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香琳
周城有了室內溜冰場后,陶然抽空就帶星去滑那么一陣兒。最初女兒蹣跚,一步一個趔趄。很快,她就熟練得像湖面上嬉戲的天鵝了,馬尾巴一左一右甩起來,腳下的冰刀也左沖右沖。
那時候,滑冰對他而言就是陪女兒玩。但如今它是破解自然規律的唯一法器。無論刮風下雨,多么糟糕的天氣,每天,他準會出現在溜冰場,手里拎只運動包。
包是黑色西瓜形狀,里面是舊冰鞋和擦拭冰刃的毛巾。十點,打開藍色舊式MP3,他頭戴白色耳機,腳蹬冰鞋開始隨音樂向前舒展肢體。他還是喜歡《秋的喁語》,不輕易聽別的。
他微閉眼,像條繞礁石游弋的魚。星的身影在眼前:她嘴唇翕動,滑翔如雄鷹穿越雪山,翅尖傾斜,劃起一星兒雪沫;似海豚躍出海面,掀帶一絲兒濕涼;或者就是駿馬馳躍在草原,馬鬃飛揚,帶來格桑花兒的清香……他徜徉想象,隨性做些云手和花手的舞蹈動作。他還會小跳,身體晃蕩一下又站穩。某種程度上說,是冰面給了他釋放和自由,給了他僅有的,可憐的一點樂觀和情緒出口。
星還在幼稚園的時候,有天他接到老師電話,說女兒不肯進教室,待在毒日頭下發呆。他去了,發現她蹲著看兩群螞蟻來往扛昆蟲,頭部、翅膀、大腿。他陪著她看。看到倆人腿都麻了。他抱起她走著回家,她小臉通紅,但手指還不忘指這指那,指所有她不認識的事物,催他解答。從來都這樣。他使出渾身解數,漸漸窮于應付。幸好有學校和書本。她真是個優秀的孩子,這沒得說。大學畢業后一年,她決心練習翼裝飛行——一個燒錢又冒險的戶外運動項目。
“我要插上翅膀,”電話聽筒里傳來星的聲音,“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極限,自由……”
“別這樣,寶貝,”霞聲音沙啞,“這不是玩滑板,平衡車,這很危險……”
星掛了電話。不久,辭職回家。
“參加飛行俱樂部的訓練費我將從網上貸,”她說,“貸款只需一張身份證。”
陶然端起茶杯,認真看蜷縮在沙發上玩電腦的女兒。她的頭發又黑又直,緊緊綁成馬尾,額前一道齊劉海幾乎遮住眼睛。他一口一口抿下茶水,有點苦。這些天,星一直在研究翼裝飛行方面的事。
“這只是娛樂,”他說,“沒必要如此認真。”
“不,這是工作。”她眼珠咕嚕轉,說,“搞科研,還能賺流量和粉絲。況且,我就是想飛,為什么不試一下呢?”
“太冒險。”
“進步需要探索。”
“不。不行。”
“爸,這不是什么新事物。技術相當成熟,”星央求,也順便看看客廳墻上的表。貓頭鷹形狀的鐘表“啪嗒,啪嗒”頑固響,和爸爸一樣用懷疑的眼光瞪著她。“為什么你就不理解呢?”她咂吧著嘴,把不滿掛在臉上。又站起來,立在沙發沿,開始上下扇動自己的光胳膊,跳著,像是要騰空起飛一樣。客廳里的鏡子照出她的滑稽模樣,整整齊齊的白牙,眼神無瑕的就像三月小鹿。純粹是個小傻瓜。
“爸爸,我就想飛嘛,這能實現!”
“別孩子氣,”陶然收起竊笑,“你該有女孩子的追求。”
“當然。如果你們支持的話,”星喘口氣說,“它會發展成很好的事業。”
“呃,”陶然用手背擦額頭,真擔心沙發承受不了她的折騰而散架。他想知道霞怎么想。
霞在陽臺畫畫,單手揮動。畫框里有只鷹,翅膀橫斜,鐵爪堅硬,站在怪石嶙峋的懸崖邊扭首回眸,還有簇簇青松。他不相信她沒聽見他們父女的對話。
“你什么意見?”
“不行,”霞的語氣壓根沒有商量的余地,“不能由著她任性。”
傍晚的光線透過百葉窗射進來,沒神采地打在跳累了的星身上。她扔下電腦,張嘴哈欠,準備開始又一場睡眠。如果他們不同意,他是說如果。星將會和他們僵持下去——就這樣待在房間里,待在沙發上,再持續半年也沒問題。他當然沒忘,孩提時代她可是個為得到一架遙控飛機而絕食三天的能干孩子。
他偷偷塞給星一張銀行卡。他和霞退休工資足夠高,日常開銷沒多少。“只有這樣,否則,高利息……”后來,他對霞闡述理由,“這不能說是星不懂事。怎么說呢,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已經這樣,”霞憤懣擲下畫筆,“你告訴我這些有啥意義!”
幾圈溜完,陶然滑回柵欄邊緣,和冰場的工作人員打招呼。以前帶星學短道速滑那陣兒,為滑冰他哪里都摸去過:西山公園后邊有個小湖,每年下過大雪后可以在湖畔溜個盡興;秦河結冰后也可以滑;后來,黑龍寺那邊也成為一個比較正規能滑的地兒。從專業角度來看,他的花樣滑冰沒有太多欣賞性,甚至還有點笨拙,但如果了解到這些難度動作是由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做出來,人們的評價則會截然不同。
他滑冰的視頻被人發到微博,背景音樂是鋼琴曲《秋的喁語》。這與他的舞蹈成了“天作之合”。僅有九秒的視頻感動了很多人,拍攝者稱他為“優雅的陶先生”。但他知道,恰恰相反,那不過是他沉郁心情的展開。滑翔時他只想一件事——那場糟透了的翼裝飛行。那是一項不知道還要經歷多少實驗才能肯定它安全的運動,也是無數人的夢想——插上翅膀。當然,此項運動的危險性也是頂級的——一旦遇到突如其來的氣流,會失控。所以,要想成為一名標準翼裝飛行運動員,不但要身強力健、反應靈敏、協調性好,還必須具有兩百次高空跳傘的經驗。
“這難不倒我。”星確信這些條件對她來說,無論外在的,內在的,遲早都會符合……她加入飛行俱樂部的體能訓練。做近視矯正手術,節食,野營,馬拉松。一次,兩次,三次,直至高空跳傘成功并累計到規定次數。她圓圓的灑了幾只雀斑的大臉盤上布滿亮晶晶的汗水;兩條長縫眼睛充滿對陌生事物的探索與向往之情;俏皮微笑時不隱現在臉上,淺淺的酒窩。陶然看到,她的皮膚由此變得黝黑,胳膊變得粗壯,但她沒有一丁點的抱怨,反而是雀躍極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飽滿,自信。他想,他無法不支持她向著目標前進。
天氣晴朗,載有兩名翼裝飛行員的直升機轟鳴著抵達南天山。這里海拔2500米,遠眺云海,層疊浩淼。群山在相當大的范圍內林立,太陽在云層之上。行內人都知道,翼裝飛行鐵定要滿足四個條件:一是有符合翼裝飛行起跳標準的場地,必須是垂直地面90度的懸崖,垂直落差能達到600米以上;二是氣象條件,不能有大風、降水,能見度通透,站在起跳臺能看到降落的位置;三,裝備齊整。一般裝備分為翼裝飛行服、降落傘、頭盔三大部分,當然還包括一些輔助的設備,比如高度表、飛行電腦、對講機等輔助設備;四,良好的身體狀態。
以上條件達到后,運動員起飛后的時速將超過兩百公里,快如子彈。團隊對準備降落的南天山地面現場做試跳,幾位翼裝飛行員均成功著陸在山腳小廣場,星也在其中。這是前一天的事。
翼裝飛行正式開始。在山頂凹凸堅硬的既定位置,星在助理的幫助下穿好翼裝衣。那幾乎就是幅連體的超大翅膀,黑色的,上面繪有黃色羽狀圖案,看起來還算輕盈。起跳準備做好后,星將按設定路線進行高空翼裝飛行,攝影師緊隨跳出,跟拍飛行。直播當天將會有數不清的網民聒噪觀看。這之前,星已成功翼裝飛行十來次。是業內頗有名氣的流量明星。說她是萬人矚目絕不為過。
四周青山壁立,空氣森涼。星的腳下是一個巨大的、翠綠深邃的峽谷,藍天白云令人心旌飛漾。沒來由的,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只鷹。一只即將離開巢窩深入藍天的鷹。鷹就是她,她就是鷹。她感到激動,心跳。每次飛翔都這樣,有不可抑制的興奮,追云而行的快感。
“三,二,一——”工作人員站在她身后,數秒表。信號響起剎那,她一鍵摁下起飛開關,縱身鉆入透明的空茫。翅膀發出“嗡嗡嗡”的聲響,向她傳遞著說不出的乖巧與和藹。隔著頭盔面罩,她微微側回頭,看著留在巖石上的人。深情,平靜。突然,她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怪異的,微妙的,耐人尋味的笑,比蒙娜麗莎式的笑更神秘,更有況味。以前,沒人見過她有那樣的表情。
僅僅飛行120秒,攝影師就發現星的飛行路線偏離,很明顯。
“飛行高度違反下降,即刻返回!”他通過語音裝置向星喊話。
沒有反應。他的耳畔傳來輕微的電流盲音。
兩人一前一后向著平臺形狀的主山體方向繼續飛行。銀白的太陽突然從云朵深處鉆進去,天灰澄澄的,起了風。攝影師判斷星可能無法正常通過山頂上空,再次命令星打開降落傘。但是星依舊不理會他,一意向前。是沒看見他的手勢還是沒聽到喊話?他無法明白。
“回來——打開降落傘!”他緊急追趕那只飄移的大鳥,偏離原定路線向右下方斜行……黑黢黢的一座山體晃在前方,巨大的陰影。上升,繞過它,否則危險即刻降臨。做決定的時間只有一秒。攝影師不得不,不得不立即調整飛行姿態——他無法再繼續跟隨星。那一瞬,他盡力向側下方回頭看,發現星正在以非正常的飛行姿態急劇下降,下降,下降。
“快點開傘!”他發出悲鳴……星的降落傘沒有像預期那樣升起,她完全脫離了他攝像機可拍攝的范圍。意外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攝影師繞過黑色山體,返回降落點。他是安全的,星偏離原定航線失聯。他判斷星是穿入云層時被遮蔽視線,并信號故障。
攝影師——這個身材纖細,顴骨高聳,雙目無光的男子,叫胡月。陶然撲上去。他當然要狠狠揍他,劈頭蓋臉地。他恨透了他,真想把他打個稀爛。星曾提起過這個家伙,他正在追求星,蜜蜂樣勤勞,整天給星呈上各式花樣繁多的甜蜜。
陶然確信女兒迷上翼裝飛行是受了胡月的蠱惑。
“對不起。叔,真的對不起。”胡月被揍得鼻眼流血,卻不還手。一點都不。絕不。
陶然打累了,看黑衣年輕人麻袋樁子般抱頭蜷縮在地,嘴里不住聲的求饒,頹然垂下雙臂放棄。星依舊毫無消息。那幾天,陶然像傻了一樣待在賓館前廳的沙發上。他從偶爾的迷糊中驚醒,旁邊的霞正嚶嚶抽泣,手腳冰涼。他更緊地擁抱她。她轉身埋首咬住他的胳膊,狠勁咬。她恨他,恨他的帶頭妥協。他任由瘋婆子咬,不覺得痛。他再次試著去體會星出事前的心情。恐懼還是懵懂?或者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他無法揣摩。
五天后,藍色暮光籠罩大地的傍晚,各方搜救隊發現了星。風是罪魁禍首,她整個人撞上山體后墜落。峭壁上一簇松枝擋住她的肢體,她掛在半懸崖處晃悠,黑色羽翼撕裂成條狀,裝備俱毀。羽翼包裹中的她無聲無息,細長雙眼緊閉著,再無一絲絲活潑光芒。嘴角凝固的血漬似乎是她又一次惡作劇的化妝,頑皮的神情隱隱還在。
霞打著滾哭,又爬起來。在眾人的勸阻下撕扭著身體,像干涸在岸上掙扎的魚,嘴巴皸裂,幾近昏厥。
那個活潑的,雙眼一直閃亮的星呀,那個從不肯放棄做夢的傻瓜呀,媽媽來遲了!
沒人能夠形容遭受苦難的人那種心肺被死亡揪走的血淋場面,只有山中升起的靄靄霧氣試圖掩埋這一切。森林發出陣陣悲哭,而陶然眼里那種近乎絕望的悲傷,則更像尖利的石子,令前來哀悼的人都感到被刮傷的陣痛……后來,陶然又反復觀看星起飛一剎的視頻,謎團重重。他想知道,那一秒她微笑的含義是什么?是快樂,滿足,還是驕傲?當初,為什么不竭力阻止她的選擇呢?為什么不強迫她,威逼她,發瘋的,任何方式都行,為什么不呢?是哪根神經搭錯,輕易就應允并去支持她呢?明明是絕路啊,他用身子去撞墻,被妹妹哀號著死命扯住。他真希望霞能把他咬得再狠一些,不僅僅是些凹凸重疊的牙痕圈,不只是發黑,還應該讓它流血,腐爛。如果能,他真想打碎過往,把時光重新排列。
最后那刻,到底是怎樣的啊?星,你悔不悔?告訴我!
這念頭折磨得他快要發瘋。
妹妹、外甥幫著處理星的喪事,還有許多人。而霞則從早到晚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雙腿并攏,手放在膝蓋上,眼珠子盯著白墻,不說話,不行動。“這個,還要看嗎?”陶然把星的遺物——筆記本電腦,遞給她。她眨巴眼睛,雕塑忽然復活,彈起,一把奪過沖進臥室。
她在網上把“鳥”“翼裝”“飛行”這些詞排列組合,反復搜索,和星當初一模一樣。她又進入翼裝飛行QQ俱樂部群,潛水。使用星的賬號和頭像,用星的口吻和那些成員說話……她像一只龐大的蜘蛛一樣守在互聯網上,哪兒也不去。
“他們忘不了星,”她手扶下巴沖著屏幕抽噎,“他們紀念她的方式多種多樣!”
俱樂部群里的人都知道她是誰,卻從沒人提醒她該更換個QQ名什么的。他們允許她就那樣詭異地存在,有3年時間。所以,他覺得霞的最后患病與電子產品的過度使用不無關系。
“它們就是輻射惡魔。”他說。狠勁揪自己的頭發。
霞的身體漸漸垮掉,疼痛讓她夜半雙膝伏在地板上呻吟。除卻給她打止痛針,醫生改變不了她的執拗。她拒絕再而三的化療,想要保持尊嚴的離去,這就不得不忍受更大的痛苦。而實質上,她走的那一刻,相當平靜。他堅持己見,把眼能見的手機和電腦全用腳踩個稀爛。他把自個反鎖起來,企圖和所有人斷絕聯系……門墻“吱嘎”作響,一個沉默敦實的鎖匠率眾破門而入。妹妹撲上來,母親一樣緊抱住在沙發上萎縮成一團的他,泣難成聲。哥哥的頭發已油膩糾結,全身散發著雞糞的味道,臉上表情像是遭受了冷雨襲擊的孤兒——悲苦,無望,無主。她從沒見過他這樣頹廢,從小到大。
“活著!”妹妹搖著哥哥的身體,眼淚、鼻涕涂的到處都是,“答應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陶然從胸腔里擠出一聲長嘆。
妹妹毫無商量地包攬了他的日常。給家里安裝了座機。通常,它是安靜的。但今天不同,大清早它就鈴聲驟響。這不是妹妹打電話叫他吃晚飯的時間。“陶然嗎?”
“啊,是。”他手腕微微抖。這腔調,這鼻音,多么熟悉。“你怎么會找到我電話的?”
“呵呵,我從網上的視頻中看到你。你可是‘優雅的陶先生’啊……”
放下電話,他心里充溢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愫。二十年未見的老戰友呵!一定是昨晚的夢帶來了好消息,他想。夢里,他和霞、星前后跑,追只長耳朵兔子。它跑得太快了,很快淹沒在草叢。沒了目標,他們佇立原地四顧。原野大的不成樣子,沒有邊緣,和天空一樣,無限延展。不同的是,天空是靚藍色的,原野是深綠色的。星的裙子被風吹得鼓脹,撐開的傘一般。她眉毛淡淡的,眼里閃著爍爍光芒,看他時那一貫俏皮的笑容又緩緩浮升在右頰,淺淺的小酒窩。霞攬著女兒的肩,親熱地嘀嘀咕咕。她們故意捉弄他,拋開他自顧走,不斷咯咯笑……
一陣電鋸聲驚醒他。棕色窗簾正被亮光穿透,六點左右。他把被子重新蒙在腦袋,一點點回味。可惜了。他“霍”地坐起來,含著對樓上人家的慍怒。真是無處可去,他忿忿想,幸好冰場還營業。
疫情防控期間,溜冰場曾關閉過一陣子。那段時間他每天如貓一樣憑著對往事的記憶努力舔舐傷口,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或在窗戶上向外張望——數過往的汽車,今個數黑的,明個數白的。他還盡可能地豎起耳朵在飯點時聽門外的腳步聲:“哐哐”“啪啪”“砰砰沙沙”。那是社區志愿者給他送菜時發出的。不同的人發出的聲音不同,還有簡單的三聲叩響。或者會問:“嗨,老先生,您在家嗎?”或,“您還需要些什么嗎?”于是,他就從喉嚨里擠出這一天第一次和別人交談的聲音,告訴他們,他很好,很好,不需要。他們腳步殷勤,帶著十足的溫暖和問候。但他還是忍不住有那樣這樣的想法。他研究了煤氣,電,研究了衛生間能懸掛繩子的地方……
星出事后,他沒有流過淚。眼眶發熱到極致也沒有。他強抑自己,也或許是淚腺老化。他安慰霞,向她不斷重申女兒去了更美更好的地方,仙女一樣。他也確信女兒去了,身體空靈到和自然融為一體。最最難受的時候他就成天待在溜冰場,從早到晚。滑得更快,也更猛。而現在,他更是個獨自在塵世灣流中駕艘小船漂流的人啦,隨便在哪里團團轉,隨便哪個風浪擊碎它,他都不在乎。他不看電視,不看新聞,不接受任何新的東西。他在等待堅持不下去的那天。
起床,洗漱。早餐依舊是兩塊面包。若是霞在,肯定要批評他營養不良的。但現在就這樣,過一天是一天。不過,出門他還是會和碰上的鄰居打招呼。一切看起來都和過去沒兩樣。他的牙齒個別補過,吐字有點吃力,鄰居跟他說話的時候需要加大音量。他強有力地保持著紳士的姿態,脫去平常和頭發一個顏色的灰西裝,穿著黑色燕尾服去參加冰場舉行的滑冰比賽。比賽跳到一半的時候,他令人驚訝地忘記動作了。有那么幾秒,他就愣在冰場上,稻草人一般彎僵著胳膊,像是要揮走一只鳥,卻沒甚力氣。直到有個穿蓬蓬裙的小女孩滑過來,嬉笑著,向他伸出手。她的小手溫嫩,牽住他。仰臉朝他甜甜一笑,眸子里閃出兩朵水晶晶的光芒,音樂繼續。驟然,他想起一些詞匯:翼裝、霞、降落傘、女兒。對,對對,他順著小家伙的帶領重新滑起,花式表演。臺下的掌聲重新響起來——他冰場尋夢的勇氣和步伐再次贏得觀眾的掌聲和欽佩。
下場后,沮喪還是襲來,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很復雜。
“你是最瀟灑的。”妹妹說,用胖胖的身體擁抱他,還遞給他一只長臂猿的布偶玩具。他感受到真誠和被疼惜,很抱歉地說:“你們來看了我最糟糕的一次表演!”
“您永遠是我的偶像,了不起的老舅,”大塊頭的外甥笑著說,“無論什么時候!”
“嘁,你這傻小子,嘴倒忒甜。”
這會兒,若不是董云把手圍成喇叭形沖他大喊一聲,陶然幾乎要和老戰友失之交臂。董云比當年瘦了許多,眼角的皺紋與他有點混濁的眼珠一起泛出與故友相逢的歡喜與神采。他頭發稀疏,身材還算端正,拄根輕便拐杖,帶橫紋的寬額頭閃著汗珠。
倆人簡單的擁抱。陶然不由眼眶灼熱,有流淚的感覺。董云穿運動衣,加厚運動鞋,衣著和夏天熱情的太陽很不相配。
“熱吧?”陶然問。一只手緊緊拽住董云的手,手心全是汗也不肯放開。他要請老戰友吃飯,吃最最貴的海鮮。有人等候的感覺真好,他想。這些天,每次離開冰場他都不確定自己明天還要不要來,能不能來。像是要做最后的告別,又有點不甘。或許白晝使想象飛翔,照亮了一點脆弱的求生本能,最怕的是夜晚,他覺得無論他在哪里,在與不在,都與這個世界沒多大關系。他由不得經常這樣想,簡直煩透了。現在,這種每每從心底升騰的憂傷突然被董云沖淡了。
“熱不?”他再次問。副駕座因為坐了高大的董云顯得擁擠。
“哦,不,”董云呵呵笑,“美得很,有空調。”
“這些年都干什么?”
“還能干啥?”董云點起一支煙,“一輩子就愛一樣事唄!”
“登峰?”
“是哦,前后去了七次!”董云談起珠穆朗瑪峰,猶如談起了神靈,一臉肅穆和滔滔不絕。他年輕時曾入選中國登山隊,在部隊時。“首次登峰沒經驗,只憑感覺走,”董云說,“我越走越不對,前后都沒路。之前往上看還能看見頂峰,但那天什么都看不見。向上就是個大石壁。往下看,腦袋‘嗡’地,萬丈深淵下好多冰縫,像鯊魚亮著白晃晃的牙齒。他大爺的,”董云罵了句粗話,又說,“我渾身血液都結冰。貼在巖石上紋絲不敢動,屏住呼吸。幸好那天風不大,如果風大,會把我吹得像只爛風箏沒方向。”
陶然沉默。點頭。
“死亡離得那么近。后來,我覺得不能老趴在那兒。即使不摔死,也會凍死,得找路。”董云說,“當時的情況無法后退,只能前進。我發現巖壁上有一條裂縫,手能掛住,腳能蹬著。我就試著用冰爪一點一點往上鑿……”
空氣凝重。
“用了多長時間我忘了,只記得手僵了,腿還在用力。我咬牙爬,指頭縫里全是血。直到前面出現光溜溜的山脊。可算是有路了……”
“沒死。后來又去了?”陶然瞪著董云,真想揮他一頓老拳。
“是咧!”董云滅了煙,繼續。“有一次我在珠峰下認識了一個帶小孩的男人。他們陪著我走了好長一段路。”
“為什么?”
“好奇我的腿唄。我下山慢,就撿拾珠峰上游客留下的垃圾,他們來幫我!”董云想起那父子倆,表情已陶醉,“我不能完全彎下腰,他們就跑前跑后,撿了放到我背上的環保袋里。”
“尤其那個小男孩,忒可愛!呶,就他!”董云翻出手機相冊,里面有個臉蛋黑紅,眼睛瞇成月牙兒的孩子,笑容純凈的和水一樣,正伸手向前方遞出空易拉罐。
“星吉的爸爸在珠峰下開攝影館。星吉說,長大后他要插翅飛上珠峰,讓他爸爸騎在他背上拍銀河。”董云瘦成褶子的黑臉上笑意汪汪,“小家伙簡直吹了一路牛。不過,他爸爸話很少,專心給我拍許多照片。我去他家取。他真是個古怪又特別的人……”
車子停在一座仿古建筑的酒樓前。董云下車,拐杖提手里,也不怎么使用。倆人坐定,等上菜。陶然去洗手間,返回時他見董云正挽起褲管系鞋帶。
“怎么了?”他怔怔坐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腿?”
“哦,爬珠峰時出的事,”董云訕笑,“1999年,登山隊被困在海拔8000米處沒法前進。風太大了。”
“為什么不下山?”
“勇敢是處于逆境時的光芒。沒人肯放棄,因為每次登峰大家都要準備好幾年。”董云低頭,有點難過,“我們等了兩天三夜,同時在等一個失散的隊友。最終食品、飲料、氧氣全部耗盡,只好下撤。幸好隊友歸隊了,丟了睡袋。我把睡袋讓給他。”
“我參加過冬泳,身體素質一直是全隊最好的……”董云像是在聊別人的事,語氣沉靜。“沒想到,那晚我的兩條腿卻被嚴重凍傷,肌肉壞死,”他用手比畫刀的形狀,“只能手術。”
他從桌下伸拽出兩截義肢:鐵灰色的鋼管,膝蓋以下的鋼腳丫上套著運動鞋。僵硬,滑稽。
“后面兩次登峰都是我截肢后去的,”董云的眼睛里浮升起亮光,“成功不就是失敗了再失敗也不放棄熱情嗎?2018年,我跨過珠峰遇難者的遺體殘骸,順利登頂。”
“你!瘋了!”陶然心中升起恨意。莫名的激動。
“哪跌倒,哪爬起。為適應義肢,訓練時我全憑死磕。別的倒沒啥,就是接茬處的內箍反復蹭爛我腿上的肉——流血,結痂。再流血,再結痂。我咬牙撐著,不信它長不好。嘿嘿,截肢處的死繭終于和銅錢一般厚了……”
云朵,比雪蓮更美,綻放在腳下;雪山,被太陽反射的如座座銀礦。風撕扯住董云殘缺的肢體和他身上的背包,拼力想掀翻他、奪走它。這是一場他已失敗多次的無聲較量。野風呼呼,沉重而持久。一步。一步。一步。毅力,尊嚴,價值。他終從胸腔僨張出最強勁的吶喊——旗幟徐徐展開,鳥翼般顫動,紅旗占領峰之巔……
陶然沉浸在董云的講述中,心突然像遭到墜落的重物擊打,一陣一陣沉悶的鈍痛,又像是被某種東西用力捏緊,又松開。是苦楚。
“我沒事。”董云扯下褲管端起酒杯說,“你過得咋樣?”
“我,”陶然神色黯然,“我們相互愛著……我以為我們將會一直在一起……所有的事我們都將一起……但是,現在,你看到了,我,孤老野鬼一枚。”
“不,不是的。”董云輕拍陶然的手。
陶然向桌前湊了湊。起初,他覺得別扭。但現在,他管不了這些了。他從個人經歷的中間講起,后來又回溯到最初:他曾隱藏在公園的薔薇花樹后執笛吹《鷓鴣飛》,有個穿綠裙子的女子在清亮的笛聲中走過草地,又彎折回來。后來,她見天來,支張畫架,坐在湖邊的石椅上。畫水,畫樹,畫魚。蟬聲與笛聲爭鳴。夏天過后,他收起笛子跟綠裙姑娘學畫畫了。倆人的背影一左一右。他甘愿做她的模特,在夕陽的余暉里一動不動。
“綠裙姑娘就是霞。”陶然擦擦前額,舔了舔嘴唇。
暑熱已來到窗前。風輕噓微語。群蜂在花樹的宮廷中正肆意彈唱。
“繼續,”董云說,“有時候,你得說出來。我也愛聽。說出來,你就會感覺好些了。類似的事我也曾經歷,就是你正描述的事。”
星上大學后,我買了輛紅色smart。霞挑的顏色,奪目又拉風。我和霞開著它到處玩。車上就兩個座,體積小,進了城市的胡同能倒回來——臥車就不行。以前的臥車曾把我倆卡在胡同里,很尷尬的,最后還是交警幫忙開走了它。我開著它和霞從住處到溜冰場,順地下車場直接進到門廳外。霞穿溜冰鞋,扶欄桿,扭著微胖的身軀小心遛彎。她的面容已不再年輕,可笑聲很響亮。
“后來,這樣的好時光,斷然結束。”陶然用手捂住額頭,“我沒能照顧好她們。大約,你已聽說……”他極力掩飾,喉結上下滾動。
董云起身打開窗戶。綠意更多地從窗外溢進來,帶著清涼香氣。
“沒人比她們曾經更開心,”董云拍著老戰友的肩。想說什么又停止。良久,還是說了,“我和星吉的爸爸見過你滑冰的視頻。他得知我倆的關系,拜托我邀你見面。”
“他是誰?”陶然迷惑。
“胡月。拍攝的照片曾上過《國家地理》。著名攝影師。”
“哦,”陶然想起胡月挨打的模樣。他一點都沒忘記他。那個身材單薄、面色青白的家伙。
“這張照片,是不是你女兒?”董云的手機里有張翻拍的照片。
陶然逮過董云手機,用手指放大看,兩眼盯住,再也移不開。
“沒錯,是她!”
照片是巨幅的,掛在胡月家的客廳里,是星的最后那次飛行:云塊雄偉如城堡輪廓,大鳥的翅膀向西,太陽連同橘紅色的光暈罩在她頭頂,皇冠一般。她在云層與藍天之間翱翔。翅與光,光與影,影與景形成七彩特效,斑斕,夢幻。陶星——他的女兒——翩翩如外星異客——飛天仙子。照片拍攝日期,正是她的卒日。
“這張題為《翔》的照片,獲得國際攝影金獎。胡月說,他一直想把這幅作品連同榮譽交到您手上。只是,缺乏勇氣……”
“哦。”陶然用力握住董云的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天空,有架飛機正扯著白痕滑過,轟鳴聲和著近處花朵上的蜂嚶,天地熱鬧依舊。“對不起,打擾了!”侍應生職業微笑,右手托著盤子貓步走過來。桌上款款落下兩盤菜:鱸魚弧形臥,上蓋蔥白椒絲,連同香辣炒螃蟹一起噴出咋咋呼呼的香味。盤中墊菜青綠,片片似要滲出水來……“我狠狠地揍他。就這樣,左,右……”陶然比畫著說。
“兩只袋鼠打拳擊呀!”董云和他對視,大笑。
“不,不。對面那個連稻草人都不如。”陶然笑得勉強。
“年輕人不容易。”
“是……是啊!”陶然低聲附和,沉默。突然,他感到有什么東西該結束了,這個話題,或者,別的什么。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