”,最終抱持的不過是“廢棄思想的皮殼和僵尸”以及“凝固的知識”,文化傳統“并不是民俗”,也“不是與人民的當前現實聯系越來越少的一些無謂行動的惰性殘滓”。④法農:《全世界受苦的人》,萬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89頁。文化傳統應該拒絕把自己封閉在往昔的鐵塔內,民族的現實對于傳統具有真正的決定性。
文化傳統是民族求生存和發展的果實和產物,民族的現實實踐不斷生產著文化傳統,因此尋找傳統的蹤跡不能局限于民族的過去,更應在民族的現實中。在這個意義上,傳統不是民族遙遠的過去,而是正在進行的過程。對于傳統而言,民族的現實“實踐的意義特別地重要,也特別地濃厚,文化的價值是特別地要在實踐的戰斗的意義上表現出來”。⑤馮雪峰:《民族文化》,《雪峰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55頁。雖然傳統會通過“意識積淀”(李澤厚)或“情感結構”(威廉斯)影響和制約現實實踐,但終究不能完滿地說明和解決變化了的民族現實,新的民族現實必然要求產生與之相適應的新的文化傳統。唐詩宋詞的自然描繪和情感體驗固然美妙獨特,資本主義工業生產條件下,感受到人與自然的對立疏離和人與人的孤絕淡漠式的人們,固然對其可以品咂和渴慕,但也必然會深刻領會它與現時代的隔膜,那樣的世界和心靈已隨民族社會生產結構的變革一去不返,古典詩詞的表達方式已經不能承載和表達出現時代人們復雜、微妙、新奇的情感體驗。傳統并不是遙遠的過去,而正是正在進行中的過程。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現代文學以至今天的網絡文學和大眾文化等,因為真切地記錄了百年來中國人民進入現代以來為爭取民族獨立解放、社會革命成功和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將成為中國文化文學新的傳統。①參見溫儒敏等:《現代文學新傳統及其當代闡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
傳統不是安穩地待在過去等待我們搬取的現成之物,而是存在于人們建設民族文化的當代實踐中。傳統的面貌和內涵雖與過去相關,但決定于我們今天的現實生活,“只有有了今天”“我們才擁有過去”,所謂傳統“不過是我們立足于今天的集體實踐對過去的重新發現、認識、界定和敘事的那些東西”。②張旭東:《傳統在未來》,《21世紀經濟報道》2012年11月24日。傳統雖然發生在過去,但一切傳統都不過是現在的傳統,中國文化建設應立足于民族現實生活的開拓與創造,而不能靠固守一種只存在于過去的、僵死的、凝固的東西。民族是處在一個不斷更新的歷史過程中的,文藝的民族性不應主要是通過回望,而更要在著眼和立足于當代的深切現實關懷中獲得。即便是回望過去,“也要以當代為視野和標準,博納約取,去蕪存菁,激發傳統文化的現實價值”。③王文章:《努力以文藝創作抒寫中國夢》,《文藝理論與批評》2014年第2期。對待傳統要有歷史的態度,但這不能成為信奉國粹主義的托詞,只有站在更高的歷史界定才能正確地理解過去,立足和落腳于現實地理解和處理傳統,正是對待傳統的歷史態度。
傳統不是我們要復活、保存或維持的某種靜止的過去,也不是不斷重復而毫無進展、突破和超越的現在,它需要有未來的維度,從未來尋找自己的詩情。沒有未來,就沒有過去,怎樣設計未來決定了我們對歷史的敘述,只有“保持著關于未來的理想,使激進和烏托邦的改革栩栩如生,我們才可以掌握過去作為歷史的現在”“無法想象未來,根本不可能實事求是地面對、認識和評判過去與現實”。④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陳清僑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第193頁。然而這里的未來并不是虛無縹緲、毫無根基的,它蘊藏在過去和現實之中,傳統在現在通向未來的途程中充當著積極、活躍的因素。過去作為異于現在和未來的因素,“以全然相異的生活方式質疑我們現在的生活模式,過去對我們講述(和評判)我們所具有的、實質上的和未實現的‘人的潛能’,而不僅僅是增添個人或文化知識上的教誨或消遣”。⑤弗里德里克·詹姆遜:《未來考古學》,吳靜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91頁。過去的傳統在未來有著重要的意義,但這樣說并非意味著未來已完全孕育在傳統中,未來和過去、現在沒有質的區別,只是它們的簡單延續和擴大。事實上,作為未來的傳統已經不同于過去,而是以過去的形式和名義對現在的反思、質疑與批判并指引現實走向未來。
未來的傳統雖不同于過去,但它也并非“無端的臆想,未來是從現實中推演出來的切實可行的可能性”,①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李楊等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104頁。那種認為未來絕對超越過去和現在、與其沒有任何相同相交之處的觀念只是一種洋洋自得、過度樂觀的進化主義。中國的未來不是現實生活邏輯的簡單延伸,但也不是完全脫離過去和未來的虛幻之物,它仍與中國和世界的當代現實狀況以及我們對它的認知和測繪息息相關。對過去的反思最終指向對未來的設計和選擇,而對未來的設定反過來又是評估民族的過去和現在的重要依憑。因此,傳統中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維度并不是物理時間中的順應相承關系,也不是理論意義上相互對立、彼此隔絕的關系,而是始終處于一種富于張力、動態、辯證的關系中。對于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而言,傳統不能在任何單一維度上得到準確、科學的定義,它應是貫穿和聯結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因素,認為傳統只與過去、現在或未來相關,所謂弘揚傳統將分別陷入保守主義、實用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的歧途。但我們也不能走向另一極端,只認為傳統在未來,這種觀念雖然有助于喚起變革圖新意識,但也容易陷入割裂傳統與過去、現在關系的文化激進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
傳統是貫穿和聯結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因素,不能片面強調傳統是過去、現在或未來的某一個維度,更不能以傳統的某一維度去否定其他的維度,傳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是有機和相互聯結的,只有將傳統置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多維并有機聯系的時空維度中定義,所謂弘揚傳統才不會是“回到一個安全的過去,而是立足于當下并把過去的資源‘再發明’為新財富”②周憲:《關于學術自信問題》,《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1期。的積極創造過程。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要通過民族的現實實踐(現在)將弘揚優秀傳統文化(過去)和實現民族復興的“中國夢”(未來)有機結合起來。傳統文化和中國夢一個指向過去,一個指向未來,實質是相互聯系、互為前提、彼此補充的。“中國夢”作為“夢”必然是過去和現在中所沒有和未然的,因此“中國夢”要通過開創一條嶄新的、富有吸引力的、為人類通向全面發展和自由解放的幸福之道的方式實現。然而這樣的“中國夢”并不能脫離中國的過去和現在,否則便是空談和侈談。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應該以對中國過去和現實狀況的深刻理解為基礎,思考和構想中國文化的未來,弘揚優秀傳統文化因此可以是實現“中國夢”的重要和有效方式。“中國夢”不純粹是一個現實邏輯的衍生物,徹底內在于現實之中,它應向往一些另類的可能性,渴求一些新的、與現實不同的東西。實現這樣的“中國夢”,弘揚傳統顯然就不能只是理解為重復過去或對過去的查漏補缺,而應以開拓不同于過去和現實的未來為旨。傳統的意義是由未來的中國夢賦予的,傳統的優劣也是由它甄別的,傳統弘揚的方向也是由它指引的。總之,“只有在作為與對未來遠景的想象和憧憬的框架中,我們才能賦予中國過去歷史以合理的解釋,現狀以明確的評估定位”。③王佳山等:《“中國夢”與當代文藝前沿問題》,《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年第3期。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文學的民族性不能靠對過去的咀嚼、戲說和回味獲得,也不能借對現實的瑣屑描繪贏取,而需要通過書寫一種不同于過去和現在的關于民族和人類未來的想象實現。
文化傳統是全球化世界文化日益趨同化背景下保持民族差異性的重要依據,也是凝聚成員民族認同的深厚情感資源,因此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需要繼續奉行繼承和弘揚自己優秀文化傳統的立場。與那種將傳統視為僵死的過去并與現在和未來無關的觀念導引下的弘揚和繼承傳統觀不同,我們對傳統的繼承和弘揚應是實質性而非形式的,應是以創造和發展而不是墨守和沿襲為旨歸。
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開放的民族主義立場不僅體現在理解傳統內涵本身上,還需要對如何才能切實地繼承和弘揚傳統提出科學的方案。歷來人們對于如何繼承和弘揚傳統存在諸種不同的設計,影響較大、受眾較多者不外“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毛澤東)的棄取說、“抽象繼承法”(馮友蘭)、“創造性轉換”(林毓生)和“轉換性創造”(李澤厚)、“取今復古、別立新宗”(魯迅)五說。以上五說各有合理性和局限性,本文將批判地分析前三說,并綜合“轉換性創造”說和“取今復古、別立新宗”說,提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應主張的弘揚傳統路徑。
繼承和弘揚傳統不能靠“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方式實現。傳統是與一定歷史條件相關聯的有機整體,傳統中的優點和缺點是不可分割、內在聯系在一起的,并非可以像機械零件一樣隨意拆分棄取。這種實用主義原則在取用傳統的精華為今所用的同時,也會使糟粕暗度陳倉地潛存下來。比如莊禪的個人主義在現在被一些人與現代個體權利觀念等量齊觀、混為一談,便是一種不明就里的誤讀。它賦予和拔高了古人超越自身歷史條件的思想覺悟和權利要求,如對此不加細辨,希望通過對老莊道家個人主義的闡發和倡揚,喚起個人的自由、獨立、權利和實現要求的同時,也會把那種悲觀厭世、超塵脫俗、沉迷一己世界的消極心理結構一同帶入民族的現實。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需要辯證地審察和對待傳統中的“精華”,它即便是優秀的,但終究是和傳統中的“糟粕”相互聯系在一起的、過去社會歷史條件的產物,不可能孤立地只取傳統中的某一面而不涉及其他方面。
那種認為傳統的具體內容因為脫離了現實歷史條件而完全無用,傳統繼承和弘揚的對象不是傳統中具體的某一制度、價值和觀念,而只能是其中一一相傳、穩固不變的精神氣質、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等,即“抽象繼承法”①馮友蘭:《中國哲學遺產底繼承問題》,《光明日報》1957年1月8日;胡風:《關于文學遺產》《關于“文學遺產”問題的補釋》,《胡風評論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馮友蘭、胡風等)的觀念在彌補了“棄取說”繼承和弘揚傳統觀的局限的同時,也存在一定的偏頗。“抽象繼承法”的弘揚傳統觀認識到傳統是隨社會歷史條件變化而不斷變遷的,不能在變化了歷史條件的現在全盤沿用照搬過去的傳統,并且認識到傳統是一個不可隨意割裂的有機整體,這恰是“棄取說”所忽視的。然而它也有自己的局限性,它先驗地預設了傳統中有某種可以抽取出來的、某種普遍不變的民族精神、氣質、性格,否認了傳統的歷史具體性,仿佛民族的發展與人類的社會歷史實踐無關,而只是立足和圍繞某種空幻的意識精神之上的內在運轉,是與唯物史觀的基本內涵相違背的,因此在實踐中是同樣行不通的。
“創造性轉換”①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第63-64頁。說注意到傳統必須經過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再創造,賦予舊的傳統以新的適應新歷史條件的內涵,方能保持傳統的生機,相比前兩說而言更具有歷史意識。20世紀末中國文論界提出的通過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建設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方式,即是采用這種繼承和弘揚傳統觀的思路,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績。然而也從其表現出的以西方現代文論為準繩,用西方文論的標準衡量中國古代文論的長短,要將中國文論改造成西方文論形態的動向,也可看出“創造性轉換”說存在的局限,即將“現代西方”預設為“傳統中國”的創造性轉換的目標和模型,經過創造性轉換后的中國仍是跟在現代西方后面、與其無異的學生。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希望通過繼承和弘揚優秀傳統保持民族文化的差異性,而創造性轉換的結果不是凸顯而是泯滅了自己的文化特性,它將現代西方提升為凝視自我的主體,而把自我降格為受其打量的他者,是對文化的民族主體性的放棄。“創造性轉換”實際上并沒用創造,它不過是把中國古代的傳統轉換為西方現代的觀念,在創造的過程中并沒有滋生出新的思想價值。
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在繼承和弘揚傳統的方式上需要避免上述諸說的弊病,充分注意傳統的歷史性、具體性和特殊性特點。創造并非是無中生有,既不是切斷現在與過去的聯系,也不是將其他文化移植入本土以取代傳統,它不過是把舊的傳統轉化為適應新歷史條件的新觀念。創造并不是刻意而為之舉,轉化即是創造。傳統只有經過轉化的發展,而不是通過固守或回歸,才能得到真正的繼承和弘揚。然而弘揚傳統既是為了讓傳統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保持生命力,也是為了讓民族繼續葆有自己的文化個性,因此它不能以既有的某種模式為自己的方向和目的。轉換是為了創造新的傳統,這個新的傳統既是與古代,也是與域外相對而言的。只有通過對傳統的“轉換性創造”,②“轉換性創造”雖然與魯迅的“取今復古、別立新宗”、詹姆遜提出的“符碼轉換”名稱相異,但在精神內涵是相通的,它們都提倡通過對傳統的脫胎換骨,使其重鑄為當代有價值的因素,并融入當代中國文化實踐中。產生出不同于古代和域外的新質,才能既讓傳統重煥生機,又使民族文化葆有自己的個性,并貢獻于世界文化。
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弘揚傳統,首先需要對傳統加以甄別和辨析,只有民族文化傳統中那些順應時代潮流,并與人追求全面發展和自由解放的精神相一致的因素才能用作轉換性創造。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傳統中有許多落后、反動的東西,那些逆現代歷史潮流而動,違背人類自由解放前途,對人的身心造成嚴重摧殘的思想文化,如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束腰裹足等應徹底予以摒棄。除此之外,傳統中一些看似與現代價值相合但實質上是與其相悖的文化觀念,如老莊的“個人”、君王的“民主”及“民貴君輕”思想,也需要我們避免直接搬用于民族現實。這種情況是傳統的大部分情形,傳統既是過去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它必然不會完全合于民族的現在。對于這些并非完全過時而是蘊藏著一定合理性的傳統文化,我們不能通過全盤照搬、簡單移植的方式予以繼承和弘揚。
其次,“轉換性創造”傳統需要準確厘清傳統的原初和演化內涵,不能以今度古,以中附西,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將古代與現代、后現代中某種形似的價值觀念相互混淆等同。比如后現代的生態意識和古代的天人合一生態觀,后現代個人重建集體認同的渴求與古代家族、宗教、國家等集體形式對個人的嚴格管制,均雖表面近似,但內里不一,后現代性是針對現代性局限的反撥和調整,因為前現代與后現代都是與現代相對立的,所以會有某些接近或相似之處,但“兩者在根本實質上是不相同、不相通的,不能因要求在現代中注意后現代化問題,而將后現代化與前現代化混同起來”。①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167頁。前現代和后現代只是表面相似,前現代可以為反思現代提供獨特的視角和機會,但不能將它與后現代不加分辨地混為一談。總之,對于傳統,要盡最大可能還原其本意和真面目,從而給予正確的評價,恢復傳統的歷史面目,并不意味沉湎于傳統,而正是立足當代,以當代視野把握傳統觀念的演變。②史建:《藝術史的真面目》,《讀書》1989年第6期。
追溯傳統的原初和演變含義只是轉換性創造傳統的第一步,我們還需要站在現時代的基地上,突破傳統陳舊含義的束縛,理性批判傳統。只有批判、解構和克服舊的傳統,才能做到對傳統由被動的屈從變為主動的轉化。沒有對傳統的陰暗面和消極性做出鞭辟入里的辨析,便不可能真正地發展與弘揚傳統。傳統只有在“否定的沖洗下才能重生,獲得新的生命,經此它已不是原有的舊文化,而加入了新的生命,只有這樣傳統才被承繼著”。③馮雪峰:《民族文化》,《雪峰文集》第3卷,第56-57頁。傳統內涵的變革有其自身的規律,最終決定于以生產結構(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為基礎的經濟、政治和社會歷史條件,并不是思想意識能夠完全左右的,不能要求在封建小農經濟條件下產生資產階級法權觀念。然而承認生產結構對于傳統文化的最終決定作用,并不意味對于變革傳統而言,意識形態的批判武器只能坐等基礎的改變,文化傳統需要和可以在思想意識范圍內進行自我革新。而批判傳統正是革新傳統的必要條件,只有首先分析和解構它,才能談得上繼承和發展。正如魯迅雖然嚴厲地批判傳統,但相比同時代那些打著弘揚傳統旗號的國粹主義者,他才是中國傳統的真正繼承者。
另外,在溯源和批判的基礎上自覺地改造和轉換傳統,是科學地弘揚傳統最為關鍵和困難的一步,改造和轉換傳統并不是要割裂現實和傳統的關系,而是要在古今對話、中外激蕩下創造和賦予傳統新的價值內涵,新的傳統同時接續但又超越古代和域外,最終探索出一套新的思想觀念體系。比如說中國傳統家庭觀念中的“孝悌”,我們既要知曉它是封建小農經濟和宗法政治秩序下體現人身和人格依附性的一種家庭倫理觀,對于處于大工業生產、市場法律框架下追求人格獨立和平等的現代人而言,顯然不能盲目對接和簡單移用,但對于擔負著民族文化建設的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而言,已經不可能停留于如五四新文化運動那樣簡單批倒、全盤否定的階段。在市場化穩步推進和現代化日益深入的今日中國,人際關系因物質化日趨淡漠,社會因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的分隔而日趨原子化,“孝悌”傳統可以重新成為凝聚家庭融洽而溫暖的人際關系,化解原子化個體孤獨、失落、焦慮和無力感的情感紐帶和精神力量。然而經過轉換后的“孝悌”已經不是子孫后輩對父母前輩的無條件依附和無原則服從,但也不是一種完全基于契約的權利責任、完全平等的朋友關系,而是一種不完全等同于朋友的、基于人格獨立的尊長情感態度和關系定位。①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卷,第865頁。這樣,“孝悌”既擺脫了前現代傳統中負面含義的局限,又在反思現代流弊的新歷史條件下重新煥發生機,并為人類探索出一套基于中國傳統的緩解現代人情感危機的可行方案。
總之,“轉換性創造”雖然與“創造性轉換”只是詞序的顛倒,但意義已經完全發生了改變,它不是以某種西方的既定形式、模態和標準作為中國傳統現代化的方向和目標,而是根據中國自己的歷史和現實狀況,汲取和克服了古代傳統和現代西方的有益和消極因素,從而創造出一種與中國古代和現代西方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新的文化形態和前景。繼承和弘揚傳統不是乞靈于傳統的再生或復現,只有將舊傳統與中國的新經驗融合起來,才能使舊傳統得到更新,即為“取今復古”。更新后的傳統一方面沒有徹底切斷與舊傳統的聯系,另一方面又具有了全新的意蘊,成為新文化的創造性因素,本身成為新文化的一部分。轉換性創造使改造舊觀念和創造新價值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只有這樣,傳統才不再是包袱,而成為保持民族差異性的資源和文明創造的源頭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