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旋
(蘇州大學文正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
生存權從九十年代開始進入我國學術界的研究視野,學者們一直爭論不休,似乎如同其本身的抽象性一樣,很難有學者將其說的清楚,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觀點主要有以下幾位:許崇德教授認為:“生存權系指公民享有維持其身體必須的健康和生活保障權”。①徐顯明教授認為生存權應該從三個層次去理解,廣義的生存權,是指包括生命內的諸種權利總稱;中義的生存權,是解決豐衣足食問題,即解決貧困人口的溫飽問題;而狹義的生存權,系指社會弱者的請求權,即那些不能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穩定生活來源而向政府提出物質請求,政府有義務來滿足其請求從而保障其生存尊嚴的權利。②上官丕亮教授認為,生存權是指人們獲得足夠的食物、衣著、住房以維持有尊嚴的相當生活水準的權利,它包括食物權、衣著權、住房權等具體內容。③
通過對上述學者提出的概念進行分析,我們發現,生存權的權利內容更多傾向于物質層面,即上官教授所言的“人們獲得足夠的食物、衣著、住房以維持有尊嚴的相當生活水準的權利”,具體是指“食物權、衣著權和住房權”。這種表述和“生存權的中義概念”相符合。但是一個人得以有尊嚴的生活除了基本的物質保障,還需要基本的精神保障,就是大賀須明教授筆下的“生存權的文化性層面”。從其歷史來看,生存權是從經濟方面的保障開始的,保障的方法是以不干預個人自由領域的方式來進行的。后來向新的方向——確保人的尊嚴的方向發展,但基本宗旨和目的還是停留在確保能像人那樣生活的最低條件,伴隨今日高度發展的產業社會而來的人的自我異化。比如,人類創造出來東西反過來支配控制了人類自己,最重要的特征是導致了人性的喪失。④就是說,人們的自我判斷和行動已不再必要,發揮創造性能力的機會已全部喪失掉,而變成社會這個組織及其中毫無生氣的零件。憲法中的生存權,可以說就是為了對付這種威脅、保護人性以及充分地讓人發揮創造力的文化生活的根據。
2017 年9 月,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表《中國健康事業的發展與人權進步》白皮書,在文中開頭強調:“健康是人類生存和社會發展的基本條件,健康權是一項包容廣泛的基本人權,是人類有尊嚴地生活的基本保證,人人有權享有公民可及的最高健康標準”,國家等相關義務主體相應的便要承擔在公民的生理和心理層次提供保障的義務;第三個維度是“文化性”,按照“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人類的需求像階梯一樣從低到高層次可以分為五個不同 的位階,分別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生理需要與安全需要應當囊括在“健康的最低生活限度”之中,而“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應當屬于生存權的“文化性”需求。顯然“文化性”需求將生存權的權利內容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而且這是極其富有意義的重要層次。因此國家等相關義務主體在公法學理論意義上應當承擔為公民創設教育、文化設施,讓公民能從愚昧落后的狀態中解放出來,過上體面的生活,能夠在這些公共文化活動中滿足社交需求,從而在社交需求得到滿足后感受到人們對于自我的尊重,最終能夠滿足個人的“自我實現需求”。
綜上所述,生存權是指公民基于人的尊嚴而應當依法享有的在基本物質、健康和文化(精神)上獲得最低限度保障的權利。
我國《憲法》沒有明文規定公民的生存權,⑤只有零散的條文涉及生存權的具體內容。我國憲法上的生存權的具體化是通過把生存權作為特定權利來加以規定和保障而得以實現的。⑥當然生存權本身也具有一定的界限,以勞動者的生存權為例,公民行使這種權利時,必須以已經盡到了勞動的義務或無法實現(或無法完全實現)勞動權為前提。換言之,公民只有在窮盡獨立營構自己生活的途徑之后仍不足以維持健康和文化意義上最低限度的生活狀況之下,才可針對國家而享有詳實的生存權。⑦所以,生存權應當構成我國公民憲法權利的一種,應當得到法律保護并具有憲法權利的地位。從生存權在憲法權利的地位來看,“生存權利、人身權利是人權的邏輯起點或最低限度的首要權利;政治權利和自由是人權的核心,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是基礎權利。”⑧從現代人權保障的發展趨勢來看,人的生命是高于一切價值的,它要求國家予以尊重并予以保障,確認生存權為憲法權利之一,具有現實的理論意義與實踐意義。
綜上所述,生存權在我們國家憲法中并沒有明確列明,而作為一項固有權層次的權利,生存權顯然是一項憲法權利。根據本文對憲法未列舉權利的意涵所持的立場,以憲法文本是否列舉作為分類標準而言,生存權在我國憲法中并沒有明文列舉,生存權顯然屬于憲法未列舉權利。
通過對案件的檢索,我們發現在本次搜集到的16 件樣本案例中,所有的裁判文書時間在2007 年以后。在2007 年之前并沒有搜集到有關法官主動援引憲法上的生存權案例。這可能與我國當時裁判文書的公開度較低有關,而且法官援引率并不高,平均每年援引不到兩件。這充分說明,民事糾紛中援引憲法未列舉權中的生存權并不多。可喜的是,2014 年以后在民事裁判中援引憲法中的生存權的數量相比之前明顯有增多的趨勢,這說明法官有意或無意增加了憲法未列舉權利中生存權的援引。在最高人民法院要求各級人民法院加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背景之下,隨著我國法官群體的專業素養不斷提升,我們可以大膽預測這一類案件還會呈現上升的趨勢。因此,裁判文書中援引憲法未列舉權利這一現象值得研究。
在16 個樣本案例中,我們以保障生存權主體的類型進行劃分,將樣本中的案例劃分為勞動者的生存權糾紛、被執行人的生存權糾紛、農民的生存權糾紛以及居住者的生存權糾紛。按照廣義的生存權理論,生存權的主體較為廣泛,并不只是面向不能維持最低限度生活的人。通過樣本裁判文書,我們可以發現法官在保障生存權的裁判文書中對于生存權作廣義的理解。
在涉及勞動者的生存權糾紛的五個案例中,法官雖然都援引了作為憲法未列舉權利的生存權,但每一個案件的援引邏輯不同。例如在“董聯革與勝利油田勝利動力機械集團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中,⑨法院認為,“考察有關需要約定合理的經濟補償規定的本意,在于作為對勞動者勞動權受到限制的補償,應當從該條款是否違反憲法上的生存權、勞動權之保障來判斷協議的效力,以被禁業者的生活水平不因被禁止而受到影響為標準。”在這一案例中,法院以“憲法上的生存權”與“勞動權”為標準來判斷董聯革與勝利動力集團有限公司之間所約定的競業限制條款的有效性。在我國《勞動合同法》并沒有規定競業禁止條款未約定競業補償情形規定為無效的情況下,法院援引憲法未列舉權利中的生存權判定在“未約定競業補償”該合同的有效性是否有效。根據判決書后文的證據證明,事實上并未因為競業限制條款影響當事人董聯革的憲法上生存權與勞動權,因此法院認定動力機械公司、董聯革之間的競業限制約定有效。
被執行人生存權糾紛大多發生在生效的裁判文書進入執行程序后,如何處理執行人的債權與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的生存權之間的關系。民事強制執行程序是一種以公力救濟保障當事人權益得以實現的方式。我國《民事訴訟法》(2017 年修訂)第二百四十三條規定:“被執行人未按執行通知履行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人民法院有權扣留、提取被執行人應當履行義務部分的收入。但應當保留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的生活必需費用。”從規范意義上分析這一條款,該條的前半部分主要明確了人民法院在執行人申請的情況下,對于未按照執行通知履行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進行處分,但是該條后半部分顯然將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的生活必需品排除在扣留、提取的范圍在外,因此該條后半部分顯然關涉被執行人及其扶養家屬的生存權,將生活必需品排除在能夠強制執行的標的物范圍之外。
在我們所選擇的16 個研究樣本案例中,有7 個案例都是關涉農民的生存權糾紛,而這些關涉農民的生存權糾紛無一例外,都是和農民的土地有關,生存權是公民個體所享有的最基本的權利,而社會保障是生存權能得到保障的主要體現,是公民生存權最后一道屏障,⑩而當前我國農民社會保障水平雖然已提高,但是整體的質量與層次還偏低,對于大多數農民而言,土地仍然是自我生存權實現的重要依據,因此關涉農民土地生存權糾紛所占比重較大。
例如在“長沙縣黃花鎮谷塘村寺沖村民小組與鄒友清、王某某侵害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案”?、“王姣與長沙縣黃花鎮谷塘村寺沖村民小組侵害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案”?、“李偉與長沙縣黃花鎮谷塘村寺沖村民小組侵害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案”?、“劉燕輝與長沙縣黃花鎮谷塘村寺沖村民小組侵害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案”?、“龍珊、喻紫萱與長沙縣黃花鎮合心村農科村民組侵害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案”?五份判決書中,在援引生存權時均作同樣的表述,“因承包土地及享受與土地有關的權益是我國農民的基本生存權,受憲法和法律保護,任何人、任何組織不得剝奪該權利,鄒友清、王某某應與該組的其他成員一樣平等享有集體所有財產的收益權。”在本案的說理過程中,法院認為土地權益“蘊含生存權價值”,是我國農民的基本生存權,即土地權益視為生存權中保護的權益。由于憲法未列舉權利的生存權受到憲法和法律保護,因而生存權所保護的土地及與土地有關的權益應當受到憲法和法律保護,結合《憲法》第五十一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顯然公民的集體所有財產的受益權也不得被任何個人與組織侵犯。我們認為,從本案的判決內容可以看出,法院實際上是以《憲法》第十條:“農村和城市郊區的土地,除由法律規定屬于國家所有的以外,屬于集體所有,宅基地、自留地、自留山也屬于集體所有”為依據,對于該條所包含的“承包土地及享受與土地有關的權益”進行保護,而“土地權益”則系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維持基本生存條件的自由,此種自由權具有“對世”的性質,基于這一論證邏輯,法院所稱的“農民基本生存權”實際上可以視為從《憲法》明文規定的土地條款推定的未列舉權利。
注釋:
①參見許崇德主編:《中華法學大辭典》(憲法學卷),中國檢察出版社1995 年版,第524 頁。
②參見徐顯明主編:《人權研究》(第2 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 頁。
③參見上官丕亮:《究竟什么是生存權》,載《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06 年第6 期。
④參見[日]大須賀明:《生存權論》,林浩譯,法律出版社2001 年版,第298 頁。
⑤憲法對于生存權性質的基本權也作了一定程度的規定,諸如第11條對于個體經濟、私營經濟合法的權利和權益的保障;第13 條對于公民私有財產的保障;第37條對于人身自由的保障;第42條對于勞動權的保障;第44 條有關退休人員的相關保障;第45 條對于物質幫助權的相關規定;第48 條對于婦女平等權益的保護以及第49 條對于兒童、老人等特別群體的保護等規定。
⑥許崇德:《憲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156 頁。
⑦參見林來梵:《從憲法規范到規范憲法—規范憲法學的一種前言》,法律出版社2001 年版,第223 頁。
⑧張文顯:《法學基本范疇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112~113 頁。
⑨山東省東營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7)東民三初字第20 號。
⑩參見杜威漩:《論正式制度安排與農民社會地位——以農民生存權為例》,載《改革與戰略》2007 年第12 期。
?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長中民未終字第03713 號。
?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長中民一終字第04182 號。
?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長中民一終字第03684 號。
?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長中民一終字第03685 號。
?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民未初字第34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