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單單
1
陳有祿還是沒有挺住。死前一晚,他從床上爬起來,坐在窗外的石坎上,在談及媳婦和年幼的兒子時,聲淚俱下。他乞求剛剛成年的弟弟陳有福,在自己死后,務(wù)必幫忙照顧這對孤兒寡母。
玲姐的娘家人趕到水塘灣時,她早已哭成淚人,原本瘦弱的身子在抽泣中一次次痙攣著,整個人蜷縮在堂屋角落里,像一份面團正被接下來的命運塑形。姐姐叫王玲,我們都叫她玲姐。她身材高挑,為人親和,似乎比同齡的姑娘們更加懂事,因此深受大家喜愛。她父親以前在糧管所工作,雖是臨時工,但至少是端公家的碗,家庭條件在官抵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時候,情竇初開的姑娘們扎著堆,白天互相換工干農(nóng)活,晚上就湊在某家的油燈下納鞋底,織毛衣,平時有點零花錢,握在手里都能擰出水來,也舍不得花,悄悄積攢著等待出嫁那天,花在自己的嫁妝上,漂漂亮亮地在姐妹們羨慕的目光中走出“閨閣”。
姑娘們一旦組成新的家庭后,再回娘家,就只能算是走親戚了,有時候還會像客人,坐在娘家人中間,顯得局促而又拘束,曾經(jīng)陪伴自己長大的一切,自從嫁出家門那天起,便不再屬于她,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只能在外面流干眼淚才能進娘家的門。玲姐嫁到水塘灣,與官抵坎之間,隔著幾座山。她第一次回娘家,并非刻意,只是從水塘灣去仁和街趕場,途經(jīng)官抵坎時駐足了片刻而已。在我們老家,姑娘嫁出去不足月是不能進娘家門的,所以玲姐只能站在娘家的敞壩里,由幾個尚未出嫁的妹妹陪著,有些日子沒見了,大家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玲姐本來就長得精瘦,衣著又單薄,加之冬天的風比較凜冽,凍得鼻涕直流。雖說村里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比較嚴重,但女兒也是心頭肉呀,她母親心疼她,找來幾把干燥的麥草,在房檐下燒了一堆火給她取暖,煙子熏得姐妹幾人眼眶紅潤,氣氛看起來有些悲傷。隔著一道門,她嫂子端來一碗湯飯給她吃,玲姐吞咽著,像是在吞毒藥,每一口下去,喉嚨總是竭力在伸縮。
自此之后,再見玲姐,就是在我姐夫陳有祿的靈堂前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到水塘灣。跟著官抵坎的大人們,穿過連綿起伏的田野,大約半小時后,一條蜿蜒崎嶇的小路將我們引進青黑的松林中,隔著迷霧,能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伴著人的慟哭聲,那是陳有祿家里在給他做法事,誦經(jīng)的人輕車熟路,經(jīng)文成串地從他嘴里飄出,或許,在那層迷霧之上,在我們看不見的某個地方,一個年輕人的靈魂正踩著天梯,由于回望,一次次滑倒又重新爬起。而我的玲姐頂著孝帕,失魂落魄地站在靈柩前。陳有路生病期間,她一直熬更守夜地照顧著,原本瘦癯的她已被折磨得像根竹竿。陳有路死后,連夜的悲痛與痛哭更是讓她憔悴不堪。端公的海螺每吹響一次,孝子就要磕頭。玲姐和陳有路的孩子還不到兩歲,甭說磕頭,就連站著都得扶著供桌。每次磕頭,玲姐都要將他的頭往下按,這惹得孩子在靈堂上撕聲破啞地哭鬧,玲姐為了哄他,撩開衣服,將一只干癟的乳頭塞進孩子嘴里。二十出頭的玲姐啊,體內(nèi)啥也沒有,瘦得像一根吸管,被孩子狠命地啜著。周圍的人,看著這對苦命的母子,無不低頭拭淚。
我去異地讀高中后,某個假期回到官抵坎,從母親口中得知,陳有祿死后,玲姐仍然留在陳家,嫁給了她的小叔子陳有福。陳有福身形矮小,性格靦腆,在玲姐面前,顯得像個孩子,春節(jié)他和玲姐來官抵坎拜年,我見過他一次,是個本分的人,看來玲姐母子跟了他,算是重新找到了實靠的歸宿。玲姐和陳有福有了第一個孩子后,為了躲避“計劃生育”,他倆就離開水塘灣去廣東打工了。當我再次聽到玲姐這個名字時,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人們說她得了抑郁癥,夢里常常看見四野八荒全是流水,那里面也不知道有啥東西總是在召喚她,很多次她從夢里醒來,以為自己還站在流水邊上,特想縱身一躍,死在里面。因為擔心她在外面出事,陳有福不得不辭去廣東那邊的工作,陪著玲姐回老家生活。
我結(jié)婚那年,婚禮上看見一個中年婦女,置身人群中,目光呆滯。但我仍能一眼就認出她來,那是我的玲姐,盡管備受生活摧殘,仍然保留著一絲絲少女時的神態(tài),供我們在人海中相認。
2
燕姐的母親總認為,自家閨女比其他野丫頭金貴,平時也沒少耳提面命地教育燕姐,離村里別的“瘋丫頭”遠一點兒。燕姐排行老幺,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所以從父母和哥哥們那里得到的呵護更多一些,這讓燕姐看起來有幾分嬌氣,在眾多粗野的姑娘中顯得與眾不同。燕姐從不串門,每天陪在她母親身邊,且從小就心靈手巧——繡得一手好鴛鴦,上下寨子許多小伙都盯著他,巴望著能將其娶回家。有的人躍躍欲試,故意在她家門前來回趕趟兒,但這逃不過燕姐母親的眼睛,她從不給這些異想天開的窮小子好臉看,久而久之,大家都說燕姐母親眼光高得很,也便作罷。打小無論什么事情,燕姐都是由母親幫著拿主意。燕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后,在與各種媒人周旋時,試探、搪塞、推脫,可謂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她母親在,燕姐倒是省了不小心。“過盡千帆皆不是”,直到木瓦房余家的兒子請著媒人上門來提親,燕姐的太陽才得以從人生的地平線上升起,那人身上似乎有一種溫暖的光照,令平時一副高冷樣子的燕姐變得和顏悅色。這家人剛離開官抵坎,全村就傳遍了:燕姐終于等到了她心中的白馬王子。
“白馬王子”名叫余智,家住貴州畢節(jié)木瓦房村,長得英俊,也是一副高冷的面孔,幾次到官抵坎來磋商婚事,在與燕姐家族里的人們接觸時,總會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對此許多長輩有些不滿,紛紛在背后議論,說余智這人“拽得很(方言,相當于高傲)”。燕姐的婚事很快就提上日程,嗩吶徑直從官抵坎吹到了木瓦房,一路上伴著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親戚朋友近百人將燕姐送到余智家里。隨后有關(guān)余智家的各種傳聞在村里就經(jīng)常被人提起,“你燕姐享福了,嫁了有辦法的人家,家里有四立三間的大瓦房”。那年代家家都是土墻房,相比之下“四立三間的大瓦房”就相當于豪宅,有此居所的人家定然是不愁吃穿的。燕姐的母親對于女兒的這樁婚事十分滿意,作為母親,能夠看著自己的“掌上明珠”尋得如意郎君,也算圓圓滿滿地了卻了一樁心事。婚后燕姐時常回到娘家來小住一段時間,洗衣掃地,總是將家里規(guī)整得窗明幾凈。左鄰右舍的姐妹們閑暇里會去燕姐娘家串門,從那里了解到燕姐的婚后生活,一個個羨慕不已。
幾年后,年輕人流行外出打工,有的出門賺了錢就回村里建房子,一座座鋼筋混凝土平房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與之相比,幾年前姑娘們夢寐以求的“四立三間大瓦房”已黯然失色。也是這個時候,余智帶著燕姐去了浙江,開始為新的生活另謀出路。畢竟家里底子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別人外出打工都是干苦力,而余智則買了一輛嶄新的面包車,在溫州城里拉客,夫妻倆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自從燕姐嫁人后,我們幾年難得見一面,平時也沒有聯(lián)系,若不是偶爾聽家里人說起,我都差點忘了曾有這樣一個姐姐。
大概是六年前,一個平靜的日子里,當我再次聽到燕姐的名字時,卻伴隨著晴天霹靂般的噩耗在我們中間陡然炸開——余智死了。那是在一次拉客的過程中,像往常一樣,余智漫不經(jīng)心地開著車,在經(jīng)過溫州某郊區(qū)時,后排座位上的三個歹徒突然用匕首頂住余智,并對他實施搶劫,事后這三個歹徒擔心余智報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他滅口。余智被殺害后不久,警察便接到群眾舉報——在郊區(qū)的水溝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當?shù)囟嗉颐襟w報道了這樁案子,我在網(wǎng)上搜索過這則新聞,從打了馬賽克的配圖上,還能大體看到草叢中血跡斑斑的余智,凌亂不堪,很難想象他在死前曾經(jīng)受過何等的痛苦,甚至有可能跪地哀求過,但是那三個歹徒還是沒有放過他。我和燕姐雖無往來,但在我年少的記憶深處,有一條抵達她的甬道。有時候想起她的孤苦——兩個孩子尚年幼,她要獨自面對喪夫之痛,還要承受生活突然坍塌后那曠日持久的壓力——惻隱之中有著莫名的心痛。
有個深夜,我正在書房里讀約翰·鄧恩的詩,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在那端泣不成聲,說自己已走投無路,希望我能幫幫她。遲疑片刻后,我才聽出那是燕姐的聲音,熟悉而又陌生,此時的燕姐精致的臉龐一定布滿淚水,獨自深陷在異鄉(xiāng)的黑夜中懷抱著飄忽不定的命運。她說她已經(jīng)多次去過案發(fā)地的派出所,被迫放棄心中的仇恨,希望以取得死者家屬原諒的方式來減輕三個歹徒的量刑,以此換得三個歹徒家的賠款,她的兩個孩子尚年幼,余智的父母年事已高,她實在是撐不住了。而據(jù)當?shù)鼐秸{(diào)查,三個歹徒均來自貴州深山里,皆是家徒四壁的人家,且有兩個是未成年,三家人都無力支付這筆賠款。燕姐是在絕境中才想起我的,但我對于她的請求束手無策,一種內(nèi)疚與無力感油然而生。唉,燕姐,我們皆是生活的弱者,命運蹂躪誰,只看厄運落在誰的頭頂。掛斷電話后,燕姐的哭聲仍然在我腦海中回蕩著,經(jīng)歷了她的絕望與悲痛,我也因此難以復原,成了另一個破損的自己。此時,約翰·鄧恩的詩集仍然安靜地擺在我的書架上,我又將其翻出來,找到了這首詩:
沒有誰是一座孤島,
在大海里獨踞;
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
連接成整個陸地。
如果有一塊泥土被海水沖刷,
歐洲就會失去一角,
這如同一座山岬,
也如同一座莊園,
無論是你的還是你朋友的。
無論誰死了,
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
因此,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喪鐘為你而鳴。
——《沒有誰是一座孤島》
3
落日掛在遠處的山巒上,從灌木的縫隙中釋放出凄紅的光芒,在城市和山巒之間,有一片開闊地帶,人影零落,荒草搖曳,各種各樣的蔬菜地分割著寂靜中的暮色,薅出的雜草鋪滿鐵路兩旁,暴曬幾天就能將其集中焚燒,所得灰燼會用來摻雜著糞尿重新撒入畎畝之中。這是昆明西郊某鎮(zhèn)大元村,梅姐的父親舉家來此已經(jīng)有些年頭,欲聽故鄉(xiāng)事,得見故鄉(xiāng)人,但凡老家有人來昆明,若被他們知道了,都會鄭重其事地請到家里來吃飯。梅姐家有四姊妹,一個個長得濃眉大眼、高挑美好,是周圍幾個寨子公認的“美人窩”。可她父親還是不滿足,說什么也要生個兒子傳宗接代,所以帶著全家人到了高樓鎮(zhèn),一邊打工一邊躲“計劃生育”。幾年間,梅姐幾姊妹早已出落成大姑娘,大姐嫁給一個四川司機,雖不是什么高級的職業(yè),但畢竟是有“手藝”的人;二姐長得最漂亮,卻嫁給了一個其貌不揚的昆明本地人,他家在某個城中村有一棟六層樓的房子;相比之下,梅姐找的這個男人最沒出息,他叫陳斌,來自貴州大山里,人雖端正,也吃得苦,但僅只是個貨場里的搬運工,每天灰頭土臉地掙扎在生活的褶皺里。所以正當梅姐和陳斌商量著住到一塊的時候,梅姐的父親跳出來極力反對,還帶來了繩子,將梅姐綁著打了一頓。不過梅姐軟硬不吃,認定了這門婚事,她父親這一鬧,非但沒有棒打鴛鴦,反而將梅姐逼得離家出走,連個潦草的婚禮都沒有,徑直就和陳斌組成了新的家庭。
婚后的梅姐和父母那邊斷了聯(lián)系,隨同陳斌租住在下荒村,那里離陳斌上班的貨場近,周圍的租客都是陳斌的老鄉(xiāng),大家羨慕之余挖苦陳斌,說他“走狗屎運,娶了個大美人”。梅姐過上了家庭主婦的生活,每天除了串門聽老鄉(xiāng)們講陳斌家鄉(xiāng)的事情,快到下班時就提前回家做飯等陳斌,而陳斌每個月把辛苦掙來的工資分文不少地按時交到梅姐的手里。晃眼半年過去了,當愛的激情消退之后,生活的潮水就會涌上岸堤,這對涉世未深的小夫妻,顯然還沒有做好應對生活巨浪的準備,往往因為一些瑣事爭吵不休,最厲害的一次直接導致雙方分道揚鑣,梅姐收拾了東西搬去她大姐家了,陳斌也結(jié)算了工錢回到貴州的老家。直到這個時候,除了這個男人外,梅姐還沒有見過他家里的其他任何一個人。可是分開不到兩月,站在人頭攢動的昆明街頭,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陳斌的孩子,真是悲喜交加啊,原本還在猶豫的梅姐選擇原諒陳斌,并于當晚收拾東西,登上開往貴州的火車,她要去找那個“狠心”的男人。
陳斌家雖說是在貴州的大山里,其實離梅姐的老家官抵坎也不足五十里。當陳斌的父母面對突然找上門來的媳婦兒時,一臉愕然,轉(zhuǎn)又樂不可支,一家人圍著梅姐添湯加飯,噓寒問暖,加之陳斌也當著家人的面向她低頭服軟了,梅姐心中的怨氣和忐忑才得以消除。幾天后,陳斌的父母為他倆操辦了“團房酒”,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婚禮,招呼遠親近鄰來家里吃頓飯,也算是正式認定了這門婚事。最讓梅姐出乎意料是,陳斌親自打電話給梅姐的父親道歉,并很快取得了他的原諒。梅姐的父親一定猶豫過,但這小兩口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了,他也只能認命。他長途跋涉趕來參加了梅姐和陳斌的婚禮。坐在熱氣蒸騰的酒席中間,梅姐的父親抬頭看了看陳斌家的兩層樓房,覺得這是一個穩(wěn)妥的歸宿,加之陳家人的熱情與善良讓他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如此一來,他也就放心了。
秋去冬來,轉(zhuǎn)眼梅姐的第一個孩子就出生了,是個女孩,這一年梅姐18歲。第二年,梅姐的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還是個女孩。無論是梅姐自己的家庭觀念對她認知的養(yǎng)成,還是陳家人的期許,都還需要她生一個男孩。基于此,她和陳斌商量了,重返昆明,一邊打工一邊躲避“計劃生育”。他們還是租住在下荒村,陳斌又到貨場里做搬運工,生活回到兩年前,不同的是,這次多了兩個孩子。當梅姐懷上第三個孩子后,去醫(yī)院打了B超,被告知還是一個女孩。這讓梅姐夫妻倆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生下來吧意味著還要繼續(xù)生,可是孩子多了壓力太大;不生了吧意味著這個家沒有傳遞香火的男孩,不甘心。最終夫妻倆痛下決心,拿掉第三胎。待梅姐的身體恢復不久后,她又懷上了第四胎,可還沒來得及去打B超,就流產(chǎn)了,夫妻倆抱頭痛哭,沮喪至極。但是無論多么絕望,生男孩這事還是不能耽擱,每逢趕廟的日子,梅姐都會去燒香拜佛,眼巴巴指望著下一胎能夠如愿以償。好不容易迎來了第五胎,去打B超,醫(yī)生告知,仍然還是女孩。天啊,這可怎么辦,陳斌焦慮得臉色蒼白,經(jīng)常因此而失眠,頭發(fā)大把大把脫落,這次的選擇比之前都要艱難,不敢再人流了,這會導致梅姐直接喪失生育能力。這時梅姐的二姐來到下荒村,向梅姐袒露了心里的苦楚。她丈夫身體有病,嫁過去幾年了至今未得一男半女,如果可以的話,她想收養(yǎng)梅姐的這一胎孩子,愿意支付月子期間的一切費用,但有個條件,無論孩子多大,不能主動去認領(lǐng)。梅姐夫妻倆尋思,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是不用擔心人流帶來的后遺癥,二是收養(yǎng)孩子的人家庭條件優(yōu)渥,又是自己的親人,孩子在她們家成長,不會被虧待。就這樣,孩子剛一生下來,就被梅姐的二姐帶走了。到了這個時候,陳斌開始打退堂鼓了,心理壓力太大,他想放棄再生孩子的念頭,可是梅姐卻似乎和這事兒杠上了,不生男孩決不罷休。陳斌拗不過她,過了一年后,又懷上第六胎,這其間陳斌可謂天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連梅姐去醫(yī)院打B超他也不敢陪同,關(guān)鍵時候,還是梅姐的勇氣撐起了這一切,獨自偷著去醫(yī)院打了B超。等到陳斌下班了,梅姐伺候他吃了晚飯,才將B超單往他面前一拍,陳斌還不知道咋回事,低著頭看了幾分鐘才明白,驚叫著抬頭看向梅姐,兩人愣在那里,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盼星星盼月亮啊,這一胎是剖宮產(chǎn)的,他們終于等到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生下兒子后,由于生活壓力太大,梅姐迫不得已帶著三個孩子回到貴州老家,畢竟農(nóng)村各方面開銷都要小很多,留下陳斌獨自在昆明打工掙錢養(yǎng)家。梅姐回到老家不久,剖腹產(chǎn)的傷疤尚未痊愈,就被計生小分隊帶去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肚子上又被開了一刀。有一次梅姐帶著三個孩子回官抵坎,那里是她小時候成長的地方。遇到我,梅姐給我講起她的這些經(jīng)歷,笑嘻嘻地撩起衣服,讓我看她的肚子,那是一副飽受蹂躪的身體,一條條錯亂的刀口還在泛著血紅的傷疤,像一道道通往人間的窄門,活活被擠破了。
四年前,母親告訴我,后來陳斌得了抑郁癥,也回貴州老家了,現(xiàn)在整個家庭的重擔——喂豬養(yǎng)雞、背山種地等,全靠梅姐獨自撐著。
4
坪子小學坐落在廟坪村口,前身是村里的公房,屬于木屋蓋瓦式兩層小樓。這也許是仁和鎮(zhèn)最偏僻的小學之一,只有一二年級,總共三四十個學生,都來自官抵坎和廟坪兩個相鄰的村莊。這種山村小學的教學很散漫,沒有確定的上課時間,老師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上,若有事情耽擱了,學生們就會如山丘野馬般到處亂跑,但只要聽說老師來了,全都提前“狼奔豕突”般沖回教室里,裝模作樣地大聲讀書,烏煙瘴氣的教室里瞬間書聲瑯瑯,直到老師走進教室,用尺子狠狠地敲打講桌大家才停下來,但偶爾也有幾個表演過了頭的小家伙,在大家都安靜下來后還在“忘情”地朗讀,通常引得教室里哄堂大笑。但這次老師破天荒地笑著讓大家安靜,然后對著教室門喊了一聲,“都進來吧”,隨后只見五六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你推我搡地走進暗淡的教室,在幾十個孩子的目光中扭扭捏捏地晃來晃去。她們在黑板前面向同學們站成一排后,我終于認出來,其中兩個分別是我的秀姐和蘭姐。老師接著介紹:今天我們班來了幾個新同學,都是你們的大姐姐,今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同學們要多幫幫她們啊。沒等老師講完,有個姑娘扭過臉去咕地笑了一聲,原本大家都是在竭力忍住的,被她這一逗,教室里所有人頓時笑得前俯后仰,像誰在火山堆上扔了把火,那笑聲噴濺得到處都是。在被笑聲打斷幾次之后,老師終于把事情講明白了,這幾個新同學是本次仁和鎮(zhèn)“掃盲”教育強行攆進學校來的。
這幾個新同學雖已成年,但沒上過一天學,如果遞把刀給她們?nèi)タ巢瘢赡芎芸炀湍芨愣ǎ粢齻兡霉P寫字,似乎比登天還難。秀姐和蘭姐每天和我一塊兒進學校,幾天了,片鱗半爪都不敢在本子上寫下,只要鉛筆一碰上作業(yè)本,不是筆芯斷了,就是作業(yè)本被戳破。最后她倆索性把書本一扔,罵罵咧咧走出學校,無論老師怎么上門勸返,就是死活不肯回去。好幾次我在村里遇見秀姐和蘭姐,她倆剛從山上干活回來,總會央求我教她們寫名字,她倆拿著鐮刀在地上蠻橫地劃著,而大地太硬,無論怎么劃,就是看不出半點痕跡,寫了和沒有寫一個樣,就像她倆在不在人間,這個世界并沒有什么不同。
某個秋天的清晨,連日的疲憊還在將人們摁在睡夢之中,就被一陣咒罵之聲驟然驚醒,聽聲音大家就知道,那是秀姐和蘭姐的母親,多年來,人們都已習慣了她的咒罵,“可能又是一家人吵架了”,或許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這樣想著又繼續(xù)蒙頭睡去。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幾天后,關(guān)于秀姐和蘭姐離家出走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她倆的母親還是沒有停止咒罵,不論是在地里干活,還是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逢人便說“這兩個婊子故意整治老娘,趁著活路(方言,活兒)最忙的時候出去找躲頭(方言,躲處)了”。開始大家都信以為真,但十多天后,還是沒有秀姐和蘭姐回家的消息,人們開始心生疑竇,這兩人越來越不像是去親戚家耍了,誰會留她們耍那么長的時間呢?那時人們都很窮,兩張嘴巴要吃飯啊,再說大家都曉得她倆的性格很要強,才不會在哪家撿下賤食吃呢。正當大家在背后悄悄議論的時候,耳畔又傳來她倆母親的聲音了,和以往不同,這次她披頭散發(fā)地游蕩在村里,捶胸頓足地號啕痛哭,一路上邊哭邊呼喊著“我的兒啊,你們到底是去哪里啊……”說來也奇怪,兩個大活人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啊,一時之間,關(guān)于秀姐和蘭姐的去向,人們有著各式各樣的猜測。
時間的力量在于它能讓人淡忘一切。兩年后,沒人再提起秀姐和蘭姐的事情,她倆的母親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失女的悲痛似乎已從時間的流逝中獲得治療。可是某個晚上,有人從鎮(zhèn)上回到村里,帶來了一個爆炸性消息,他說在派出所門口看到了蘭姐和秀姐的母親,她帶著家人用石灰水將張麻子的眼睛弄瞎了。可這兩家人無冤無仇,何以下得如此毒手呢?天亮后,真相終于大白,蘭姐家人昨晚收到一封來自安徽的信,隨信寄來的還有蘭姐和秀姐兩家人的照片,信中說她倆已經(jīng)被拐賣到安徽,而人販子就是張麻子。蘭姐家有塊地在張麻子家房背后,蘭姐和秀姐那天干活累了上張麻子家找水喝,被張麻子以到貴州打零工賺錢的借口誘拐了。
后來蘭姐和秀姐兩家人約著回過官抵坎一次,僅僅一次。她倆舉著樹枝教孩子們在雪地上寫字,一個“蘭”字,一個“秀”字,雖然歪歪扭扭,但是清清楚楚。
5
我們沖到野貓洞的時候,煤廠上擠滿了人,中間空出來的沙地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個凌亂不堪的人,有的還在微微顫抖,有的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但都在冒著煙,像被燒得黑乎乎的焦炭剛從爐火中拔出來,很難分清楚誰是誰。有人將馬車攆過來,在上面鋪了層墊單,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傷者抬上去,由工友們護送著趕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已經(jīng)死掉的,就用衣物蓋住臉,任其擺在原地。死者家屬已在路上,正趕來收尸。煤廠上雖然人多,但卻出奇地安靜,這突來的驚遽似乎攝入每個人的肺腑,一旦開口,哪怕一小點兒聲音產(chǎn)生的動靜都能讓大家的肉身灰塵般坍塌。
“這女人命硬了克夫得很。”黃昏時,村里幾個嬸娘聚集在村口,看著山腳下荒涼的煤廠,沉寂在夕陽的余暉中,小聲嘀咕著。她們的男人平時忙于春耕秋收,但也會隔三岔五鉆進煤洞里去采煤,以便能賺點零花錢補貼家用。這次瓦斯爆炸似乎是發(fā)生在她們的身體里,雖然死的不是自家男人,但回想起他們經(jīng)常黑不溜秋地在煤洞里鉆來鉆去,慶幸之余也一個個嚇得夠嗆。幾個嬸娘說起的女人,就是我的云姐,她才嫁到凌子口兩年,家里有個尚未斷奶的孩子。凌子口和官抵坎之間,隔著二十多里地。或許云姐正在家中喂孩子,而此時他的男人就倒在野貓洞的煤場上,正在被即將到來的黑夜一層一層地覆蓋起來。
那時候官抵坎周圍,到處都是小煤窯,一到冬天,家家戶戶都在存煤,沒錢買煤的人家甚至會鋌而走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鉆進煤洞里挖煤。鄰村就有兄弟二人,大哥先進去,半天沒出來,等在洞口的弟弟著急了,進洞去尋找,幾天后,當人們在煤洞里發(fā)現(xiàn)這兄弟二人時,都已中毒身亡,尸體僵硬得如煤塊。那些煤洞橫向深入山的內(nèi)部,與人間隔著一條條狹窄、潮濕而又幽暗的隧道,若要鉆進去,必須彎下腰,甚至需要保持雙膝跪地的姿勢,就這樣,他們中有的人爬進去,在一次塌方中成為煤塊的一部分,有的四腳蹬地爬了出來,竹船里拉著幾百斤煤。人要將山挖空,山要用人來填,誰能在此中獲得生機,全靠個人的命。云姐的丈夫,終歸還是被運走了,被埋在凌子口的路邊,墳堆得像一個小山包,和一堆煤炭那么大。
逝者已矣,但生者還要帶著巨大的悲傷,繼續(xù)活下去。這種時候,對于云姐來說,最難維系的就是婆媳關(guān)系了。兩個悲傷的女人,一個失去丈夫,一個失去兒子,都把對方當成發(fā)泄的對象,親情在現(xiàn)實的拉鋸中生生被掰斷。云姐想回娘家散心,婆婆就會認為她這是要帶著孫兒逃跑了,甚至是上茅廁也會被懷疑;春耕大忙時,有男人幫著做兩天活兒,婆婆就覺得云姐在村里搞破鞋了;云姐真是左右為難,真想心一橫一走了之,但是天下之大,去哪兒呢?她在夫家就留下兒子這點血脈,想帶著孩子走是不可能的,婆婆必定誓死糾纏。但是不帶的話,她又實在割舍不下。直到有一天,云姐的母親去看望她,正碰上她被婆婆罵,看著自家的女兒憔悴不堪的樣子,母親一怒之下,和婆婆抓扯著扭打在一起,直到村里人聞訊趕來將她們拉開。一不做二不休,云姐的母親干脆請人捎信回到官抵坎,她幾位大哥聽了,邀約村里幾十個年輕人趕去接應,趁機將云姐及其家里的家具、牲口全部帶走了,唯一將那孩子留給她的婆婆。車子經(jīng)過羊滾坡時,云姐想起最近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事情,想起自己的命,心被堵往另一條路上,實在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遂從貨車里往外縱身一躍。羊滾坡的險峻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山頂上道路崎嶇坎坷,山的邊上幾百米的坡面呈75°角往谷底傾斜而下,一旦人、車或牛羊滾下去,必將尸骨無存。云姐剛一躍起,幸得她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她整個人有一瞬就蕩在車廂外,凌空之下,就是萬丈深淵。司機趕緊將車停在路沿靠地埂的那邊,云姐的母親一把將她拖到灌木叢里,劈頭就是一頓罵。等兩人冷靜下來后,彼此為對方擦去腮邊上的淚水,由幾個哥哥攙扶著重新攀上車廂。
云姐回到娘家后,像尚未出嫁之前一樣,每天忙里往外,村莊沒有變化,家什都擺在原處,平日里遇上叔叔嬸娘等,也都笑臉相迎,但她已找不回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了,受過的傷,經(jīng)歷過的事已將她移位,從那個少不更事的姑娘投進前途未卜的迷霧之中,接二連三的遭遇像一支支箭鏃憑空飛來,身上的傷口似乎會提前裂開,像一張張饑餓的嘴,將其一一接住。也有周圍寨子的男人想要上她家門去提親,但只要想起她前夫的遭遇,“克夫”的傳聞還是讓他們心懷顧慮,遂打了退堂鼓。那一年時間過得真慢,細燉慢熬,日子終于抵達年關(guān)。隔壁村里一個遠嫁的女人回來了,當年她為了給家里雙親修一棟兩層樓的磚混小平房,硬將自己嫁給了一個貴州殘疾人,從那兒換回來6000塊錢的“彩禮”錢。她聽說云姐的遭遇后,主動找到云姐,建議她也去貴州,她那邊的家族里有個男人,是個赤腳醫(yī)生,幾年前在山崖上采藥跌斷了一條腿,人雖跛腳,但有手藝,吃穿不愁。云姐內(nèi)心深處是不甘就此孤獨終老的,她也渴望新的愛情重新點燃自己,但是想起人們都在傳言自己“克夫”這事,對于再次嫁人,她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幾個月后,也不知是什么幫云姐下了決心,她還是嫁去貴州了,并且二十多年來沒有回來過。即便是現(xiàn)在,每次經(jīng)過她家門口,我都會想起,云姐離開的時候正值秋天,她家門前的泡桐花落了一地——那是一棵被雷劈過的泡桐,樹干雖被折斷過,但仍然枝繁葉茂,開著紫色的花。
6
離開官抵坎后,我就很少再見到桃子了。
我們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放學,一塊兒上山打豬草。那時候她們一幫姑娘,經(jīng)常約著到秧田灣和百爪林打豬草,而我總是會找一個太陽曬不到的地方,四仰八叉地躺下來睡覺,林中的鳥鳴,山澗里溪水潺潺之聲以及周圍的蟬噪混合在一起,成為最好的催眠曲。有時當我醒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竹籃里空空如也,可是家里的幾頭豬還等著我打豬草回去下鍋呢,如何是好?我站在山腰上遠眺,姐姐們埋頭在地埂上打豬草,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擺放著一堆堆打好的豬草。我悄悄跟在她們的身后,從每一堆豬草里分走一部分,不大會兒就能湊滿一竹籃,開始她們都很驚訝,夸我打豬草的速度快,但沒過多久,我的詭計就被她們識破了,每個人不再往地里堆豬草,不論打了多少,都會隨手扔進竹籃里,并且是走到哪兒竹籃就背到哪兒。在眾多姐姐中,還是桃子對我比較好,她把自己的竹籃打滿后,就會幫我。我倆背著豬草,從那些陡峭的山路上往家趕。月亮出來了,清輝之下,官抵坎呈現(xiàn)出一片幽暗之色,包裹著我們的松林、房屋、懸掛在窗前的燈盞。有時村口的竹林中會斜刺里閃出她母親,抱怨她手慢,一籮筐豬草竟然花了整個下午,邊說邊委身下去接過桃子背上的籃子。
我和桃子同歲,她大我月份,村里人經(jīng)常拿我們比較,總說女孩比男孩懂事早。五年級暑假剛過,我考上初中,也正是這一年,桃子輟學,她沒有考上。僅幾年的時間,我們朝著各自的方向行走,竟然變得像兩個陌生人,有時村里遇著也只彼此點頭嗯哼而過。桃子嫁人那一年我已經(jīng)離開仁和鎮(zhèn),去了滇南一個師專讀書了。好幾次聽母親說起,她們小兩口婚后去了浙江打工,湊了本錢后返回鎮(zhèn)上開了個羊肉米線館,起早貪黑的,也存下不少錢,估計以后還想做點大買賣。
再次見著桃子,又是幾年后的事了。那時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在社會上拼搏了幾年,多了不少見識,整個人也外向和自信了很多。那時我已經(jīng)在鎮(zhèn)雄城里工作,桃子到城里來購物,作為老家來的親戚,中午我請她到家里吃飯。和她一起來的,是她在浙江打工時認識的朋友,家就住在城郊的某個村子里。她們商量好要去荔波縣旅游,我在心里還暗自羨慕她,覺得自己讀了這么多年書,到頭來還是困在生活的泥淖中,還不如桃子她們那么瀟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桃子敲開我的門。她說,原本這次要去荔波縣玩,但是途經(jīng)貴陽時,她那朋友的親戚打來電話邀請她們?nèi)V東玩,正當她倆準備購買高鐵票的時候,那親戚又來電話了,說他有事晚上要飛廣西北海,讓她倆去北海和他會合。就這樣,桃子跟著她的朋友一路輾轉(zhuǎn)到了北海,那朋友開始兩天帶著她倆四處旅游,每天好吃好喝供著,但奇怪的是,兩天過后,那人帶著她倆到處去找老鄉(xiāng)串門,每戶人家無論開始聊啥最終都會把話題轉(zhuǎn)到“1040”工程上去,據(jù)說這種工程只要入股69800元,三年后就能賺到1040萬元。桃子的朋友似乎看到了發(fā)財?shù)臋C會,當晚就到處向親朋好友借錢,還神秘兮兮地繞著話,生怕別人知道她借錢的用途。桃子覺得這事不太可靠,可能是“傳銷”,遂悄悄提醒了朋友,可那女人認定了這條生財之道,對著桃子苦苦相勸,桃子也有些猶豫了,但她倆準備回家后再考慮一下,可能的話兩天后就能入股。當桃子口若懸河地給我講完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突然提出一個疑問,“你的朋友和對方是一伙兒的?你才是他們的目標。”聽我這一番分析之后,桃子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但她還是不太相信朋友會害自己。
幾個月后,桃子一直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情的結(jié)局,我預感到不妙,立即撥通她的電話,可是已經(jīng)沒人接聽。后來坊間到處傳聞,桃子最終還是被傳銷洗腦了,傾家蕩產(chǎn),幾年的積蓄一夜成空,就連鎮(zhèn)上的米線館也關(guān)了門,全家人不知所蹤。
7
打小開始,村里就有這樣一個傻姐,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同一件臃腫的棉衣,整個人像一只動作緩慢的笨熊,經(jīng)常步履蹣跚地在村里閑逛。她身后總是跟著一群淘氣的孩子,他們追著她叫罵“傻子、傻子……”有時她佯裝彎下腰去撿石頭,那群淘氣鬼見后會忽然一哄而散,反反復復很多次,原本走路就慢的傻姐因此就變得更慢了。記得有一次,傻姐蹲在路旁紋絲不動,像一個小山包,兩匹馬打架,在追逐中竟然從她身上一躍而過,眾人都在避讓,就她毫無知覺,馬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她像一個家庭里多余的部分,回到家里就給她一碗飯吃,不回也沒人去找。傻姐為什么會傻,這個不得而知,但以前的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極其落后,幾乎每個村子里都會有幾個傻子,像從正常的身體中掙脫出來的野獸。
傻姐后來離開了我們,嫁到另一個村里去了,她的丈夫也是一個智障,這家人娶她據(jù)說是為了“傳香火”,但是傻姐嫁去他們家兩年了,仍未得一兒半女,這時候夫家才覺得娶了一個累贅,經(jīng)常打罵她,開始她被打,還會痛苦得嗷嗷直叫,后來被打的次數(shù)多了,似乎變得麻木,無論她的智障丈夫如何對她施暴,她都像一堆石頭那樣沉默。我在想,一個人,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將痛苦需要發(fā)出的聲音憋在體內(nèi)。哦,或許那時候,她只是身形還像人,而靈魂內(nèi)部的構(gòu)造已經(jīng)混亂不堪,神經(jīng)末梢的感知點被一次次的疼痛覆蓋了,像人的手心因長期被器物摩擦而長滿繭子。她累了就在地上睡覺,有時候甚至在家門口的田地里過夜。其實傻姐離娘家也就幾公里遠而已,她經(jīng)常遭受家暴的事情家里人也都知道,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愿意接她回來,心里雖然難受,但誰要是把她接回來就是給自己增加負擔,也只好忍著。其實傻姐嫁到丈夫家后,很多次都想自己回娘家,人們說她的記憶只能走出家門幾百米,便會迷失在山中,所以她每天只能重復著同一距離的路線,在半截蜿蜒崎嶇的山路上徘徊。
也不知什么時候,傻姐就死了。夫家潦草地辦理了喪事,將她埋在路邊上,那是一個極其寒酸的土堆,甚至沒有砌石頭,他那傻子丈夫家只是將她簡單地埋進墓穴里,挖了幾撮箕泥巴掩上。那泥巴也沒有夯實,堆到一定的高度便不能再往上了,大顆的砂石從尖尖的頂上滾下來,在四周圍成一個圈兒,任由圈兒多大,墳就多大。墳的前面,就是她生前反反復復地走過的那條路,那條路延伸到很遠的地方,遠遠望去,就像是從墳里拖出來的一樣。后來我們多次經(jīng)過傻姐的墳,可是誰也不會再想起她,那墳后來長了很多草,清明也無人掛青,時間長了,越來越不像一座墳了。由于那是一條泥濘路,進出村子的人們經(jīng)過那兒,都會不由自主地踩進她墳頭的草叢里,借用草尖上的露水擦干凈鞋底的泥。而那墳里,就躺著傻姐,生時備受蹂躪,死了仍然逃不脫被踐踏的命運。
8
20世紀90年代中期,打工的熱潮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封閉的小山村打開了缺口,人們像過江之鯽,從那兒紛紛游向更為廣闊的天地。雪姐就是那個時候,隨同村里第一批外出的人去到廣州的。在中國的打工史上,第一批外出的人最值得同情——遠方藏著萬家燈火,卻沒有一束自己的光。在燈火輝煌的陌生環(huán)境中,他們需要盡快找到工作,在城市里扎下根子,他們一定迷惘過、驚慌過,就像一條泥鰍突然被放進新的水田里,無邊的清澈之中,一團籠罩著自己的渾水瞬間被攪起。這不像后來的打工族,去到哪個城市都有親朋好友接濟,不至于流落街頭。第一批去打工的人,一切都得靠自己,為了盡快穩(wěn)定下來,他們沒有選擇的余地,任何又臟又累的活兒都會接手,他們就這樣一點一滴積累力量,一步一步地在城市里扎穩(wěn)根子,他們在郊區(qū)或者某條陋巷中的出租屋,成為后來的打工者們借以臨時寄身的落腳點。那時的農(nóng)村人在觀念上還沒有完全接受打工這個概念,尤其是女孩子去了大城市,無親無故還能穩(wěn)定下來,很多人就會擅自揣測,有的人甚至會將自己臆想中的事情當作小道消息四處傳播。他們說雪姐做了“雞婆”,那時我雖不知道這是何種職業(yè),但從他們神秘的交談與猥瑣的表情中,猜得出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雪姐從小愛美,每次背菜上街去賣,湊了足夠的錢就去買雪花膏。記得她第一次穿著健美褲從村里穿過的時候,很多人就背地里說她是“騷貨”。雪姐去了廣州回來后,涂了口紅,戴了大耳環(huán),村里很多人說這種裝扮要電視里才有,并堅信雪姐是個雞婆。而事實上,雪姐是在一家餐館里做領(lǐng)班,并非人們所說的那樣。
關(guān)于雪姐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經(jīng)常有年輕人出入她家,甚至心里想著茍且之事,占語言上的甜頭,沒有人真心實意想娶她。先是她的母親逐漸扛不住了,后來她家里所有人見著她,都在刻意疏遠。某次,他哥哥在集鎮(zhèn)上,和幾個年輕人開玩笑,對方是些小流氓,直接說雪姐在廣州做“雞”,他哥哥惱羞成怒,跑回家抓起雪姐的頭發(fā)狠狠地揍了一頓。從那以后,雪姐便對這個家死心了,獨自在某個深秋,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官抵坎。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間杳無音信。這時雪姐的母親才開始緊張起來,她時常夢見雪姐哭喊著向她呼救,身上血淋淋的。加之去廣州打工的人回來說,在城里聽見有無頭女尸,雪姐長得漂亮,一個人在外面的城市漂泊,那時候到處的治安混亂一片,估計兇多吉少。雪姐的母親經(jīng)常在集鎮(zhèn)上去找“謝八字”測字,每次那老先生也都面露難色,只是擺擺手,搖搖頭,錢也不收。他這個樣子,往往讓雪姐的母親在街中間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失聲痛哭。雪姐的母親后來找人“觀水碗”,據(jù)說作法的巫師能在水碗中看出一個人的前世今生。后來村里都傳開了——雪姐死了,巫師在水碗里看見她死在一條大河里,尸體在波濤中浮浮沉沉了好幾回。此后逢年過節(jié),雪姐的母親都會在村口燒一堆冥紙,潑一碗水飯,以便讓這個客死異鄉(xiāng)的孤魂能夠重回故里,下輩子投胎選戶好人家,做個良人。
幾年后,也是春節(jié),其他人都擠在隔壁的屋里等著看聯(lián)歡晚會,忽然有人推開門,隔著昏暗的燈光,朝著那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婦人叫了一聲媽,老人以為是電視里的聲音,但似乎又有點熟悉。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子,立即嚇了自己一跳,面前站著三個人,定睛細看,原來是自己的女兒,老婦人幾乎暈厥過去,等到完全清醒了,身邊已經(jīng)圍著許多人了。老人家扯開嗓子痛哭道:“我的兒啊,這些年你是跑哪里去了啊?一點音信都沒有,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母女倆抱著哭了半天,擦掉眼淚,情緒稍微平靜些后,雪姐隨著桌子上搖曳的燭光看過去,一摞摞冥幣壘滿了桌面,其中有一摞還清清楚楚地寫著自己的名字,因而內(nèi)心深處的痛楚再次泛起,她也放聲暢暢快快地痛哭了一陣,一家人圍著她,個個心懷懺悔,任其邊哭邊傾訴心中的苦楚。
自上次雪姐離開官抵坎,已經(jīng)八年了。隨著她嫁人后,女兒的誕生漸漸讓她寬恕了以前所遭遇的一切,這才帶著丈夫和女兒回家探親的。她丈夫是廣東梅州人,做木材生意,足足大雪姐20歲,這又成為許多人在背后誹謗她的理由。春節(jié)剛過,雪姐一家就回廣州了,只是沒過多久,村里的人們就忙活起來,將幾條泥濘路全部硬化了,據(jù)說砂和水泥全是雪姐出錢買的。其他村子里的人來到官抵坎,都會由衷贊嘆——這是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最干凈的路。
9
像從未綻放就已經(jīng)開始蔫敗的花蕾,零落成泥碾作塵,青春急促,短暫如一聲嘆息。可無論如何,珍姐到底還是在我記憶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父母曾親自去她家門上提過親,差點兒她就與我哥哥結(jié)為連理,和我們成為一家人。珍姐最后嫁給了我們村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青年,那家伙性格暴躁,做事從來不靠譜。
印象中珍姐極為單薄,走路似乎都沒有聲音,在家做姑娘的日子里,她臉頰尚有豐腴,看起來長相還算過得去。可婚后沒幾年,她臉上的顴骨便一個勁兒往外凸,端著兩顆落進眶里的眼珠子,游魂般在我們的生活里時隱時現(xiàn)。有時候她遭受男人的家暴,從家里逃出來后,流著眼淚朝娘家跑,可這“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娘家人不便干涉她的家事,每次都是將雙方喊到一起來,好言好語相勸。珍姐遭遇最為嚴重的一次家暴,她男人竟然用秤砣在她頭上砸開一道血口,這回她娘家?guī)资藳_進她家里,但她男人早已聞風逃走,出去躲了一段時間后,又恬不知恥地回家來,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農(nóng)村女人膽小,心慈,為了孩子,什么事情都可以忍氣吞聲,即便后來她還是會遭受男人的家暴,但這對“孽緣”卻始終還是沒有被拆開,直到后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在我們村傳開。
那是七年前,幾個陌生人悄然潛入我們村,在黑夜中摸索至珍姐家,忽然破門而入,直接從被窩里將她夫妻二人銬起來帶走,人們第二天才聽說,珍姐夫妻二人因為販毒被公安局拘捕了。讓所有人最為驚奇的是,珍姐他們一家四口住在陳舊的木瓦房子里,生活捉襟見肘,怎么看也不像是販毒的人家。村里流傳著一些小道消息,說是她男人的姐夫是靠販毒起家的,珍姐夫婦第一次為他送貨就被抓了。珍姐的男人平時嗜賭成性,做事沒有責任心,可是這一次他的表現(xiàn)卻讓村里很多人都為他豎起拇指,說他終于像個男人了——他把罪全部頂了,一口咬死販毒的事情和妻子無關(guān),所以自己被判了死緩,而珍姐進去幾個月后就出來了。珍姐仍然悄無聲息地活著,時而出現(xiàn)在某道溝渠旁,時而出現(xiàn)在某片玉米地里,每天任由著兩個孩子在山野或者樹下睡覺。村里很多人都心疼珍姐,年紀輕輕就要守活寡,關(guān)鍵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她那原本就已經(jīng)瘦骨嶙峋的身體如何扛得住。天好地好啊,她離娘家近,不論是照看孩子還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娘家人都會幫她一把,日子雖然難熬,但勉強能過下去。
但兩年后珍姐獨自去浙江打工了。開始我就在懷疑,像她這種既沒力氣又沒技術(shù)還不喜歡開口說話的人,有什么工廠能夠接受她呢?我的懷疑很快就得到了驗證,珍姐因為販毒人贓并獲再次被捕。這樣他們夫妻二人就天各一方,關(guān)在不同的監(jiān)獄,等同于兩粒塵埃,被命運的疾風刮進了時間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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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我們回到官抵坎,陽光照耀著這個村莊,多年來,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曾經(jīng)的土坯房、木瓦房等全部坍塌甚至已經(jīng)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樓房拔地而起,看不出任何蕭條的跡象,只是比之以前,它似乎變得更加寂靜了。村里的小路有的已經(jīng)改道,有的已經(jīng)消失,還有幾條彎彎曲曲穿過原野,伸向更加開闊的地方,唯一沒變的是層出不窮的姑娘草,仍然密密麻麻地生長在曠野中,在微風的輕撫下?lián)u曳著,又或者,瑟瑟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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