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航
山并不算高,坡卻陡。每多爬一步,就離山頂上的石頭更近一點兒,離美瑩、小蕊、老朱、趙哥、老唐他們幾個更遠一點兒。回望山下,他們的身影小小的,跟山腳的石頭一般大。手卷在腮邊,沖著他們喊了長長的一嗓子。趙哥說,喊山能鍛煉肺活量。
到了山頂,才發現巖石不是一塊,而是一組,呈鐵銹黃。灑在巖石平滑處的陽光,像迸濺開去的水珠。臨近中午,有一道無形的陽光飛瀑,從巖石上滾落。
苔蘚已然蘇醒,撐起明黃而細幼的身體,在一塊矮小的深色巖石上開枝散葉。南方石上的苔蘚綠色潤澤,如白居易所言“幽芳靜綠絕纖埃”。天山腳下的石上苔蘚,卻喜著明黃和橙紅的艷麗衣裙,張揚而熱烈,與早春艷黃的頂冰花相呼應,活得很有態度。
我在最大的一塊巖石邊停下。顯然,歷經多年風化,它正走向解體。原先平整的切面,交錯分布著無數橫紋和豎紋,一道道規則的裂縫,看得令人驚心。用手一掰,竟掰下一塊,四四方方的,握在手里很沉,感覺冰涼。什么樣的堅硬能抵得過時間呢?這樣一想,山風里便有了刺。
我圍著這一組巖石轉了幾個圈,在石頭上細細地搜索,希望能發現羊啦、駱駝啦、鹿啦等動物的圖案。但無果。我相信,曾有人像我這么干過。
后來知道,這些突起于山頂的巖石是火山灰凝灰巖,整座山屬于穹窿構造地貌。于這座曾經發現過近二百組巖畫的山而言,我是個遲到的游客。不過,我比山下的朋友們要好一些。畢竟,我在一位哈薩克族朋友的帶領下,穿過叢叢茂盛的蕁麻,親手撫摸過那塊黑石頭,認出黑色石壁上的羊、駱駝、鹿、馬、狗,還有一朵野生郁金香。守護巖畫的是一位哈薩克族婦女,四十多歲,她家的平房緊挨山腳。她丈夫去世后,村里安排她接替了丈夫,繼續看護巖畫。
其實想看巖畫,只有這一個門可進。停車場旁邊的土坡,圍著一道拉得很長的鐵絲網,猛一看,還以為一座山都被保護起來了,滿山的石頭上都有巖畫。打開虛鎖的木門,進去后才發現,還有一道更長的鐵絲網護住了山腰以下的部分。站在鐵絲網外往下看,看不到那塊有巖畫的大黑石。
巖石就是歲月,歲月即是消亡與新生。從上世紀80年代發現巖畫,至今已有30多年。據最初的報道,從山腳到山頂,約兩萬平方米的斜坡亂石上分布著各類題材的巖畫,有近兩百組。現在被保護起來的那塊寬3米、高4米的大黑石頭,雖然崩塌、碎裂,風化十分嚴重,然光滑之處,動物圖案仍清晰可見。據說,那些巖畫是3000年前的先人留下的。時間正在改寫一切,要去獨山子村看巖畫,還來得及。
獨山子村很小,隸屬米東區柏楊河鄉。村中有一條直直的土路,貫穿東西。路兩邊平房相挨,居民大都是哈薩克人。他們的生活是神秘的。站于山頂俯瞰,這種感覺更為強烈。村莊背靠河灘。一到春天就激情四溢的水磨河,正無聲流淌,但當我望向它,河流的聲音便漫過心間。這樣的河對降水量很少的新疆來說,更像母親。以水磨河為界,河那邊的山頭屬于阜康市。這時,一個牧人趕著幾頭牛從河壩進入村子,村莊立刻變得生動起來。
轉身回望群山,視野里突然出現一群正在吃草的雪白山羊。它們站著打量我,沒有急于走開。怕嚇跑它們,我站立不動,舉起手機拍照。遠景一張,近景一張。它們開始移動,也許是警惕我,也許只為下一口草。我希望它們能放下戒備,好一會兒,才試著向前挪動步子,停在距它們約十米處,不敢再動。它們沒有躲,我看得更清楚了。山羊真是漂亮啊。它們一身雪白,如披長髦,很有風度。那順在肚皮下面的流蘇樣的長毛,襯了陽光,便帶上了一絲仙氣。它們一邊望著我,一邊不停地咀嚼,胡子跟著一翹一翹。有兩只山羊很淡定。一只背對我臥著曬太陽,一只干脆頭全身貼在地面上,臉也貼在地面上,嘴一拱一拱地吃草。
它們會遭遇寒流和頻發性的蹄傷,受寄生蟲迫害……此時,面對一群艱難尋草的羊,我感覺離它們很遠,又很近。大部分時間里,它們是文字上的,也是餐桌上的。寫到這里,內心涌起一絲羞愧。但是,一句哈薩克諺語跑過來救我:你死不為罪過,我生不為挨餓。哈薩克人早已悟透了生與死交換的生命哲學,此刻,我輕易穿過文化上的隔膜,站在哈薩克人生命理念的一邊,似乎天經地義。
眺望群山。前兩天一場雪后,層疊的山巒,又重新披了白雪。氣溫升至零上4攝氏度,山頂上雪已褪盡,露出本色,成為山羊尋草的所在。半腰上、山窩里的雪不知能留多久。四面山巒,一如既往的壯美、硬朗和沉寂。相同的山景看了半生,如今看山還是山嗎?我看我,仍然是我。
降低視線,發現下面山坡處還有一只羊,欲走還留,估計將草根啃到嘴后,再去追羊群。這只羊,到底是要吃草,還是為了引導我去發現呢?我看見了,看見了那個印在山窩厚雪上的大大的“心”。是哪一個牧人的畫作呢?也許是怕形狀不明顯,他的腳在原地重復踩了許多遍,勾邊的腳印清晰可見。這浪漫的心意,那悠遠的情思,在雪地上盛開,是給一座山,給藍藍的天,還是給一個人?
我想起了哈薩克人“下雪書”的習俗。
幸運啊,若不是偶然間爬上山頂,哪里能看到這樣的畫面?潔白的雪,為一切心有善愿的人提供了寄情抒懷的畫布。
明月出天山,天山五月尚飛花。不敢預言此刻見到的是不是冬天的最后一場雪,但能肯定的是,美好的心愿永不絕跡。它不在綿厚的白雪之上,就在清涼的雪水之中,要么,它就在即將盛開的野花里。
有些石頭是有故事的,比如擁有巖畫的石頭。有些雪也是有故事的。那些書寫故事的人,才是這座山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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