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泓
(汕頭大學法學院地方政府發展研究所,廣東 汕頭 515000)
遺產管理人制度(亦稱遺產代理人制度、待分割財產管理人制度),是規范在沒有遺囑或缺乏遺囑執行人的情況下,確定和規范死者財產的處置人及處置行為法律制度。遺產管理人法律制度對內保障了遺產繼承人的利益,對外直接影響死者遺留債務清償和合同履行,是家族財產延續的物質保證,也是遺產處置糾紛的解決依據,因此構成遺產繼承法律制度的核心內容。由于粵港澳大灣區范圍內存在大陸、香港和澳門三種法系,各法系的遺產繼承法律制度的淵源不同,繼承分配觀念存在差異,法治發展狀況有別,致使三地法律有關遺產管理人制度的規定存在較大差異。對三地遺產管理人制度的比較研究,有利于發現三者的利弊優缺,達成相互借鑒,共同發展和完善之目的。
民法典頒布之前,大陸地區繼承相關法律中并未建立遺產管理人制度,1985 年10 月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法》(以下稱“《繼承法》)第二十四條規定了存有遺產的人保管遺產的義務,這是現階段最接近與遺產管理概念的法律規定,除此之外,《繼承法》中并未對遺產管理者作進一步詳細規定。結合《繼承法》施行三十年來的實踐經驗和居民財產傳承的客觀需求,在《民法典》的編撰過程中立法者突破性地創制了遺產管理人制度。這一制度隨著2020 年《民法典》的正式頒布成為我國居民處理身后財產處置事務的一項制度性支撐。
《民法典》繼承編對遺產管理人制度建立,豐富了財產繼承關系的內涵,為解決新形勢下的遺產繼承問題提供了法律保障,適應了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趨勢和家庭財產狀況日趨復雜化、多樣化的需要,有助于促進經濟發展和家族財產延續。多元化的遺產管理人確定方式體現了當事人意思自治的法律原則和尊重公民處理財產問題的自主權利,順應了法治社會發展的潮流和國際社會有關遺產管理人制度的總體趨勢,能夠更好地滿足改革開放以及涉外遺產繼承關系的需要。遺產管理人制的有關規定有助于減少由于遺產分割、處分爭議導致的家族關系破裂的現象,達成逝者心愿,減少繼承人間反目、爭斗行為的目的。遺產管理人制為遺產處置創造了更加有利的條件,奠定了制度基礎。該制度也有利于尊重逝者遺愿,維護繼承人之間關系的和諧穩定,減少遺產繼承糾紛。
1984 年12 月19 日,《中英聯合聲明》指出:中國對香港行使主權,設立特別行政區后,特別行政區享有行政管理權、立法權、獨立的司法權和終審權,香港現行的法律基本不變。聲明附件一明確規定: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后,香港原有法律(即普通法及衡平法、條例、附屬立法、習慣法)除與《基本法》相抵觸或特別行政區的立法機關做出修改者外,予以保留。香港基本法所規定的內容表明:香港特別行政區依法保護私人和法人財產的繼承權利,香港特別行政區不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香港人的遺產繼承問題依照香港特別行政區的法律辦理。由于香港現行遺產承辦人法律制度并不存在與香港基本法抵觸的規定,香港《遺囑認證及遺產管理條例》《無爭議遺囑認證規則》得以保留。
澳門地區現行的葡萄牙民法典第五卷第八章規定了遺產之管理,其中對行使遺產處分、管理事務的人稱為待分割財產管理人。在管理人的任命上,澳門制度與大陸地區、香港相比顯得極為復雜。澳門民法典規定的待分割管理人選任制度分為一般情況和特殊情況。一般情況下,管理人選任以順位制確定,其順位為配偶>遺囑執行人>屬于依法繼承人的血親或事實婚姻關系人>遺囑繼承人。在上述四個順位繼承人中,分別有數種特殊情況,如配偶要擔任待分割財產管理人,要求必須是繼承人之一或婚姻財產制度采用分別財產制度以外的財產制度,如配偶不是繼承人,且婚姻財產制度采用所得共有制時,如果預計配偶無法通過所得共有制在繼承中成為受益人,則法院可將該名配偶剔除出順位之外。而針對遺囑執行人,若遺囑人曾有明確做出相反意思反對的,則也不能擔任待分割財產管理人。在第三順位的血親、事實婚姻關系人之間,其優先順序由他們與死者的親等遠近作為判斷標準,親等相同的,則與逝者死亡時的共同生活一年以上的優先。若在親等、共同生活時間情形都一致的,那么則以年長者優先。
1.大陸遺產管理人制度的完善建議。《民法典》有關遺產管理人制度仍存在諸多不足:第一,未規定確定遺產管理人的優先順位。第一千一百四十五條規定了由繼承人推選遺產管理人的制度,當推選不成功時可依照第一千一百四十六條向人民法院申請指定。這一推選制度充分尊重了繼承人的合意,但在實踐中,這一規定顯得過于空泛和無序,鑒于我國家庭財產關系的復雜以及遺產糾紛案件的類型化特點,單純依靠繼承人之間自行合意推選將會極大降低確定管理人的效率,更容易造成更多協商不成的情形出現。這將大大增加了基層法院的受案數量,極大降低司法效率。建議應當對推選環節增加更為細致的規則,如像香港、澳門地區的順位規則,這種規則不一定是采用強制性規則,但仍能夠給繼承環節的管理人推選提供一定的指導作用,從而提高繼承人自行推選的成功率。
第二,對遺產管理人是否可以變更、代理或撤銷未作明確規定。香港和澳門地區的繼承法律都規定在確定遺產管理人以后,法院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可以依職權或依申請撤銷管理人的職務,對于管理人失去行為能力等特殊情況,也規定了代理行使職權或更換管理人的程序。而《民法典》雖然對管理人的確定有爭議的,可以申請人民法院指定管理人,但這一條文是否適用于管理人已經確定、繼承程序已經開始的情況,法律并未作明確說明。考慮到條文中“向人民法院申請指定遺產管理人”里“指定”這一用詞,似乎更宜將這一條文解釋為僅適用于遺產管理人尚未確定的情形,而不適用于繼承程序開始后對遺產管理人存在爭議的情況。現實中,由于遺產管理人涉及數個遺產繼承人的利益,在處分、分割遺產的過稱中,任一繼承人都有可能對管理人的某一處分行為產生質疑,進而對管理人的公正性提出疑問,這種情況下,利害關系人應當有權申請對管理人的撤換,而公權力機關也應當增加職權對管理人履職情況進行及時監督和審查,必要時應當對其進行撤換以保證繼承人利益。考慮到司法機關和行政機關的運行效率,建議可以由行政機關(如地方民政部門、基層自治組織)來承擔監督的角色,由司法機關(如基層人民法院)來行使撤換遺產管理人的裁決權,當行政機關發現遺產管理人履職不力,或者存在惡意損害繼承人權益的行為,應當向司法機關提出撤換遺產管理人的申請或建議,由司法機關對這一請求進行審查,作出是否撤換遺產管理人的決定。
第三,弱勢繼承人的利益難以得到完全保障。在繼承程序中,婦女、未成年人、老人這幾類群體往往處于弱勢地位,其利益受到侵害的可能性較大。而遺產管理人在行使職權的過程中,對遺產的分割、處分擁有極大的權限和自由。《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四十八條規定了遺產管理人在故意或重大過失致使繼承人損失時需承擔民事責任,但這一規定僅僅是賦予了繼承人在損害結果出現后向管理人追責的權利,卻沒能從根源上防止損害結果的發生。而對于弱勢繼承人而言,要求他們在損害結果發生后再通過法律手段尋求救濟,這本身就可能在他們能力范圍之外。同時,在實踐中往往會出現,某一繼承人的權益受損意味著其他繼承人利益的增加,在這類情況中,社會關系和家庭關系的束縛將進一步阻止弱勢繼承人主動尋求法律救濟。因此僅僅規定了救濟手段是不夠的,建議在未來進一步修訂《民法典》時加入預防性制度規定,從根源上防止損害弱勢繼承人權益的情況。這里可以借鑒香港遺產承辦人制度中關于未成年人的特殊規定,通過增加最低管理人人數來確保遺產處分分割能充分體現逝者遺愿,同時充分兼顧公平公正原則。
香港的遺產承辦人制是受英國遺產繼承制度影響的結果。香港地區自19 世紀40 年代脫離中國的管領后,遺產繼承制以英國法為主要淵源。英國自資產階級革命和圈地運動后,公權力對遺產繼承的控制成為政府調整社會財富分配的客觀需要。1925 年的《遺產管理法》《無遺囑遺產法》規定了非經法院授權,任何人不得擅自處分遺產。法院通過發出法庭命令任命遺產承辦人,由承辦人來進行遺產的分割、處置,以及遺留稅務、債務的履行。同時,遺產承辦人在處分遺產過程中也會受到法院的嚴格監督,一旦被法院認為履職不當,便可能受到撤換。這一公權力高度參與繼承的做法也便于遺產稅的收取和遺留債務的處置,逝者的意志和繼承人的權益有時反而因此會受到減損。
由于香港沿襲英制,法院在繼承制度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在遺產承辦人的任命和撤換上也有著絕對的權威,這與粵、澳的遺產管理人制度迥異,這背后實際上是立法者對社會財富延續的一種理念差異。中華文化圈傳統的遺產繼承理念構建于封建社會宗族制度下,家族財富的傳遞和延續均受到宗法與禮教所構建的秩序調整,子承父業、父債子還這樣的觀念深入人心,公權力在這一環節的參與程度極低,僅限于在出現糾紛時提供救濟,而非主動參與調整繼承秩序。澳門與香港同樣曾淪為殖民地,但葡澳政府對華人的婚姻繼承制度幾近采取了放任的態度,在葡澳統治初期,幾乎在所有的部門法領域都采用了葡萄牙本國法效力直接擴展到澳門地區的做法,但唯有在華人婚姻繼承上保留了原有澳門地區的風俗,并于1909 年公布了《澳門華人風俗習慣法典》,使得華人傳統婚嫁繼承風俗從習慣法轉化為成文法律規范。這也是葡澳政府殖民統治初期所進行的少數幾項本土立法之一。
隨著粵港澳大灣區的建立,三地之間的經濟、人員交往必將日益緊密,而這也必然包括了婚喪嫁娶這類家庭、家族關系的構建和跨地區繼承、遺產處置情形的出現。遺產繼承是讓一個家族財富延續的重要手段,也是使整個社會財富得以聚集、再分配的重要環節,作為遺產繼承的關鍵步驟,對遺產的管理牽扯到眾多繼承人的利益,對遺產管理人制度的設計也將成為繼承法律制度設計的核心。三地之間應該增加學習和借鑒,在遺產管理人制度上互相取長補短,從而實現社會財富代際轉移的平穩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