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開來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
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自20世紀以來一直是西方國家刑事司法領域的改革焦點,是刑事司法制度中最特殊、最具有靈活性的領域。法國作為安塞爾“新社會防衛論”的啟蒙和發源地,是早期在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領域表現出較高關注的國家。其于1945年發布的《有關青少年犯罪的法令》(1945年法令)奠定了現代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該法令的重要舉措之一是設立專門的少年法官,其自設立以來一直在法國未成年刑事司法制度中發揮著決定性作用,是解決有關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重要角色,也是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中從輕處罰、感化教育和促進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等一系列人道主義價值追求的制度保證。但進入新世紀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數量居高不下引起了法國社會對貫徹“教育優于懲罰”原則的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進行批評和反思,從而引起了整個制度的變革。面對改革的浪潮,少年法官亦無法獨善其身,其職能和目的都產生了多方面轉變。
少年法官是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一大特征。正如其名稱所言,一方面,他和大審法院的其他法官一樣,需要在國家法官學院接受嚴格的職業教育;另一方面,少年法官候選人又被要求對未成年人問題具有興趣和能力,并應在沃克雷松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培訓中心完成系統的繼續培訓(1)施鵬鵬:《法國未成年人刑事程序法述評:制度與演進》,《青少年犯罪問題》2012年第2期,103頁。。在某個確定的案件中,少年法官即可以參加預審程序,又可以主持庭審,還可以擔任同一未成年當事人的刑罰適用法官。在法國的刑事司法制度中,少年法官的設立及其職能分工的最終確定經歷了長期而反復的探索。
在19世紀末以前,各個國家僅有對未成年人犯罪進行規制的少量法規,如英國、法國以及美國各州中設有專門接納未成年犯罪人的少年感化院,實行未成年犯罪人緩刑制度,或者規定未成年犯罪人和成年犯罪人的分別處理等(2)盧琦:《中外少年司法制度研究》, 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這些個別規定雖已體現出對未成年犯罪人的些許注意,但尚未建構出一套獨立適用于未成年人的刑事司法制度。
現代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的真正變革始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興起于意大利的實證主義犯罪學。以龍勃羅梭、菲利為代表的實證主義犯罪學派拒絕承認貝卡利亞的意志自由論,認為人之所以會犯下罪行并非出于自由意志,而是因社會環境影響下所迸發出的結果。他們認為犯罪人真正的犯罪原因除了自身的基因缺陷,還有政治、經濟、人口、文化、教育、宗教、環境等社會與自然因素(3)陳興良:《基因的奴隸——龍勃羅梭論》,《比較法研究》1994年第1期,第47頁。。在實證主義刑法理論框架之下,法國學者薩雷葉提出公正且行之有效的刑罰應根據犯罪人的人格衡量犯罪行為的輕重和犯罪行為的社會影響及性質來裁判。刑罰的目的不應再是單純的懲罰,而是應將改善教育犯罪個體作為首要任務。這一時代西方各國的刑罰制度在理論影響下產生了根本性的變革,大多以個別化作為刑罰主要特征。在此期間,之前數個世紀中都受到和成年犯罪人一樣審判和刑罰的未成年犯罪人成為西方各國刑事司法制度變革的關注重點。未成年人的理解力、判斷力、自控力和抗壓能力都遠不如成年人,其在成長過程中受各類環境,如家庭、學校和社區影響也較大。因此,根據未成年犯罪人的特點法國于1912年7月22日通過《關于少年法庭及監視自由制度的法律》在巴黎創建了第一個少年法庭,為日后法國成立一個專門未成年人犯罪審判主體奠定了基礎。但直至二戰前,法國少年法庭都帶有相當濃厚的實驗性質,存在感相當有限。更嚴重的問題發生在具體實務中,由于當時法國仍缺乏必要的青少年刑事法律依據,少年法庭的運作過程幾乎毫無規范可言。因此,1912年法國雖然已經擁有專門化的少年犯審判主體,但運作過程的不規范且忽視對少年犯采取矯正保護等教育性措施的狀況,與以拯救未成年犯罪人使其復歸社會的主流價值仍有一定差距。
二戰后,一方面由于戰爭的殘酷和社會秩序的分崩離析,未成年人的犯罪率陡然上揚,成為彼時法國社會亟需解決的問題之一。另一方面,社會對于個體權益的尊重和保護也成為歐洲大陸刑事法律變革的主要訴求。為適應這些新的形勢變化,以意大利刑法學家格拉馬蒂卡所代表的社會防衛學派逐漸壯大。格氏在其思想代表作《社會防衛原理》中指出,其社會防衛思想的理論內核在于追求使那些犯下罪行的人能在經過改造后適應正常的社會生活。對一國而言,最高尚的人道主義是改造罪犯并使其能夠重新回歸社會生活,國家擔負著拯救犯罪人的義務(4)鮮鐵可:《格拉馬蒂卡及其〈社會防衛原理〉》,《中國法學》1993年第4期,第107頁。。但另一方面,格氏對舊有的刑法體系進行猛烈抨擊,主張以“社會防衛法”取代“刑法”,同時廢除舊“刑法”中的犯罪、責任、刑罰等一系列刑法基本概念。其激進觀點為當時的主流刑法學界所不能接受,認為就其理論的總體而言無助于解決日益增長的犯罪問題。
法國學者安塞爾在吸收格氏“社會防衛”基礎上對理論進行折衷調和,使其更為符合現實,即“新社會防衛論”。新社會防衛論強調自身并非一個妄圖完全取代刑事體系的新理論,而是作為刑事法律修正的指導理論存在。其理論基本遵循以下兩個原則:第一,反對刑法傳統中以報復為主的懲罰制度;第二,著重保護個體權益,力求建立一個旨在使犯罪人改造一新,復歸社會的刑事司法體系。在其理論的影響之下, 1945年2月2日法國立法者正式頒布日后被稱為“未成年人犯罪憲章” 的《關于青少年犯罪的法令》,該法令在每個法庭均設立專職的少年法庭及法官,并規定因刑事問題被控告的未成年人應當由少年法官審判。少年法官制度因此在法國被正式確立。1958年12月23日,法國通過頒布《關于保護危險兒童和青少年的法令》進一步完善少年法官制度,強化了其對未成年當事人的教育和保護權力,確定了少年法官在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領域的關鍵位置。法國憲法委員會在隨后的多則判例中亦確認未成年犯罪案件應當經由少年法官審判,相關案件應當采取教育優先于刑罰的措施。
至此,一套以“教育優先于懲罰”為指導原則,以少年法官為中心的未成年人刑事犯罪司法制度在得到確立的同時,也以法律形式規定了少年法官“未成年人保護者”的制度角色。
少年法官作為整個司法制度中未成年人問題專家,在相關事務上享有非常廣泛的權力,其在刑事、民事和行政領域對未成年人保護起著重要作用。
刑事司法是少年法官發揮職能的主要領域,其對未成年人案件的介入從預審階段便已經開始。未成年人所犯下的第5級違警罪、輕罪和重罪都需經過預審。少年法官在預審階段的目的是為了查明案件真相和充分了解未成年當事人的各種情況,主要且必不可少的手段是對未成年當事人進行人格調查?!蛾P于少年犯罪的法令》第8條規定,少年法官應尋求以非正式調查程序或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調查程序對未成年人犯罪各類案件事實和未成年當事人的人格進行全面調查,以采取有利于對未成年人進行再教育的各種方法。
除上述預審權力外,少年法官還是同一案件的庭審裁判官。這是法國刑事訴訟法“預審和審判分開”原則的一個顯著例外。參與過未成年人案件預審的少年法官,在預審完成后,可以在其自己的辦公室親自進行不公開裁判,或者將案件移送至少年法庭。曾有人質疑這一例外是否違反《歐洲人權公約》,但法國最高司法法院刑事庭于1993年4月7日明確表示對少年法官這一特殊權力的肯定。立法者認為該例外是根據未成年當事人身心發育皆未健全的特征,因此,一個貫穿于訴訟各個階段,對未成年當事人更為了解的法官能對其做出更適宜的決定。基于同樣的理由,少年法官還被授予刑罰適用法官的職能,但這項權力在未成年當事人年滿21歲終止,之后將由普通刑罰適用法官負責。
雖然少年法官的職能主要體現在刑事方面,但也不應當忽略其在民事方面的作用。根據1970年法國民法典第375條第1款至第8款規定,少年法官在民事領域中能對在健康、安全和道德方面處于非正常狀態或者教育條件受到嚴重損害的未成年人提供保護。這些狀況既可以是已經實際發生的,也可以是有潛在發生可能的。
最后在日常行政領域,少年法官對所有接受未成年犯罪人的公共或者私人再教育機構、組織具有監督權,有權對私人性質的未成年人司法保護中心是否符合法定標準提出意見。
1945年法令開篇即指明:“法蘭西沒有那么多的孩子可以任其忽視健康發展。社會物質和道德的戰爭和動蕩導致了令人擔憂的青少年犯罪,未成年人犯罪是這個時代最緊迫的問題之一?!痹谄淇蚣苤?,少年法官作為法國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關鍵制度,取得了一定實際效果。但自法令實施后,法國的青少年犯罪反而愈發嚴重,相關數據表現為未成年人參與的刑事案件數量快速增加、犯罪主體年齡普遍走低以及暴力犯罪占比高。這導致法國社會開始對建立在新社會防衛論之下未成年人犯罪的“教育優于懲罰”原則進行批評和反思。
法國自二戰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最少的年份是1955年,該年依據1945年法令判決的未成年犯罪人僅有13775人。但自1955年后,遭到審判的未成年犯罪人數目大幅增加,至1975年已高達58625人,到2005年時未成年犯罪人數達到82556人,快達到1955年時的6倍。在這50年間,法國人口中未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比例卻呈下降趨勢,自1970年所統計的33.2%下降至2000年的25.6%,綜合兩種數據可以明顯看出未成年人犯罪率的提升。同時,根據法國警察局統計的未成年人刑事被告數也印證了犯罪率的極大增長。1992年,在整年刑事被告總人數中,未成年人僅占到13.88%,合98864人,而8年后的2000年則已達到20.3%,合170000人,2006年時該數值已高達21.58%,合201662人(5)雷蒙·加桑著:《解析西方民主國家刑事政策的變化:以法國為例》,朱琳譯,《比較法研究》2010年第3期,第152頁。。
法國未成年人犯罪量激增背后的原因可謂是林林總總,五花八門。但概括起來說,主要有如下兩個方面。一是在法律層面上。1945年法令的實施使得司法部門對未成年犯罪比之前有更完善的實體和程序上的管轄。少年法官被要求全面調查每件經手的案件并且綜合判斷一切可能導致青少年犯罪的外界要素。同時,該法令也有著強烈的指向性,是法國政府為恢復戰后社會秩序和青少年道德觀所頒布政策實施型法律。在這些因素影響下,法國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進入司法程序的數量有了一定程度提升,進而在數據層面上反映出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增多。二是在社會層面上。安塞爾認為二戰后未成年人犯罪激增的原因主要是“個人尤其是青少年得不到任何真正交談的機會,尋找不到他人諒解或理解,因而失望之至(6)吳宗憲:《西方犯罪學史》,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83頁?!薄=陙?,法國的高離婚率導致單親家庭增多和難以抑制的毒品問題導致了未成年犯罪問題的突出(7)汪娜:《法國青少年犯罪預防措施及其借鑒》,《青少年犯罪問題》2012年第5期,第98頁。。那些在心靈和肉體上被父母親所忽視甚至虐待的未成年人,更愿意尋找與自己年齡相近、志趣相投的伙伴共處。在這些未成年群體中,青少年們聚在一起尋歡作樂,無視法紀。他們常常與持械斗毆、賭博和吸毒等犯罪行為聯系起來,而這些行為背后一般也沒有明確的犯罪動機,往往只是為了消遣或者追求刺激(8)康樹華:《國外青少年犯罪狀況與我國的比較》,《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第32頁。。在這種團體內部,成員都需展示自己的力量和膽量(實踐中往往表現為是否敢于犯罪)來獲得全體的認同感。因此即使是本來十分懦弱膽小的青少年也通常變得十分殘忍,形成團體犯罪。未成年人團體犯罪的增多也是法國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節節攀升的因素之一。
在未成年人犯罪率不減反增的現實背景下,法國學界和社會開始對在未成年刑事司法領域所倡導的人道主義模式進行批評和反思。在反對的聲音中,一種以現實主義為基礎的未成年刑事司法改革建議逐漸發展壯大,與人道主義模式的舊有制度分庭抗禮,進而使整個未成年刑事司法領域發生聲勢浩大的改革。
人道主義未成年刑事司法制度建立在兩個傳統理論的基礎之上。首先是對未成年人能力的否認,認為兒童或青少年心理脆弱、不成熟。他們除了單純作為法律上的客體受益于保護和教育外,一不被認為享有行為能力,二也無法承擔法律責任。其次是“新社會防衛論”,即青少年之所以會進行違法犯罪,其本質是青少年承擔了社會秩序崩壞的惡果。因此遏制青少年犯罪行為和保護社會最有效的手段應當是繼續踐行新社會防衛論所提出的“教育優先”精神。即與監禁或其他刑罰措施相比,對未成年犯罪人更應采取教育性措施協助他們回歸社會。
人道主義模式過于重視未成年人教育成長的優先性,卻忽略對于社會秩序的保護,單方面強調未成年人自身發展的優先性而非其犯罪對整個社會秩序的侵害。一方面,從上述數據來看人道主義模式事實上是失敗的,未能實質解決社會上未成年人犯罪泛濫的局面。另一方面,“教育理念”理論上拒絕強制力實踐中卻又無法脫離強制力,力求與嚴厲的懲罰性措施相區分但又無法收獲實質性的教育成果,這種理念與現實的分離性逐漸讓社會轉而發出以現實主義為出發點的改革訴求。
現實主義思路與人道主義完全不同。現實主義支持者們并不否認以1945年法令為基礎所誕生的人道主義模式對未成年刑事司法領域所做的貢獻,但針對目前未成年犯罪率激增的狀況,舊有制度已經暴露出了一些嚴重的不足。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新社會防衛理論即無效又浪費財政資源。“教育優于懲罰”原則的存在使得法國政府需要投入大量財政預算在各少年法庭的管轄范圍內修建或補貼了大量承擔接受和教育未成年犯罪人的公立、私立機構。一開始,這些教育機構運作狀況良好,但隨著社會輿論表現出對未成年犯罪激增的恐慌,相關未成年犯罪人教育機構明顯增強了管制力度?!霸谶@些機構里,人們盡力維持著教育的標記,卻又使其承載公共秩序和公共安全的使命(9)徐昕:《法國司法前沿專號》,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29頁?!?。另一方面,教育機構在接受一個未成年犯罪人時,需要得到他本人的同意。因此,當教育機構無法再以“教育”名義得到未成年犯罪人的認可時,少年法官不得不將那些拒絕進入教育機構的青少年都關押入獄。“教育優先”精神幾乎無從談起。其二,不應將青少年單純視作是法律的客體。1945年法令將所有18周歲以下未成年人都推定為不負刑責責任是不妥當的。青少年與兒童不盡相同,他們已經擁有解讀相關法律、學習并評價他人的能力。隨著信息社會迅速發展,大眾傳媒日新月異,青少年即便還停留在進入社會的初級階段,但也已能夠形成自己價值觀,選擇自己特定的社交圈??梢哉J為他們不但能為自身利益而行動,也能對相應行為負責。當然,這不是指青少年應當承擔與成年人一樣的刑事責任。青少年依然應當在一種教育優先的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下被保護,但是,他的責任和權利也應當隨著年齡增長和辨別力的提升而發展變化。
在此背景下,現實主義的支持者認為犯罪現象研究更應該從犯罪的直接現實狀況入手,并對舊有制度進行以現實主義為理論指導的改革。在不完全放棄“教育優于懲罰”前提下,打擊未成年犯罪的行動都應該并且需要恢復到傳統的刑罰報應、個別威懾上來。
立足于現實主義改革思路,法國政府對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態度正在從注重保障未成年人權利向維護公眾利益和保障未成年人權利并重方向轉變。過去以教育措施為主的未成年刑事司法制度轉為教育措施和刑罰措施并用,以期能對當代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激增有所回應。作為法國青少年刑事司法制度的核心角色,少年法官在改革進行中亦發生了多維度變化。
法國前總統薩科齊曾多次公開表示,當今世界青少年已經與1945年法令頒布那個年代的青少年完全不同,因此必須對1945年法令進行改革。在他任內,對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領域最重磅的改革無疑是2011年8月10日通過的設立未成年人輕罪法庭的2011-939號法。法國此后能以“和懲罰成年人一樣的方式,來懲罰16歲的未成年人”。因為法案明確未成年人輕罪法庭應由三名普通法官組成,褫奪了此前由少年法官或少年法庭管轄的未成年人輕罪案件。同時,未成年人輕罪法庭的建立也意味著針對未成年人犯罪的管轄權被進一步細分。違警罪、輕罪、重罪,均有相關的專門審判主體進行審判,在司法制度上為應對青少年犯罪形成了一套復雜且完備的機制,使得當代法國成為歐陸未成年刑事司法制度最為嚴厲的國家之一。
如前所述,由于未成年人刑事犯罪案件的特殊性,少年法官在作出判決之前應對未成年犯罪人身份、背景、家庭狀況乃至心理健康等各方面因素展開全面調查。這種調查權是少年法官所特有的,即“人格調查環節”。
但隨著未成年犯罪案件的增加,常常導致少年法官或少年法庭工作量過大,訴訟效率變得極為低下。為了提高訴訟效率,立法者于2007年頒布《犯罪預防法》,將原先僅適用于成年人刑事案件的刑事調解程序適用于13周歲以上未成年人犯罪,前提是該程序的適用與未成年人的人格相適應。這一程序允許共和國檢察官對承認實施應處5年以下監禁刑或罰金刑的輕罪或違警罪的犯罪行為實施者建議量刑。量刑建議經庭審法官批準后即生效,公訴權亦因此消滅。刑事調解程序對未成年人的適用無疑會造成未成年人利益的損害,在其提高訴訟效率的同時,必然會導致案件審判質量下降,尤其是該法案極大弱化了本應占據未成年人刑事程序重要地位的人格調查環節。另一方面,該程序的適用也弱化了未成年犯罪刑事程序和少年法官制度的特殊性,在將未成年人等同于成年人犯罪進行判決的同時也讓少年法官在訴訟程序方面向普通法官靠近。
1945年頒布的初版《關于青少年犯罪的法令》第8條明確規定,少年法官的任何裁定都不記入未成年犯罪人的犯罪記錄中,但隨著社會發展和未成年犯罪案件的頻發,該法條也被立法者一定程度上修正。寬泛的、默許適用的未成年犯罪前科消滅制度已被取消,轉而發展為有限的、在必要情況下才予以適用的前科封存制度。法國目前的現行法令規定,只有當少年法官認為因未成年犯罪人行為所造成的社會損害已經得到了積極賠償,對社會秩序的侵害也已終結,且未成年人本人也主動配合教育改造措施并能夠較好地回歸社會時,少年法官才可決定對該未成年人的犯罪記錄予以封存。該規定體現出少年法官由改革前無條件封存未成年人犯罪記錄轉為自主裁決是否對犯罪記錄予以封存。可見,法國未成年人前科消滅制度的修訂亦體現了少年法官制度從注重保障未成年人權利轉向預防犯罪、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和未成年人權利并重的發展趨勢。
另一方面,法國目前仍有大量未成年犯罪人被集中關押在封閉的專門教育中心接受教育措施,而相關統計數據顯示約有三分之二在押未成年犯罪人后續都需要再次接受教育保護措施。為保證后續教育保護措施能在改造未成年犯罪人時發揮更好的作用,法國于2019年9月正式公布的《少年刑事司法改革方案》中明確規定對未成年犯罪案件的定罪和采取教育懲罰措施應遵循嚴格的時間點,旨在更為有效的改造未成年人。
依據新的改革方案,未成年犯罪人定罪后先要接受一系列司法教育措施,例如插班入學、安置監管或修復被犯罪所破壞的社會關系。這一措施可在進行過程中及時更改或調整,且可延長適用至21周歲。在司法教育措施完成之后,少年法官可在綜合思考該未成年人的詳細表現以及再犯的可能性后,采取進一步的教育或懲罰措施。
法國于1945年頒布《關于青少年犯罪的法令》所提倡的人道主義和去刑事化思想從理想和立法愿望上看,是為了通過教育來起到感化未成年犯罪人目的,但司法實踐中則往往與立法者愿望相反。正因為過度夸大了教育的作用,片面忽視了懲罰的意義,就常常使青少年犯罪人既未受到懲罰,也未得到改造。無法否認,青少年階段是人從未成年向成年的轉變時期,也是極易受社會影響的關鍵時期。這一階段的未成年犯罪人需要國家通過專門制度予以保護和教育,以盡可能使每個未成年人都能獲得改過自新,重返社會的機會。但“如果刑罰只作為教育和治療犯罪的目的存在,那么刑罰和別的教育手段又有何區別(10)謝望原《刑法目的論之比較》,《比較法研究》1989年第3期,第64頁。?”縱觀整個法國少年法官制度的改革,其背后無非是立法者在教育和懲罰之間進行平衡和側重。當未成年人的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成年化,他們的法律責任也可能隨著變動的現實和新的社會認同而被重新界定。在這個層面上來說,這次基于現實主義的制度改革是整個法國社會對未成年人的重新審視。至于審視的最終結果是否正確,立法者目前在未成年刑事司法領域選擇的“教育與懲罰”并重原則能否平衡好兩者之間的界限,目前看來仍難有一個明確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