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波
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是中國民間文學不可或缺的部分,尤其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的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在中國民間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邊疆文藝》作為見證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繁榮發展景觀的刊物,刊發大量搜集整理作品,并較早開展“發掘整理民間文學遺產的討論”,及時回應全國性話題,形成具有云南特色和現實意義的文學話語。但其長期以來未得到學界應有的重視。“1949—1966年,民間文學被納入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進程,成為文學領域接駁、實踐國家話語的重要場域。”①毛巧暉:《文本與理論:民間文藝學的雙重建構(1949—1966)——以〈民間文學參考資料〉為中心的考察》,《民俗研究》,2020年第1期。作為民間文學的實踐形式,搜集整理民間文學資料、創辦民族文學刊物、發表民間文學作品、開展搜集整理問題討論等,成為當時國家主導性意識形態的重要內容。
新中國成立后,民間文藝界延續延安解放區的文藝政策,民間文學被視為民族文化遺產。在新型國家話語背景下,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組織各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邊疆文藝》較早開展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討論、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與宗教關系討論①《邊疆文藝》1959年12月號“評論”欄目發表陳文心等三人的《略談民族民間文學和宗教的關系》一文。之后,1961年4、5月號合刊上發表紫暉、泥芍的《民族民間文學為什么有宗教色彩》,陳戈華的《泛談宗教與文學》,1961年11月號發表孟流的《關于文學和宗教的關系》,1961年12月號發表周天恒、龍朝江的《也談宗教與文學的關系——與陳戈華同志商榷》,1962年10月號發表蔚鋼的《如何認識宗教與文學的關系》,這一系列文章聚焦于民間文學與宗教關系,尤其是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與少數民族原始宗教關系問題討論。通過討論,初步厘清了民族文學與宗教的聯系和區別。,在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上產生了較大影響。本文以《邊疆文藝》(1956—1966)刊發的作品為中心,一方面,梳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歷史、搜集整理問題討論情況,并分析它們的特點;另一方面,重點研究有關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的討論,并進一步探討其對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建構的意義。
《邊疆文藝》創辦于20世紀50年代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期間,作為參與和見證了云南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討論的重要刊物,既為搜集整理問題討論提供了契機和平臺,也推動了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邊疆文藝》由中國作家協會昆明分會主辦,創刊于1956年1月,1966年6月停刊,為月刊,共出版126期,主編黃鐵,時任云南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云南省文聯副主席。該刊主要發表云南各地搜集整理的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作品、各類體裁的作家作品及部分評論文章、美術作品等。《創刊詞》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表述:
《邊疆文藝》,就要著重地反映祖國邊疆云南各族人民的現實斗爭生活,和在工人階級領導下日益蓬勃發展的農業合作化運動規模和面貌。《邊疆文藝》除了選刊反映各族人民現實斗爭的各種文學作品,并應注意搜集刊登富有民族民間色彩的這些作品,也是一件有重大意義的事。既名為《邊疆文藝》,就應該名符其實的反映云南的現實斗爭面貌,展示出邊疆的特點。②袁勃:《為社會主義革命高潮服務》,《邊疆文藝》,1956年1月號。
由上文可見,《邊疆文藝》從創刊之時起,主辦方就將其納入國家主導性意識形態宣傳的實踐范圍,賦予其反映西南邊地云南各族人民現實斗爭生活的辦刊使命,進而使其成為云南民間文學與國家話語聯接的重要一環。一方面,《邊疆文藝》堅持中國共產黨文藝思想的指導,積極向讀者宣傳民族政策和文藝政策,刊發反映云南現實生活的作家文學作品,發揮文學的思想性和審美作用,實現文藝的教化育人功能;另一方面,發表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作品,既體現國家對少數民族文學發展的重視,也更加凸顯了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與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話語的接駁,旨在不斷強化各民族的文化認同,并通過建設共同的社會主義文化來建構國家認同。從某種意義上說,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及《邊疆文藝》的創辦,既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繁榮的表征,也是其發展的重要原因。
從1956年1月到1966年6月,《邊疆文藝》所刊登的民間文學作品呈現出幾個變化:1956年大量刊登了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作品,并圍繞“云南民族民間作品搜集整理”主題,組織了多次大討論;1957年則以發表反映現實斗爭生活的作品為主①“我們的刊物必須著重反映云南的歷史和現實斗爭,繼承和發揚云南各民族文化傳統,標邊疆之新,立民族之異。也要求作品具有民族風格和地方特色。”《改版致讀者》,《邊疆文藝》,1957年1月號。,將過去32開本改為16開本,擴大了刊發作品的數量;1958年,在“大躍進”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云南各地收集民歌極為活躍,6月“各族民歌專號”,刊發了彝、白、納西、哈尼、拉祜、佤、苗、獨龍等民族的180首民歌,分為“躍進山歌飛上天”“朵朵葵花向太陽”“工廠礦山歌謠”“情歌”等四輯。編輯部還專設“評論”欄目,特轉載《人民日報》刊發的《關于大規模收集民歌——郭沫若同志回答<民間文學>編輯部問》一文,以及袁勃《偉大的精神解放 雄壯的人民歌聲》和徐嘉瑞《白族文學在躍進》等時評,為收集民歌運動營造輿論氛圍。同時,云南人民出版社也配合出版了民歌集《歌唱恩人毛主席》《大躍進山歌》(第一輯),云南省委宣傳部先后編印《云南各民族大躍進民歌選》(第一輯、第二輯)。這些出版成果比較全面地呈現出在“大規模收集民歌”指示下云南民間文學實踐的圖景;1959年,在新中國成立10周年之際,《邊疆文藝》編輯部在6月號設置“國慶十周年文藝獻禮創作”主題專欄,發表了較多改編創作的民歌和各民族作家創作的文學作品。正如《編后記》所寫的:“傳承和發揚各族優秀的文藝傳統,介紹豐富多彩的民族、民間文藝,始終是我們的重點工作之一。”②《編后記》,《邊疆文藝》,1959年12月號。如首發了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德宏調查隊搜集、翻譯、整理的傣族敘事長詩《娥并與桑洛》。1959年第7、8月號連載了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紅河調查隊翻譯整理的彝族創世史詩《阿細的先基》;1960年后,以刊登反映現實斗爭和社會評論的作品為主,兼及民間文學作品。這樣的現象持續到1964年底;1965年到1966年6月間,社論、評論等作品刊登較多,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政治狀況和人們的創作傾向。
此外,《邊疆文藝》還不定期設置“畫頁”或“美術”欄目,包含封面、插頁、插底、封底等內容,大多以云南各民族民間美術形式呈現,既體現民族美術特色,又具有強烈的政治隱喻意義。如《邊疆文藝》創刊號的封面就采用了黃永玉的木刻《阿詩瑪》。“《邊疆文藝》創刊號封面上的阿詩瑪,穿戴艷麗的撒尼服飾,簡約的側面肖像與復雜的頭飾圖案,形成強烈的視覺沖突,突出整體的紅色主色調。這不僅與階級斗爭、流血沖突、身體死亡關聯,而且是革命、政權、勝利的象征,是與中國兩千多年封建帝制的男權話語社會的民族國家形成強烈反差。”③劉建波:《論彝族敘事長詩〈阿詩瑪〉的經典建構(1949—1966)》,《民族文學研究》,2020年第5期。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省主要開展了三次有組織、有規模的民間文學調查與搜集活動。其一,1953年,云南省委宣傳部組織200名專業文藝工作者到6個地區進行重點調查和搜集。其中,以云南省人民文工團為主力的圭山工作組,赴路南縣彝族撒尼人地區搜集整理敘事長詩《阿詩瑪》,在搜集成果、整理方法和社會影響力等方面均取得突出成績。調查隊搜集到20份異文,采取綜合整理的方法,“緊緊把握《阿詩瑪》故事的精神內涵,依據其精神內涵確定主題,塑造人物形象。”④楊知勇:《〈阿詩瑪〉的誕生——搜集整理〈阿詩瑪〉50年來的回顧》,趙德光主編:《阿詩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11頁。這種搜集整理方法,要求搜集整理工作者深入基層,體驗生活,強調田野調查的作用,并重視材料收集的廣泛性,全面搜集相關異文。同時,整理過程中進行適當加工,突出階級斗爭的敘事主題,以塑造社會主義新人形象為主線,強調人民的創造性。在此方法的指引下,調查隊成員強化了《阿詩瑪》的文化意識形態屬性。“阿詩瑪作為彝族女性代表,以其女性身體和外表形象作為彝族女性的地位、權力、話語生產的特殊場域,與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闡釋空間互動共生。”①劉建波:《論彝族敘事長詩〈阿詩瑪〉的經典建構(1949—1966)》,《民族文學研究》,2020年第5期。其二,1956年,云南省組織三個調查組赴紅河、大理、思茅、麗江等地區,初步形成關于哈尼、白、彝、傣、納西等民族的民間文學情況報告,為后來撰寫各民族文學史打下堅實基礎。同年,全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工作啟動,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亦被納入調查的一部分。誠然,這種文化現象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民族民間文學整理本的文學性和審美性。其三,1958年,在“新民歌運動”號召下,云南省組織云南大學和昆明師范學院1955級學生、部分文藝干部及基層文化工作者,組成一百余人的7個調查隊,分赴楚雄、大理、麗江、德宏、西雙版納、紅河、文山等地,按照“全面搜集、忠實記錄、慎重整理、適當加工”的十六字方針,調查隊對彝、白、納西、傣、壯、苗等民族的民間文學做了全面調查,彝族史詩《梅葛》《查姆》、白族故事《火燒松明樓》、納西族史詩《創世紀》等一大批作品被先后發掘整理,成為中國民間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這些成果極大地激發了云南各民族群眾,尤其是歌手、祭司等的文化自信心,增加了他們對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的參與感,進而增強了他們對新中國文化建設和多民族國家建構的認同感。
上述所論及的成果表明,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產生的作用和意義較大。第一,云南民族民間文學資源得以較好發掘,實現了從一個民族到多個民族的文學搜集整理目標,更好地彰顯了社會主義統一多民族國家文學的豐富性與多樣性。第二,從民間文學搜集到搜集整理問題的討論,以及民間文學與宗教關系話題等專業性探論,厘清了相關問題的界限,沖破民間文學學科發展阻礙,極大提升了學術界對民間文學的學科認識。第三,通過搜集整理工作,發現了一批民間藝人、歌手,也培養了一些民族的第一代作家,助推了中國多民族文學發展。第四,這三次搜集整理工作,并不是簡單地搜集整理資料和作品,而是在新中國民族政策和自上而下的文藝規范引導下,將其納入到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認同與建構的整體規劃之中,進而從文學作品、民族文化以及民族歷史等多維度推出大批民間文學成果。
總之,《邊疆文藝》作為云南文壇的重要刊物,堅持辦刊宗旨,一方面大量刊登《召樹屯》②“《召樹屯》的整理出版,已經接觸到了民間文學與宗教的關系問題,云南的搜集整理者對此所作的處理,應該說觸動了當時庸俗社會學的民間文學思潮,大大推動了民間文學思維的更新。”劉錫誠:《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下冊),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4年,第649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30年,對民族文學與宗教關系較為強調政治性、階級性的評價標準。”翟崇光:《當代中國少數民族文學與宗教研究史述評》,《阿來研究》,第8輯(2018年)。筆者認為,關于民間文學與宗教關系的討論,反映出當時國家對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及儀式宗教的一個整體性態度。具體而言,在特定情境下,部分搜集整理工作者將民間文學中的儀式宗教敘事視為封建迷信來對待。等搜集整理的民間文學作品,呈現云南民族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共同發展繁榮的景觀;另一方面刊物積極響應和配合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主動參與全國性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話題的討論,成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重要推動力量,進而參與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的認同建構。
《邊疆文藝》自1956年7月號到1956年12月號,持續刊發了關于“發掘整理民間文學遺產的討論”。這次討論從白族學者徐嘉瑞根據大理白族神話改編創作的長詩《望夫云》開始,進而擴散到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和整理領域,刊物組織專欄討論,費孝通、方國瑜、朱宜初等學者參與其中。就全國范圍而言,“最早出現的爭論是圍繞當時中學課本中選用的《牛郎織女》一文展開,李岳南肯定和贊賞整理編寫的成功,劉守華則批評故事中對人物心理的細致入微的刻畫,不符合民間作品的藝術風格。”①劉錫誠:《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下冊),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4年,第663頁。云南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討論與全國的討論互為觀照,并在發展中形成了具有云南地域特色的文學話語。
據《邊疆文藝》1956年7月號《編者語》介紹,雖然時間不長,但編輯部收到了不少參與討論的稿件,足以看到廣大讀者反響熱烈,他們積極參與到“發掘整理民間文學遺產的討論”的熱潮。編輯部在1956年8月號選登了4篇對于徐嘉瑞創作長詩《望夫云》不同論點的評論,旨在引導廣大讀者和作者關注與討論發掘整理民間文學遺產的相關問題。為了讓讀者更好地圍繞主題討論,編輯還提出幾點意見供討論參考。②“在發掘整理民族民間文學遺產時,應如何運用正確的觀點,按照文學的特性,保留原來的特色?在對待原傳說時,是不是可以加工改動?一個故事有幾種傳說,應該以什么樣的原則來加以取舍?根據傳說進行整理和在原傳說的基礎上來創作的文學之間是否有所區別?區別在哪里?在進行翻譯整理時,語言文字上如何保持民族特有風格?”《關于發掘整理民族文學遺產的討論》,《邊疆文藝》,1956年7月號。
縱觀《望夫云》的討論,集中圍繞是否應該進行文人改編和“二次創作”、改編后是否保留白族原有的故事特色和風格、改編后敘事詩的主題思想是否符合時代特征三個主要問題展開。討論中,大部分人支持徐嘉瑞通過長期的實地田野調查,搜集整理并進行二次改編創作的行為,認為雖已融入個人思想認知和感情因素,但仍然屬于民間文學。但對長詩中人物描寫和情節安排不太滿意,認為“詩作者對主要人物的內心世界發掘不深,描寫上顯得一般化。……獵人對公主由同情所發生愛情帶有很大的偶然性”。③同上。有讀者認為神話《望夫云》反映的主題是南詔國的奴隸制度對人性的摧殘,而經作者搜集整理并創作時,已明顯受到《阿詩瑪》搜集整理的“公式化”傾向影響,即把傳統的悲劇結局改編為喜劇大團圓結局。總體而言,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討論具有以下三個特點:
從相關資料看,李岳南的《由〈牛郎織女〉來看民間故事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發表在《北京文藝》1956年8月號,這是目前學術界普遍認可的全國性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討論的標志事件和時間。而《邊疆文藝》1956年7月號就已經組織有規模的討論。從這一關鍵時間節點來判斷,地處西南邊疆的云南關于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討論略早于全國性討論。誠然,早在1953年4月,云南民族民間文學調查隊開始搜集《阿詩瑪》,云南省委宣傳部和省文聯于同年10月召開會議,多次討論搜集整理問題,最后才形成云南人民文工團圭山工作組搜集整理,黃鐵、楊智勇、劉綺執筆,公劉潤飾的《阿詩瑪(撒尼族敘事詩)》,并在《云南日報》1954年1月30日正式發表。主要參與者回憶道:“即將20份異文全部打散、拆開,按故事情節分門別類歸納,剔除其不健康的部分,集中其精華部分,再根據突出主題思想、豐富人物形象、增強故事結構等等的需要,進行加工、潤飾、刪節和補充。”①楊知勇:《〈阿詩瑪〉的誕生——搜集整理〈阿詩瑪〉50年來的回顧》,第13頁。從該過程來看,已出現搜集整理問題討論,并且認可了“適當加工”的整理思路。
它和以“牛郎織女”為導火線的全國性討論有差異,并反映出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生態。這個有價值的重要討論引出的是一個返本溯源的問題,即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蔚然大觀的原因。以新中國成立為分界線,彝族敘事長詩《阿詩瑪》搜集整理②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隊員楊放在路南圭山搜集整理民歌,并于1950年正式發表《圭山撒尼人的民歌和敘事詩〈阿斯瑪〉——獻給撒尼族的兄弟姊妹們》,成為較早的漢譯本。拉開了20世紀下半葉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序幕。20世紀上半葉云南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已形成了一定的歷史積淀。其一,抗戰時期,南遷昆明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師生以聞一多、朱自清和劉兆吉、馬學良等為代表,堅持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西南采風錄》《阿細的先雞》③由云大附中教師光未然搜集整理,并由昆明北門出版社1945年出版,取名光未然寫定《阿細的先雞》(云南夷族長詩)。等一批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本問世。在某種意義上,“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現代民間文學運動作為中國知識分子認識社會的重要方式,“‘到民間去’的口號承載了知識分子參與和擔當的雙重意義。更重要的是,它給予參與者一種極大的使命感和投身社會的決心。”④[美]洪長泰:《到民間去——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1918—1937》(新譯本),董曉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頁。其二,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復員北返,留在昆明唯一余脈的國立昆明師范學院,以及國立云南大學等高校的教師,如徐嘉瑞、方國瑜等秉承先賢的學術傳統,繼續對云南少數民族的民間文學進行搜集研究。作為云南民間文學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大理古代文化史稿》是被稱為“平民文學思想”⑤“在20世紀上半葉的重視民間文學的學界風氣下,徐嘉瑞基于‘平民文學’思想的文學史觀為學界重新審視傳統文化,建立新文化提供了一種新思路。” 吳婉婷:《論徐嘉瑞的文學史觀》,《湖北社會科學》,2018年第7期。代表的徐嘉瑞,與費孝通、方國瑜以及西南聯大的一些學者于1944年赴大理調查后完成的論著,在云南民間文學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由此可見,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文學思想在邊地延續,并在云南學者中間得以發展。這些似乎已被歷史遮蔽的事實卻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及討論奠定基礎。換言之,云南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走過了一個漸進的歷程。同時,云南民間文學界搜集整理討論是新條件新階段下的發展,它已不再停留在“平民文學”,而是發展到“人民文學”階段。
全國性的討論更多地關注漢族地區的民間文學,“貶低民間文學作為文化史現象的機制以及貶低民間文學作為口頭文學的思想和藝術價值的觀點,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屢見不鮮。”⑥劉錫誠:《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下冊),2014年,第664頁。而多民族聚居的云南的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討論,更加關注各少數民族的民間文學問題,扭轉了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在民間文學主流地位的缺失位置或失語狀態。《邊疆文藝》1956年11月號刊發《費孝通同志談民族民間文藝遺產問題》一文,談及“我們從事少數民族文學工作的人,明確發掘整理民族民間文藝的目的性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的目的首先是要幫助少數民族形成他們自己的民族形式和與社會主義內容相結合的文化,幫助他們形成社會主義民族。……其次,我們之所以必要發掘民族民間文學遺產和培養少數民族作家,也就是為了要表現出我們祖國多民族大家庭的特點。”費孝通回答了云南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和疑惑。同時,他結合當時開展民族識別和社會歷史調查實際,提出從民族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高度看待云南各民族民間文學的觀點,有利于提升民間文學的地位。①1956年11月,大理白族自治州成立,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費孝通代表全國人大、國家民委前來祝賀并致詞。《邊疆文藝》1956年12月號刊發方國瑜的《應各有所專》,其文指出搜集整理是一項長遠工作,要多搜集調查,積累大量素材再整理。要分工合作,不可急于求成。要正確處理“搜集”與“整理”的關系。上述這些觀點較好地回應了當時發掘整理民間文學遺產大討論的問題。《邊疆文藝》1956年12月號發表朱宜初的《人民口頭創作的三種整理方法》,文章介紹了民族民間文學整理的三種方法,界定了每種方法適用的范圍、適用的對象以及優勢。這三篇文章立意明確,邏輯關系逐層遞進,既分析了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存在的問題,又提出了解決問題的具體辦法,在一定意義上深化了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討論的學術價值。
總之,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的討論,在地方個性的基礎上,也圍繞該不該在原有基礎上加工、增補和刪減等共性問題展開爭論,這與全國性討論的主題、方向和內容相一致,是全國性討論的地方性延伸。通過討論,大致明確如下兩點:一則對民間文學的搜集要忠實記錄,必要時進行一定的加工改動,整理要保持其原有真實和特點。二則討論聚焦問題、解決問題、總結經驗,對后來提出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十六字方針”有借鑒意義。這也是20世紀50年代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討論的重要價值所在。因此,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討論,是一場發起時間較早、有學術研究傳統、自邊地走向中心、兼具共性和個性的民間文學討論。
《邊疆文藝》刊發搜集整理的民間文學作品,也組織開展搜集整理問題的討論。“搜集資料,從現代民間文學出現就成為其研究的主要步驟,但尚未正式成為民間文學的學術名詞,也沒有進入民間文學的研究領域。1949年以后,‘搜集整理’正式進入民間文學的研究領域和學術范圍。”②毛巧暉:《20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史論》(修訂本),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第72頁。可以說,“搜集”與“整理”不僅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乃至全國民間文學的基本話語,也是多民族國家話語的內容之一。將《邊疆文藝》等文化事件回放到1955—1966年的文學長河中看,云南民族民間文學以其獨特性成為建構多民族國家認同的一種重要策略。
通過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三次大規模的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實踐的梳理,和《邊疆文藝》開展的多次關于發掘整理民間文學遺產的討論,可以看出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有其特殊使命和任務,即“發掘整理民族民間文學是為了發展祖國的社會主義文學”③《努力發掘民族民間文學遺產和幫助各民族發展社會主義文學》,《邊疆文藝》,1957年1月號。,同時“搜集工作必須遵從民族政策”④老舍:《關于兄弟民族文學工作的報告——在中國作家協會第二次理事會會議(擴大)上的報告摘要》,《老舍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38頁。,這是一種符合邊地云南民族眾多、文化多樣的現實之舉。“在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建構中,將民族民間文學納入國家話語,實現由各民族文化認同上升到多民族國家認同,是一種政治文化策略。”①劉建波:《論彝族敘事長詩〈阿詩瑪〉的經典建構(1949—1966)》,《民族文學研究》,2020年第5期。具體來說,可從以下兩點來展開論述。
在《邊疆文藝》卷首語、社論、評論性文章中多次出現“人民的文學”,普遍使用這個意識形態化的時代概念。20世紀50年代,以鐘敬文為代表的學者使用了“人民口頭創作”“人民口頭文學”這樣的新提法。筆者深入辨析后發現,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始終貫穿“人民話語”,內涵豐富,既飽含民族民間文學中的民眾力量,也體現民間文學與人民群眾的天然聯系,隱喻強烈的階級屬性,但這種特性并沒有完全遮蔽民間文學的文學本位。“那末,什么是人民大眾呢?最廣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階級。……我們的文藝,應該為著上面說的四種人。”②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55—856頁。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中的人民性概念延續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體現出文藝為人民服務,凸顯了民間文學的教化功能。
搜集整理極大地推動了文學人民性的實踐。一方面,新中國成立后,由上到下的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正好促成了國家政治對地方民族文學與文化的確認及現代建構,將其改造為人民的文學和人民的文化;另一方面,伴隨著民族識別和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原來分布在云南各地自稱、他稱繁多的民族,被逐一識別和統一族稱,從而建構多民族國家。正如費孝通所說:“民族意識具體表現在不僅對自己所屬的民族有個名稱(自稱),而且別的民族也常用不同的名稱相稱(他稱)。”③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頁。以彝族為例,云南彝族是支系較多、自稱和他稱也繁多的民族。經過搜集整理,撒尼人的“阿詩瑪”演變為由彝族不同支系、自稱或他稱經過民族識別之后的單一民族的彝族形塑表征,成為外界認識彝族的重要文化符號。“在《阿詩瑪》搜集整理工作中,筑牢人民性的思想根基是建構經典的重要導向。在搜集工作中落實人民性,在整理環節上體現人民性,成為《阿詩瑪》經典建構歷程的兩條基本路徑。”④劉建波:《論彝族敘事長詩〈阿詩瑪〉的經典建構(1949—1966)》,《民族文學研究》,2020年第5期。因此,地處邊地的云南各民族也在多重合力交匯的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中推動了極具人民性的文化實踐。
1956年3月,云南省召開了第一次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正式成立云南省文聯和中國作協昆明分會,徐嘉瑞任文聯主席,李廣田、黃鐵、方國瑜等為副主席,袁勃任作協昆明分會主席。云南省文聯籌委會則于1955年3月建立民族文藝研究室,徐嘉瑞任主任。⑤相關史料詳見李叢中、熊桂芝:《云南當代文學大事記》,《蒙自師專學報》,1991年第4期。“上述除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工作委員會是一九五三年成立的以外,其他(內蒙古、青海、吉林、貴州、黑龍江、四川)均為一九五八年民間文學工作者大會以后成立。”⑥昌儀:《兄弟民族文學的巨大成就》,《文學評論》,1959年第6期。文聯和作協的主要任務是團結廣大文學藝術界人士,發揮優勢特長,更好地建設和發展社會主義新文藝。新中國成立初期,云南就專門成立了民族民間文藝的工作機構,加強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領導和組織工作,有計劃、有步驟地搜集民族民間文學。作協昆明分會主辦的《邊疆文藝》,刊發搜集整理的民間文學作品;作協昆明分會民族民間文學委員會選編刊印《云南民族民間文學資料》(1—18輯),展示了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成果。由此可見,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從開始就是一場自上而下的由文藝規范引導的文化事件,它接續延安時期形成的現代文藝體制,文聯、作協的主導和動員作用顯著。“動員結構的真正意義在于,它在理論上提供了群眾的政治參與的可能性,而這一可能性的前提,則是在這一結構中,肯定了群眾的政治主體地位。”①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56—196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24頁。
作為云南文藝界和民族民間文學工作的主要領導者,徐嘉瑞和李廣田均身體力行參與搜集和指導整理工作。如1957年,徐嘉瑞曾到姚安縣搜集整理《梅葛》,成為最早關注并搜集這部彝族史詩的學者,并曾發表《對全國民間文學工作者大會精神的體會》②徐嘉瑞:《對全國民間文學工作者大會精神的體會》,《邊疆文藝》,1959年10月號。等文章;李廣田執筆重新整理《阿詩瑪》,作為新中國成立十周年文藝獻禮作品,這些都是代表性例子。“他們的工作證明:政治掛帥、黨委領導、群眾路線是我國民間文學工作的根本方法。”③《團結起來,為發展我省社會主義民族民間文學事業而奮斗:王松同志在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工作報告摘要》,《山茶》,1981年第4期。以徐嘉瑞等為代表的地方文化精英助力,成為“動員”結構的因素之一,促成一場由中國共產黨領導,文聯和作協主導、人民積極參與的自上而下的民間文學知識生產實踐。
中國多民族文學發展離不開各民族民間文學的參與和推動。“現在的問題是,如何避免泛化,從而避免不必要的索引考據,將文學降為民俗學或人類學的佐證和下腳料。”④劉大先:《當代少數民族文學批評:反思與重建》,《文藝理論研究》,2005年第2 期。本文以《邊疆文藝》與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實踐為切入口,重新檢省民間文學尤其是象征現代知識生產的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的討論。筆者認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是一種現代知識生產方式,其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文學本身,內涵和外延不斷生成,它契合并已成為民族文化建設與多民族國家建構的主流話語。同時,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是國家文藝體制話語內自上而下的文化實踐,實現了團結和鼓舞民眾,促成搜集整理工作的外來知識分子與當地群眾水乳交融,重新審視民間文學與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和獨特性,有力提升了民間文學的學科地位。誠然,《邊疆文藝》從組織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討論,到開展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與宗教關系討論,推動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領域由資料搜集整理轉向學術研究,這種內在力量一直持續推動至20世紀末期。⑤中國社會科學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云南分所于1980年創辦《山茶》雜志,接續刊發新時期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作品和研究成果,就是一個例證。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邊疆文藝》實踐和云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形成和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方法,充分發揮民間文學認識過去、朝向當下、面向未來的作用,對20世紀80年代民間文學“三套集成”、新時代中國民間文學大系編寫均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和現實價值,值得繼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