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海影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王國維是最早使用“純文學”概念的人。王國維第一次使用“純文學”這一概念時,談到“甚至戲曲小說之純文學,亦往往以懲勸為恉。”[1]即明確指出戲曲、小說兩種文體歸屬于“純文學”。也就是說,中國第一次出現“純文學”這一概念,并未給“純文學”下一個定義,而是使用其文體意義。無獨有偶,周作人在 《人的文學》中“從純文學上舉例”,列出的都是諸如《封神榜》《西游記》這樣的小說或舊戲曲。[2]1935年劉經庵的《中國純文學史綱》一書,更是明顯地側重“純文學”的文體意義,這本書除緒論外分為詩歌、詞、戲曲、小說四章。可以說,這本《中國純文學史綱》的出版標志著文體層面的現代純文學觀的確立。
南帆曾談到“一個具體的對象獲得表述遠不止獲得一個詞的命名,而且納入語言體系加以定位”[3]。也就是說,每一個具體概念的出現和運用都不是孤立的,而是伴隨復雜的歷史語境和關系結構。因此,在認識文體層面的“純文學”概念后,我們還必須要追問“純文學”概念的運用為什么首先被不約而同地指定在文體層面?為什么將“純”的文體范圍限制在詩歌、小說和戲曲上?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涉及二十世紀初文學觀念的一次更新。事實上,純文學正是在文學觀念的更新中應運而生。1905年王國維在第一次使用“純文學”這一概念,并沒有為“純文學”的第一次亮相做過多的鋪墊,只是作為純粹藝術的一個細小分支被順帶提及。與此同時,王國維突破以往以一時一地的實用價值作為衡量事物的標準,指出對知識的渴求和細微感情的捕捉是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恰恰只有哲學與美術才能滿足人們對兩者的需求,因此,即使哲學與美術不似政治那樣可以直接作用于國家的利益,也不似道德那樣可以教化人們,但因其關懷人永恒的知識和情感需求而被賦予極高的地位。在這里,人的微妙情感第一次被當作一種合理而神圣的需求提出來。也就是說,在有利于個人步入仕途升官發達和對社會的政治道德教化作用之外,文學的審美超功利價值被發現出來。正因為文學的審美價值長期被“文以載道”的實用價值所遮蔽,王國維用“純粹”“純”來指稱和強調文學的審美價值,以期能在長期混雜著實用價值的傳統文學觀中凸顯出文學的獨立價值。
此后,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使用“純文學”是側重于文學獨特的審美價值,并強調文學牽動著人的情感。[4]1933年金受申在《中國純文學史 上》中進一步肯定文學關懷個人情感的審美價值[5],而對文學審美價值的推崇的終極目標就是確立文學自身的獨立價值。朱希祖在其《中國文學史要略敘》就毫不避諱地點名歷史賦予“純文學”的任務“以為文學必須獨立,與哲學、史學及其他科,可以并立,所謂純文學也”[6]確立文學獨立地位的首要任務是突破以往“文以載道”觀念對文學的束縛,并凸顯文學的審美價值。因此,從現實和以社會效應出發的具有極強功利性的實用文體成為率先被排斥的對象,而小說、詩歌、戲曲這樣具有較高藝術性的非實用文體就成為被推崇的對象。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純文學”不僅僅是對文學文體的一次分類,更是通過文體分類的策略凸顯長期被傳統文學觀所忽視的文學審美價值,并由此確立文學的獨立價值。二十世紀初至三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不約而同地使用“純文學”文體意義的背后,蘊含著對文學審美價值的一次偉大發現,裹挾著確立文學獨立地位的偉大任務。
“純文學”的第二次現身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是一次給文壇留下深刻烙印的現身。以至于今天說起“純文學”時,我們都會自然而然地在腦海中浮現“純文學”在八十年代的輝煌歷程。許多研究者在探討八十年代的純文學時,常常將純文學產生的具體背景籠統地歸結為整個八十年代的大文學背景,并由此將八十年代出現的文學現象和創作理所當然地納入純文學范疇,純文學幾乎成了一個可以統攝整個八十年代文學的核心概念。然而吊詭的是,在對八十年代的“純文學”做學理性的概念梳理時,我們卻很難在八十年代的文論資料中找到有關純文學的詞條或論述,只有兩篇文章明確提及,一篇是1984年董大中在一次筆會上的發言稿《試論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分野》,在這里,“純文學”不再以文體意義這一表征出現,而是作為文學內部的一次分類更多地指涉與通俗文學相對的高雅文學。[7]另一篇是1987年許子東的《新時期的三種文學》,同樣是將純文學作為區別社會文學、通俗文學的以文學自身為目的文學類型。[8]也就是說,在這兩篇寫于八十年代的文章中,“純文學”只是作為一種文學內部的分類被劃分出來,未能充分地展現“純文學”在八十年代文壇的重大影響力。我們很難對八十年代的“純文學”概念作歷史現場的還原分析。因此,對八十年代“純文學”的探討就不能不提及時過境遷后學者們對八十年代“純文學”的選擇性理解。
最先引發八十年代“純文學”大討論的是2001年發表在《上海文學》的《漫說“純文學”》,李陀認為“純文學”的提出是文學性反抗政治性的一種策略[9]。作家韓少功說“在我的印象中,八十年代‘純文學’意念浮現是針對某種偏重宣傳性和社會性的‘問題文學’”[10]也就是說,對抗政治性是八十年代“純文學”出現的重要背景。雖然學者們不約而同地對此表示認可,但他們對“純文學”的評價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從李陀將九十年代的文學不關注社會及喪失讀者的現狀歸咎于八十年代興起的純文學這一思想邏輯中可知,李陀把純文學理解為拒絕政治、逃避現實而拘泥個人天地的文學。張閎則認為在所謂“純粹”的文學觀念支配下寫作,正在逐步淪落為當下享樂主義文化之一部分[11]。實際上是將“純文學”理解為因過度強調文本自身的獨立性而放棄對社會生活的“介入”的封閉概念。雖然兩位學者對八十年代“純文學”的表述有些許差異,但大體可將他們對八十年代“純文學”的理解歸納為拒絕政治、逃避現實、拘泥個人天地,過度強調文本形式這幾個共同要素。另一些學者則不滿將許多當下的文學困境歸咎到“純文學”頭上,努力為八十年代的“純文學”減輕負擔。王干直接撰寫了一篇《純文學無罪》,指出“純文學的“純”,只是一種創作指向和藝術追求,并不是一種可以量化可以檢測的數據,它是文學創作中的一種理想和境界。”[12]“純文學”執著的堅守者畢光明則“純文學”是一個相對性的概念,是相對于“主旋律文學”、“通俗文學”而言,更關心人的精神存在的文學。”[13]一個“更”字巧妙地將“純文學”從拒絕政治、逃避現實而拘泥個人天地的封閉圈套中解放,并從認為“純文學是拉開距離看現實,規避流行價值的影響,從一定的高度、在歷史視野里批判現實,這樣的批判才更準確更有力。”在這里,李陀與畢光明對“純文學”的理解是存在很大偏差的,前者將“純文學”對政治現實的相對疏離不斷放大并反復強化,以至于將“純文學”理解成與生活、現實徹底絕緣的純美世界并因此顯露出對“純文學”的批判態度;后者則認為“純文學”不對政治或流行價值亦步亦趨并非就是與現實或政治絕緣,而是通過對人的精神存在的關懷實現對現實的批判,并由此認為純文學是好的文學,是文學性寫作這種精神創造中最精致最美好的產品。也就是說,對八十年代“純文學”的不同理解是主導研究者對八十年代“純文學”持不同態度的重要因素。因此,選擇理解八十年代“純文學”的哪一個側面,將這個側面闡述成何種程度,都將影響對“純文學”的理解。也正是在這個不斷被闡釋和理解的過程中,八十年代的“純文學”概念顯示出本身的活力和張力。
二十世紀初至三十年代,“純文學”的第一次的現身更多地關聯著其文體意義。八十年代“純文學”的現身更側重強調其內容的非政治性。第一次現身試圖通過文體分類的策略凸顯長期被傳統文學觀所忽視的文學審美價值,并由此確立文學的獨立價值。在八十年代的現身則是以文學性反抗政治性的一種策略。新世紀學者們基于當下的文學困境反思“純文學”時對八十年代“純文學”所做的回顧性理解勾勒出八十年代“純文學”概念的不同側面。“純文學”從來就是一個歷史地生成和不斷變化的概念。它更像是一個移動的能指,在不同時代和不同建構者那里變換著所指。它的意義也正是在不同時代的需要中凸顯出來。因此,要實現對“純文學”的真正反思,既不能急于將對當下文學困境所帶來的現實焦慮錯誤地轉移到“純文學”這一概念上,又不能過分糾結于統一“純文學”這一有開放性的概念,而應該首先反思我們建構“純文學”概念的思維模式,不要因期許它像八十年以文學性反抗政治性那樣,產生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現實效果而陷入對“純文學”的過分指摘,而是要為它減負。看到我們主觀選擇建構的“純文學”概念帶來的對“純文學”的不同態度。從反思建構者的思維中,再來去理解純文學指什么。二十一世紀對“純文學”的反思最大的意義在于它展現了我們的建構一個概念的思維模式,它啟發我們需要一種超越性的反思思維,尤其是超越時代所帶給我們的束縛,我們自身常常被無意識地鑲嵌在時代所賦予我們的思維模式中。要突破我們自身的思維模式很難很難,但這是反思的必經之路,也是反思最具魅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