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衣林 ,傅延齡 ,劉旎 ,張思琪 ,倪勝樓 ,宋文杰
(1.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29;2.韓國;3.天津中醫藥大學,天津 301617)
在過去的兩千年間,諸多醫家對經方本原劑量的問題爭論不斷。近年研究結果表明,東漢時期的一兩,今為13.8 g[1-2],但中日各時代眾位醫家均對此存疑[3]。在第2階段和第3階段,對于一兩為多少克的問題,日本醫家得出了與中國醫家不同的結論。而隨著研究進入到第4階段的現代,中日兩國的研究結果均認為一兩極為接近13.8 g。中醫起源于中國,但在后世的研究中,中日兩國對經方本原劑量研究結果產生了分歧。那么這個分歧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分歧?雖然現代中日兩國的經方本原劑量研究結果一致,但是在臨床上兩國用藥劑量差別很大[4]。筆者認為有必要對此問題的發展源流進行厘清。
1.1 中國的梁代(502—577年)、隋代(581—619年)、唐代(618—907年) 經方本原劑量的問題,早在一千年前的唐代,甚至在更早的梁代,眾說紛紜。陶弘景《本草經集注》曰:“但古秤皆復,今南秤是也。晉秤始后漢末以來,分一斤為二斤耳,一兩為二兩耳。金銀絲綿,并與藥同,無輕重矣。古方唯有仲景,而已涉今秤,若用古秤作湯,則水為殊少,故知非復秤,悉用今者爾。”后來孫思邈和蘇敬贊同了他的看法。這3位醫家均為當時著名的醫藥學家。但是,東漢以來,卻出現了復秤、古秤、今秤、南秤、晉秤、神農秤等多種秤,此階段的人們已經對仲景使用的秤的具體劑量產生了分歧。
1.2 日本的飛鳥時代(593—710年)、奈良時代(710—794年) 中國的梁代、隋代、唐代相當于日本的飛鳥、奈良時代。此時期遣隋使、遣唐使相繼來到中國,從此日本正式開始了與中國的直接交流[5]。其中《諸病源候論》《千金方》在日本醫界影響巨大[6]。701年日本政府仿效唐朝典章制度,制定了大寶律令。另外唐朝高僧鑒真以世界上第一部國家頒行的藥典《新修本草》為基礎,在日本傳播了唐朝最新的中醫藥知識。
對劑量的研究而言,因為此時期在中國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秤,所以劑量換算法十分復雜。日本根據從中國傳播來的信息,不斷修整為本國的度量衡標準。對于經方本原劑量的探討和爭論也影響到日本醫學界。宮廷醫官出云廣貞于808年編撰的日本最早的醫藥書《大同類聚方》中提到,他根據遣唐使所提供的資料,重新制定了藥物的度量衡[7]。而在日本現存最早的醫書《醫心方》中引用了《本草經》和《范汪方》的記載:“《本草經》云:古秤唯有銖兩而無分名,今則以十黍為一銖,六銖為一分,四分成一兩,十六兩為一斤。今按《范汪方》云:六十黍粟為一分。”[8]但是此書中卻沒有關于秤的劑量的記載。筆者認為《醫心方》的著者丹波康賴在諸多中國醫籍中,未能很好地明確秤的折算標準,因而未在他的著作中對秤的劑量進行相關論述。
由此可見,此時期中國流傳到日本的典籍,不僅在國家制度、法律、醫學等領域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且也使日本原有的度量衡發生了改變。因此關于度量衡的觀點,在這一時期中日兩國研究沒有差異。
2.1 中國的宋(960—1279年)、金(1115—1234年)、元(1271—1368年)時期 宋代煮散劑得到普及,減少了用藥劑量,但仍有部分醫家保留了傳統大劑量用藥。醫家們對經方本原劑量看法也開始出現不同,但所得結論相差不大。林億在《新校備急千金要方例》中提到“古三今一”的說法(今為13.75g)[9]。同時代的朱肱、龐安時也贊同林億的看法。陳無擇在《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中提到“漢唐十兩合今三兩”(今為12.4 g)[10]。沈括在《蘇沈內翰良方》中還提到“古一兩當今二錢六分”(今為11.2 g)[11]。
到了金元時期,臨床處方用藥劑量方面論述很多。部分醫家保留了宋代的認知,另一部分醫家則認為,隨著宋金元時期度量衡發生變化,方藥劑量也需進行相應調整。成無己在《注解傷寒論》中保留了傳統劑量“古三今一”(今為13.8 g)[12]。劉完素又提到“古方四兩為唐宋一兩”(今為10.3 g)[13]。王好古和吳恕雖然認為“古三今一”[14],但是這個時代的度量衡不同,此時代的“一兩”為12.7 g。由此可見,金元時期醫家們關于經方本原劑量的看法沒有太大差異,均為“一兩”等于今10.3~13.8 g。
2.2 日本的平安時代(794—1185年)、鐮倉時代(1185—1333年) 宋、金、元時期相當于日本平安、鐮倉時代,兩國的貿易往來頻繁,《太平圣惠方》《圣濟總錄》《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等醫學著作得到了廣泛流傳。此時期日本醫學界的變革有以下兩個特點:一是宮廷醫向禪宗僧醫轉變;二是醫療對象以貴族為中心轉向一般民眾。這一時期出現了很多用日文編寫的醫書,中醫學得到了廣泛普及,但對于本原劑量的研究卻甚少。一是因為擁有大量可用作研究資料的醫書的宮廷醫已經退出了主流,而禪宗僧醫又缺少研究必須的資料,因此本原劑量研究無法發展。另一個原因則是煮散劑開始流行。煮散劑是按照傷寒論的劑量稱藥,而每次服用3錢到5錢,今為12 g到20 g,劑量問題不會影響到臨床,因此劑量研究甚少。
3.1 中國的明(1368—1644年)、清(1636—1912年)時期 進入明清時期,方藥臨床劑量發生了較大變化,對經方本原劑量也出現了2.85~22.2 g多種折算,差異很大。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提到“古之一兩,今用一錢可矣”。明代為一劑一服,一服藥煮一次,一次服完。如果按照唐代用法一劑三服的話,一劑的藥量需要3.75 g的3倍,也就是11.2 g[15],與唐代的研究結果(一兩為13.8 g)相差2.6 g,差異不大。李中梓和王肯堂也贊同了李時珍的看法。張景岳在《景岳全書》中提到“古一兩為今六錢”(今為22.2 g)[16]。進入清代,對經方本原劑量的考證,結論更為多樣。王丙認為“古一兩準今七分六厘強”(今為2.85 g)[17]。徐大椿認為“一兩合今二錢”(今為7.5 g)[18]。錢潢和章太炎認為“漢之一兩為今二錢五分”(今為9.375 g)[19-20],和宋代沈括觀點相同。陳修園和李文榮認為“古一兩今在二錢到三錢間”(今為11.25 g)[21-22]。吳謙認為“一銖約今四分一厘七毫”(今為12.2 g)[23]。通過以上文獻可以看出,清代偏向小劑量用藥,所以對于劑量的研究結果較前代數值偏低。因此,筆者認為清代醫家所理解的張仲景的臨床用藥劑量為小劑量用藥。
3.2 日本的戰國時代(1467—1590年)、安土桃山時代(1573—1568年)、江戶時代(1603—1868年)明清時期相當于日本的戰國、安土桃山、江戶時代。分為3個時期。
3.2.1 增加留學生的戰國、安土桃山時代 日本引入中國明初最新醫學,打破了局方天下。以金元新醫學為中心的流派即稱“后世派”。后世派醫家根據留學經驗和獨立考證,提出了“唐之半秤”。竹田秀慶在《月海雜錄》中提到,他祖父從明朝留學回來后,為了實現仲景的劑量,制作了“唐之半秤”[24]。后世派代表人曲直瀨道三在《翠竹庵答問書》中提到,當時的藥秤在中國一兩等于10錢,在日本京都一兩等于5錢,東京一兩等于4錢,金銀一兩等于4.5錢[25]。可見當時日本的藥秤一兩為中國藥秤的一半。曲直瀨道三的弟子岡本玄治在《家傳預藥集》中提到,在日本制作“半秤”是為了實現仲景的“古秤”[26]。貝原益軒在《大河本草》中又提到,當時一般醫家用量為一兩等于4錢或5錢,或4.3錢[27]。
由此可見,明秤是一兩等于37.5 g,“唐之半秤”是一兩等于4~5錢(今為15~18.75 g),流傳到日本之后,日本每個地區的計量數值不同。此時日本醫學界在將中國醫學本土化之際,對于半秤量值,究竟是大秤的一半,還是復秤的一半產生了和中國不同的看法。
3.2.2 增加交流的江戶時代前期 日本江戶時代前期相當于中國明朝向清朝的更迭時期。清代醫家學者的尊經復古風尚影響到了日本。在日本,以尊經復古為學術風尚的流派即稱為“古方派”[28]。香川修庵汲取了陳無擇的觀點,在《一本堂行余醫言》中提到古一兩等于今三分之一兩,約3.33錢(今為12.5 g)[29]。吉益東洞汲取了同時代的徐大椿的觀點,在《醫方分量考》中提到漢代“古秤”的一兩等于今日本2錢(今為7.5 g)[30]。而吉益東洞的弟子村井琴山則汲取了吳謙的觀點,他認為“古一兩為今二錢九分六厘二毫九絲六忽”(今為12.22 g)[31]。
還有一部分醫家用實測或者考證的方法得出了研究結果。正木瀨平認為一兩今為3.487 g,淺野韞玉認為一兩今為5.62 g,白水筍山認為一兩今為3.675 g,岡田靜默則認為一兩今為10.546 g等[32]。
因此,這一時期的日本醫家,一部分是接受了中國的研究結果,另一部分則是采取了考證的方法得到研究的結果。
3.2.3 鎖國獨特研究的江戶時代后期 這一時期中國清代的考證風尚影響到了日本,形成了“日本考證派”[33]。他們雖然受到了中國的影響,但是對本原劑量的研究得出的結果卻與中國不同。其中對現代漢方界影響最大的當屬狩谷棭斎的研究。他在《本朝度量権衡攷》中提到一兩等于今1.42 g。丹波元堅、小島寶素、喜多村直寬、清水藤太郎、岡西為人、鈴木真海、荒木性次、大塚敬節、龍野一雄等贊同支持了狩谷棭斎的觀點[3,17]。
還有周軒庭在《仲景分量考》中提到,“一兩本邦一錢”(今為 4.125 g)[34]。物觀、村井琴山、難波抱節認為“一兩為11.1 g”,尾臺榕堂在《類聚方集覽》中提到的數據則與古方派吉益東洞相同。
現在日本藥典中的劑量是根據大塚敬節等醫家的用藥劑量而制定的,也可以說狩谷棭斎的研究結果決定了日本現在用藥劑量。
4.1 現代中國(1949年以后)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對經方本原劑量,有著一兩為3~15.6 g的諸多不同意見。成都中醫學院主編的《傷寒論講義》(二版教材)認為一兩折今約一錢(今為3 g),此后的教材均采用了此說[34],冉小峰[35]認為一兩今為6 g,朱晟認為一兩今為6.25 g[36],中醫研究院一兩今為6.96 g[17],朱文惠認為一兩今為7.8 g[37],陳家驊認為一兩今為8 g[38],廣州中醫學院《方劑學》漢一兩今為9 g[17],黃英杰認為一兩今為10 g[39],范吉平認為一兩今為13.8 g[2],彭懷仁認為《中醫方劑大辭典》一兩今為13.92 g[40],柯雪帆認為一兩今為15.625 g等研究結果[41]。傅延齡教授經過論證以后確定經方中一兩等于13.8 g[1],是根據文物實地的考察、經方藥物質量的實測、文獻資料的再研究、度量衡專家的權威認證,最終得出的結果,最為可靠。
4.2 現代日本(1945年代以后) 日本明治維新時期,漢方醫學基本被消滅了。在明治、大正、昭和時代,僅有少數人維持著傳統漢方醫學。然而隨著西方醫學所引起的副作用的增加,漢方醫學又得到了復興。進入到現代,開始用各種方法證明仲景的劑量。一種方法是實測法,長澤元夫認為一兩今為6 g到7 g[32],桑木崇秀認為一兩今為12 g[42],江部洋一郎認為一兩今為14 g[43]。另一種方法是實驗法,笛木司認為一兩今為14 g[44]。現代日本醫家認為,雖然臨床上根據一兩今為1 g的計算用藥,但是實際理論考證一兩今為14 g。

表1 經方本原劑量中日比較Tab.1 Comparison of the original dose of classical formula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筆者對歷史的梳理不僅僅是簡單地闡述歷史事實,更是為了讓大家更加清晰地了解中日兩國現代所用藥量的起源與發展的過程,這也是研究和了解最佳臨床方藥用量范圍所不可或缺的信息。以下,筆者會從歷代本原劑量研究對現代兩國用藥劑量的影響、大小劑量的差異、兩國的共同認識這3個方面進行討論。
5.1 關于歷代本原劑量研究對兩國現代用藥劑量的影響 在現代中國臨床上,一部分醫家會使用以一兩“今為3 g”規定的中國國家藥典與教材的劑量用藥[15],而另一部分醫家為了提高療效,并且實現仲景的用藥劑量,增加了用藥劑量。如李可等提倡恢復經方本原劑量,并主張在治療危急重癥患者時用藥劑量極大,否則達不到效果[45]。大劑量用藥在產生療效的同時,藥性強烈的藥物對人體會產生毒性或副作用,劑量的安全范圍小,用之不當,或藥量稍有超過常量,即可對人體產生危害,甚至致人死亡。因此首先應在辨證準確的前提下,注意煎服法、地域與體質的差異、用藥劑量逐漸增加、觀察服藥后的暝眩反應等方法控制用藥劑量,保證安全性。
在現代日本臨床上,大部分醫家會按照國家藥典的劑量開具處方。筆者曾分析了日本國家藥典的劑量,其標準為一兩“今為1 g”,醫療保險范圍內的漢方藥處方也是用此劑量。本研究結果明確了從江戶時代傳承至今,以一兩“今為1 g”,此劑量使用了200年以上。雖然也有一部分醫家受現代中國的影響,使用大劑量,但是只占很少一部分,現代日本醫家大部分情況下都是運用日本傳統的小劑量。小劑量用藥利于節省藥材、方便攜帶、減少醫療費、保證安全性,但需要長期服藥。且日本醫家與在日本生活過的中國醫家都認為小劑量對重病無法達到很好的療效,對于重病還是需要大劑量用藥[46]。
5.2 關于大小劑量的差別 本研究表明,中日兩國均認為張仲景的用藥劑量中的一兩極為接近13.8 g,但是,在臨床上,兩國均未使用這個劑量。日本漢方醫家處方的平均劑量相當于張仲景用藥量的1/15~1/10,大約相當于中國現代中醫臨床處方用量的1/5~1/3[4]。因此,筆者認為,在現代中醫臨床運用上,我們可以將日本臨床常用量、中國臨床常用量、仲景用藥劑量進行靈活地調整,擴大劑量使用范圍,隨機應變,根據不同情況將藥量控制在最佳,這才能將治療效果發揮到最大。
5.3 關于中日兩國的共同認識 雖然現代兩國的本原劑量理論研究均得到了相同的結論,但是此結論劑量遠遠大于兩國現代臨床用藥劑量。相比張仲景,現代醫家的臨床經驗水平有限,因此兩國醫家均無法運用如此大的劑量進行臨床實踐。而張仲景臨床實踐經驗豐富,可以針對不同的患者、不同的病情,嚴格控制、靈活調整用藥劑量。因此,本次研究不僅得到了本原劑量的最終結果,也佐證了中日兩國對于張仲景臨床實踐水平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