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豐陽
中國的剪紙藝術歷史悠久,現存最早的剪紙實物是1959年至1967年先后在新疆吐魯番地區阿斯塔那北區古墓中出土的一批剪紙,其中年代最早可追溯至北朝時期。這批出土剪紙的形制除一幅長條形人勝剪紙外,其余都為圓形團花(部分有殘損),均為陪葬品(1)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北區墓葬發掘簡報》,《文物》1960年第6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吐魯番縣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發掘簡報(1963-1965)》,《文物》1973年第10期。。20世紀初,在敦煌莫高窟中先后出土了兩批唐代剪紙實物,根據謝生保對敦煌莫高窟出土這兩批剪紙的整理可知,第一批為莫高窟藏經洞(今編第17窟)出土的與佛教文化相關的剪紙,第二批為莫高窟北區瘞窟出土的9件剪紙(2)謝生保:《敦煌莫高窟發現的剪紙藝術品——兼論中國民間剪紙的淵源和發展》,鄭炳林:《敦煌佛教藝術文化論文集》,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81-606頁。。以上是中國早期剪紙的實證,在今天的中國大部分地區仍在使用著剪紙,并在對曾經的絲綢之路沿線考察時可發現仍有剪紙的身影。中國早期剪紙藝術發展到今天,經歷了漫長的道路,其發展狀況及內在聯系只有通過對大量的文獻進行整理和研究才可知曉。所以,本文將從中國古代文獻入手,搜集和整理其中的剪紙史料,為研究古代習俗生活中剪紙的狀態,尋找不同時代的文化線索之間的關聯性。
根據古代文獻記載,剪紙史料的內容大致有以下三類:
南朝宗懔的《荊楚歲時記》是現知最早記錄民俗生活中使用剪彩情況的筆記類文獻,也是學界使用較為頻繁的剪紙史料。文中詳細記載了一年中使用剪彩的時間和具體形式,如:“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立春之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貼宜春二字。”“五月五日……今人以艾為虎形,或翦彩為小虎,粘艾葉以戴之”(3)(南朝梁)宗懔撰、宋金龍校注:《荊楚歲時記》,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5、19、47頁。等。但在此文獻中未見“剪紙”一詞,均使用“剪彩”。通過對其內容分析可知,剪彩與現在的剪紙含義相符。“彩”即為絲織品的總稱,雖然這一時期紙已在社會中被廣泛使用,但在文獻中并未有明確說明剪彩使用的材料為紙,故當時剪彩所用的材料應為絲織品或紙。魏晉時期非常重視人日這一節俗,開始有“人日剪彩為人勝”的風俗。《荊楚歲時記》提到,當時的人勝是剪彩或鏤金箔而成的人形圖案,可貼于屏風之上,也可戴于頭上,是作為一種新年的裝飾,這也顯示出中國剪紙藝術早期的使用與張貼方式。華勝最早為漢代時流行的一種首飾,東漢末年劉熙《釋名·釋首飾》寫道:“勝,言人形容正等,一人著之則勝也。蔽發前為飾也”(4)(清)王先謙撰集:《釋名疏證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40頁。。魏晉以前未見有人形華勝,故人形華勝的出現應該與晉代興盛的人日風俗密切相關。魏晉時延續了漢代立春之日服青幘、立青幡的習俗,《后漢書志》記載:“立春之日……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幘,立青幡。”(5)(晉)司馬彪撰、(梁)劉昭注補:《后漢書志》第十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102頁。“立春之日,皆青幡幘,迎春于東郭外。”(6)(晉)司馬彪撰、(梁)劉昭注補:《后漢書志》第十一冊,第3204頁。可以看出,立春日服青幘、立青幡的習俗在漢代是必不可少的,并且這是一種官方行為,這與《荊楚歲時記》記載的“立春之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還是不一樣的。首先,魏晉時期立春日剪彩已為一種民間的民俗活動;其次,在色彩的使用上和造型方面,也較前朝更加豐富;最后,漢代時這種官方行為針對的是文武百官,均為男性,而到了魏晉時期,這種節日時的裝飾也出現在女性的發簪寶釵之上。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中除了記錄了日常生活和節俗中剪紙的情況,還記錄了在宗教活動中所使用的剪紙。“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營盆供諸仙。按盂蘭盆經云,有七葉功德,并幡花歌鼓果食送之,蓋由此也。 ……故后人因此廣為華飾,乃至刻木割竹,飴蠟剪彩,模花葉之形,極工妙之巧”(7)(南朝梁)宗懔撰、宋金龍校注:《荊楚歲時記》,第57頁。。說明在農歷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時,當時人們會使用剪彩來裝飾佛堂,并且工藝十分精妙細致。除此之外,在晉時的《范汪集·新野四居別傳》中記載道:“家以剪佛華為葉”(8)(隋)杜臺卿:《玉燭寶典》,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3頁。,隋代杜臺卿《玉燭寶典》也提到:農歷二月初八佛誕日刻鏤錦彩(9)“今人以此月八日巡城,蓋其遺法矣。魏代踵前于此尤盛,……諸香木上懸五色幡采,微妙猶如天衣。種種名華,以散樹開……道俗唯刻鏤錦彩為之。”(隋)杜臺卿撰:《玉燭寶典》,第111-113頁。,以此用以禮佛。雖然當時用來禮佛的剪彩實物已不可見,但是通過這些文獻史料非常清楚地知道當時在佛事活動中使用剪紙的情況。
唐代時民間延續了前朝立春之日剪彩為幡的習俗,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提到:“北朝婦人,……立春進春書,以青繪為只(幟),刻龍像銜之,或為蝦蟆;……”(10)(唐)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頁。在查閱唐代的相關文獻時,筆者發現從這一時期開始,文獻中多出現“紙錢”一詞。根據唐代封演編撰的筆記類小說集《封氏聞見記》關于紙錢的描述:“紙錢:今代送葬為鑿紙錢,積錢為山,盛加雕飾,舁以引柩。……漢書稱,‘盜發孝文園瘞錢’是也。率易從簡,更用紙錢。……今紙錢則皆燒之,所以示不知神之所為也”(11)(唐)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60-61頁。。從中可知,漢末魏晉時期開始用紙錢代替瘞錢,在唐代的喪俗中用的是鑿制的紙錢來為死者送葬,并且在喪事結束后會將紙錢焚燒,而不是埋于墓中。葉寘《愛日齋叢抄》寫道:“予觀洪慶善《杜詩辨證》載‘文宗備問’云:‘南齊廢帝東昏侯好鬼神之術,剪紙為錢,以代束帛,至唐盛行其事。……’”(12)(宋)葉寘、(宋)周密、(宋)陳世崇撰、孔凡禮點校:《愛日齋叢抄 浩然齋雅談 隨隱漫錄》,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13頁。這一觀點也得到了后世很多學者的認同,如清代趙翼在《陔余叢考》卷三十的“紙錢”條中寫道:“封演,唐德宗時人,去六朝未遠,所見必非無據,則紙錢之起于魏、晉無疑也”(13)(清)趙翼撰、欒保群、呂宗力校點:《陔余叢考》,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23頁。。楊寬在其《紙冥器的起源》一文中分析了以上文獻資料,認為魏晉南北朝時代的喪祭活動中開始使用紙錢,他提出三點原因:一是紙制明器較陶瓷制明器或木制明器更為簡便;二是魏晉時錢幣緊缺,沒有多余錢幣埋于墓中;三是佛教道教傳播日益廣泛,紙冥器的使用與佛教的火葬有關(14)楊寬:《紙冥器的起源》,楊寬著《古史探微》,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72-473頁。。也有學者反對這一觀點,認為紙錢始于唐代。宋代戴埴《鼠璞》“寓錢”條云:“唐王玙傳載漢來皆有瘞錢,后里俗稍以紙寓錢。王玙乃用于祠祭。……漢之瘞錢,近於之死而致生,以紙寓錢,亦明器也。”(15)(宋)戴埴:《鼠璞》,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6頁。宋代黎靖德所輯的《朱子語類》寫道:“紙錢起于玄宗時王玙”(16)(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八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87頁。。可以確定的是,在唐代祭奠祖先和神靈時,已在大量使用紙錢,并且紙錢是剪制或鑿制的。
宋代時剪紙史料日益豐富,陳元靚《歲時廣記》記錄了許多日常生活和風俗節日中的剪紙,如:剪年幡、剪春勝、剪春花、剪華勝、剪燈花等等。(17)(南宋)陳元靚:《歲時廣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39年。除此之外,還出現了專門以剪紙為業的手工藝者,在《東京夢華錄》《志雅堂雜鈔》等文獻中都有明確記載。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東角樓街巷”寫道:“瓦中多有貨藥,賣卦,喝故衣,探搏飲食,剃剪紙(18)剃剪:按照圖樣剪裁;今山東方言猶稱剪樣為剃樣。、畫令曲之類。終日居此,不覺抵暮。”(19)(宋)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6頁。周密的《志雅堂雜鈔》中也寫道:“向舊都天街有剪諸色花樣者,極精妙,隨所欲而成。又中原有俞敬之者,每剪諸家書字,皆專門。其后忽有少年能于衣袖中剪字及花朵之類,更精于人。于是獨擅一時之譽,今亦不復有此矣”。(20)(宋)周密:《志雅堂雜鈔》,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26頁。其中除了寫道當時街上有剪花樣的人,還提到了一位名叫俞敬之的剪紙藝人,專門剪刻名家的書法作品。除了前文中提到的使用剪紙的內容外,《東京夢華錄》還記錄了立秋時人們使用剪紙的情況:“立秋:立秋日,滿街賣楸葉,婦女兒童輩皆剪成花樣戴之”。(21)(宋)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第213頁。吳自牧《夢粱錄》也記載了相關內容:“七月(立秋附):……都城內外,侵晨滿街叫賣楸葉,婦人女子及兒童輩爭買之,剪如花樣,插于髩(22)通“鬢”。邊,以應時序”。(23)(宋)吳自牧:《夢粱錄》(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3頁。在查閱相關文獻可知,立秋剪楸葉的習俗從唐代就開始了,如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記載了如下內容:“楸葉大而早脫,故謂之楸;榎葉小而早秀,故謂之榎。唐時立秋日,京師賣楸葉,婦女、兒童剪花戴之,取秋意也”(24)(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校點本第三冊),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79年,第1995頁。。這個習俗之后一直延續著,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寫道:“立秋之日,男女咸戴楸葉以應時序。或以石楠紅葉剪刻花瓣,撲插鬢邊,或以秋水吞赤小豆七粒”。(25)(明)田汝成輯撰:《西湖游覽志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360頁。說明當時除了延續了立秋戴楸葉的習俗外,也出現了剪刻石楠紅葉的情況。清代也有相關記載,如孔尚任《節序同風錄》提到:“立秋:男女皆戴楸葉,巧者裁成花樣”(26)(清)孔尚任撰、馬斯定點校:《節序同風錄》,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81頁。。所以,古代人在進行剪紙活動時除了使用紙和絲帛以外,還會使用樹葉、花瓣等,類似于今天東北地區的鄂倫春族和鄂溫克族用樺樹皮進行剪刻的情況。
宋代的剪紙藝術還體現在花燈上,周密在《武林舊事》“燈品”條寫道:“燈品至多,……外此有五色蠟紙,菩提葉,若沙戲影燈馬騎人物,旋轉如飛。又有深閨巧娃,剪紙而成,尤為精妙。又有以絹燈剪寫詩詞,時寓譏笑,及畫人物,藏頭隱語,……遂以黃草布剪鏤,加之點染,與竹無異,凡兩日,百盞已進御矣”(27)(宋)四水潛夫輯:《武林舊事》,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4-35頁。。元代也一直延續了年節時使用花燈的習俗。元代謝宗可《走馬燈》詩對走馬燈有非常形象地描述:“飚輪擁騎駕炎精,飛繞人間不夜城。風鬣追星低弄影,霜蹄逐電去無聲。秦軍夜潰咸陽火,吳炬宵馳赤壁兵。更憶雕鞍年少客,章臺踏碎月華明”(28)(明)宋公傳編:《元詩體要》卷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16頁。。可見當時花燈的制作技藝已十分精湛。
根據清代趙翼的《陔余叢考》的記載,元代時出現了一種雨天時懸掛的剪紙——掃晴娘:吳俗,久雨后,閨閣中有剪紙為女形,手持一帚,懸檐下,以祈晴,謂之掃晴娘。按元初李俊民有《掃晴娘》詩:“卷袖搴裳手持帚,掛向陰空便搖手”。(29)(清)趙翼撰、欒保群、呂宗力校點:《陔余叢考》,第587頁。明代時掃晴娘在民間依然盛行,劉侗《帝京景物略》寫道:“雨久,以白紙作婦人首,剪紅綠紙衣之,以笤菷苗縛小帚,令攜之,竿懸簷際,曰掃晴娘”(30)(明)劉侗、(明)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1頁。。可以看出,在明代掃晴娘的色彩更為豐富,是用紅綠紙剪制而成。直到今天,在中國很多地區還保留著雨天剪掃晴娘的習俗。
從元代起,文獻中已不見“剪春幡”“人日剪彩”等習俗的記錄了。明代時亦是如此,僅見于元宵節時“剪紙為燈”(31)資料見于:(嘉靖)《太康縣志》、(萬歷)《政和縣志》、(嘉靖)《常德府志》、(嘉靖)《南安府志》、(萬歷)《江華縣志》等方志。、十月時“剪紙送寒衣”(32)資料見于:(崇禎)《蔚州志》、(嘉靖)《渭南縣志》、(萬歷)《沁源縣志》、(隆慶)《豐潤縣志》等方志。等民俗節日中。清代出現了大量的生活民俗類剪紙史料,如顧祿的《清嘉錄》詳細記錄了當時的一種張貼在門楣上的剪紙——歡樂圖(33)(清)顧祿:《清嘉錄》卷十二,清道光刻本,第101頁。;富察敦崇的《燕京歲時記》記錄了端陽節用彩紙剪葫蘆貼于門上以瀉毒氣的風俗(34)(清)潘榮陛、(清)富察敦崇:《帝京歲時紀勝 燕京歲時記》,北京:北京出版社1961年,第63頁。;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寫道重陽節剪五色彩旗的內容(35)(清)潘榮陛、(清)富察敦崇:《帝京歲時紀勝 燕京歲時記》,第28頁。;等等。清代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時代,距離現在更近,也有了利于剪紙實物保存的條件。在上世紀的文化普查過程中,仍發現了不少清代的民間剪紙作品,大部分都被收藏和保存下來,這是今天我們研究中國民間剪紙藝術非常寶貴的材料。
現在的研究者普遍認同將黃老道家著作《呂氏春秋》中關于周成王“桐葉封弟”(36)“重言:……成王與唐叔虞燕居,援梧葉以為圭,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高誘注:削桐葉以為圭冒以授叔虞。周禮:‘侯執信圭,七寸。’故曰:‘余以此封女。’)”(戰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66-1168頁。的故事視為中國剪紙藝術的雛形,歷代有很多學者對此傳說故事產生了異議。如唐代柳宗元《詁訓柳先生文集》收有一篇“桐葉封弟辨”(37)(唐)柳宗元撰、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04頁。,他從周公行事的不合理性推論出這一故事的非真實性。他這一觀點對后世學界影響較大,有許多學者從多個角度來討論這一故事的真實性。暫且拋開這一故事的真實性不談,本文單從故事中寫到的 “削(剪(38)漢朝劉向在《說苑》中收錄這一故事時,將《呂氏春秋》中記載的“援梧葉以為圭”和《史記》中“削桐葉為圭”易為“剪梧桐葉以為珪”。后基本沿用《史記》和《說苑》的說法;“成王與唐叔虞燕居,剪梧桐葉以為珪而受唐叔虞曰:‘余以此封汝。’唐叔虞喜,以告周公。……”(漢)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頁。)桐葉為圭”這一小部分來討論。細讀原文可知,最早在《呂氏春秋》中并未使用 “剪”字或“削”字,而使用的是“援”字。到了漢代的《史記》和《說苑》中,才出現了現在我們較為熟知的“剪(削)桐葉以為圭”的說法。這一變化的出現,與其背后的時代背景和文化經濟的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說文解字注》關于“援”的解釋為“援者,引也”(39)(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95頁。。其基本字義為“牽引、幫助、引用、執”等,并無削、剪之意。“剪”字最早是《玉篇·羽部》有所提及:“翦,羽生也,采羽也,齊斷也,俗作剪。”(40)胡吉宣:《玉篇校釋》(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141頁。而“剪”字由“前”字發展而來,《說文解字注》對“前”字的解釋為:“翦者,前也。前者,斷齊也。”(41)(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138頁。《說文解字注》也有關于“削”字的解釋:“削,鞞也。一曰析也。從刀、肖聲。”(42)(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178頁。再結合考古資料可知,現存最早的剪刀為廣州淘金坑發現的西漢早期的“∝”型鐵質剪刀。(43)楊毅:《中國古代的剪刀》,考古雜志社編著《探古求原: 考古雜志社成立十周年紀念學術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192-206頁。并且,從圭的形制上分析,古代的圭分為平首圭和尖首圭兩種。(44)張加勉編著:《玉器器形圖鑒》,合肥:黃山書社2014年,第12-13頁。桐葉尺寸偏大,漢代時由于出現了剪刀,人們生活中慢慢有了剪裁的行為,很有可能在故事傳播過程中,加入了自己的加工和演繹,認為“以桐葉為圭”需通過剪裁的手段來實現,所以到了漢代時才會由“援”演變成“剪(削)”。這僅為筆者大膽推測,僅供參考。所以從以上分析結合可猜測,這一變化的產生是在該故事傳播過程中,傳播者受到了當時經濟文化生活的影響將其予以加工演繹的結果。王貴生《剪紙民俗的文化闡釋》一書認為漢代形成“剪桐葉”之說,與當時的文化背景有關,漢代出現了剪削鐵器并且被廣泛運用在生活之中,同時民間開始也出現許多與“剪削”有關的故事,所以“削桐葉”“剪桐葉”的說法流傳地日益深廣。在結論處,他也提到不可將剪裁的歷史斷定為剪紙的歷史,也不能將“桐葉封弟”的傳說故事完全看做為剪紙的歷史源流,需要將剪裁與造紙術、紙花民俗等內容相結合,才有可能辨識出剪紙藝術的源流。(45)王貴生:《剪紙民俗的文化闡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19頁。
另一個傳說故事也常被引用作為剪紙起源的又一例證,講的是漢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心切,請方士將李夫人的影子現于帷帳之上,以解相思之苦。這一故事除了常被看做是剪紙的起源外,也被視作是皮影戲的起源。《漢書·外戚傳》記載了這段故事:“其后上以夫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廼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46)(漢)班固撰、(清)王先謙補注、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整理:《漢書補注》(拾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39-5940頁。。晉時干寶的《搜神記》也記錄了這一故事(47)(晉)干寶撰、汪紹楹校注:《搜神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5頁。,其內容與《漢書》基本一致。在漢代及之前,方術在皇家貴族中十分盛行,到漢武帝時更盛。顧頡剛先生認為方士方術在當時產生的原因有兩個,一為時代的壓迫,現實問題得不到解決,人們希望尋求出路;二是思想的解放,戰國時舊制度舊信仰被瓦解,新思想出現了(48)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0-11頁。。也有學者認為方士是漢代小說的主要創作者,張衡《西京賦》寫道:“匪唯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實俟實儲。”李善注:“漢書曰,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初,河南人也。武帝時以方士侍郎,乘馬,衣黃衣,號黃車使者”。(49)(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8頁。此文獻內容意為最早的小說始于方士虞初。張興杰認為方士創作小說的原因是滿足帝王貴族的需求以得到他們的信任(50)張興杰:《論方士與漢代小說》,《蘭州學刊》1989年第4期。。這個觀點提供了一個信息,即方士與古代小說的關系,那么漢武帝思念李夫人的故事也不無出于方士之手的可能性。再者,北宋高承《事物紀原》中的“影戲”條云:“故老相承,言影戲之原,出于漢武帝李夫人之亡,……”(51)(宋)高承撰、(明)李果訂、金圓、許沛藻點校:《事物紀原》,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95頁。都認為此故事為影戲的起源,史料中并未說明李夫人的影子是用何種材料制作而成,或是由真人化妝扮演的。所以將此傳說故事視為剪紙的起源,有所不妥。但此處出現的用人物影子來作為該人物的代表的方式,與后世剪紙藝術的產生與發展也不全無聯系。
此類史料也較為豐富,許多類型的文獻中都有所涉及。其內容大致為:剪紙可用來布施亡魂,可被施與法術幻化成不同形象,還可用于招魂等。詩人杜甫的《彭衙行》(郃陽縣西北有彭衙城)寫道:“暖湯濯我足,翦紙招我魂”(52)(唐)杜甫著、高仁標點:《杜甫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1頁。。這一詩句經常被相關研究引用,這也是文獻史料中最早出現將剪紙與招魂聯系在一起的詩句。在之后詩詞中也常出現剪紙招魂的內容,如元代鄧雅《玉笥集》卷三《悼亡》一詩:“憑棺惟灑淚,剪紙莫招魂”。(53)(元)鄧雅:《玉笥集》,北京:中國書店2018年,第133頁。元代郭鈺《旅館懷舊》寫道:“天涯剪紙賦招魂,寂寞空齋晝掩門。”(54)(元)郭鈺:《靜思集》,北京:中國書店2018年,第283頁。明代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中《征婦怨》一詩云:“紙幡剪得招魂去,只向當時送行處。”(55)(明)曹學佺編:《石倉歷代詩選》卷二百九十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91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22頁。明代顧潛《承真愚秋汀歸田次韻以慰又成二首》云:“埋玉忍將藤束木,招魂欲剪紙為牌”(5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四八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85頁。。清代方文《贈孫赤玉》詩:“典衣饋藥情何篤,剪紙招魂義不輕”(57)(清)方文撰:《嵞山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14頁。。
自宋代起,信仰類文獻中出現了與巫俗剪紙相關的內容,如宋代陳葆光的《三洞群仙錄》卷七“葛由刻木,張辭剪紙”條中寫道:“時或以紙剪蝴蝶數千枚,以氣吹之,成列而飛拍手即下。或一日剪一鶴,以水噀之,俄而飛翥,辭曰:爾先去,我后來。”(58)(南宋)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卷七,明正統道藏本,第60頁。以及卷十四的“天師鬼降,真君牛斗”條:“ 真人遂剪紙化黑牛往斗之,令弟子施岑持劍至其所,……遂奔入城西門外橫泉井中,而黑牛復化為紙矣”(59)(南宋)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卷十四,明正統道藏本,第122頁。。釋道誠的《釋氏要覽》“齋七幡子”條寫道:“北俗亡,累七齋日,皆令主齋僧剪紙幡子一首,隨紙化之。……以白紙幡子勝幢之相示之。故此人招魂帛,皆用白練,甚合經旨也”(60)(宋)釋道誠撰、富世平校注:《釋氏要覽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541頁。。佚名的《急救仙方》“服紙丸子法”寫道:“用雞子清涂紙上令乾,剪作錢樣大丸服之,然后服前件丸散”(61)(宋)佚名:《急救仙方》卷十一,明正統道藏本,第80頁。。元代佚名所撰《法海遺珠》 “秘符”條寫道:“右法附夢,用黃紙剪一童子,背后書符。”(62)(元)佚名:《法海遺珠》卷四十二,明正統道藏本,第269頁。以及“起土”條寫道:“紙剪八角書符貼外,用貓竹腦一片,長一尺二寸”(63)(元)佚名:《法海遺珠》卷四十四,明正統道藏本,第282頁。。明代黃元吉所編《凈明忠孝全書》:“真君乃剪紙化黑牛往斗之,令施岑持劍,俟其斗酣,即揮之,中其股”(64)(明)黃元吉:《凈明忠孝全書》卷一,明正統道藏本,第3頁。等等。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不一一列舉。以上列出的文獻中,剪紙均用于招魂或者與巫術有關。今天我們在調查剪紙的田野考察中,依然可以在佛教、道教與民間信仰的法事活動中見到剪紙的存在,并且剪紙在其中擔任著較為重要的角色,不可或缺。
另外,在古代的醫學類文獻中也常出現使用剪紙的情況。唐代王燾《外臺秘要》寫道:“崔氏斷伏連解法:先覓一不開口葫蘆。埋入地。取上離日開之。煮取三匙脂粥納其中。又剪紙錢財將向新冢上。使病兒面向還道”(65)(唐)王燾撰:《外臺秘要》,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年,第358頁。。宋代竇漢卿《瘡瘍經驗全書》寫道:“小兒遺尿,用紅紙剪馬四疋,令小兒自安身下,每夜如之”。(66)張玉萍、邸若虹主編:《瘡瘍經驗全書》(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4年,第955頁。宋代王袞在《博濟方》一書中也寫道:“滑胎散:……用臈月兔頭腦髓一個,攤于紙上令勻,候干,剪作符子,于面上書生字一個”(67)(宋)王袞撰:《博濟方》,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87頁。。宋代另一本醫書《小兒衛生總微論方》也有剪紙相關的記載:“治小兒顖不合,顖腫顖陷并主之:……右為細末,入青黛一分,同研極勻,每用半錢,用獖豬膽汁調勻。將紙一片,按大小長短,翦一紙花子,攤藥在上”(68)(宋)佚名著、吳康健點校:《小兒衛生總微論方》,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0年,第38頁。。到了明代,醫書中關于剪紙的記載更多,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一書中多次提到剪紙花,如卷三(上):“巴豆紙:小兒泄,剪作花,貼眉心。”(69)(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校點本第一冊),第174頁。卷十七(上):“風氣頭痛:……德生堂方,用蓖麻油紙剪花,貼太陽亦効。”(70)(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校點本第二冊),第1147頁。卷三十五(下):“風癇諸痰:……慢火熬成膏,入麝香少許,攤在夾棉紙上曬干,剪作紙花,……”(71)(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校點本第三冊),第2017頁。朱橚的《普濟方》中:“乳香接骨散:……用黃米煮稠粥,量瘡大小,剪紙花子攤粥在上,然后將藥摻在粥上,熱搭在瘡處”(72)(明)朱橚:《普濟方》卷三百九·折傷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499頁。。王肯堂《證治準繩》謂:“立圣丹:治產難危急者。……以紙花剪如杏葉大,攤上貼臍心”(73)(明)王肯堂:《證治準繩》(下),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1年,第2528-2529頁。。對以上醫學類文獻內容分析可知,在當時的很多情況下,剪紙在醫用中的使用是帶有巫俗色彩的職能,這與古代人的思維方式和較為普遍的俗信信仰有很大關系。
歷代的小說集中也出現了剪紙的內容,剪紙是作為巫術的載體存在于其中。宋代洪邁的《夷堅志》是一部志怪小說集,書中收錄了洪邁多年搜集的古今奇聞瑣事。宋末周密批評此書“洪景廬志夷堅,貪多務得,不免妄誕,此皆好奇之過也”。(74)《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一六七八·集部·總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40頁。但雖如此,書中仍有不少故事反應了當時的現實生活。書中提及剪紙的地方有兩處,一為《夷堅乙志》中“蜀州女子”條:“是時郡有陳愈秀才者,從閬中來,善相人,且能以道術卻鬼魅。……陳曰:‘欲去何難?吾為汝計。’取紙翦成人形,曰:‘用以馱汝。’乃笑謝而退。是夜,彥質嫂夢一仆夫背負此女來,再拜辭去。”(75)(宋)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61頁。二為《夷堅丙志》“楊抽馬”條:“楊望才,字希呂,蜀州江原人。……或跨騾訪人,而托故暫出,系騾其庭,行久不反,騾亦無聲,視之、翦紙所為也”(76)(宋)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第一冊,第387頁。。明代羅貫中、馮夢龍根據民間傳說以及市井流傳的話本整理編成的長篇神魔小說——《平妖傳》中也出現了剪紙的相關內容,如:第十三回中的“瘸子剪個紙虎,口中有詞,順風吹去,喝聲:“疾!”只見這紙虎撲地跳兩跳,便成個黃斑老虎。”第二十回中的“那婆婆把手一招,那鶴便鉆進他衣袖中去,取出看時,卻是一個紙剪的仙鶴,慌的永兒又拜下去。”第二十六回寫的“先生就懷中取出一張紙來,將剪刀在手把紙剪了一個圓圓月兒,用酒滴在月上,喝聲“起!”只見紙月望空吹將起去。三個人齊喝彩道:“好!”只見兩輪月在天上”(77)(明)羅貫中、(明)馮夢龍:《平妖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0、135、169頁;明代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兩部小說中亦有剪紙內容,在此由于篇幅有限,不多摘錄。等等。清代小說亦是如此,眾人熟知的《紅樓夢》中也有剪紙內容的出現,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中寫道:馬道婆……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的鬼來,并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78)(清)曹雪芹著、(清)無名氏續:《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341頁。。此類史料雖為小說故事,其內容的真實性也有待討論,但仍可從其中看出當時使用剪紙的相關線索。
通過上文中對于剪紙史料的整理與分析可知,歲時習俗類剪紙史料較為豐富,從南朝時期就開始出現在百姓的生活中,其使用時間主要是與歲時節俗相關聯,如人日剪彩、立春剪彩、正月十五剪彩為燈、端午節剪彩、寒食節鑿紙錢、立秋剪楸葉等等,剪紙作為裝飾與寄托成為了當時百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歷史傳說類剪紙史料中討論的兩則經常作為剪紙源起被引用的歷史傳說故事,將其二者視為剪紙源起是不妥當的。但是否能從中找到更多的與剪紙相關的信息,還有待進一步研究。醫用與巫俗類剪紙史料受學者關注較少,多出現在詩詞、小說集與信仰類文獻中,其內容很好地反映了當時百姓生活中使用剪紙的另一個方面,體現了剪紙作為治病、招魂或巫術的載體在古代百姓生活中的作用。中國剪紙藝術從古流傳至今,探尋其發展歷程是研究中國剪紙藝術的重要內容。新疆吐魯番地區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團花剪紙,是現存最早的剪紙實物,也是為數不多的、能保留下來的剪紙實物之一。今天,在中國部分地區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仍在使用著剪紙。剪紙實物的保存是較為困難的,而剪紙這項技藝由人傳承到了今天。對于剪紙藝術的研究,無法僅從實物或技藝本身來獲取全部材料,文獻史料是研究中不能忽視的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