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昊
口述史作為一種社會記憶傳統(tǒng),在東西方都是古已有之,而現(xiàn)代意義上口述史的誕生是以1948年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室(Columbia University Oral History Research Office)的創(chuàng)建為標志的,它的興盛與“新史學”潮流密不可分。對于口述史的定義,學界存在諸多分歧。美國口述史學者唐納德·里奇認為:“口述歷史就是通過記錄訪談來收集具有歷史意義的記憶與個人評論。”(1)Donald A.Ritchie, Doing Oral History: A Practical Guide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19.路易斯·斯塔爾認為:“口述歷史是通過有準備的、以錄音機為工具的訪談,記錄人們口述所得的具有保存價值和迄今尚未獲得的原始資料。”(2)Louis Starr, “Oral History,” Encyclopedia of Library and Information Sciences, (New York: Marcel Dekker, 1977), 440.梁啟超先生曾言:“得史料之途徑,不外兩種:一曰在文字記錄以外者;二曰在文字記錄者。在文字記錄以外者,此項史料之性質,可略分為三類:曰現(xiàn)存之實跡;曰傳述之口碑;曰遺下之古物。”(3)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2頁。此處所指“傳述之口碑”即為口述史。基于此,本文所指的“口述史”應具備三重概念,其一是作為方法的“口述史料”,即通過訪談所得的具有史料價值的口述資料;其二是作為研究的“口述歷史”,即運用“口述史料”從特定角度對歷史發(fā)展過程的闡釋和復原;其三是作為學科的“口述史學”,即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歷史學分支學科或具備部類特征的綜合學科。
20世紀80年代以來,口述史開始為中國學術界所關注,特別是在史學界受到了空前的重視,后又被廣泛運用于其他人文、社會與自然科學等領域,至今仍呈方興未艾之勢。近年來,口述史因其在搶救史料和挖掘史實等方面的獨特優(yōu)勢,已被廣泛引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簡稱“非遺”)領域,并為非遺保護和研究工作提供了技術、方法論乃至觀念層面上的借鑒與革新。雖然口述史無論是作為“口述史料”“口述歷史”,亦或是“口述史學”皆存在諸多局限性,但將之應用于非遺領域是有其必要性的,以下概括為三點。
首先,口述史基本上因循了“新社會史”研究的范式,即在與本土語境相契合的中層理論建構范疇內,嘗試以更微觀的單位詮釋基層社會文化(4)楊念群:《空間·記憶·社會轉型:“新社會史”研究論文精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頁。。它強調“以人為本”和“平民視角”,并力求通過親歷者、當事人或知情者的記憶還原歷史的全貌或某一個側面,從而自下而上地闡明普通人的聲音。而傳承人亦多為普通民眾,他們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生產(chǎn)者和承載者,賦予了非遺充滿生命力的文化表達形式,在非遺保護工作中發(fā)揮了基礎性和關鍵性作用。因此,二者在研究對象上有著天然的相似性,都以普通民眾為本位,強調“眼睛向下”的民間視角。可以認為,在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逐漸失去原有生存空間的今天,口述史調查是其最重要的搶救手段和保護方式。
其次,口述史旨在通過以語言形式為主的田野調查,跳出由精英思想與意識形態(tài)構成的史學文本,進而探求隱藏在官方史料中的民間立場。正如英國口述史學家保爾·湯普遜所言:“確實,從田野工作開始會有一種良好的感覺,口述史的實踐經(jīng)驗本身就誘使人們去追問有關歷史學本質的更深入的問題……探索歷史學家掌握證據(jù)的不斷變化的途徑,從口頭傳說的原始顯赫地位到文字文獻和磁帶錄音的新紀元。”(5)Paul Thompson, The Voice of the past: Oral History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25.這與注重原生態(tài)記錄的非遺田野調查方法十分契合。縱觀各類非遺項目,無一不是通過口傳心授或言傳身教的方式來傳承和傳播的。因此,通過口述訪談對儲存在傳承人記憶中的身體經(jīng)驗進行記錄,對于補充相關技藝和實踐的歷史資料,以及實現(xiàn)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主體建構與歷史闡釋具有重要意義,并為非遺搶救、保護和研究工作提供了有力的方法論支持。
最后,雖然目前存在著以政府部門主導與社會公眾參與的非遺保護機制,但處于社會弱勢階層的傳承人仍缺少表達文化權益訴求的“話語權”。保護主體即政府相關部門和各類非遺保護機構往往占據(jù)主動地位,而傳承主體即各級非遺項目傳承人或傳承群體則處于被動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基于口述史訪談的文本和影音資料恰為非遺傳承人的個人觀點提供了表達機會,非遺項目本身也在這種充分的表達中獲得了自主的“話語權”。因此,口述史在非遺領域的應用不僅有助于搭建政府與傳承人之間的公共話語平臺,提升國家公共文化建設能力,而且在倡導新時代文化自信的大背景下,對于喚醒傳承人的文化自覺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如前所述,盡管口述史已成為非遺田野調查中必不可少的工具性手段,但在中國,口述史應用于非遺領域的田野實踐和研究相對較晚,且存在諸多隱患及困難。對此,有學者概括為三點:一是口述史理論先天不足并嚴重滯后;二是口述史研究缺乏必要的深度和專業(yè)的研究隊伍;三是口述史實踐缺乏工作規(guī)范(6)左玉河:《中國口述史研究現(xiàn)狀與口述歷史學科建設》,《史學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因此,雖然非遺口述史研究在學界內初步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但不少學者仍對其客觀性疑信參半,并由此引發(fā)了學界對非遺口述史客觀性問題的一系列探討。
客觀性在本體論視角下可以理解為真實性,而在實用主義的操作范式下可以闡釋為一致性。這一概念源于自然科學,主要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科學家從相同的證據(jù)出發(fā), 可以得到一致的結論,且此結論又能被科學界同行普遍接納(7)[英]沃爾什:《歷史哲學——導論》,何兆武、張文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95頁。。但由于人和人類社會的復雜性和多變性,人文和社會科學家們的認識往往難以實現(xiàn)“普遍統(tǒng)一”,所以人文社科領域中的客觀性多指前者,即一般意義上的真實性。因此,口述史客觀性的基本內涵主要包括四方面:一是歷史事件的客觀性,即歷史事實本身;二是原始文本的客觀性,即受訪者口中的歷史事實;三是口述史料的客觀性,即由采訪者(或整理者)采錄的歷史事實;四是口述歷史的客觀性,即由受訪者、采訪者(或整理者)和研究者共同構建的歷史事實。作為口述史的基礎性要素,受訪者的記憶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和“不可靠性”,故大量實證主義學者對其客觀性持懷疑態(tài)度。比如,澳大利亞歷史學家帕特里克·弗雷爾曾指出:“關于過去的口述證詞的基本問題在于其真實性主要不是關于發(fā)生了什么或如何發(fā)生,而是關于過去是如何被回憶的。……關于口述歷史的準確性、直接性與真實性的所有宣稱都遭受到最為嚴重的質疑,我們正在進入想象、選擇性記憶、事后虛飾和完全主觀的世界。……它將把我們引向何處?那不是進入我們的歷史,而是神話。”(8)Patrick O’Farrell, “Oral History: Facts and Fiction,”O(jiān)ral History Association of Australia Journal, no.5 (1982):3-24.英國歷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亦認為“大多數(shù)的口述歷史是個人的回憶,個人是一個不可靠的保存記憶的媒介。”(9)[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下層的歷史》,劉北成譯,劉北成、陳新編《史學理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57頁。但與此同時,部分學者又從后實證主義立場出發(fā),認為不應該苛求口述史的完全客觀性,因為它們和文獻資料一樣都是社會建構的產(chǎn)物(10)Louis Starr, “Book Review: The Voice of The Past: Oral History,” Oral History Review 6 (1978):67-68.,而且“記憶的不可靠性”正是口述史的優(yōu)勢所在,而并非是缺點和問題(11)Alistair Thomson, Michael Frisch and Paula Hamilton, “The Memory and History Debates: Some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O(jiān)ral History 22, No.2 (1994):33.。
非遺口述史亦不例外,傳承人的記憶深刻影響著口述史研究范式的形態(tài)、廣度和深度,且由于涉及到“局部歷史”與“整體歷史”“建構歷史”與“歷史事實”之間的關系,故其客觀性問題不可避免且亟待解決。帶著這樣的問題和視角,筆者曾對內蒙古赤峰市26種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及團體(或項目保護傳承單位)開展了口述史調查和研究實踐(附表1),并以筆錄、錄音和錄像等方式獲取了豐富的文字和影像資料。其中既包含了傳承人的個人情況、學徒經(jīng)歷和傳承譜系以及非遺項目的歷史淵源、技藝特征和文化內涵等基本內容,也涉及到了傳承人的生存狀況和未來規(guī)劃、心路歷程和行業(yè)認知、文化觀念和價值認同等方面的信息(12)楊文昊:《內蒙古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傳承現(xiàn)狀及對策研究——以赤峰市非遺保護傳承的田野調查為個案》,《通化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3期。。基于此次田野調查,筆者認為,非遺語境下的口述史客觀性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要求非遺口述史完全符合歷史真實是不可能的。因為傳承人的個人記憶會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學徒生涯和人生經(jīng)歷、價值觀念和情感心理、時代特征和群體記憶、語言能力和記憶能力等因素的影響,加之歷史本身的短暫真實性,就會導致傳承人的口述內容出現(xiàn)多元化選擇甚至記憶錯誤的情況。而此時,非遺口述史料已從“客觀性事實”發(fā)展為“主觀性事實”,其性質已從原生態(tài)的敘事轉變?yōu)閭鞒腥说挠洃浗嫼瓦x擇性表達。正如法國歷史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所言:“盡管我們確信自己的記憶是精確無誤的,但社會卻不時地要求人們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現(xiàn)他們生活中以前的事件,而是還要潤飾它們,削減它們,或者完善它們,乃至賦予它們一種現(xiàn)實都不曾擁有的魅力。”(13)[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9頁。以寧城皮影為例,第四代傳承人劉發(fā)對其影目、伴奏、影調、唱腔和唱法發(fā)展史的記憶較為混亂,且皮影團中的其他演員亦各執(zhí)一詞。據(jù)劉發(fā)講,寧城皮影團在“文革”時期曾被遣散,后又重新組建,但由于很多資料已經(jīng)遺失,他和其他演員對項目發(fā)展史的了解僅能依靠第三代傳承人的回憶,因此很多信息和細節(jié)是殘缺不全的。
其次,與前述“無意失真”相比,部分傳承人對非遺項目歷史的故意捏造和對其價值的盲目夸大嚴重影響了口述史的客觀性。這種現(xiàn)象既與個別傳承人的功利目的、獵奇心理以及較低的理論和學識修養(yǎng)有關,又與地方政府的好大喜功、個別學者的不良學術傾向以及“政治化”的社會語境是分不開的。以赤峰市某些服飾類非遺為例,其傳承人多為從事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品經(jīng)營的店主,他們往往帶著增加產(chǎn)品效益的目的去申遺,但這些項目實際上并沒有達到申遺標準。此外,這些傳承人嚴重缺乏對其所傳技藝的深入了解和認識,往往會在口述過程中刻意夸大非遺項目的文化價值和社會影響。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政府非遺保護和管理機構的失職以及名錄進入與退出機制的局限性。
最后,有學者認為合作性是口述史的基本特征之一,特指受訪者、采訪者和研究者之間的相互作用。這一看法既強調作為“信息提供者”的受訪者在口述史研究中的主體地位,又主張口述歷史是三方合作的結果,即美國口述史學家邁克爾·弗里斯科所提出的“共享權威”(14)Michael Frisch, A Shared Authority: Essays on the Craft and Meaning of Oral and Public Histor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0).。如前所述,口述歷史是由受訪者、采訪者(或整理者)和研究者共同構建的歷史事實。若如此,非遺口述歷史的形成則是一個三方互動的過程,除傳承人的原生態(tài)敘事外,采訪者(或整理者)的主體性意識和個人傾向、整理者(或采訪者)對原始文本的校正處理和研究者基于口述史料的詮釋視角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口述史的客觀性。如何看待三方的相互關系及主觀性介入對口述歷史創(chuàng)作過程的影響,如何在這一維度上把握非遺口述史的客觀性,是需要格外關注的問題。
前述將客觀性作為口述史的基本特征之一仍飽受爭議,但與此相反,其跨學科性已基本成為學界共識。縱觀國內外口述史的發(fā)展現(xiàn)狀,無論是作為一種學科形態(tài)亦或是一種科學方法論,它都已經(jīng)被廣泛應用于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法學、教育學和管理學等社會科學,以及歷史學、文學、哲學、藝術學(美術學、舞蹈學、音樂學、戲劇與戲曲學)、考古學、宗教學和語言學等人文學科,甚至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和數(shù)學等自然科學領域。然而,學者們在探討非遺口述史的客觀性問題時,往往會忽略其跨學科性以及它背后的跨學科研究。
由于非遺涵蓋了“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和實踐”,所以非遺口述史的研究對象包括自然、社會與人和人的特殊性這三大類。從理論角度講,其知識體系基本上可以對應整個人類的知識體系,即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三大部類。但實踐證明,我們確實無法從非遺的零散性中提煉出系統(tǒng)性的認識,從而必須與其他學科結合才能提出問題并開展研究。因此,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學或非遺本身的核心價值就是為其他系統(tǒng)性學科提供新的學術增長點。此外,雖然作為學科的“口述史學”表面上是一個獨立的學科,但其實踐卻也是對應于三大部類中的不同學科。基于此,筆者認為,口述史學是一個偽裝成學科的部類或具備部類特征的綜合學科,其學科目標很難局限于某個具體部類或具體學科;非遺口述史學的研究方向是無限的,其本質是一個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學和口述史學為基礎的學科系統(tǒng)。
但筆者發(fā)現(xiàn),對口述史客觀性提出質疑的學者多為歷史學家,其視野基本局限在史學范疇內,他們往往將口述史視作歷史學(或新史學)的一個分支學科或試圖從史學角度來認識和建設“口述史學”。他們希望受訪者可以“口吐真言”,采訪者(或整理者)可以“秉筆直書”,研究者亦可以“以文獻之長補口述之不足”,以確保口述史作為“口述史料”的客觀性。若如此,非遺口述史的客觀性與主觀性之爭將成為永遠存在的難題,且無法得到根本解決,這既是由歷史學的學科特性所決定,又與國內外口述史學的成長環(huán)境密不可分。當然,筆者并不否認史料價值對非遺口述史的重要性,只是談及客觀性問題時,我們必須意識到其最終價值必然會超出史料價值本身。因為不同部類下的不同學科對非遺口述史客觀性的要求,以及不同學科領域內的不同學者對客觀歷史事實的界定是不一的。如果僅在史學范疇內強調口述文本的史料價值和“歷史內容”的真實性,那么“口述史學”將失去其學科意義,且非遺口述史對于其他學科的學術價值亦會大幅縮減。比如,人類學視域下的非遺口述史研究更關注傳承人歷史意識的建構方式、情感心理的變化歷程和對自我生命的潛在認知。因此,相較于口述內容的真實性,人類學家更看重傳承人的“生命語境”和口述文本之外的諸如肢體語言、語音語調和儀態(tài)表情等“副語言”的客觀性;社會學視域下的非遺口述史研究更關注傳承人與地方文化和社會系統(tǒng)之間的互動交往以及“個人”“社會”和“歷史”三者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因此,社會學家所追求的是“社會情境”和傳承人“個人記憶”背后的“集體記憶”或“社會記憶”的客觀性;民俗學視域下的非遺口述史研究則更關注傳承人的文化空間和傳承項目的“生存土壤”。因而民俗學家更強調傳承人的“話語環(huán)境”,即講述場景和講述氛圍,以及非遺項目“傳承環(huán)境”的客觀性。至于口述內容的真?zhèn)危麄兛赡懿⒉簧罹俊?/p>
綜上所述,非遺口述史的客觀性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喪失了客觀性,口述史研究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價值。但基于不同學科在非遺口述史研究對象、理論、方法和視角上的差異,其客觀性應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且不同學科領域的學者對客觀性的認識和理解更是見仁見智的。因此,對非遺口述史客觀性問題的探討絕不能局限于某一學科,而必須置于更廣闊的跨學科研究背景之下,否則相關認識必然會有失偏頗。
究其根源,目前學界對非遺口述史客觀性問題的探討實際上反映了其正處于學科概念、性質和定位不清晰、口述理論比較薄弱以及深度研究較為缺乏和滯后的窘境,即非遺口述史學尚未實現(xiàn)明確的學科化。但近年來,不同學科領域的學者開始對不同類別的非遺口述史進行差異化研究,這就是在實踐上自發(fā)地尋找和落實其作為綜合學科的性質與定位。所以,非遺口述史學正處于新舊研究共存的轉型期,口述史研究領域的擴張,其本質就是從前學科化走向學科化。因此,筆者提出非遺口述史研究的三個階段如下。
第一階段是基于非遺口述文本的整理性研究。非遺口述文本特指通過傳承人口述訪談所得的有關非遺項目的原始資料,既可以是文字,亦可以是音頻、視頻等形式。整理者需要對非遺口述文本進行系統(tǒng)化的歸納和梳理,并力求以最大可能還原出該項目的歷史原貌和訪談時的口述情境。在此過程中,除查找地方史志以補充歷史背景和自然環(huán)境等傳承人可能遺漏的客觀信息外,諸如人名、地名等傳承人記憶不清的細節(jié)和疑似“有意失真”的內容都需要反復求證和勘校,并在保留原始文本的基礎上,添加必要的注釋說明。最終,整理者還需要按照一定的思維邏輯對其進行系統(tǒng)的組織和編排,并經(jīng)過初步分析之后,使之形成一個可供發(fā)表的文稿并配圖出版,實現(xiàn)訪談內容從“口述文本”到“口述史料”的轉化。但這一階段的采訪者或整理者往往只具備單一的學科背景,故其所整理的非遺口述史料自然無法滿足其他學科領域更深層次研究的需要,學者們的質疑和責難也由此而生。
第二階段是基于非遺口述史料的延展性研究。此階段是在第一階段的基礎之上,引入其他學科的研究手段或方法對非遺口述史料進行交叉研究。前述針對非遺口述史所開展的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或民俗學研究皆處于此階段,故茲不贅述。但這一階段的研究者們大都沒有帶著明確的學科目標去參與非遺口述文本的采錄和撰寫,而是直接嘗試使用本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對非遺口述史料開展系統(tǒng)化研究。此范式固然可行,但受“口述史料”完整度所限,相關研究往往只能局限于“自我學科建設”范疇之內且缺乏必要的理論深度。從學科層面來講,這些研究沒有發(fā)揮口述史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學的學科價值,只是利用了非遺口述史料而已。雖然筆者將其劃為第二階段,但它可能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非遺口述史研究。
第三階段是基于非遺口述史學的綜合性研究。這一階段并非以上述前兩個階段為基礎,也并非所謂的學科交叉,而是以交叉學科為最終目標的跨學科研究。進而言之,從非遺口述資料的獲取階段開始,就要引入其他學科的理論、方法和目標。不同學科背景的學者可以采取以傳承人為中心的、打破學科壁壘的采錄思路,直接從訪談環(huán)節(jié)獲取自己所需的“口述文本”,并以此為基礎開展多學科視角下的綜合研究。此研究必須要基于除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學和口述史學之外的,至少一個具體的學科,這是由口述史學的學科性質和學科目標所決定的。而非遺口述史在整個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中的研究價值,影響著研究者對口述資料的獲取、整理和詮釋。總之,不同學科領域的學者應在非遺田野調查中做到“面對面”交流,而非“背靠背”研究,盡量避免所謂“供貨商”式的多學科合作,以求獲取更大限度的非遺信息。
縱觀國內外的非遺口述史研究,目前大都處在前兩個階段,即基于非遺口述文本的整理性研究和基于非遺口述史料的延展性研究。也正因此,學界對非遺口述史仍存在諸多偏見、疑慮和責難。即使第三階段的指向確是理想化的、邏輯化的,且與當前非遺口述史實踐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張力,盡管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學和口述史學自身的學科基礎都還比較薄弱,但推動非遺口述文本向非遺口述歷史再到非遺口述史學的轉向是未來必須要去落實的。只有當非遺口述史研究步入第三階段,諸如非遺口述史客觀性與主觀性之爭的問題才會得到根本解決。
非遺口述史的客觀性問題一直都是口述史學界無法逃避且亟待解決的焦點問題之一,但相關研究多從方法論視角出發(fā),而非本體論或認識論。基于赤峰市的田野調查和國內外學者的部分觀點,本文擬對此問題重新探討。首先,筆者從研究范式、方法論意義和“話語權”角度論述了口述史應用于非遺領域的必要性;隨后又指出非遺語境下的口述史客觀性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個人記憶的選擇性、傳承人的“有意失真”以及口述史學的合作性三方面;其次,由于口述史學是一個偽裝成學科的部類或具備部類特征的綜合性學科,非遺口述史學亦是一個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學和口述史學為基礎的學科系統(tǒng),因而對其客觀性問題的探討必須置于更廣闊的跨學科研究背景之下;最后,筆者認為非遺口述史客觀性問題的存在本身就表明非遺口述史學尚未實現(xiàn)明確的學科化。并進一步提出非遺口述史研究的三個階段,分別是基于非遺口述文本的整理性研究、基于非遺口述史料的延展性研究和基于非遺口述史學的綜合性研究。盡管第三階段的指向是理想化的、邏輯化的,但它為非遺口述史研究的實踐提供了一個明確的學術方向,對于推動非遺口述史學從學科交叉到交叉學科的更新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