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 徐亞萍

摘?要:1921—1933年期間,克拉考爾曾先后以匿名撰稿人、撰稿人、編輯、通訊員等身份為德國自由派報紙《法蘭克福報》工作,寫作了兩千多篇雜文,本文是其中一篇,發表于1926年3月4日。克拉考爾在文中,結合電影院的建筑布局、照明、聲響、身體表演等三維物質,理解電影的二維平面中的脆弱幻覺在觀看經驗中的流變。對于魏瑪時期的克拉考爾而言,對電影的分析,重在揭示其與現代性同構的經驗過程,觀者高強度知覺的投入和轉移,與現代社會的本體論相應。這種將電影置于都市和媒介間相互作用之中加以觀察和理解的方法,有別于克拉考爾在美國時期對于電影表征的圖像學分析。
關鍵詞:克拉考爾;走神的信徒;柏林;電影
中圖分類號:J993/99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1)05-0048-05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1.05.007
位于柏林的種種巨型電影建筑,是用來走神的宮殿;電影院[movie?theaters?(Kinos)]則是冒犯失禮的叫法。電影院更多只是占據柏林的舊城區和郊區,為住在附近的觀眾提供服務,即便如此,它們的數量也正在減少。塑造著柏林面孔的,遠非這種影院建筑,甚或一般的劇場,而是各種電影宮殿。數座烏發電影宮(其中最值得一提的,首先是在動物園的那所),不管是由珀爾齊希(Poelzig)建造的卡皮托(Capitol),還是大理石宮(Marmorhaus),或者無所謂哪一家,都日復一日座無虛席。新落成的歌莉婭宮(Gloria-Palast)
譯者注:英文版附圖為1928年柏林巨人宮電影院的內景。本譯文用攝影家威利·羅默(Willy?Rmer,1887—1979)于1928年拍攝的巨人宮內景照片(圖1)替代英文版插圖,并補充一張巨人宮外景照片(圖2,來源:http://cinematreasures.org/theaters/3244/photos/311333),以呼應克拉考爾在文中對照明的重視。在克拉考爾發表本文近兩年后,1928年1月26日晚,豪華影院巨人宮在盛大的會演中開業,成為當時整個柏林的轟動事件。巨人宮是典型的舞臺型巨型電影院,占地2700平方米,巨大的影廳提供1920個座位,影院入口面對施特格利茲區的主要購物街。16米高的兩翼、高達30米的塊狀燈光塔、塔身的27個環形照明器、塔頂7米高的旗桿,以及塔基更長的環狀照明器,尤其引人注意。克拉考爾在本文中對影院照明效果的觀察,以及巨人宮建筑對燈光裝飾的重視,都呼應著當時照明技術的商業化使用。與照明相關的魏瑪文化材料,可參見徐亞萍《賽博格女孩與福特治理術》,《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2020年第4期59-72頁,或Ward,?J.?Weimar?Surfaces:?Urban?Visual?Culture?in?1920s?Germany?[M].?Berkeley:?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2001.
足以證明,這些宮殿所開創的風格正在趨于一致。英文原注:漢斯·珀爾齊希(Hans?Poelzig,1869—1936)是德國現代建筑運動的奠基人之一。他為馬克斯·萊因哈特(Max?Reinhardt)設計過位于柏林、因“鐘乳石穹頂”而聞名的大劇院(the?GroBen?Schauspielhaus,1919),還設計過柏林的卡皮托電影院(1925)、波蘭布雷斯勞的Deli電影院(1926)、柏林的巴比倫電影院(1928—1928)。他還曾經為保羅·威格納(Paul?Wegener)的第二版《泥人哥連》(1920)設計過表現主義布景。有關柏林電影宮的其他材料(包括大量照片檔案),參見Rolf-Peter?Baacke,?Lichtspielhausarchitektur?in?Deutschland:?Von?der?Schaubude?bis?zum?Kinopalast?(Berlin:?Frlich?und?Kauffmann,?1982)以及Heinz?Frick,?Mein?Gloria?Palast:?Das?Kino?vom?Kurfürstendamm(Munich:?Universitts?Verlag,?1986)。有關電影宮在美國的發展,參見Douglas?Gomery,?“Towards?a?History?of?Film?Exhibition:?The?Case?of?the?Picture?Palace,”?Film?Studies?Annual,?part?2?(Pleasantville,?N.Y.:?Redgrave,?1977),?17-26。
講究的表面奇觀,是這些大眾劇院的印記。它們和酒店大廳一樣,是培育快感的圣地;它們施展魔力,作用于精神。但是,盡管這種建筑確然試圖創造某種氛圍,以此沖擊光顧者,它也絕不等于復制威廉王朝時期的世俗教堂所具有的前文明空架子——比如,“萊茵的黃金”(the?Rhinegold)就是例子,它讓人以為真的有瓦格納歌劇中的尼伯龍根寶藏。相反,電影宮的建筑已經演化為另一種形式,一種避免風格上過度安排的形式。各個維度都開始服從審美品位,在精制的工藝想像的加持下,貴重的內部陳設由品位孕育而生。歌莉婭宮以巴洛克式劇院的形式現身。數以千計的信徒形成群落,他們心滿意足,因為聚集之所值得停留。
各種節目也炫耀著某種精心加工過的更勝一籌之感。匹配音樂伴奏依次放映影片的節目早已過時。起碼,大的劇場都已經承襲美國風格,提供的是一種自成一體的演出,將電影納入到一個更大的整體之中。節目單已經衍生為粉絲雜志,相應地,演出也已經發展成一套由集體歌舞和展映所構成的豐富結構。一個盛大的歌舞劇場般的造物,順著電影生長爬出:由各種效果構成的整體藝術(Gesamtkunstwerk)。
由不同效果構成的整體藝術,窮盡所有手段,刺激所有感官。聚光燈向觀眾席噴灑光線,灑落在歡慶的垂褶上,穿透華美的、有機形狀的玻璃燈具。管弦樂隊顯示出自主的力量,燈光構成的唱和,支撐著它的聲學墻體。每種情感都獲得了獨有的聲學表達、呼應光譜上的專屬色值——一種視覺和音響的萬花筒,為舞臺上的身體活動(滑稽劇和芭蕾)提供了背景。直到最后,白色的表面譯者注:即電影銀幕。?降臨,三維舞臺上的各種活動在不知不覺間融入二維的幻象。
這些演出在備受認可的歌舞劇場之外,構成了當下柏林最主要的吸引力。它們將走神(distraction)提升到文化的高度;它們作用于大眾。
大眾也在地方(provinces)聚集,但在那里,他們要遭受某種壓力,這讓他們在精神和文化(geistig)上收獲的滿足感,與其規模和實際產生的社會影響力不相匹配。在工業中心,他們大量聚集,作為工人,他們已經不堪重負,以至于對自身的生活方式無力覺察。傳到他們手里的,只不過是上等階層不要的垃圾和陳舊的娛樂活動,而上等階層就算反復強調自身的社會優越性,卻在文化上怠惰無為。相比之下,在尚未被工業主宰的較大的邊城小鎮,傳統力量強大到大眾還無法依靠自身塑造文化和精神(geistig)結構的程度。中產的中間階級將自身與他們區別對待,就好像后者這類人在儲量上的增長無關緊要似的,于是前者可以維護自身虛假的論點,宣稱自己仍然是文化和教育的守護者。他們的傲慢,創造了令自身寬慰的假象,卻加諸于大眾,對大眾的娛樂活動進行貶損。
柏林有四百萬人,這不容忽視。這些人從事的必要活動,改變了街道的生命,將其變成生命所構成的無從逃避的街道,從中產生的種種結構,甚至侵入了內部空間。而人們越是感覺自己屬于大眾,大眾就越有可能發展出力量,生產值得投資的精神和文化領域。大眾不再自行其是,他們反而因為放縱活動而占據上風。他們拒絕殘羹冷炙,他們要的是整齊碼放的餐桌。所謂有教養的階級,已經沒有多少選擇余地,他們要么加入餐桌,要么維持自命不凡的高傲。他們守舊狹隘的脫離狀態,橫豎都不再可能維持。他們正被大眾滲透,這個過程創造出均質的都會觀眾(homogeneous?cosmopolitan?audience),其中,人人反應相同,不管是銀行主任還是售貨員、名媛還是速記員。因為大眾趣味的轉向而抱怨和自憐,為時已晚;大眾拒絕接納的文化遺產,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只剩下歷史屬性,因其所對應的經濟和社會現實已經發生了改變。
許多批評者指責柏林人沉迷于走神(addicted?to?distraction),然而這只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非議。當然,柏林對消遣的沉迷比地方更大,但是勞動群眾在柏林所承受的緊張也更大、更實在,這實質上是一種形式中的緊張感,他們的日子被徹底打發掉了,但是日子卻并不令人滿足。這種匱乏感需要得到補償,然而這種需求的明確表達,卻是通過引發匱乏感的那個表面的層次而實現的。空閑時間中的忙碌(busy-ness),不可避免地與商業(business)在形式上珠聯璧合。英文原注:克拉考爾在此利用了Betrieb一詞的多義性,這個詞既指“企業”(買賣)也指“活動”(忙碌喧囂)。
出于真正的本能,對娛樂的需求一定要得到滿足。影劇院的內部設計只有一個目的:將眾多觀看者的注意力集中于邊緣,以免他們陷入深淵。感官刺激接踵而至,步伐如此之快,以至于沉思在這些刺激之間無法找到絲毫落腳的空間。聚光燈的光線和音樂伴奏,就像救生圈(life?buoys)一樣,將觀眾托舉出水面。出于對消遣的嗜好,他們渴求純粹外在性的呈現,也在其中獲得解決。于是,尤其是在柏林,明顯出現了將所有娛樂形式都變成歌舞劇場的傾向,與此同時,日報和雜志期刊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插圖。
這種對外在的在意,勝在真誠。對真相造成威脅的并不是外在性。真正威脅到真相的,是輕信早已脫離實際的文化價值觀念,漫不經心地濫用人格、內在性、悲劇之類的概念——雖然這些詞語本身確實指涉崇高的理念,但這些理念卻早已因為社會的改變,既喪失了效力也失去了支撐的基礎。再則,這些概念很多在今天產生了糟糕的余味,它們將大量的注意力從社會的外部損傷轉向私人個體是有問題的。在文學、戲劇和音樂領域中,抑制的例子不一而足。它們自稱高雅藝術,實際上排演的是過時的形式,規避了我們這個時代所迫切需要的形式——一些作品在藝術上相互模仿的特點,就是一種間接的明證。從深層上說,柏林的觀眾深陷明星、電影、歌舞劇、奇觀秀所構成的表面的魔力,而對那些藝術活動(它們有充分的理由保持虛偽)避之唯恐不及,這恰恰是種真實的反應。觀眾在這里,在純粹外在性中,遭遇自身;觀眾自身的現實,被華麗的感官印象所構成的、支離破碎的序列所揭示。要是這種現實仍然對觀看者隱匿,后者就仍然束手無策,無法改變;消遣中的揭示,因而具有道德意義。
但是這種邏輯的成立,當且僅當消遣本身不是目的的時候。事實上,旨在消遣的演出,與城市大眾的世界相同,都是由外在性的混合物所構成的;這些演出缺乏任何可信的條理,也不存在物質動機上的一致性,僅有的連貫性,也只是出于感傷癖的粘合作用而已,這種粘合掩蓋了邏輯的匱乏,不料卻使其更為可見。事實上,這些演出以準確和堂而皇之的方式,向成千上萬雙的眼睛耳朵傳達著社會的失序(disorder)——而這恰恰是能使其喚起和維持張力之處,這種張力則引領不可避免的巨變的到來。駐足柏林的街道,一個人常常能夠在轉瞬間意識到,總有一天,社會會突然崩裂。吸引一般大眾蜂擁而至的娛樂節目,理應產生同樣的效果。
然而這種效果出現的機會并不多,只要觀察一下大型影劇院節目的典型風格就能知道。因為,即便這些節目召喚走神,但它們將各種各樣的效果合并為一種“藝術的”整體,于是也剝離了走神的意義——每種效果天然地要求獲得有別于其他的理解。這些演出力圖讓種種外在性所構成的混雜序列,被迫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首先,建筑設置往往突出某種常見于高雅文化體系中的高貴性,偏愛崇高與神圣(sacred),就好像被設計所容納的對象,會具有永恒的價值似的——離許愿就差一步了。節目本身也追求同樣的高尚性,將自身呈現為一種精心調制的有機體、一種只有藝術作品才能與之媲美的審美整體。電影本身作為一種消遣可以忽略不計,主要因為節目要自詡為藝術形式,而不是只考慮增加消遣的絕對數量。電影早已在劇院舞臺之外穩住地位、獨立發展,然而,一流影劇院卻再次渴望回歸舞臺。
影劇院這一層對戲劇的追求——這種追求也可以說是柏林社會生活的癥候——顯示出保守的(reactionary)傾向。觀念主義文化的種種法則和形式,在當下只能作為一種幽靈對我們造成困擾,它們在影劇院中已經失去了合法性。即便如此,它們仍試圖制造一種新的觀念主義文化,這又恰恰因為它們早已歡天喜地地浸染了外在性的各種元素。走神——其意義只存在于即興之中,作為我們所處世界的失控無序狀態的反映——為垂褶布簾所裝飾,被迫退回到一種早已不復存在的整體之中。這些節目理應表征實際的解體狀態,影劇院非但沒有兌現,反而在木已成舟之后,又將碎片粘合起來,將其呈現為有機的創作。
這種做法用純粹藝術的方式施展報復:將電影整合到自成一體的節目之中,剝離了它本該產生的效果。電影不再獨立存在,而是成為歌舞劇中的加冕事件,而這種歌舞劇類型并不在意電影獨特的存在狀態。電影的二維性(two-dimensionality)帶來了對物質世界的幻覺,以為這個世界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如果實存的物質性場景仍擺放在電影周圍,電影就會止于其平面,騙局于是被揭示出來。鄰近的運作,憑借其空間深度,打破了屏幕所示世界的空間性。電影的存在本身,要求我們將它所反映的世界當做唯一的世界來理解;它需要掙脫周圍的三維環境,否則它作為一種幻覺就會失效。同樣,當一幅畫出現在動態影像附近,它也會力量盡失。不得不提的是,將電影納入一個節目的偽整體之中的做法,其潛在的藝術性追求是錯位的,因而只能落空。說好聽點,最后也不過是實用藝術(Kunstgewerbe)。
然而影劇院面對的是更緊迫的任務,遠不是對實用藝術精益求精。如果仍然與劇場藕斷絲連,仍然迫切企圖重建昔日的文化,那么電影院就無法實現自身的使命——只有順應社會使命的審美使命才能立足。不如說,影劇院應該去掉所有剝奪電影權限的圈套,必須徹底達成一種揭示而非掩飾解體狀態的消遣。可以完成這個目標的地方是柏林,因為它是大眾的家園——他們易于沉迷,只因為他們如此接近真相。
(責任編輯:涂?艷?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