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愛軍
近些年,國內外學者普遍關注中國奇跡。中國奇跡背后的核心密碼是什么?是中國道路。中國道路為人類社會發展提供了一種不同于西方現代性的新現代性類型,將中國發展優勢轉化為話語優勢,進而掌握中國道路的國際話語權,關鍵在于本質性地闡釋中國道路的新現代性邏輯。
借助于有效的解釋框架或研究范式闡釋中國道路是非常重要的。其一,通過解釋中國現代化道路的過程、特點、發展趨勢,有助于說明中國道路的合理性,從而增強民眾的道路自信。其二,從學理高度透視中國道路,能夠有效地揭示中國道路在現實展開過程中出現的以及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有利于我們正視問題、預測問題、解決問題。其三,有助于我們回擊國內外關于中國道路的種種疑惑、質疑,把握中國道路的話語權,提升我們堅持獨立發展和維護國家安全的能力。其四,可以積極展現中國道路的世界歷史意義,為其他國家尤其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提供有益啟示。現代化構成了中國道路的基本取向,實現“現代化強國”構成其歷史任務,全球化進程中的現代化構成其所處的歷史方位,這樣的時空坐標規定了中國道路的解釋框架必然是“現代性”范式的。當前,國內學者關于中國道路的現代性闡釋,主要有如下幾個話語范式。
1.“經典現代性”。有些學者并不認為存在所謂的中國道路,即便存在,也無非是西方現代化模式的翻版。有學者指出,中國的改革經驗沒有否定,恰恰是支持了西方現代化道路(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治模式)的正確性。(1)《沒有中國模式這回事:對話陳志武》,《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28期。其主張用西方現代化理論解釋中國道路的話語范式,我們稱之為“經典現代性”,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經典現代化學派構成其重要的理論根源。但是,經典現代性理論并不能有效解釋中國道路,它有著明顯的不足。一是“二元論”。傳統-現代的二元論是經典現代性的核心范式,它認為傳統與現代是完全對立的、不相容的。與此不同,中國道路不是對傳統的抽象否定,它在諸多方面包括了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創造性發展。二是“進化論”。它強調所有的發展中國家(包括中國在內)的現代化的方向是西方,因為人類社會發展遵循的是單方向發展的進化論。三是“模式唯一論”。現代化發展道路和發展模式只有西方一種模式,中國道路是西方模式的翻版。四是“抽象論”。經典現代性主要從西方經驗抽象出一般概念、理論闡釋中國現代化,在很多方面完全脫離中國具體國情。五是“樂觀論”。經典現代性缺乏對現代化的批判、反思維度。
2.“資本現代性”。立足于馬克思資本現代性(批判)思想,闡釋中國道路,形成了資本現代性闡釋路向。這一話語范式主張資本邏輯與現代性邏輯的同一性,在中國道路上形成了兩種不同的闡釋方向。一是肯定性闡釋。市場經濟、改革開放等都是資本現代性的具體要素,中國道路從根本來說就是資本邏輯支配下的現代化過程。這一闡釋突出了中國道路承認和利用資本,強調了中國道路與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普遍性,但是,中國道路防控和批判資本的“社會主義維度”被遮蔽了。二是否定性闡釋。它主要借助馬克思的資本現代性批判思想進行解讀,認為中國道路是一條否定資本、批判資本的現代化道路。這一闡釋強調批判資本,但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徹底否定資本的反現代性立場。它完全沒有考慮到,在當前歷史階段,中國道路是需要發揮“資本文明面”的。
3.“多元現代性”。以色列社會學家艾森斯塔特首先提出多元現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概念。針對“現代性=西方性”的單一現代性概念,多元現代性指出,現代性的西方模式盡管有歷史先在性,但不具有唯一性。“現代性的歷史,最好看作是現代性的多元文化方案、獨特的現代制度模式以及現代社會的不同自我構想不斷發展、形成、構造和重構的一個故事——有關多元現代性的一個故事。”(2)[以]艾森斯塔特:《反思現代性》,曠新年、王愛松譯,三聯書店,2006年,第14頁。相比較西方一元論話語,一些學者的確比較傾向用多元現代性解釋中國道路,但其也有兩個弊端。一是多元現代性容易走向文化相對主義,消解現代性的普遍性。現代性的多樣性(varieties of modernity)與多個現代性 (multiple modernity)構成多元現代性的兩個層面。尤其后者完全將現代性概念稀釋、抽象,這樣任何類型的(進步的、反動的)發展道路都可以冠上現代性標簽(東亞現代性、非洲現代性,甚至“法西斯現代性”)。二是多元現代性沒有區分現代化的階段性。現代化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特點,現代化具有進程的不同步性。一些所謂的現代性的多樣性,很有可能是同一現代性在不同階段的差異性。
4.“反思性現代性”。貝克、吉登斯等西方社會學家認為,簡單現代化和反思性現代化是人類社會現代化進程的兩個階段,前者是從傳統社會到工業社會的啟蒙現代性,后者是從工業社會到后工業社會(比如,風險社會)的第二現代性即反思性現代性。“如果說簡單(或正統)現代化歸根到底意味著由工業社會形態對傳統社會形態首先進行抽離、接著進行重新嵌合,那么,自反性現代化(即反思性現代化——引者注)意味著由另一種現代性對工業社會形態首先進行抽離、接著進行重新嵌合。”(3)[德]貝克、[英]吉登斯、[英]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趙文書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5頁。反思性現代性研究的是西方現代社會的再現代化問題(“高度現代性的時期”(4)[英]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43頁。),是“現代化的現代化”。盡管反思性現代性對西方經典現代性有一定的批評與修正,但是,它本質上是歐洲中心主義的,局限于從時間維度對西方現代性的變化做出理論反應,缺失從空間維度對非西方現代化的探討。立足反思性現代性考察中國道路,很容易導致“時空錯置”的問題。
除了以上四種現代性范式,當然,還有其他解釋框架,這里不一一列舉。實際上,用以往的現代性理論范式是無法解釋中國道路,因為它是一種獨特的現代性類型,其獨特性首先表現為現代化邏輯、社會主義邏輯和中華民族復興邏輯之間的交匯、組合,任何單一的現代性邏輯都無法有效地解釋好中國道路。例如,在中國道路的闡釋上,經典現代性(以及反思性現代性)僅僅強調現代化的一般邏輯;資本現代性批判只是凸顯社會主義邏輯。多元現代性(以及東亞現代性)過于強調民族特殊性,強化了民族復興邏輯。中國道路既不同于經典現代性,不同于資本現代性批判邏輯,也不同于抽象的多元現代性,而是包含了“三大邏輯”的獨特“新現代性”。我們不準備對“三大邏輯”各自內涵及相互關系作詳細闡述,但一般原則性確認足以說明中國道路的獨特性、復雜性、多重性,進而證明現有的一些理論框架無法周全地闡釋中國道路,將中國道路歸結為單一維度的現代性邏輯,也是全然不可取的。用抽象理論給中國道路貼標簽是無效的,把握中國道路的真實邏輯,只能是切入到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發展尤其改革開放以來的現代化實踐中去。當然,了解其他現代性模式也是有意義的,只有借助這些他者視角,我們才能更好地分析中國道路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因此,接下來,著眼于中國道路的實踐,我們以其他現代性模式為重要參照系,解答新現代性的中國道路“新”在何處?
“當代中國的偉大社會變革,不是簡單延續我國歷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簡單套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設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國家社會主義實踐的再版,也不是國外現代化發展的翻版,不可能找到現成的教科書。”(5)《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4頁。中國道路不是以上任何一個版本,而是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開辟的新版本。我們的核心觀點在于:與以往現代性模式不同,中國道路是一種新現代性類型,它在對三種現代性邏輯超越中呈現出自身的獨特特質,即新現代性邏輯。
1.超越資本現代性邏輯。以資本為主導的現代性模式就是資本現代性,資本不僅支配了現代性的生產和經濟領域,還支配了整個上層建筑。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實質是資本現代性,經典現代性、反思性現代性等都是資本現代性不同角度的表述。西方資本現代性的起源是“用最殘酷無情的野蠻手段,在最下流、最齷齪、最卑鄙和最可惡的貪欲的驅使下”(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73頁。促成的資本原始積累過程,它通過對農民的剝奪,最終形成了資本與雇傭勞動。西方資本現代性的“所有制基礎”是資本對雇傭勞動的統治權。資本是西方現代化的根本動力,它按照自己的面貌開創了一個現代世界。資本現代性在帶來文明成果的同時,也導致了一系列不可克服的現代性危機。一是“自然的異化”。資本為了不斷增殖,無節制地開發自然界,極大地破壞了自然環境,帶來了嚴重的生態危機。二是“社會的分化”。資本現代性以資本主義私有制為基礎,強調自發市場經濟,這必然導致資本與勞動的兩極、貧富分化,進而帶來嚴重的社會沖突。三是“全球沖突”。為了在全世界逐利,西方國家搞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政策,侵略、剝削和壓迫其他國家,給整個世界帶來了沖突與動蕩。四是“人的物化”。在資本邏輯統治下,現實的人的生存與發展都物性化、片面化了,人的精神生活、自由個性等都被壓抑了或異化了。
實現社會形態跨越、建立社會主義制度構成中國道路的歷史前提。中國道路的根本邏輯是社會主義制度邏輯,它的基本性質是社會主義條件下的現代化。而資本現代性邏輯,本質上是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現代化,它完全堅持了資本邏輯與現代性邏輯的同一性。作為社會主義現代性,中國道路解構了這一同一性邏輯,對資本堅持“兩手”,即承認和利用資本與防控和駕馭資本并舉。社會主義現代性與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區別不在于存在不存在市場經濟、資本等要素,而在于以哪一個為解決社會問題的最高原則。以資本為最高原則的是資本現代性,以人的發展為最高原則的是社會主義現代性。中國道路對資本的承認,只是經濟上的承認,而不是整個社會生活意義上的承認。借助于社會主義力量(公有制、國家政權、意識形態等),中國道路不斷駕馭資本,將其限定在經濟領域,防止其向政治、社會、精神等領域僭越。中國道路是一條駕馭資本的社會主義現代性,它對資本現代性邏輯的超越,主要表現為五個層面:第一,超越了以資本為主導的發展邏輯,確立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邏輯。資本邏輯構成了資本主義生產的主導邏輯,追求資本的價值增殖是資本現代性的根本目標。資本剝削勞動、資本主導生產的現代性邏輯被中國道路所瓦解,它確定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邏輯,實現人民美好生活是社會主義現代性的根本的發展邏輯。第二,超越了單一的資本動力模式,構建了勞動-國家-資本三元主體協調的動力機制。資本現代性把資本作用推崇并發揮到極致,強化資本的唯一性、至高性,資本擴張構成了西方現代化進程的根本動力機制。中國道路是包括社會主義因素以及其他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并且主導因素是社會主義力量。在利用資本動力作用的同時,中國道路強調國家權力和勞動主體力量,尤其突出了在現代化起步階段的國家權力的動力作用、在駕馭資本中的國家權力的平衡作用。中國道路擺脫了“去國家化”模式,建構“有效市場-有為政府”新類型。第三,超越了社會對抗模式,建立了社會和諧模式。貧富分化是伴隨資本邏輯的必然產物,隨著自發市場經濟的不同推進,貧富分化必然滋生出階級沖突和社會分裂。中國道路是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社會主義是其基本色,公有制、國家政權等各種力量必然會引導和駕馭資本,引領中國式現代化朝著共同富裕和社會和諧的方向不斷發展。第四,超越了西方擴張主義和霸權主義,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霸權邏輯、弱肉強食是資本現代性的基本特征,西方國家通過對內掠奪的資本原始積累、對外殖民的侵略戰爭,走上了大國崛起之路。中國道路超越了資本的霸權邏輯,通過自身的艱苦奮斗和內部積累,開辟了一條和平發展的民族復興道路。第五,擺脫了依附性發展模式,開辟了獨立自主型的現代化發展道路。長期以來,現代性話語一直被西方發達國家所支配,發展中國家要實現現代化,必然要選擇西方提供的資本現代性方案,導致的結果必然是在國際資本主義的“中心-邊緣”結構中實現低層次的、依附性發展。以社會主義現代性為基本定向的中國道路證明了“存在多種通往現代性的不同路線”,(7)[意]艾伯特·馬蒂內利:《全球現代化:重思現代性事業》,李國武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22頁。走出了一條以社會主義力量擺脫依附性發展的獨立自主的現代化道路。
2.超越傳統社會主義邏輯。從狹義的角度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是中國道路規范性的話語表述。作為一種新現代性類型,它直接超越的對象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傳統社會主義模式指將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基本原理教條化、抽象化運用到社會主義國家具體實踐中而形成的“現代性方案”,其典型代表就是蘇聯模式。十月革命之后,列寧率先探索社會主義條件下如何搞現代化建設的問題,有學者提煉為“列寧之問”(8)參見任平:《論唯物史觀的中國邏輯及其世界意義》,《哲學研究》2019年第8期。。在經濟文化落后的東方大國搞現代化建設,列寧特別強調積極占有資本主義一切文明成果,正如“兩個公式”所說的:“蘇維埃政權+普魯士的鐵路秩序+美國的技術和托拉斯組織+美國的國民教育等等等等++=總和=社會主義”,(9)《列寧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20頁。“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政權加全國電氣化”。(10)《列寧專題文集——論社會主義》,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1頁。蘇聯以后的發展道路并沒有沿著列寧的這一思路發展下去,而是不斷僵化,最終定于“蘇聯模式”一尊。從1956年社會主義建設一開始,我們黨就意識到蘇聯模式的弊端,并提出“以蘇為鑒”,即便如此,但由于各種復雜的歷史因素,我國社會主義建設沒有從根本上擺脫蘇聯模式。可以用一個簡單公式描述其基本特征:“傳統社會主義模式=重工業優先+單一公有制+計劃經濟+按勞分配”。它的核心是計劃經濟,其現代性類型可以表述為“計劃經濟型現代性”。其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突出國家權力的作用,依賴國家權力配置資源。除了配置資源,國家權力還是推動國家工業化的關鍵,“以權力高度集中的國家作為推動社會經濟改造與發展的強大杠桿”。(11)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增訂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512頁。除了經濟領域,國家權力的支配作用還體現在社會各個領域,具有“全能主義”特征。科爾奈認為,經典社會主義體制包括了控制型意識形態、國家所有權的支配、官僚協調機制、計劃安排等要素。(12)參見[匈]科爾奈:《社會主義體制——共產主義政治經濟學》,張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342-347頁。科爾奈的這些概括并不完全準確,但其突出的權力支配作用,基本反映了計劃經濟型現代性的顯著特征。二是徹底否定資本、市場經濟等。計劃經濟型現代性呈現出“反資本的現代性”性質,建立在徹底否定資本邏輯、市場經濟邏輯基礎上的傳統社會主義觀念。其建構了現代性的“三個邊界”:不能搞私有產權(純而又純的公有制原則決定的)、不能搞市場經濟(計劃經濟原則決定的)、不能搞雇工剝削(按勞分配原則決定的)。
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是改革開放歷史進程的核心,也是中國道路新現代性邏輯的核心。新邏輯可以通過三個關鍵詞被鮮明地呈現出來:一是“改革”。與徹底否定資本、市場經濟的傳統社會主義邏輯不同,中國道路通過改革,打破了“三個邊界”,建立了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等基本經濟制度。這些制度體現的是“駕馭資本的現代性”的基本定向,與“反資本的現代性”根本取向明顯不同。二是“開放”。中國道路擺脫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二元對立關系,在“既對立又統一”的關系框架中,實現對外開放,強調利用資本主義來發展社會主義,不斷推動中國式現代化從封閉式現代化轉向開放式現代化。三是“搞活”。僵化、缺乏活力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主要弊端。“改革開放使中國真正活躍起來。”(13)《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2頁。在現代化動力機制上,中國道路實現了突破,它是一條解放和增強社會活力之路,它讓資本、管理、技術、知識、勞動等一切有效要素的活力競相迸發。最關鍵的是,人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了。在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中,現代化的動力往往來自于“國家意志”或“政黨意志”。“重工業是我國建設的重點。必須優先發展生產資料的生產。”(14)《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4頁。重工業優先戰略有歷史正當性,不可否定,但長期以往,極容易使現代化建設與民眾日常基本生活需求(緊密關聯的是農業和輕工業)脫節。此外,諸如“斗私批修”的“反資本現代性”的意識形態僅強調“精神鼓勵”,否定“物質刺激”,這也壓制了民眾追求物質利益所迸發的發展驅動力。改革開放以來,民眾追求物質利益的正當性不斷予以承認。與廣大人民群眾日常基本生活需求深度契合的改革開放,一方面獲得了民眾的普遍認同,另一方面,從民眾的生產實踐那里獲得了源源不斷的發展動力。中國現代化建設與每個個體利益切身相關,大家參與其中并能普遍獲利。只有“把人民大眾從其自身發展的旁觀者變成參與者,才能實現發展的內源化”,(15)黃高智等:《內源發展——質量方面和戰略因素》,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1年,第45頁。才能獲得持續有效的發展動力。現代化目標“既是中華民族的宏偉目標,也把每個人、每個家庭、各方面群眾的愿望和利益結合起來了”。(16)《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6頁。
在這里,有兩點需要說明的:第一,對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以及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反思,不能囿于經典現代化理論的“傳統-現代”二分法。這種二分法將改革開放之前的社會主義建設曲解為“傳統性”,甚至歪曲為“封建主義傳統”。而改革開放就是反對封建主義傳統的“現代化”過程。實際上,傳統社會主義模式本質上是“現代性方案”(工業化、政黨政治、現代國家體制等),只不過這個方案有著嚴重的弊端,需要自我變革。因此,中國道路破除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不是經典現代性意義上的“從傳統到現代”的過程,更不是導向西方資本主義,它本質上是社會主義現代性模式的自我變革。第二,對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不能全盤否定,更不能闡釋為對社會主義建設歷史時期的否定。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形成與實施具有復雜歷史因素,并且在思想、物質、制度等諸多方面為社會主義建設積累了有利條件。此外,我們站在新時代中國道路的高度,對傳統社會主義邏輯、模式的反思,決不是對改革開放前的社會主義實踐探索時期的否定。正如習近平指出:“對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要正確評價,不能用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17)習近平:《論中國共產黨歷史》,中央文獻出版社,2021年,第4頁。
3.超越“串聯式現代性”邏輯。除了基本制度、體制機制維度,中國道路還涉及現代化戰略、發展模式層面。與西方現代化道路相比,中國道路的現代化戰略選擇具有明顯的獨特性。“我國現代化同西方發達國家有很大不同。西方發達國家是一個‘串聯式’的發展過程,工業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信息化順序發展,發展到目前水平用了二百多年時間。我們要后來居上,把‘失去的二百年’找回來,決定了我國發展必然是一個‘并聯式’的過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是疊加發展的。”(18)《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59頁。就現代化戰略選擇而言,西方發達國家遵循的是“串聯式現代性”邏輯,中國道路則是“并聯式現代性”邏輯。對這兩種邏輯及其界分的闡釋,首先要放在世界現代化發展的歷史進程中。作為一種世界現象,現代化可以追溯到16世紀,但具有實質意義的現代化開啟于18世紀的工業革命,從工業革命以來發生的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變化,普遍被理解為現代化過程。盡管該歷史進程可以劃分為不同階段,但從“范式變遷”維度看,它大致分為兩個重要階段:第一個階段指18世紀以來的現代化,主要是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轉變,技術創新、工業革命是主要推動力,工業化、城市化、民主化是顯著特征;第二階段指20世紀中葉以來的新一輪現代化,主要是從工業社會到諸如知識社會、信息社會等不同稱謂的“后工業社會”的轉變,知識創新、制度創新和專業人才等是主要推動力,信息化、知識化、生態化等是顯著特征。前者可以稱為“第一次現代化”,后者可以稱為“第二次現代化”。(19)關于兩次現代化的具體比較,參見何傳啟:《東方復興:現代化的三條道路》,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70-272頁。第一次現代化的中軸原理是工業化。“工業較發達的國家向工業較不發達的國家所顯示的,只是后者未來的景象。”(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頁。第二次現代化的中軸原理是信息化。西方發達國家(以美國為典型)已經進入第二次現代化階段。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還處在第一次現代化階段,甚至一些發展中國家還沒跨進它的門檻。
總體上說,中國還處于工業化發展的成熟期,并沒有完成工業化任務。但是,第二次現代化在中國已然逐步顯現。如何進行戰略選擇?第一種選擇,直接進行第二次現代化。第二種選擇,先完成第一次現代化,然后再進行第二次現代化。這就是串聯式現代性邏輯。第三種選擇,兩次現代化同時進行、綜合協調發展。這就是并聯式現代性邏輯。第一種選擇具有空想色彩,不切實際。中國的戰略選擇主要是在后兩者之間進行抉擇。就政策角度而言,我們選擇的并不是先完成工業化,再進行信息化(以及城鎮化、農業現代化),而是同步進行,走新型工業化道路,以工業化帶動信息化,信息化提升工業化,實現“四化同步”(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協調發展。就現代性邏輯而言,中國道路選擇的是綜合協調的現代化發展道路,它超越了串聯式現代性邏輯,建構了并聯式現代性的新邏輯。一是超越了單一線性論,中國道路彰顯了現代性的多樣性與非線性邏輯。西方現代化歷史進程是從啟蒙現代性、經典現代性、第二次現代性依次歷時態呈現的。單一線性論者把西方“依次歷時態”路徑模式化,當成現代化的唯一模式。西方歷時態發展在中國共時態呈現的“時空特征”決定了,中國走串聯式現代化道路是不現實的。中國道路走得通,其意義在于證明了并聯式現代性的有效性,更為突出的是,它打破了現代性的線性邏輯,彰顯了現代性的多樣性。二是超越了漸序發展邏輯,中國道路遵循了跨越式發展邏輯。漸序發展與跨越式發展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兩面。馬克思認為,在特定情況下,不僅社會制度可以跨越,而且生產力的跨越式發展也是可以的。針對一些人否定俄國跨越式發展可能性時,馬克思指出:“俄國為了采用機器、輪船、鐵路等等,是不是一定要像西方那樣先經過一段很長的機器工業的孕育期呢?同時也請他們給我說明:他們怎么能夠把西方需要幾個世紀才建立起來的一整套交換機構(銀行、信用公司等等)一下子就引進到自己這里來呢?”(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頁。1978年以來,我們大膽吸收和借鑒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為實現跨越式發展提供了堅實基礎。以信息化帶動工業化,發揮后發優勢,是中國道路實現社會生產力的跨越發展的基本路徑。三是打破了追隨西方亦步亦趨的依附性發展,中國道路探索出獨立自主發展道路。如果按照經典現代化理論,發展中國家應該搞串聯式發展戰略,實際上將現代化目標限定在西方發達國家已經實現了的工業化,完全靠移植西方,忽視了聚焦信息化潮流的自主創新,長期以往,發展中國家會被“鎖定”在世界經濟體系的低端,依附于發達國家主導的分工體系中。如果中國搞串聯式現代化,我們與西方發達國家的差距會越來越大,因為兩者根本不是在一個發展跑道上,我們只有走并聯式發展戰略,才能擺脫世界生產力體系中的初級生產者和依附發展者的地位,借助“彎道超車”,趕超西方發達國家,最終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自主發展。四是超越了簡單現代性,中國道路擔負起復雜現代性的時代任務。西方串聯式現代性是一種簡單現代性,現代性不同發展階段依次展開,不同發展階段的問題和任務也是依次解決或完成。與此不同,中國是在“時空壓縮”條件下搞現代化的,其并聯式現代性是一種復雜現代性。何為“壓縮”?發展時間、發展任務和發展問題的壓縮。發展時間壓縮是指我們要把西方發達國家用二三百年走過的現代化進程,壓縮到用四十年左右的時間完成。發展任務壓縮是指我們要把西方發達國家用較長時間完成的現代化任務,壓縮到用較短時間較快地完成。發展問題壓縮是指西方發達國家在二三百年現代化進程中依次出現的各種階段性、不同性質的問題,在中國集中壓縮到較短時間中同時出現。因此,各種復雜的任務、問題在當代中國同時存在、“并聯存在”,實現現代化的難度大大增加。大體說來,中國道路面臨“雙重壓力”,一是要實現工業化、城市化、市場化等(第一次現代化)的壓力;二是要快速進入并奮力完成信息化、智能化、生態化等(第二次現代化)的壓力。從現代性評價標準看,雙重壓力就是要處理好一系列“矛盾”關系:既要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又不能破壞生態環境,即生產與生態的關系;既要提升社會公平、促進社會進步又不能影響經濟發展,即公平與效率的關系;既要提升人的自由解放、促進全面發展又不能過度分化、損害社會和諧,即自由與秩序的關系。總之,用單一的經典現代化理論無法解釋中國現實、解決中國問題,正確之道在于用復雜現代性思維觀察現代化進程中的各種挑戰,最終實現中國現代化的歷史任務。
通過以上關于中國道路邏輯的闡述,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第一,不能囿于傳統的、單一的現代性話語闡釋中國道路及其內在邏輯。由于獨特的時空條件、社會制度等因素影響,中國道路必然是一條不同于以往現代化模式的新現代性道路。經典現代性、資本現代性、多元現代性以及反思性現代性等“現代性話語”都無法有效闡釋中國道路,但是,它們為建構中國現代性理論提供了思想資源,特別為我們闡釋中國道路的新邏輯提供了他者視角。
第二,中國道路的新邏輯表現為“社會主義制度邏輯”,它超越了資本現代性邏輯。社會主義制度邏輯既表現為中國道路的規范性邏輯(以人民為中心、實現共同富裕),也表現為中國道路的實踐邏輯(駕馭資本、國家作用)。從規范性邏輯看,中國道路在新時代的拓展進程中會更加凸顯共同富裕的價值原則。如果說,在之前的某些發展階段,效率與公平的重心有所偏向前者的話,那么,在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中,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會擺在更加重要的位置。從實踐邏輯看,中國道路自始至終都是一條運用以國家權力為主導的社會主義力量駕馭資本的現代化之路。但是,在“后小康時代”,中國道路在運用社會主義力量發揮動力機制作用的同時,更需要強化平衡機制作用,防止資本的無序擴張。
第三,中國道路的新邏輯還表現為“市場經濟邏輯”,它超越了傳統社會主義邏輯。實際上,中國道路也改寫了西方現代化理論。西方主流經濟學認為資本主義就是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就是計劃經濟,兩者涇渭分明。中國道路將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結合起來,開辟了新型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的結合,從制度邏輯看,就是形成了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從實踐邏輯看,就是要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形成“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雙核驅動。
第四,中國道路的新邏輯又表現為(并聯式)“新型工業化邏輯”,它超越了串聯式現代性邏輯。“中國式現代化”是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開辟了后發國家走向現代化的嶄新道路。中國道路超越了亦步亦趨的串聯式現代性邏輯,遵循了并聯式現代性邏輯,依托科技創新,采取綜合協調的現代化發展戰略,實現跨越式發展。在邁向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征程中,堅持創新驅動發展,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并聯式發展的戰略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