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鮮會
(洛陽職業技術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審視中國傳統戲曲的創作史,我們不難發現中國古代的戲曲家絕少站在社會精英的立場上去俯視蕓蕓眾生,發出其所謂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虛鳴,而是直接站在下層民眾的立場上去觀察社會人生,因此,平民情懷不只是體現在戲劇中的草根形象上,哪怕是塑造帝王將相,也一定能夠體現民間情懷,傳達民間的情感和社會政治訴求。
中國的百姓戲迷往往把戲曲舞臺視為“道德法庭”,是因為是非善惡在那里都能夠得到公正的評判。我國傳統戲曲非常善于從道德方位觀察生活和表現生活。“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以扮相區別善惡,對人物進行道德評判,因此我國古代戲曲舞臺可謂真正的“道德法庭”。需要指出的是,這個“法庭”適用于評判是非善惡的律條帶有鮮明的民間性。也就是說,傳統戲曲舞臺主要是以民間的道德標準尺度來評判生活、塑造人物的。
在舊社會,戲曲觀眾的主體是目不識丁的廣大農民和城市中的底層分子,戲曲作家大多是地位卑微的落魄知識分子,戲曲藝人則大多是被侮辱,被損害的社會底層,因此,戲曲多用下層民眾和淪落文人的眼光去觀察生活,用勞苦大眾的感情去塑造人物,這樣一來,戲曲舞臺上地位卑微的小人物,必然多半是善良正直聰明機智令人喜愛的。
封建社會中,社會地位最低的是女性。三綱五常束縛了女性的自由。因此,女性在封建社會實際上是男子的奴隸,被壓在社會最底層。在女性當中又以妓女和婢女的地位最為低下,前者供人玩弄,后者故人驅使,都完全沒有人身自由。女人又常常被視為禍水。甲骨文的女字是一個人跪在地上的形象。“婦”則是一個女人拿著一把掃帚。而男子受天地之重任,擔負養育之職責,在外博取功名,建功立業;在家頂立門戶,供養家人。男子是社會的主宰,家庭的核心。而女子則不同。女子的天職就是唯男子之命是從。自己的命運不能由自己主宰,因此女子的命運自是以悲為主。
然而,與歧視婦女的傳統觀念相反,傳統戲曲對備受欺凌的女性給予了極大的同情。戲曲藝術家在戲曲舞臺上塑造了一大批品質高尚、才華出眾的女性形象,而且大多都是底層婦女。這些形象大多是善良正直高尚美好的正面人物。這也鮮明地體現了“道德法庭”的特質。
娼妓,是封建剝削制度壓迫婦女的產物。廣大妓女深受這一制度的摧殘,命運一般都是悲慘的,她們當中有些人在賣笑的同時,亦投身于勾欄瓦肆,從事戲曲演出。社會地位同樣低下的下層知識分子與她們有密切交往,對他們的悲慘處境給予了深切同情,對他們的人品和才能則很是贊賞,敬重。有在戲曲學者專門記錄這些生活在青樓之上的女演員,如夏庭芝的《青樓集》;有的則傾注熱情刻畫她們的形象,表現了與正統觀念大不相同的人生價值取向,例如關漢卿的《救風塵》等。在這些戲曲作家眼里,這些妓女不只容貌嬌美,而且心地善良,為人正直,品格高尚。這里以河南曲劇經典劇目《陳三兩》(又名《陳三兩爬堂》)為例,談談傳統戲曲對妓女形象的塑造。
明朝進士李九經被奸臣陷害致死,其女李淑萍為埋葬父親,撫養親弟,被迫賣身葬父,墮入青樓,但守其貞節,拒不賣身。因其文采出眾,故以賣文為鴇母聚財,每篇詩文皆以三兩高價出售,李淑萍被稱為“陳三兩”。后來,陳三兩被妓院老鴇賣給年已垂暮的珠寶商為妾,陳三兩堅決不從。珠寶商買通府官李鳳鳴,對三兩嚴刑拷打,逼其“從嫁”,而這府官其實就是陳三兩失散多年的胞弟。李鳳鳴經過勘探,也認出了親姊李淑萍,但收受他人錢財,怎能不為他人辦事?再者一個朝廷命官怎么能認煙花女子為親?李鳳鳴忘恩負義,拋卻親情正義,枉判屈打陳三兩。后官拜巡撫的陳三兩義弟陳奎及時趕至,陳三兩獲救,李鳳鳴被削職為民。陳三兩與李鳳鳴,一個是煙花女流,一個為朝廷命官,但是在人生歷程中,陳三兩志節高尚、品質出眾,“出淤泥而不染”,弟弟李鳳鳴身居高位,缺行為齷齪,“虛偽貪婪”,這二人形成鮮明對比,具有深刻的警示教育意義。在這里,妓女陳三兩的形象遠超朝廷官員,這是對封建制度的莫大諷刺。
河南戲根植中原沃土,與土地、農業生產方式、農民的生活習俗有著血緣關系。遼闊而又坦蕩的大平原孕育了河南戲曲質樸、率真、豪放、熱烈的平哥和溫潤堅柔、舒展流暢的聲腔特點。張新芳老師塑造的陳三兩,飽含著人生況味,滲透著強烈的生命意蘊。她深切地體驗到,多才美麗的少女陳三兩,為了葬父養弟,含垢忍辱,賣身青樓。但她不甘墮落,有志向有骨氣,智慧和剛強使她雖陷污泥而不染,處世俗而不流。在妓院奮發苦學,盼望弟弟李鳳鳴有朝一日高榜得中,做個為民請命的清官,以報權奸劉瑾陷父之仇,自己也能脫離苦海。正是這種強烈的愿望,才是支持陳三兩在污濁的社會中頑強生存的根本因素,即使被鴇兒欺騙賣給耄耋老朽,也要掙扎著生活下去,面對貪贓的州官李鳳鳴不屈不撓斗爭到底。她把對陳三兩悲慘遭遇的深深同情,轉化為一種人格力量,向罪惡的封建社會憤怒控訴,對貪官污吏的巨大諷刺,熔鑄在人物的行動之中,以哀婉激越的聲腔和充滿激情的表演,從一個善良純厚身份低賤的陳三兩的身上,體現出高尚的思想品質和人生境界。這出戲經河南曲劇大師張新芳出色演繹,紅遍了大半個中國,也使河南曲劇在戲曲界的地位極大提升。張新芳的曲劇樸實無華、感人肺腑,令人回味無窮。尤其是其中的經典唱段,“陳三兩邁步上宮廷,舉目抬頭看分明。衙門好比閻羅殿,大堂好比剝皮廳”“你頭戴烏紗穿紅袍,不圖名利最為高。要做清官休受賄,貪污受賄你做不牢。你飲酒飲的是百姓血,吃肉吃的是民脂膏。做官你不與民做主,你輩輩子孫不得好”,唱詞比喻形象深刻,唱腔設計凝重流暢,把舊制度下的衙門和官員本質進行了淋漓酣暢的揭露。演員只要一開腔,觀眾必然叫好聲一片。1959 年,毛澤東主席觀看了張新芳出演的《陳三兩》,大加贊賞,并以該劇為例,告誡黨員干部要時刻做到拒腐防變。這出戲后來被全國眾多劇種移植,風靡一時。京劇名家李世濟、河北梆子名家張惠云都曾經因為移植該劇而名噪一時。上海越劇院、杭州越劇院也先后移植此劇,反響同樣強烈。
我們知道,任何一件戲劇藝術作品,如果既能做到在當代社會與觀眾心理上的共鳴,引起轟動效應,又能作為保留劇目長久地流傳下去,在歷史上產生深遠的影響,絕非輕而易舉之事。張新芳老師塑造的陳三兩,具有獨到的藝術個性和曲劇特色。她的表演坦蕩簡潔,真實自然,形神兼備;她的唱腔滿弓滿調,遒勁豪邁,聲情并茂;尤其是那韻味濃郁的唱腔特色,聽起來過癮,耐得咀嚼,觀眾贊不絕口,同行心悅誠服,廣為流傳,影響深遠。張新芳無論是唱和表,總能讓人聯想到寬廣深遠的黃河和廣袤無垠的中州平原。那強烈的生活氣息和特具的泥土芳香,浸潤著河南人的情感、氣質、品格,愛與憎,同情與批判;袒露出河南人渾厚質樸的天性。張新芳以精湛的表演藝術和優美的唱腔把陳三兩活現在戲曲舞臺上,給人以純真、圣潔、質樸的美感。開創了曲劇舞臺藝術的新局面,為曲劇的發展樹起了一座藝術豐碑。直到今天,曲劇《陳三兩》仍是河南曲劇院的當家戲,在群眾中有著廣泛的影響。
《陳三兩》的原作者是誰,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演出,已無從可考,但是他對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形象的描寫獨樹一幟。《陳三兩》不僅僅是控訴了舊社會的黑暗,更重要的是對封建制度下的官場進行了嚴詞抨擊,從這一點來說,《陳三兩》藝術性思想性可與《竇娥冤》媲美。
為什么在舊社會出身低微、命運卑賤的平民百姓在傳統戲曲里反而成了勇敢、正直、高尚、善良的化身呢?這里還是與戲曲家自身的社會出身有關。我國古代戲曲從孕育到降生乃至一直到成熟,始終受到官方的打擊和壓制,從元代開始,幾乎歷代封建王朝都頒布過禁毀戲曲的法令,地方政權亦從其惡。封建統治中的絕大多數人對戲曲藝術側目而視,不但不肯出面主持戲曲演出活動,對民間所組織的演出活動也進行粗暴地干預,所謂的“正人君子”一般不與戲曲藝人交往,更不屑于創作戲曲劇本。他們認為創作戲曲劇本,與藝人為伍,是玩物喪志,妨礙君子之道。因此,戲曲和戲曲的劇作者與廣大被壓迫人民的關系也就更加密切。在我國封建社會文化體系中屈居下層的位置的現實,決定了戲曲創作者觀察、評判統治者的立場視角,是從被壓迫被剝削的立場出發的。因此,平民情懷成為戲曲的精神蘊含,自然成了戲曲家的創作態度和立場。于是,傳統戲曲中的王公貴族、達官富豪大多就是卑賤無恥、愚蠢可笑、面目可憎的了,即使是具有正面素質的帝王將相,也大多是按照底層民眾的愿望來塑造出來的。因此傳統戲曲把舊制度下、舊勢力眼里地位卑賤、影響式微的婦女地位刻意拔高,進行由衷的贊頌,也就成了戲曲劇作者曲線委婉反抗主流社會的應有之意了。
傳統戲曲的創作主體和主要服務對象都是社會下層的民眾,這就決定了戲曲扎根民間的價值取向,也鑄就了戲曲鮮明的平民品格。